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

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
你放走了他们，待会儿我跟你算帐！打不了他们，还打不了你这个糟老头子吗？
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
王小花　他要是回来打您呢？
王利发　我？爷爷会说好话呀。
唉……
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给穷人们一碗面吃没有。
茶客甲　谭嗣同是谁？
茶客乙　好像听说过！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会问斩呀！
茶客丙　这两三个月了，有些作官的，念书的，乱折腾乱闹，咱们怎能知道他们捣的什么鬼呀！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作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
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经济下行，社会动荡，玄学、神学大行其道。
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个强国侍侯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常四爷　托福！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您二位怎么样？
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职，作买卖的今天开市，明天关门，都不可靠！只有学生有钱，能够按月交房租，没钱的就上不了大学啊！您看，是这么一笔帐不是？
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民族资本主义，夹缝中求生存。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崔久峰　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虽然他只在这儿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轻了好几岁！我本来什么也没有，一见着他呀，好像忽然间我什么都有啦！我走，跟着他走，受什么累，吃什么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两只大手，那两只大脚，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姑娘，说话留点神！一句话说错了，什么都可以变成逆产！你看，这后边呀，是秦二爷的仓库，有人一瞪眼，说是逆产，就给没收啦！就是这么一回事！
强盗罢了，一句逆产就可以剥夺别人的私有财产。
小唐铁嘴　王掌柜，我晚上还来，听你的回话！
王利发　万一我下半天就死了呢？
王大拴　打女学生的钱，我不要！
小二德子　(另拿一块)换换，这块是打男学生的，行了吧？
这脑回路…
康顺子　我也不会忘了你们！老掌柜，你硬硬朗朗的吧！(同周秀花下)
王利发　(送了两步，立住)硬硬朗朗的干什么呢？
老师们也不愿意耽误了你们的功课。可是，吃不上饭，怎么教书呢？我们家里也有孩子，为教别人的孩子，叫自己的孩子挨饿，不是不公道吗？好孩子，别着急，喝完茶，我们开会去，也许能想出点办法来！
我从二十多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到而今……抢去我的工厂，好，我的势力小，干不过他们！可倒好好地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
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王利发　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栓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爷　我也不比你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像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可是……哈哈！
秦仲义　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也不怎么又变成了逆产。仓库里(指后边)有多少货呀，全完！哈哈！
王利发　改良，我老没忘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有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
王利发　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
常四爷　(立起，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撒起几张纸钱)
秦仲义、王利发　一百二十吊！
他也不是怎么上了吊，吊死啦！
沈处长　好(蒿)！好(蒿)！
小姑娘，别这样，黑到头儿天会亮。
小姑娘，别发愁，西山的泉水向东流。
苦水去，甜水来，谁也不再作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