《蒙克绘画作品赏析》摘录 - 我欠黑尔达的比欠克罗格的还多
张慕晖 (得来全不费功夫,莫如奋力争向上)
读过 世界名画家全集--蒙克
在一封别人引述的信中,蒙克继续写道:“但这并不是我那幅《病中的孩子》和所采用的题材,不,《病中的孩子》和《春天》两幅画除了对我父母旧居的回忆外,绝对没有受其他的影响。这些画正是我的孩提时代和我父母的旧居,但是,我相信,这些画家中没有一位像我一样经历到《病中的孩子》画中所描述心灵深处的痛苦。因为坐在那里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所有爱的人。”(P196)Edvard Munch - Spring (1889).jpg
画中五斗柜角(上面放着一只药瓶)和窗帘及小桌子(上面放着装了半杯水的杯子)之间,斜放着一张高大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红发、侧向右边的女孩,由一个过大的枕头支撑着,下身覆盖着一张毯子。右手无力地放在毯子上面,左手则与那位佝偻或是蜷缩地坐在椅旁的妇人的手相握。这幅画的下半部以五斗柜、瓶子、毯子、小桌子、杯子为主,上半部则主要由白色大枕头前,两个人的头部所构成。原来这是椅子而不是床啊。从右下角被子的角度可以看出来。但如果左上角的蓝色弧线是椅背,那这个透视看起来挺不对劲的。以及这枕头真的好大。
上面的叙述差不多已经说明了这幅画的空间关系。仅稍为遮住下半身的毯子以及似乎可以折叠立放起来的桌子部分的画面较为平坦,其上则为两个人上半身狭长的层面,也是画的主体。左下角及右下角的景物是这幅画画面的前界,椅子的靠背则形成画面的后界。左边没有明显的界线。而右边的界线则由窗帘和象徒窗户的明光三角地带标示。右边三分之一的画面层次十分不明显:母亲的手臂在窗帘的前面,她的身体似乎是直接自手臂之后扩散开来。画中物件的架构十分紧密而稳定,而相反的人物的地位却不甚明确;她们的坐姿和蜷缩的姿势显得不清楚:在一个稳固的架构中,呈现人物的不稳定。 枕头,少女脸庞及母亲头部右侧的明亮部分,显示有光。然而黝黑的窗角却说明没有任何外来的光线照射进来。因此画中的明亮部分,并非意味着来自自然的光线,而是一种内在的光,蕴含在画中的境界里。如果这篇评论不说,我根本不会意识到那扇窗户是黑的。
母亲下半身的右侧非常不清晰,像是被从窗户透进来的黑暗(这真是一个奇怪但合适的表达)侵蚀了。勉强能看清椅子,但完全看不懂右下角的桌子的边界和透视。
这种图画本身蕴含的光亮,使得画中女孩头的部分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它有两层的涵义:一方面是显示病人脸部的苍白,而另一方面却指那投射在女孩脸上的,不是属于太阳的光线,凋落与超越合而为一了。 女孩的头部,以侧面呈现在画上,她的上身也随之略斜,表达了她内在的茫然与退缩?抑或是一种期待?头部既未显示出痛苦,也未证明痊愈。画中的女孩并未注视于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从人相学的观点来看,画中脸部呈现的部分已足以描述,但脸部的轮廊丝毫没有办法显出任何心理的状况(图16)。画中的那个孩子,固然只是一副躯壳,但是却又处于一种超越肉体的状态。画中母亲的脸也被遮住了。倒是那些静物:像是枕头、毯子、药、(象征半满的)杯子,尤其是人物的姿势,表达出了更清楚的绘画语言。在画中的静物当中,另外还有一件在画面上几乎看不见而却涵义深远的东西,那就是窗户。蒙克曾经有一次这样阐释“窗户”在他生命中所象征的意义:“我,带着病进入世界,活在一个病态的环境中,对年轻人而言,这种环境固然有如一间病房,但于生命而言却是一扇经阳光照射、明亮无比的窗户。”《病中的孩子》这幅画中的窗户却封锁了向外的视界,也意味着关闭了对生命的希望。蒙克1889年为参加世界画展比赛而画的名为《春天》(图17,见第19页)的画当中,也同样地运用了这样一扇窗户。但他却是为了证明他具有学院派的能力以及促使别人相信那是一幅主题正确而圆满的作品。 这幅画的正中心,也就是对角线的交叉点,有一个关键性的姿势:母亲和女儿身体的接触。这是母女之间,安慰与悲哀,希望与痛苦的接壤点,在细微的动作中强调了孱弱与刚强。但是就整幅画来分析,这部分却是全画中最不清楚的,这部分过度的模糊,让人怀疑画中母女之间的触摸有否发生?(同时这种触摸是热切的或是犹豫的,或是女孩试图抓住母亲的手却失败了?)(图18)也许我们应该在画中寻求一种戏剧学上的经验:一方面阐释了画中情感的部分,而另一方而也要让人察觉到,这幅画在题材表现的背景,还有其他的涵义存在?对我来说,这幅画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母亲不同寻常的蜷缩的姿势,面部几乎全部被遮住了。其次是大白枕头和红发,以及女孩的面部表情。然后是桌子和水瓶。相握的手虽然在画面正中间,但却几乎是我最后才注意到的。
图18不管怎样,手的姿势是整个画面的轴心和转折点转折点。转折的关键在于孩子的手臂,两人的上身和头部。二人头部好像受到轻微离心力的影响,而相互分开来。但却仍因此保持了两人头部间的距离,两人均未而对观众,而都是以手的姿势为主。这个姿势的涵义,可以从她们的脸上看出来:两人没有目光的接触,对两人茫然的神态作个别的描述。画中的人物在基本上是独立的,这一面是悲哀,而另一面隔绝着安慰;生死隔离的景象显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所让人感受到的温暖、实际上是环绕在画中人物之间的凄凉之情。这两个人的头部的透视关系很奇怪,我根本看不懂,仿佛不在一个次元。女孩的头部的透视和打光已经很奇怪了,她的头部仿佛是贴在枕头上的浮雕。而母亲的头却很立体,光在头部左侧投下了较重的阴影,可是光源是哪里?
虽然克罗格的《病中的女孩》画中仅有一位人物:但实际上却有一位伙伴一一那就是观看者。他运用那双充满期盼的眼光、唤起观众对社会的责任感。面对当时正在许多城市蔓延流行的肺结核传染病,克罗格借着他画中的人物提出呼吁。蒙克的画却正好相反,他画中两个人物之间的沟通,蕴藏在画的寓意深处,观众起先恐怕无法领会。也许是因为病痛和安慰根本不是这幅画的主题吧?(P197-200)那么主题是什么?生命?孤独?痛苦?好像也都不是。
我写不出这样的评论来。这种时候就会怀疑自己读书的意义。但无所谓,我拿到我觉得自己能够拿到的东西就好了。这幅画的以下几点令我印象深刻。
首先就是照在女孩上半身的没有真实来源的光线。这让我想起西方绘画传统里给耶稣和圣母之类的人头上画的圣光,那光也是没有物理来源的,而是来自神或者说更高的存在。(我口胡的,其实我不太懂神学里的这种理论。)然而,这里的光让人感觉神圣吗?有超越性吗?有,但并不令人感到很愉快或得到安慰。
其次是女孩的面部表情和目光。她只是机械地望着前方,而没有真正注视任何东西。画条视线的话,大致会经过母亲的发髻,落到窗帘中间的位置。都不是什么平时值得视线集中的东西。从神情来看,也不是因为沉思什么东西而不注意外部世界。虽然母亲握着她的手,但她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母亲身上,或者两人的接触上。以及她放在毯子上的另一只手显得格外苍白。
以及母亲的这种垂下头遮住脸的姿态,在蒙克之后的作品中经常出现这个姿势的男人。比如像这样:
Edvard Munch - Vampire (1894), private collection.jpg
她(他)寻求安慰,但并不能得到。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
在拉玛听见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儿女;她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当然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圣经上说的是“她不肯受安慰”,换言之,安慰(上帝的恩典)是存在的,但是否接受的主动权在她(至少按圣经的逻辑是这样的吧,大概);而在这里,过去的经验已经不适用了,上帝死了,安慰到底要到哪里去找呢……
最后,还有蒙克的这段话:
蒙克曾经有一次这样阐释“窗户”在他生命中所象征的意义:“我,带着病进入世界,活在一个病态的环境中,对年轻人而言,这种环境固然有如一间病房,但于生命而言却是一扇经阳光照射、明亮无比的窗户。”这段话里蕴含着相当激烈的冲突和扭曲。一方面是病态的环境和压抑,另一方面,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生命仍然是生命,仍然在以各种可能的方式蓬勃生长——环境虽然是病态的,但不是致命的。什么才是致命的?没有阳光,没有水,没有空气?你(世界)可以试着把这些条件一个个抽掉,个体的生命和物种会死去,但生命总能在糟糕的环境中找到出路:真菌不需要阳光,酵母菌可以无氧呼吸,某些细胞在完全干燥的环境下也能生存,加水之后还能复原,我们通常只会称其为,生命被暂时终止了,而不是完全结束了。结论是,唯一确定的是,必然需要这个物质世界(环境)。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商量着来。
这就是生命。
病态(不利于生长)的环境会带来什么?生长得不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基因传下去?这是基因的逻辑,或者说是动物的逻辑。可是,既然人类不只是动物,那么,除了基因的传递外,人还有(自认的)其他生存目标和意义。所以,病态的环境对精神会有什么影响?
上面的这些讨论正在进入一个玄之又玄的领域。病态当然是不好的。我当然知道病态的环境意味着什么,痛苦,以及比痛苦更严重的东西——失去感知和得到幸福的能力。就像这部分的感官被强行封闭了一样。可是,毕竟还有别的感官,还能感受到痛苦,既然有痛苦,那就还活着。
可以这样活下去。当然,也只是保证“活下去”。
2022.8.16 UPD:
你们有没有想过,理想的、正常的家庭关系可能本来就有应分的痛苦? 痛苦为什么肯定不是健康的家庭关系里的一个合法成分? 是根据什么理论,这个可能性被如此确定的排除了? 很多人在基于这样一种基本假设做价值判断——“有痛苦发生,就意味着不健康和不正常,就意味着存在理应被追究的过错和罪恶”。 这个假设为什么如此天经地义,毋庸置疑? 你怀疑过它吗? 如何证明不存在“没有任何过失的痛苦”? 证明一下?今天看到的。也算和这段思考有点关系。但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启发思考的点。
简单想了想,家庭关系就算什么都没有,也必须有“促进生命的成分”,必须有生命力。当然,对于亲子关系来说,这是不言自明的,因为孩子的生命就是这段关系所给予的;但在接下来的生命进程中,这一条仍然适用,也就是说,就算痛苦,甚至很痛苦,不能达到放弃自己生命的地步。但怎么看待痛苦仍然是一个主观能动的问题。你可以试图把痛苦当成生命力的燃料。最好别去死。
对于非血缘的关系,比如婚姻关系,似乎更容易说一些:如果感觉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生命力都降低了,那就真是折磨了,不如放手。
张慕晖对本书的所有笔记 · · · · · ·
-
《蒙克绘画作品赏析》摘录 - 首章
P183-227,作者 Dr. Uwe M. Schneede Uwe M. Schneede - Wikipedia 我确实很喜欢这篇文章,所...
-
《蒙克绘画作品赏析》摘录 - 独特的线条
正如阿尔内·艾更(Arne Eggum)最近所证实的,蒙克1885年至1886年所绘的这幅画原非今日呈现...
-
《蒙克绘画作品赏析》摘录 - 我欠黑尔达的比欠克罗格的还多
-
《蒙克绘画作品赏析》摘录 - 艺术的根基
蒙克画〈病中的孩子》这幅画的原始灵感,大概是得自与画中坐在椅子上的贝采·尼尔森的相识。...
-
《蒙克绘画作品赏析》摘录 - 搔刮的痕迹
《病中的孩子》是描述他姐姐苏菲的死,也是描述他自己对死亡的恐惧。那些对死亡的经验固然是...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