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在这之前,连续半个多月,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晚上黄着脸落山 ,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
我不怕天旱,但我怕玛克辛姆的哭声。柳莎到了月圆的日子会哭泣,而玛克辛姆呢,他一看到大地旱得出现弯曲的裂缝,就会蒙面大哭。好像那裂缝是毒蛇,会要了他的命。可我不怕这样的裂缝,在我眼中它们就是大地的闪电。
我不愿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
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
虽然营地只有我和安草儿了,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只要我活在山里,哪怕是最后一个人了,也不会觉得孤单的。
但他们告诉我,布苏的每座房子里都有火,再也不需要火种了。可我想,布苏的火不是在森林中用火镰对着石头打磨出来的,布苏的火里没有阳光和月光,那样的火又怎么能让人的心和眼睛明亮呢?
我守着的这团火,跟我一样老了。无论遇到狂风、大雪还是暴雨,我都护卫着它,从来没有让它熄灭过。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
熊发怒的时候,胆汁旺盛,熊胆就会饱满。父亲那天运气不错,他收获了两样东西:一个圆润的熊胆,还有我。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希楞柱里也有风声,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这种特别的风声是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制造的。母亲平素从来不叫父亲的名字,而到了深夜他们弄出了风一样响声的时刻,她总是热烈地颤抖地呼唤着:林克林克林克......父亲呢,他像头濒临死亡的怪兽,沉重地喘息着,让我们以为他们害了重病。
我这一生见过的河流太多了。它们有的狭长,有的宽阔;有的弯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则风平浪静。它们的名字,基本是我们命名的,比如得尔布尔河、敖鲁古雅河、比斯吹雅河、贝尔茨河以及伊敏河、塔利亚河等。而这些河流,大都是额尔古纳河的支流,或者是支流的支流。
额尔古纳河是那么的宽阔,冰封的它看上去像是谁开辟出来的雪场。善于捕鱼的哈谢凿了三口冰眼,手持一杆鱼叉守候在旁边。那些久避冰层下的大鱼以为春天又回来了,就摇头摆尾地冲着透出天光的冰眼游来。
祖先们被迫从雅库特州的勒拿河迁徙而来,渡过额尔古纳河,在右岸的森林中开始了新生活。所以也有人把我们称为“雅库特”人。在勒拿河时代,我们有十二个氏族,而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时代,只剩下六个氏族了。众多的氏族都在岁月的水流和风中离散了。所以我现在不喜欢说出我们的姓氏,而我故事中的人,也就只有简单的名字了。
拉穆湖中生长着许多碧绿的水草,太阳离湖水很近,湖面上终年漂浮着阳光,还有粉的和白的荷花。拉穆湖周围,是挺拔的高山,我们的祖先—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鄂温克人,就居住在那里。
她对伊万格外地好,伊万出猎归来,她总是在营地迎候。她见着伊万,仿佛几个月没见着似的,上前紧紧抱着他。她比伊万高出一个头,她抱伊万,就像一棵大树揽着棵小树,像一头母熊抱着个熊崽,十分好笑。
那时的驯鹿被叫做“索格召”,而我们现在叫它“奥荣”。它有着马一样的头,鹿一样的角,驴一样的身躯和牛一样的蹄子。似马非马,似鹿非鹿,似牛非牛,所以汉族人叫它“四不像”。我觉得它身上既有马的威武、鹿角的美丽,又有驴身的健壮和牛蹄的强劲。过去的驯鹿主要是灰色和褐色,现在却有多种颜色——、灰褐色、灰黑色、白色和花色等。而我最喜欢白色的,白色的驯鹿在我眼中就是飘拂在大地上的云朵。
我怀疑达西的手上有绿颜色,因为他这样一天天地抚摸山鹰后,山鹰的翅膀不仅突起来了,而且变了颜色,是暗绿色的了,好像谁揭了一片绿苔披在了它身上。
被驯服的猎鹰已经不需要用绳子牵着了,即使看着天空,它也没有远走高飞的意思,看来达西没有白用摇车摇它,它把曾经翱翔的那片天空彻底地忘记了。
松鼠喜欢在秋天时为冬天储藏食物,它们爱吃蘑菇,如果秋天时蘑菇多,它们就采集一些,挂在树枝上,那些干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的花朵。从蘑菇所处树枝的位置上,你可以判断出冬天的雪大不大。如果雪大,它们就会把蘑菇往高处挂,雪小则挂得低些。所以雪还没来的时候,我们从松鼠挂在树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我们将面临怎样一个冬天。打灰鼠的时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们的足迹,就找树枝上的蘑菇。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话,就朝松树林搬迁,灰鼠喜欢吃松子。
伊万对娜杰什卡说,以后再用河水刷锅的时候,要留神着锅里的沙粒,看看是不是金色的。娜杰什卡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圣母保佑她,千万别让他们发现金子!她说自己的哥哥就是因为和人合伙采金子而丧命的,金子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灾祸。伊万说,人只要不贪财,就不会有什么灾祸的。娜杰什卡说,人见着金子,就像猎人看见了野兽,没有不贪的。
列娜走了,她把母亲的笑声也带走了。达玛拉接连失去两个女孩,整整一个冬天,她的脸色都是青黄的。在那一个连着一个的长夜里,我在希楞柱里没有听到过她和林克制造的风声。我是多么爱听她在风中热烈地呼唤着“林克,林克”的声音啊。
当他带着一捆又一捆的松鼠皮离开营地的时候,我见他把一样东西挂在了一颗小松树上。等他上了马,从小松树旁闪开后,我发现那棵树在一闪一闪得发光。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面小圆镜子。它一定是罗林斯基带给列娜的礼物!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绿色的山峦,那小圆镜子,似要被春光撑破的样子,那么地饱满,又那么地湿润和明亮!
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为了避免犯困,我就让头不停地运动着,先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再低头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觉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会儿又觉得水里的月亮更明净;一会儿觉得天上的月亮大,一会儿又觉得水里的月亮大。后来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真正的长生不老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萨满说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酋长认为老人一定是山神,主宰着一切野兽,于是就在老人坐过的那颗大树上刻上了他的头像,也就是“白那查”山神。猎人行猎时,看见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树,不但要给他敬奉烟和酒,还要摘枪卸弹,跪下磕头,祈求山神保佑。如果猎获了野兽,还要涂一些野兽身上的血和油在这神像上。那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中,这样刻有山神的大树有很多。猎人从白那查身边经过,是不能大吵大闹的。
尼都萨满庆祝给达玛拉的热情,在最初两年是没有任何回应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现,却改变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的态度。我发现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物件前,是难以抑制住占有欲的。她接受了那条裙子,等于接受了尼都萨满的情感,而那种情感又是为氏族所不允许的,注定要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
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尼都萨满在那两年吃山鸡的时候将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选了,收集起来,悄悄为达玛拉缝制了一条裙子。尼都萨满的手艺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几块藏蓝色的粗布做的衬里,百合花的形状,腰身紧,下摆宽。羽毛的大小和颜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端朝下,顺着缝下来的。固定羽毛的线是堪达罕的细筋,他先把羽毛中间的那根草棍一样的茎缠上几道,然后在缝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点儿也受到破坏,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顺。尼都萨满很会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绒毛细密的、呈现着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颜色以绿为主,点缀着少许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摆和边缘处,他用的是那些泛着幽蓝光泽的羽毛,蓝色中杂糅着点点黄色,像湖水上荡漾的波光。这裙子自上而下看来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绿色的森林,下部是蓝色的天空。你尼都萨满在林克走后的第三年的春天,把这样一条羽毛裙子送给母亲时,你们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时候是多么的惊异、欢喜和感激。她捧着那条裙子,说这是她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里把它平铺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轻轻摩挲着,反反复复地看;然后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挂在一颗白桦树上,忽而走远,忽而靠近地看。春日的暖阳把羽毛裙子照得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达玛拉的脸红了,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的额格都阿玛一定是长着一双神手啊,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裙子呢!我觉得母亲那时就是一只奔跑着的翘着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萨满是个好猎手,那条羽毛裙子是他专门为母亲而设下的“恰日克”夹子。所以当达玛拉穿上它,问我漂亮不漂亮的时候,虽然我在心里赞叹那裙子是专为她而生的,她穿上后那股久违的青春和朝气又高傲地抬头了,使她显得无比的端庄和高贵,但我还是冷冷地说,你穿上它像只大山鸡!
安草儿往火塘里添了几块木柴,那是用“风倒树”劈出的柴火。我们从来不砍伐鲜树做烧柴,森林中油很多可烧的东西,比如自然脱落的干枯的树枝,被雷电击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树木,还有那些被狂风击倒的树。我们不像后来进驻山林的那些汉族人,他们爱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树,把他们劈承小块儿的木柴,垛满了房前屋后,看了让人心疼。
玛克辛姆对我说,他们有天寻找猎物时看到了两只灰鹤,它们低低地飞在林间洼地上,当玛克辛姆要朝它们开枪的时候,被西班阻止了。西班说他们就要下山了,得把这些灰鹤留给我和安草儿,不然我们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飞禽,眼睛会难受的。只有我的西班,才会说出这样心疼人的话啊!
我又到尼都萨满那里去,我说娜杰什卡带着吉兰特和娜拉跑了,你是族长,你不去追啊?他对我说,你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样的。你以为伸手抓住了,可仔细一看,手里是空的!
被雨敲打的湖泊看上去就像一锅开了的谁,沸腾着。
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喜爱看书的瓦罗加指着书页上的一个符号告诉我,说那是句号,如果书里的人说完了一句话,就要画上那样的符号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迷山的时候,见过那样的符号,它写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个湖泊。不过那个像句号的湖泊给我的生活画上的并不是句号。
我怕夜晚遇见熊或狼,就在湖畔坐了一夜。想着如果它们出现了,我就跳进湖里。我宁愿湖水吞没我,也不想让野兽尝到我身上的一滴鲜血。雨停了,星星出来了,我浑身都是湿的,又冷又饿。就在那个夜晚,我遇见了两只来喝水的鹿。它们一大一小,出现在湖泊的对面。小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母鹿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小鹿喝水很淘气,喝着喝着就用嘴巴去拱母鹿的腿,母鹿就势去舔小鹿的脸,那一瞬间,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我非常渴望着有人能那么温暖地舔着我的脸。我觉得呼吸急促,脸颊发烫,眼前这个暗淡的世界突然间变得光明起来。当两只鹿一前一后离开湖泊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的感觉,我对自己说,我还没有尝过被喜欢的人舔舐的滋味,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看着它一步步地朝我逼近,它像个悠闲逛着风景的人一样,好不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我突然想起了伊芙琳的话,她对我说,熊是不伤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的。我赶紧甩掉上衣,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那两只露着的乳房就是经过雨水滋润后生出的一对新鲜的猴头菇,如果熊真想吃这样的蘑菇,我只能奉献给它。所以这世上第一个看到我乳房的,并不是拉吉达,而是黑熊。
后来拉吉达告诉我,黑熊有“打场”的习惯,它们喜欢清理出一块地方来戏耍。而我觉得它们之所以喜欢打场,是因为那一身的力气没处使。
我在离“靠老宝”很近的一颗枫桦树下找到了梯子,将它立起来,爬到上面。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大人们爱跟我们说这样的两句话,一句是“你出门是不会带着自己的家的,外来的人也不会背着自己的锅走的,”另一句是“有烟火的屋子才有人进来,有枝的树才有鸟洛,”所以我们的“靠老宝”从不上锁,即使你路过的不是本氏族的“靠老宝”,如果确实继续东西,也完全可以自取。取过后,将来把东西再还回来就是。就是不还的话,也没有人抱怨过路人取了里面的东西。
第二年给驯鹿锯茸的季节,林克把达玛拉娶到我们乌力楞。达玛拉带来了一团火和十五只驯鹿。他们成亲的时候,尼都萨满用刀子划破了手指,人们眼见鲜血一滴滴得留下来,伊芙琳
要给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时候,被尼都萨满制止了。只见他竖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然奇迹般地止住了。
伊芙琳说,当大家看到尼都萨满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气息止住血流的时候,比看到血本身还惊恐。
伊芙琳说,从那以后,尼都萨满的行为越来越异于常人。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却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着脚踏过荆棘丛的时候,脚却没有一点儿划伤,连个刺都不会扎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气得冲他踢了一脚,谁知这块巨石竟然像鸟一样飞了起来,一路奔向河水,“咚——”的一声音沉入水底。大家从这超乎寻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萨满了。
那时我们氏族的萨满已经去世三年了,新萨满还没有诞生。一般来说,新萨满会在就萨满去世的第三年产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产生在哪一个乌力楞,却是不确定的。没想到,我的额格都阿玛成了一名萨满。伊芙琳说当人们把置办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扥跳神用的法具捧给额格都阿玛的时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营地周围的鸟儿都飞走了。后来另一个氏族的萨满来我们乌力楞,为尼都萨满主持任萨满的仪式,他们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父就在他们跳神的时刻死去了。
尼都萨满主持了鲁尼和妮浩的婚礼。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却仍打着冷战的达玛拉,意味深长地对鲁尼说,从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的爱就是火焰,你要让你爱的姑娘永远不会感受到寒冷,让她快乐地生活在你的温暖的怀抱中!他又把头转向妮浩,对她说,从今天起,鲁尼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要好好爱他,你的爱会让他永远强壮,神会赐给你们这世上最好的儿女的!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那天的衣着,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的尼都萨满送她的羽毛裙子,脚蹬一双高靿儿狍皮靴子。她把花白的刘海和鬓发掖在长发里,向后梳,高高绾在脑后,使她的脸显得格外的素净。她一出场,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那些不熟悉她的送亲的人惊叹她的美丽,而我们则惊叹她的气质。她以前佝偻着腰、弯曲着脖子,像个罪人似的,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可是那个瞬间的达玛拉却高昂着头,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让我们以为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
篝火渐渐淡了,跳舞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送亲的人都到伊万那里休息去了。只有达玛拉,还在篝火旁旋转着。开始时我还陪着她,后来实在是困倦得无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我走的时候,陪伴着母亲的,只有昏睡的伊兰、惨淡的篝火和无边的残月。
尼都萨满为达玛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这首与“血河”有关的歌,让我看出尼都萨满对母亲的那份深沉的爱。
我们祖先认为,人离开这个世界,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比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很深的血河,这条血河是考验死者生前行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上自然就会浮现出一座桥来,让你平安渡过;如果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中就不会出现桥,而是跳出一块石头来。如果你对生前的不良行为有了悔改之意,就会从这块石头上跳过去,否则,将会被血河淹没,灵魂彻底地消亡。
玛利亚说,有一次坤德和哈谢出去打猎,坤德喝多了酒,哭着告诉哈谢,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男人,自从来到我们乌力楞,伊芙琳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欢,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玛利亚觉得伊芙琳这样做太过分,就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伊芙琳大发雷霆,她说她伊芙琳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人睡觉,她一想到暗夜中坤德可能会把她当做别人,就觉得恶心。玛利亚说,坤德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伊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草了。我这才明白,伊芙琳为什么常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那样的嫉妒和鄙视。我同情坤德,但也同情伊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拉吉达对我说,你让孤独的人和欢乐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会觉得更加的孤独,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待着,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人能像娜杰什卡和达玛拉那样,牢牢地占据伊万和尼都萨满的心。至于伊芙琳,既然她嫌恶坤德,而他们又必须生活在一起,消除他们之间隔阂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们更多地待在一块儿。拉吉达说,两个人天长地久地坐在一起,会越坐越衰老。他们互相望着衰老的脸,心也就会软了。
黑夜降临了,尼都萨满敲起神鼓,开始跳舞了,我们蜷缩在希楞柱的四周,为他担忧着。自从驯鹿的瘟疫事件发生后,我们对他的法力都产生了怀疑。他时而仰天大笑着,时而低头呻吟。当他靠近火塘时,我看到了他腰间吊着的烟口袋,那是母亲为他缝制的。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么老迈,他的腰奇迹般地直起来了,他使神鼓发出激越的鼓点,他的双足那么的轻灵,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舞蹈中会变成另外一种姿态。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就像我年幼时候看到的尼都萨满。
当安道尔啼哭着来到这个冰雪世界时,我从希楞柱的尖顶看见了一颗很亮的发出蓝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萨满发出的光芒。
堪达罕和鹿喜欢舔舐碱土,猎人们掌握了这个习性,就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先把地面上的土挖出一尺来深,然后再用木楔钻出一个个坑,把盐放进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碱化。这样鹿经过这里时,就喜欢停下来舔碱土吃。我们只需要隐蔽在碱场外的树林中,就能把它们打死。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碱场就是鹿的墓地。
说完,他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妮浩就像一盏灯,而铃木秀男的目光像飞蛾,总是抑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扑。
那个冬天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漫无边际的长夜。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我仍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男人们狩猎归来的脚步声一旦在营地响起,我还是像过去一样,满怀期待地跑出希楞柱,去迎候拉吉达。别的女人都迎着自己的男人回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那阵寒风让我逐渐醒悟:拉吉达真的不在了。我很想让寒风把我带到拉吉达灵魂的居所,但希楞柱里传来的维克特和安道尔玩耍时的笑声,又会让我回到火塘旁,回到孩子们身边。
果格力出生后不久,伊芙琳为金得说了一门亲。那个女孩很能干,叫杰芙琳娜,性情很温和,但嘴巴有点歪,好像她终日为什么事情而气不顺。金得说他不喜欢那个女孩,而伊芙琳说她喜欢。金得说,难道我有一个歪鼻子的母亲还不够,还要再娶一个歪嘴的女人回来?伊芙琳气得要疯了,她大吼着:你喜欢的娶不上,不喜欢的会送上门,这就是你和你父亲的命!金得说,如果你逼我娶她,我就从山崖上跳下去!伊芙琳冷冷地笑着,说,你要真有这骨气,也算是我伊芙琳的儿子!
杰拉萨满虽然年纪很大了,但她跳起神来是那么的有活力,她敲击着神鼓的时候,许多鸟儿从远处肥来,纷纷落到我们营地的树上。鼓声和鸟儿的啼叫交融在一起,那么的动听,那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美好的声音了。
我从她的叹息中感悟到,她骨子里对这门亲事也是不太满意的,就劝阻她,不要太拗着金得,他不喜欢杰芙琳娜,何必逼他呢?伊芙琳直着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轻声说,你喜欢拉吉达,可拉吉达去哪里了呢?伊万喜欢娜杰什卡,最后娜杰什卡还不是带着孩子离开了他?林克和你额格都阿玛都喜欢达玛拉,可他们最后快成仇人了。金得喜欢妮浩,妮浩最后还不是嫁给了鲁尼?我看透了,你爱什么,最后就得丢什么;你不爱的,反而能长远地跟着你。说完,伊芙琳又叹了一口气。我不忍心跟一个心底积存着深深的情感忧伤的女人再谈什么幸福对一个人的重要,哪怕那幸福是短暂的,也就随她去了。
妮浩说,金得很善良,他虽然想吊死,但他不想害了一棵生机勃勃的树,所以才选择了一棵枯树。因为他知道,按照我们的族规,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连同吊死他的那棵树一同火葬。
火光撕裂了黑夜,也映红了杰芙琳娜的脸。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达西突然走到杰芙琳娜面前,他跪下来,对她说:金得不要你了,你就是跟着他走,他也是不要你的。你去追一个心里没有装着你的男人,是不是太蠢?!你嫁给我吧,我娶你,我不会让你往火堆里跳的!
如果你们问我:你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时刻?我会告诉你,达西跪在火葬金得的现场,向刚刚成为寡妇的杰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经历的最难以忘怀的时刻。瘦弱的达西在那个时刻看上去就是一个威武的勇士。
我悄悄问走在我身边的达西:你真的要娶杰芙琳娜?达西说,我说的话,我就要去做。我又问他,你真的喜欢杰芙琳娜?达西说,金得不要她了,可她都嫁到我们这里了,是我们的人了。她成了寡妇,又是个歪嘴,我要是不娶她,她跟谁呢?我不愿意看到她的泪水,她太可怜了......达西的话让我的眼睛湿了。不过他看不见我眼里的泪花,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是那么的暗淡。人置身在那样的黑夜里,也就成了黑夜。
我第一次画岩画,是在伊马其河畔的岩石边。那是一片青色的岩石,所以赭(zhě)红的线条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现了霞光。我没有想到,我画的第一个图形,就是一个男人的身姿。他的头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萨满,而他那宽厚的胸脯,无疑就是拉吉达了。这三个离开我的亲人,在那个瞬间组合在一起,向我呈现出了一个完美的男人的风貌。接着,我又在这个男人周围画了八只驯鹿,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各一只,它们就像八颗星星一样,环绕着中间的那个男人。自从拉吉达离开我后,我的心底不再洋溢着那股令人滋润的柔情,很奇怪,当我在岩石上画完画后,心底又泛滥起温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颜料已经渗入了我贫血的心脏,使它又获得了生机和力量。这样的心脏无疑就是一朵花苞,会再开出花朵来的。
有一年春天到来了,那也是康德十年的春天。这一年,我们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旁,接生了二十头驯鹿。一般来说,一只母鹿一胎只产一崽,但那一年却又四只母鹿每胎产下两崽,鹿崽都那么的健壮,真让人喜笑颜开。那条无名的山涧流淌在黛绿的山谷间,我们把它命名为罗林斯基沟,以纪念那个对我们无比友善的俄国安达。它的水清凉而甘甜,不仅驯鹿爱喝,人也爱喝。从哪以后,每到接羔时,我们就是不到罗林斯基沟的话,也要在言谈中提起它,就像提起一位远方的亲人一样。
安道尔虽然比果格力胖,又高上一头,可他却受果格力的欺负。果格力很顽皮,他跟安道尔玩着玩着,就要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发出哭声。安道尔呢,倒地后并不哭,他望着天,向果格力报告他看到天上有几朵白云了,果格力就会气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脚。安道尔依然不哭,他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时的果格力就会被气哭。安道尔爬起来,问他为什么哭。果格力说,你被我打倒了,为什么不哭?我用脚踩着你,你为什么不哭?安道尔说,你把我打倒了,我能看云彩,这是好事啊,我哭什么呢?我浑身都是痒痒肉,你踩我,不就是让我笑吗?安道尔从小就被人说成是个愚痴的孩子,可我喜欢他,我的安草儿,很像他的父亲。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我会和拉吉米一起回到你身边的。他那意味声长的话我当时并没有领会。所以当十几天后他带着拉吉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想我求婚的时候,我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女人如果能为一个男人幸福地晕厥过去,她这一生就没白活。
瓦罗加的女人因为难产,已经离别他二十年了。他深深爱着那个女人,再也没被其他女人打动过。他孤身一人,带着部族的人游猎在山中,以为自己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幸福了。然而就在贝尔茨湖畔,他说第一眼看见站在岸边的我时,他的心震颤了。我得感谢正午的阳光,它们把我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坚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来,正是这种复杂的神情打动了瓦罗加。他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与他共风雨的人。他说我的脸色虽然很苍白,但是阳光却使那种苍白变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瓦罗加说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当他从鲁尼最重得知拉吉达已经别我而去后,就在心底做出了娶我的决定。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瓦罗加的怀里了。每个男人的怀抱都不一样,我再拉吉达怀中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缕穿行在山谷间的风;而在瓦罗加怀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畅游在春水中的鱼。如果说拉吉达是一棵挺拔的大树的话,瓦罗加就是大树上温暖的鸟巢。他们都是我的爱。
驯鹿很像星星,它们晚上眨着眼睛四处活动,白天时回到营地休息。
柳莎从小就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她喜欢采集野菜和浆果。她后来跟维克特说,她喜欢做这样放任活儿,是因为这样不仅可以避开父亲的责骂,还能独享山林的清风和鸟语带给她的快乐。
看着英姿勃勃的维克特,我想起了拉吉达,想起了我在迷路和饥饿的时候遇见的那个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的眼睛湿了。尽管瓦罗加那么温存地望着我,但是在那个时刻,我还是那么热烈地想念拉吉达。我蓦然明白,在我的生命之灯中,还残存着拉吉达留下的灯油,他的火苗虽然熄灭了,但能量一直还在。瓦罗加虽然为我注入了新的灯油,并用柔情点燃了它,但他点燃的,其实是一盏灯油半残的旧灯。
我想他消沉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恢复过来,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再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鲁尼说,你们以为驯鹿是牛和马?它们才不会啃干草吃呢。驯鹿在山中采食的东西有上百种,只让它们吃草和树枝,它们就没灵性了,会死的!哈谢也说,你们怎么能把驯鹿跟猪比,猪是什么东西?我在乌启罗夫也不是没见过,那是连屎都会吃的脏东西!我们的驯鹿,它们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时能看着水里的游鱼;冬天呢,它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听到小鸟的叫声,猪怎么能跟它相比呢!
在我看来,风能听出我的病,流水能听出我的病,月光也能听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进卫生院看过一次病。我郁闷了,就去风中站上一刻,它会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烦了,就到河畔去听听流水的声音,他们会立刻给我带肋安宁的心境。我这一生能健康的活到九十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我的医生就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
我把安草儿留在身边,因为我知道,一个愚痴的孩子,在一个人口多的地方,会遭到其他孩子怎样的耻笑和捉弄。我不想让他受到那样的侮辱。在山中,他的愚痴与周围的环境是和谐的,因为山和水在本质上也是愚痴的。山总是端坐在一个地方,水呢,它总是顺流而下。瓦罗加和达吉亚娜不在的日子,安草儿就是我的一盏灯。他很安静,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哭闹。他自幼就喜欢驯鹿,营地如果传来人的欢声笑语,他毫无反应;而如果他听见鹿铃声传来,就会兴奋地跑出希楞柱,迎接它们。他把盐托在掌心中,跪在地上给他们喂盐,就像虔诚的教徒叩拜自己尊崇的神。我做活的时候,他喜欢跟着看。他最笨,但手巧。他学活儿学得很快。他六岁就会给驯鹿挤奶,八九岁就会用“恰日克”小夹子去捕捉灰鼠。他干活的时候是那么的快乐,我还从未见过像他那么喜欢干活的孩子。
伊芙琳那时正坐在希楞柱里的火塘旁喝鹿奶茶,当我和妮浩告诉她,坤德被一只大蜘蛛给吓死了的时候,伊芙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已经好久不笑了。她说,这个坤德,还是死在胆小上了吧?当年他要是胆子大,娶了他心爱的姑娘,不娶我,我和他都会过得快乐。好啊,好啊,他为自己的胆小把命给交出来了,真是公平啊!
欢聚到月亮偏西时,附近两个乌力楞的人陆续离开了,他们之所以赶夜路回去,完全是为了驯鹿。如果晨归的驯鹿发现主人不见了,一定会慌张的。
伊莲娜在山上待烦了,会背着她的画返回城市。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回来。她每次回来时都兴冲冲的。说是城里到处都是人流,到处是房屋,到处是车辆,到处是灰尘,实在是无聊。她说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驯鹿在一起,晚上睡觉时能看见星星,听到风声,满眼看到的是山峦溪流、花朵飞鸟,实在是太清新了。然而她这样过上不到一个月,又会嫌这里没有酒馆,没有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书店,她就会酗酒,醉酒后常常冲着自己未完成的画发脾气,说它们是垃圾,把画扔进火塘里毁掉。
感觉爱尔兰是一个充满了优雅之气和浓厚文化氛围的国家。然而此番再去,我感觉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住在柏林一条繁华的酒吧街上,每至深夜,酒吧营业到高潮的时候,砌着青石方砖的街道上,就有众多的人从酒吧中络绎而出,他们无所顾忌地叫喊、歌唱、拥吻,直至凌晨。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被惊醒。站在三楼的窗前,看着昏暗的路灯下纵情声色的男女,我的眼前老是闪现出悉尼火车站候车厅里,那对土著夫妻发生冲突的一幕幕情景。我觉得那幕情景和眼前是那么的相似—他们大约都是被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心灵、为此而困惑和痛苦着的人!只有丧失了丰饶内心生活的人,才会呈现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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