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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桥头见过的几种很特别的事物】
【鸽子】
大多数时候,鸽子是一种很感人的、音乐一般的鸟儿。尤其在天空很蓝很蓝的清晨里,它们在天空反复地盘旋,反复地飞呀,飞呀。仿佛正在无边无际地找寻着什么,仿佛要在天空那一处打开什么……飞呀,飞呀,越飞天越蓝。仿佛世间的另一处都有人开始恳求它们停止了!——鸽子在蓝天中盘旋,那样的情景真让人受不了……心都快碎了似的。不知道鸽子逐渐接近的事物是什么……
不知鸽子们到了冬天该怎么办。冬天多冷呀,雪那么厚,它们吃什么呢?于是就只好被人吃了。桥头的人打起鸽子来都特别厉害,每天一串一串地拎回家,吃得红光满面。野味的东西也许总会大补的,那些完全生活在自然法则中的动物,为了更适应自然,而生得更为强壮。鸽肉瓷实,鸽子又细又白的骨骼异常坚硬,铁铸的似的,咬不碎,折不断。就是这样一副骨骼,曾支起鸽子美好的形体,没有边际地飞翔在自然浩翰的汪洋之中……我不吃鸽子,也厌恶吃任何野生的生命。如果我不够强壮,那是我本身的问题,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跟有没有吃过什么无关。
【马鹿】
当年,当云母矿的职工家属全部撤离这个地方时,他们抛弃的不仅仅是一些房子和一种生活,更是一段浩大而繁琐的时间内容。在这片废墟之中,偏偏却有一幢高大整齐的土坯房鹤立鸡群地停在其间,有三面墙都是完好的,另一面墙则以钉得整整齐齐的两排木板代替。可以看出这套大房子原先有着俄式的巨大拱顶,虽然屋顶荡然无存,但气派犹在。据说那是当年的职工俱乐部,同时也是一座电影院。现在成了剩下的林场职工们圈养马鹿的地方。
马鹿是一种比一般的马还要高大的鹿,要不是头上顶了鹿才有的枝枝丫丫的角,我会把它们看成是没有驼峰的骆驼呢!而且颜色也和骆驼差不多。里面大概关有二十多只吧,一个个很安静地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在墙壁阴影处发呆,饲料槽子那边也寥寥站着几只,正慢而耐心地嚼着草料。这些马鹿是冬天里捉到这里来圈养的。因为到了冬天,山里雪太厚,找不到吃的了,它们就会逐渐往山下走,寻找雪薄的地方刨开雪被,啃食下面的的枯草。于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就被逮住了。
当然在这里也很好,人不会吃它的,因为这里也算是一个公家的野生动物保护场所吧,由林场职工负责为它们弄草料。而且这间大房子应该很暖和的,它的墙很厚,足够抵挡住冬天里的寒风。里面还另外搭了睡觉的小棚。但它们还是不快乐——它们原先是属于森林,属于奔跑的呀!不知它们更愿意死于命运,还是死于不自由……我骑在墙上,扭头看向北方,看那边棕红色的群山和群山上方蓝得颤抖不已的天空。又俯瞰下面这片动荡着的、盛大的废墟。
【老鼠】
这里要讲的老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众所周知的老鼠一样擅于偷窃和搞破坏,并且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的过错。
首先却要讲羊。我们只养了一只羊,夏天寄放在夏牧场上由一家牧民代养。秋天牧业下山的时候,他们经过桥头就给送了过来。但我们怎么看也不像原来的那只了,它一下子变得很丑,而且脾气很坏,和我们家的谁都合不来。我们把它养在屋后窗户下面,在那里给它铺了个舒舒服服的窝,每天从窗户里给它扔过去很多吃的东西。它就一个人在那里懒洋洋地过日子,心烦了便撕扯着嗓子尖叫一阵。
我们还在那里给它放了一盆水。虽然已经到了深秋天气,但并不是很冷,夜里水面上结的薄冰,清晨就化了。每天我们从窗户跳出去给羊续水时,总是会看到水面上漂浮着几只死老鼠。天天都是如此。它们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但后来很快发现,那些老鼠其实是故意跳进去的。它们想喝水。但是盆沿很高,跳进去就出不来了,于是就淹死了。
“我们把盆斜着放,那样水位就高了,盆沿低了。老鼠喝水的时候,只需趴在盆沿边把脑袋往里一伸,就可以喝着了,喝完后抹抹嘴就可以走了……”我妈说:“神经病。”可是我真的就那么做了,并且夜夜想到老鼠们此刻正在水盆边排队喝水的情景,便睡得很香。但是梦里又突然想到村里还有更多的老鼠不知道这里有水,就会突然醒过来,仔细地听窗户外面的动静。
我们从小就知道:老鼠是坏的。为什么坏呢?因为它们要偷吃粮食;为什么偷吃粮食就说它们坏呢?因为粮食是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该我们自己吃的。不能让老鼠不劳而获。但是对老鼠来说,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是与任何人都无关的呀!我们不是靠自己“变”出了粮食,而是通过大地得到了粮食——我们是服从自然的规则而得到了它们,服从这规则而生存的。老鼠同样也是如此呀!我们运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寻求食物,老鼠同样也在运用它们那点有限的能力生存着——虽然在我们看来,那是可耻的“偷”……但是,要不然的话它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们出于本能生活,老鼠难道不也在出于本能生活吗?
对老鼠来说,人的世界多么不可思议!就好像我们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却总是遇到那么多的旱灾呀、洪灾呀、森林火灾呀等等自然灾害。自然多么令人畏惧,但却从没有人责怨过自然,我们认为这是命运。而我们之于老鼠,则是它们的一种“自然”了,它们的一种命运了。就这么简单。只是,为什么受到比我们强大的事物的伤害,就是命运。而吃了老鼠这样弱的事物的亏,就仇恨它,认为全都是它的不对呢?
后来我又想,其实,这也是一种自然法则吧?世界上所有的不平等其实是在维护一种更为宏大的平衡。这么说来,我们讨厌老鼠,竭尽可能地消灭老鼠,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其实也正是服从自然法则的体现。这应该是“正确”的事情吧?……幸好老鼠们从不曾知晓过人的情感(——从来不知自己原来竟是“坏家伙”……),而一无所知地幸福着,单纯美满地苟活着。并由此而永不会产生对“生”的厌恶,而愿意继续生机勃勃地繁衍下去。
只有我们家那只羊,对什么都不满意,看谁都不顺眼。整天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嫌东嫌西的,动不动就撕心裂肺地叫唤个没完没了。真不知它到底想要什么。
【猪】
在桥头看到猪之前,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猪了。这没什么奇怪的,穆斯林地区嘛。所以,当我看到猪时,真是奇怪死了。桥头居然有猪!桥头有猪这个事实真是远比桥头居然有泥鳅还要令人吃惊。这、这、这……太不利于民族团结了吧……
待时间久了,才对此稍有理解,大家都为了生活嘛。要生活下去就得好好赚钱。要好好赚钱就得身体好,就得吃肉呀。但是羊肉又那么贵,比大肉(猪肉)贵一倍呢,只好吃大肉了。但这是民族地区,哪有大肉卖?就只好自己养。好在不同的民族聚居在一起,生活时间久了,往来多了,大都不会为相互间的差异而见怪的。穷人一般都是好人嘛。
我妹妹不想干裁缝,更不想继承她老爸的事业补破鞋子。那干什么好呢?我妈就出主意说,养猪好了,养猪一年到头下来说不定比干裁缝还赚得多呢。我妹就特别高兴,开始了计划:早上吃过饭就把猪赶出去,放羊一样地放猪,多清闲呀。一边放猪,一边还可以在草地上扯点苦苦菜、苜蓿草什么的,这样,晚饭就多了一道菜了。而且放猪不比放羊放鸭子,后者永远是居心叵测的,猪则一点儿也不用操心,躺在草地上睡三觉,它也晃荡不了多远。如果以后训练好了,还是个很好的交通工具呢!早上出门骑上就走,下午下班时,还可以让它把拔到的苦苦菜和苜蓿草驮回家……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金鱼】
金鱼在水里游,像是这世上没有的一种花朵。细致的鳞片在水波回旋处闪烁着,世上也永远没有一种宝石能够发出这样的光芒。它的鳍与尾袅袅款款,像是缭绕着音乐。金鱼就是浸在水中的舞蹈!它轻盈地上升,袅袅蓬开绚丽的尾,像张开双臂一般张开透明的双鳍……又缓缓下沉,向我游来……金鱼能在水里游,简直就像鸟能在天空飞一样神奇。充满了美梦一般。常常那样久久地看着,渴望能够像渐渐进入睡眠一样,渐渐地进入金鱼的世界……渴望也有无边无际的液体吮含我,四处折射我的透明的、但有着色彩的形象。于是,我便会像世界上最神奇的人一样,抬起手臂在这安静中轻轻一划,光线便四面八方地聚拢过来,璀璨一阵后,凝结在一点消失……这时金鱼迎面而来,穿我而去。而我不知是沉落还是漂浮,不知是欲要入睡还是刚刚醒来……
——但是,即使到了那时,我也不能忘记!与金鱼有关的那么多记忆其实都是狼狈不堪的啊。在很多年,很多年前,我们容忍过这金鱼和鱼缸的房屋就是丑陋、单薄的,并且无法改变的……很多年前,那些雨一直在下,那些屋顶一直在漏,那里满室泥浆狼藉。那里没有天花板,屋顶的檩子和椽木上黑乎乎的,积满多年的烟灰尘垢。那里墙壁总是那么潮湿肮脏,生着霉斑。那里所有的家私全部集中在唯一的干燥处,横七竖八堆放着,一地的呻吟……那时,唯有这鱼缸,清洁美好地置放在唯一的亮处,明亮而晶莹,它更像是那阴暗房屋中的一个出口,天堂的平静通过它在另一面闪耀。
而在红土地,生活坚固了许多。但坏天气仍然动摇着我们的心。春天里,风沙中的红土地,从天到地都是极不耐烦的咆啸,远处田野边的树木被剧烈地来回撼动。风一阵,雨一阵,冰雹一阵。天空昏暗,虽然是正午时分,但房间里暗得不得不点起了蜡烛。我们早早地做饭吃饭,然后上床躺着。由我们的房屋替我们承受整个世界……那时候,要是没有金鱼的话,被蜡烛寂静地照着的空鱼缸里,只是零乱地堆积着杂物,落满灰尘。要是没有金鱼的话,今天的这场风暴会不会失去它的中心——宁静的中心……那时的世界会不会将彻底地一团混乱?
鱼缸里水面平静,这水面如同皮肤一样敏锐地感知着疼痛,并且不可触动。鱼在透明中静止,是透明中静止的一团色彩,似乎快要渗开了去,却一直没有。鱼又缓缓游动,透明中全是寂静的歌声。我们躺在暗处的床上,头往鱼缸那边扭去,看到一束光线从裂开的云隙中迸出,穿过狂风暴雨,穿过狭小的窗户,穿过一室寂静的灰尘,倾斜地投向鱼缸。金鱼清洁纯粹的、灿烂鲜艳的身子,在那束光线中平稳地来去,如同这混沌世界中一颗静穆明澈的宝石——面对那样的宝石,即使是一颗已经开始老去的、粗糙的心,也能看出奇迹来……
假如没有金鱼的话,同样的日子里我们还是得忙这忙那的。比如说若没有金鱼了,我妈很可能会拼命地养花。总是那样,生活稍一安定,她就开始以为会永远安定下去了。她会突然弄来好多破盆烂罐,堆一窗台,又托拉木头的司机从山里的森林边带回来最好的黑土,拌上辗碎了的羊粪,填满那些盆盆罐罐。但是没有花。于是她又以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找花。她从城里回来,大雪封路了,她坐了一整天的马拉爬犁,天黑时回到桥头的家。她浑身冰雪,眼睫毛、眉毛和额前的碎发结着厚厚的白霜,挂着冰凌……但是她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枝细小的绿茎。
是啊,假如没有金鱼,生活还是不会有什么改变的,都差不多的。假如没有金鱼的话,就会有兔子、泥鳅、野鸭子、家鸭子、乌龟、田螺、鸽子、羊、石鸡、呱啦鸡、跳鼠、松鼠、没尾巴的白老鼠、斑鸠、各种颜色的猫和狗、没完没了的鸡……还有麻雀。我想,我最后还是会知道的: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三个瘸子】
我摔了一跤,两条腿都摔断了,得拄着拐走路。我妈愁眉苦脸地说:“这下怎么办啊,我们家有三个瘸子了……”还有一个瘸子是小狗“赛老虎”。“赛老虎”是“赛虎”的别称,除了“赛老虎”外,我妈还管它叫“赛赛”、“虎虎”、“赛同志”、“赛猫”、“赛小白”、“赛老板”等等。很肉麻。半个月前,赛虎和花花在房前屋后追着玩呢,结果一下子冲到了马路上。我们这里地大人少,司机开车都疯了一样地没顾忌,于是就一下子给撞飞了,左边的眼睛和左边前爪都撞坏了。
另外一个瘸子是黄兔子。我们家有两条野兔子,一条发黄,一条发灰。于是就分别叫做“黄兔子”和“灰兔子”。黄兔子的腿是打兔子的人用狩猎的铁套子给夹折的。买回家后,舍不得宰了吃掉,就养在厨房里。兔子最喜欢嗑瓜子了。一起趴在盆子边,把整个脑袋埋在盆子里,悉悉索索、喀达喀达。嗑得非常认真。
【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
是的,每次背冰的时候,我背的还不到二十公斤,而六岁的胡安西都能背七八公斤呢。可怜的卡西,背得最多,至少有三十公斤。我们扛着冰,翻山回家,卡西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腰部和裤子。尽管四月正午的戈壁滩已经非常暖和了,我们出门背冰之前还是披了厚厚的羊皮坎肩,还把絮着厚厚的羊毛的棉大衣挽在腰上。但每次回到家,肩部和屁股上还是会被冰水浸透。
扛着冰块爬山的时候,我腰都快要折断了,手指头紧紧地抠着勒在肩膀上的编织袋一角,快被勒断了似的生痛。但又不敢停下休息,冰在阳光下化得很快,水珠一串一串越流越欢,而家还远着呢。小胡安西也一次都没休息,不过他家要近一点儿,向北穿过短短的山谷,拐个弯就到了。刚爬到山顶,一眼看到山脚下的小道上有一支驼队缓缓经过,我便停住了脚步,放下沉甸甸的冰块。
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这个狼狈样儿,头发蓬乱,气喘如牛,举步维艰。春日温暖的天气里还穿着羊皮坎肩,而且还湿了一大片。扛冰的样子就更别提了,腰背弓成九十度,梗着脖子努力往前看,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小脚老太太似的……
可是,停住不走反而更招人注意。马背上的人频频往我这边看,交头接耳,随行的狗也冲我直叫。总感觉驼队行进速度因此明显慢了下来,等了老半天才总算全部走过去。冰化得一塌糊涂,地上湿了一大片。我以为这下会轻一些,结果一扛起来,腰照样还是弯成九十度。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东南风畅通无阻地横贯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刚才那支驼队完全消失在道路拐弯处之后,立刻变得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只有视野右边的山谷口三三两两停着一大群马。我们出门时,它们正从南面山崖一侧跑下来,涌向那条狭窄山谷。那是我们平时捡牛粪的地方,分布着成片的小沼泽。当马群停在水边,分散饮水的时候,我和卡西还略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成年马,其中约有一小半带着幼龄的小马驹,另外还有五六匹剪过尾巴的一龄马。
当时我还说:“谁家的马群啊?这么有钱。”又说:“卡西帕 ,我们家好穷!我们只有四匹马……”此时,马群已经漫过沼泽,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走在前面的卡西突然停下来,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冲我大喊:“看,马掉进去了!”我低头冲那边的山谷尽头一看,果然,隐约有一匹红母马在那里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已经陷到了大腿处,岂不知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越紧。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马驹在旁边着急地蹦跳、嘶鸣,不能明白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放下冰块,说:“过去看看吧!”但是卡西不让,再这么耽搁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只好先背回家再说。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斯马胡力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把冰块卸进敞口大锡锅里后,我立刻出门去看那匹马,卡西去山梁西边找阿依横别克。他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的唯一的邻居,这一大片牧场上的男人只有阿依横别克和斯马胡力两个。
我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山谷,沿着山脚的石壁小心绕过沼泽,很快来到了那匹马身边。小马看到有生人接近,连忙走开。但又不愿意远离母亲,就在附近徘徊着啃食刚冒出大地的细草茎,不时侧过头用眼睛试探地盯视我。红马已经不能动弹了,浑身泥浆。看我走近,本能地又挣扎了一下。我拾起石头砸丢过去,希望它受惊后能一个猛子蹦出来。但是等我把这一带能搬动的石头全都丢完了也没什么进展。四下极静,明净的天空中有一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
一个人待在这里,面对陷入绝境的生命,毕竟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沼泽。我边走边回头张望,那小马一看我离开,就赶紧回到母亲身边站着,用嘴轻轻地拱它的脖子,它可能在纳闷母亲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了。大约份量轻的原因,它倒陷不下去。
刚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却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大卷牛皮绳。原来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群山间放羊了。阿勒玛罕大姐也不在家。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妈妈和大姐带着沙吾列去北面五公里处山间谷地的爷爷家毡房喝茶去了。
卡西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斯马胡力套马可准了,小跑的马都可以套上,卡西却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茶碗送到手上?——实在可恨。每当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总是高高在上、气定神闲,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而可怜的卡西正汗流满面,大声喘着粗气。可是,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必竟是有力量的,天生让人依赖的。要是斯马胡力在家,他一定会有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原来沼泽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危险,表层的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就很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陷到小腿肚那里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扯着马鬃毛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膝盖那里!吓得我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泥浆地虽不危险,但前面几步远处就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她又试着手持绳圈往马头上套,却还差一尺多远才够得着。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帕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腾、跳动。它的生命还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有些放心。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穿上了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又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历经了最后一次拼命的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地(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别进了淤泥中,更加无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晚温度会在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着,我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了……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经板结成浅色的土块。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渐走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它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说,这么小的小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都野放的,除非要吃盐了,否则不会每天都回家。
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羊群陆续回来了,在山坡下静静等待着,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是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放不下的事情终得放下啊……更多地,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背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像卡西帕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好在不管怎样,天色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
那时男人们都回来了,扎克拜妈妈和阿勒玛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齐聚在沼泽边。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使劲推挤马肚子,拼命扯拽马鬃毛。阿依横别克在对岸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另一头套在泥浆里的马的脖子上和翻出泥浆的一条前腿上。其间粗粗的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拖出来的,泥巴太紧。他们便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之间的距离很远,但相对阻力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捱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地淹没在泥浆中。就在我觉得毫无进展的时候,突然,崩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地被扯着挪动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往后跳开躲闪,那马猛地往前方陷落,整个身体全部扎进了泥水中。本能让它作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没命地踢蹬,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连头连脖子整个沉没下去。
我尖叫起来,面对那幅情景连连后退。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座骑,牛皮绳崩得紧紧的。当时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溺死的,感觉过了好久好久,马头才重新浮现水面。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浑身已经麻木无力了。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地进行拯救。女人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帮着打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不会死?它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在起伏的话。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拉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躺倒在路中间。它的肚子被石头和绳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一定很痛!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紧张又害怕,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能活吗?快要死了吗?……”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让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离我们更遥远,更难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努力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是很忌讳这种拔草行为的,但大家看了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阳光照进山谷时,马虚弱地站了起来,浑身板结着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远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一切”永远不会“过去”似的。再回想起来,真是只会瞎操心!
而卡西呢,一点儿也没见她有过担心的样子,只见她尽可能地想办法去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好似游戏一般的态度。
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着急、难过,但到头来却做得远远比我多。只有他们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一切总会过去”——我仅仅只是能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却不能坚守那样的态度。唉,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悲伤的人从来都不是积极主动的人。他们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不得安宁。
*卡西帕是卡西的本名,卡西是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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