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
我们是否有什么办法让这种解脱的感觉在我们心中蔓延?人类的一切都非常矛盾,这点毋庸置疑。我们让某个人衣食无忧,以便他能专心创造,结果他却松懈怠惰;征服者赢得胜利之后开始软弱无力,慷慨的人富有以后却变得一毛不拔。各种政治思想都强调它们的目的是赋予人类充分发展的机会,但假如我们没有首先厘清它们要服务的对象是哪种类型的人,它们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重要性?谁将生而立于世?人类不是用肥料饲养的牲畜,只要出现一个帕斯卡那样的人物,就算他一生贫寒,也抵得过无数庸庸碌碌的富贵人家。 引自 人 类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我们无法预先设想的。我们每个人都体会过这件事:最热切的喜悦可能出现在它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那种喜悦令我们永远依恋,假如贫贱的时刻曾让我们感受到它,我们将深深怀念那份贫贱。当我们与旧时同伴相聚,我们总会充满欣喜地品尝那些曾经令人不快的回忆。 引自 人 类 真理从来不是表面上按理出牌的东西。假如柳橙树在那块土地上无法长好,但在这块土地上可以生根茁壮、结出饱满果实,那这块土地就是柳橙树的真理。假如某个宗教、某个文化、某套价值标准、某种活动形式可以让人达到圆满,在他内心带引出那个他原本不知道的伟人,那这个宗教、这个文化、这套价值标准、这种活动形式就是人的真理。逻辑在哪儿?就让逻辑自己想办法厘清人生的道理吧。 引自 人 类 志向这东西当然扮演了重要角色。有人愿意成天关在自己的店铺中。有人义无反顾地朝某个必要方向而去——某些激情形塑了他们的命运,而我们在他们的童年故事中就已经可以找到那些激情的雏形。但事后解读的历史会带来假象;那些激情其实在几乎所有人身上都可以找到。我们可能都认识一些平日汲汲营营的商店老板,他们在某个发生火灾或船难的夜晚展现出极其伟大的一面。他们无须怀疑自己人格的圆满,那个火灾的夜晚已经映照出他们生命的价值。但是,由于没有新的契机,没有适当的空间,没有严谨的信仰,他们还没能相信自己的伟大,就又睡回他们的平庸中。当然志向可以帮助人释放出自己,但人也有必要去把志向挖掘出来。空中之夜、沙漠之夜……这些都是非常难得的经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体验。然而,一旦环境激发了他们,他们却都会显现同样的需求。某天夜里,在西班牙,我对这件事有了深刻的理解。在此,我想回顾那天晚上的情形。我提起那个故事并没有离题;我已经说了太多少数几个人的事,现在我想说说所有人的事。 引自 人 类 我们喝了白兰地。我右手边有几个人在下棋,左边则有人在嬉笑作乐。我又在哪里?有个有点醉醺醺的人走了进来。他摸了一下蓬乱的大胡子,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们。他的目光落在白兰地上,他很快把头转开,又转回来看那瓶白兰地,然后用求情的神情看着上尉。上尉低声笑了起来。那人觉得很有希望,于是跟着笑了起来。接着众人也纷纷轻声笑了起来。上尉稍微把酒瓶往后移,来人装出绝望的表情,一场幼稚的游戏于焉展开,仿佛无声的芭蕾舞剧,在弥漫于室内的浓浓烟雾、守夜造成的精神耗损,以及即将出现的攻击场面所构成的诡异氛围中,显得宛如一场梦。 一群人就这样仿佛关在暖和的船舱里玩,同时外面隐约传来爆炸声,听起来像海浪在拍打船身。 引自 人 类 野雁在迁徙季节期间,会在它们飞越的大地上掀起奇特的波澜。家鸭看到天空中的三角形飞行大队,仿佛受到吸引,开始笨拙地跳跃起来。野性的呼唤在它们身上唤醒了不知什么残留的原始成分,于是农场上的鸭子在一分钟时间里化身为迁徙的野雁。那颗小小硬硬的头颅里原本充斥着水塘、虫子、鸭笼等卑微意象,但这时辽阔的大陆忽然在其中开展,海洋的形态顿时显现,大风吹来原野的气息。鸭子并不知道它的小脑袋装得下那么恢宏的奇迹,但它不禁拍打翅膀,忽然间瞧不起地上的谷粒和虫子,它要成为野雁。 但我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蜻蜓。我在尤比角养过蜻蜓,所有派驻在那边的人都养过蜻蜓。我们把蜻蜓关在一栋有细网格的小屋子里,屋子设在户外,因为蜻蜓需要风带来的水汽,它们是无比脆弱的生物。可是,蜻蜓如果在幼小时就被捕获,它会变得非常温顺,可以乖乖待在人的手里吃东西。它让人抚摸它,把温湿的吻部贴在人的手掌心。我们以为这些蜻蜓被驯服了。原本某种神秘力量会无声无息地熄灭蜻蜓生机、为它们带来最幽微的死亡,而我们以为我们为它们免除了这种莫名的苦……但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蜻蜓把它们的小触角压在朝向大漠那边的网格上。它们仿佛受到一股强大的磁吸力。它们无法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逃离我们的掌控。我们提供的奶水它们依然会过来喝,它们依然会让我们抚摸,温柔地把小吻部贴在我们的手掌心……可是我们放开它们以后,它们假装快乐地飞一阵,忽然间就又紧贴在那网格上。如果我们不做处置,它们就会一直待在那里,它们甚至不会试着对抗网格的阻拦,只是静静地把身子贴在那里,让沉重的触角把头部往下拉,直到死去。是因为交配季节到了,或只是它们需要在旷野中用尽力气飞驰?它们并不知道。它们被捕获时,眼睛都还没有张开;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大漠中的自由,雄性的味道又是什么,可是我们比它们聪明。我们知道它们要找的是什么,只有辽阔的大地才能使它们满足。它们只是想成为蜻蜓,跳出蜻蜓的舞步。它们只是想知道以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直线飞行的滋味,其间间歇性地穿插着剧烈抖动,仿佛它们突然看到沙地上喷出火焰。如果蜻蜓的真理就是品尝恐惧的滋味,如果唯有恐惧能带引它自我突破,飞出最高超的舞姿,那么虎豹豺狼又算什么?如果蜻蜓的真理就是在艳阳下张牙舞爪,那么猛狮咆哮又算什么?我们看着它们,心想它们是不是在憧憬什么,或缅怀什么。它们确实在欲求某种莫名的东西。那东西存在,那是欲求的客体,但没有任何文字足以描述它。那我们呢?我们又欠缺了什么? 引自 人 类 若想理解人类及人类的需求,从他的本质上认识他,我们就不该各自坚持自己认为的唯一真理,并据以制造对立。没错,你有道理,我也有道理,我们都有道理。逻辑可以用来推论出所有道理。就算一个人决定把世上所有不幸都归咎于驼背的人,他也找得出他的道理。而一旦我们对驼背的人发动战争,所有人很快就会陷入攻击他们的狂热。我们会因为驼背者犯下的滔天大罪而报复,而驼背者确实也犯过错误。 人类一旦接受分裂的状况,就仿佛一整部《古兰经》所述皆是不可撼动的唯一真理,于是狂热主义随之而来。假如我们想要挖掘出人类的本质,就必须忘记——哪怕只是暂时忘记——人与人之间的分裂状态。我们当然可以把人类分成左派和右派、驼背者和非驼背者、法西斯分子和民主主义分子,这些区别自有其坚不可破之处。但要知道,真理应该能够使世界简化,而不是造成混乱。真理应该是能够厘清普世意义的语言。牛顿并非透过解谜般的方式“发现”了什么长久被掩藏住的法则,他完成的是一项创造性的活动。他建立了一种人类的共通语言,可以同时用来解释苹果落在草地上或太阳从东边升起等现象。真理不是可以用逻辑阐述的理论,真理是能够用来简化世界的道理。 引自 人 类 讨论意识形态有什么用?一切都可以用逻辑推论,但一切也都可以造成对立。如果陷入这种讨论,人类的救赎只会越来越遥远;而无论我们身在何处,人类却都展现相同的需求。 引自 人 类 当世界化为沙漠,我们渴望找到友伴;同袍共享一块面包的情谊使我们接受了战争的价值。但我们不需要战争,就可以在共同奔向同一目标时发现旁人肩膀的热度。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并没有为这场奔跑带来更多狂喜。 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们是一体的,我们生活在同一座星球,搭乘的是同一艘船。不同文明如果能相辅相成,共同切磋出新的发展因子,那是一件好事,但要是它们互相吞噬,那就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人类若想从他所处的困境中解脱,其实只需要设法找到某个能把人链接起来的目标。既然如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出足以维系所有人的方式。医生对病人进行听诊时关注的不是那个特定病人的呻吟,他是在为人类治病。医生说的是普世的语言。同理,当物理学家思索那些天理般的方程式,借以同时理解原子和星云,他也是在做一种普世皆然的追寻。山上的牧羊人也一样。他只是在星空下卑微地看守几只羊,但当他真正意识到他扮演的角色,他会发现自己不只是个仆佣,而是个尖兵,而每一个尖兵都必须为整个帝国负责。 你以为那个牧羊人不会渴望有这种自觉吗?我曾经在马德里前线走访一所离战壕只有五百米的学校,它位于一座山丘上,设在一堵小石墙后方。一名中士在那里教植物学。当他用手抽丝剥茧地解析一朵罂粟花的脆弱构造时,他吸引了许多驻防在附近泥土堆里的大胡子士兵。尽管炸弹会没有预警地落下,他们却像朝圣般前来,在士官周围盘腿而坐,双手撑着下巴听他讲课。他们皱眉、咬牙,听不懂多少上课内容,但有人曾骂过他们:“你们这些大老粗,简直像刚从野兽窟里冒出来,赶快追上人类的脚步吧!”于是他们拖着沉重步履,赶紧过来设法追上人类。 无论我们扮演的角色多么卑微,只有在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之后,我们才能真正快乐。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平静地生活、平静地死去,因为为生命赋予意义的东西,也可以为死亡赋予意义。 死亡如果是依循着一定的定律发生,它可以非常甜美。当一位普罗旺斯的老农夫在他主宰大地的生涯结束时,把他的羊群和橄榄园交给他的儿子,让他在若干年后再交给他儿子的儿子,那样迎接死亡是一种圆满。每一个生命都在时间来到时如豆荚般爆开,让种子撒落在大地上。 引自 人 类 哀伤是真确的,但那传承的意象是如此简单,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身影在生命的道路上倒下,但人类依然在那路上行走着,透过一次又一次的蜕变,前往某个难以描绘的真理。 引自 人 类 世代交替像大树成长般缓慢进行,它传承的不仅是生命,还有意识。这是个多么神秘的晋升过程!从混沌到融合,从星辰的岩浆喷涌到第一个有机细胞奇迹般形成,人类逐渐出现,并且慢慢提升了自己,直到能够谱写华丽的大合唱,计算出银河的重量。 母亲不只传承了生命,她也教给她的子女们一种语言,交付给他们一个千百年来缓慢累积的行囊、她自己接收到的心灵资产,正是那满满一袋的传统、概念和神话,使牛顿和莎士比亚与生活在洞窟中的原始人有了天大的不同。 一种饥渴的感受使炮火下的西班牙战士愿意聚集在矮墙边听植物学课,使梅莫兹勇敢飞往南大西洋,使某个人写出动人诗篇。当我们感觉到饥渴,我们隐约发现创世尚未完成,我们还得努力对自己和天地万物有更明晰的意识。我们必须在夜空中抛出桥梁。只有一种人不懂这个道理:他们把自私和无所谓当成最大的智慧。但一切都告诉我们,那绝非智慧!伙伴啊,我的飞行伙伴们,请你们当见证:我们是在什么时候才感到真正快乐? 引自 人 类 唯有充盈在天地万物中的圣灵,在它吹拂过黏土时,才能创造出人类。 引自 人 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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