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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春】
从苟延残喘的夏末，到整个温暖潮湿的冬季，与西奥多喝下午茶成了我的每个星期的大事。每个星期四，斯皮罗开车把口袋里塞满装有动物标本的火柴盒与试管的我送进城。这个约会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的。
西奥多会在他的书房里迎接我。那个房间的布置我十分欣赏，觉得那样才合乎标准：靠墙立着高大的书架，里面排满讲淡水生物学、植物学、天文学、医药、民间传说以及其他同样有趣和值得研究的内容的书籍，点缀其间的是鬼故事和犯罪小说。因此，福尔摩斯与达尔文比肩，拉·芬努(20)与法布尔(21)狎处，形成我心目中均衡齐备的图书馆。
* (20)拉·芬努（Le Fanu），爱尔兰鬼怪故事和神秘小说家。(21)法布尔（Jean-Henri Casimir Fabre），法国著名科学家、科普作家，代表作《昆虫记》。
*狎处xiá chǔ：亲密相处。
房间里有一扇窗户，窗前摆着西奥多的望远镜，像一只对天号叫的狗。每一个窗台上都摆满一排排的瓶瓶罐罐，里面装有淡水微生物，在纤细的绿色水草丛中旋转扭动。房间一侧摆了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堆满剪贴簿、显微照片、X光片、日记与笔记本。书桌对面是显微镜桌，分节的强光台灯仿佛一朵百合花斜倚在一堆方盒子上，盒里装的是西奥多的切片收藏。几台显微镜如鹊鸟般熠熠生辉，蹲在一连排如蜂巢般的玻璃圆盖下面。
“你好吗？”西奥多会当我是个陌生人似的问，然后以他特有的方式和我握手——用力往下拉一下，像在测试一个绳结打得牢不牢。客套结束，我们转入正题。“你来以前，我……呃……正在看我的片子，我发现了一个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这是一个鼠蚤口器的切片。我来调调焦距……好了！……你看到没有？奇怪吧，简直就像一张人脸，是不是？我还有另外一片，呃……非常有趣。对准了。这是花园蜘蛛的吐丝口，呃……”我们就这样快乐专心地看着显微镜，热烈讨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倘若西奥多无法回答我源源不绝的问题，他的书里也可能藏有答案。书架上的空隙越来越多，我们身边查阅过的书册也越堆越高。
“这是一只剑水蚤……前几天我在哥维诺捉到的。这是一只有卵囊的母虫……我来调一调……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卵……让我把它放回箱里……嗯……科孚岛上可以见到几种不同的剑水蚤……”一只光怪陆离的虫走进白色的光圈里，梨形的身体，触角愤愤地抖动着，一根像石南茎的尾巴，两侧各有一个被粉红色小珠珠塞得鼓鼓的大囊（就像骡子驮着两袋洋葱）。“……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在前额正中央长了一只眼睛——如果说剑水蚤也有前额的话。希腊神话里有几个巨人，每个人都只有一只眼睛，他们的工作是为火神赫菲斯托斯打铁。”屋外的暖风吹着套窗，吱吱嘎嘎作响，雨滴在玻璃窗上彼此追逐，仿佛透明的蝌蚪。
* 赫菲斯托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火神、砌石之神、雕刻艺术之神与手艺异常高超的铁匠之神，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是宙斯和赫拉的儿子（或由赫拉独生），阿佛洛狄忒，阿格莱亚的丈夫。 赫菲斯托斯善于建造神殿，制作各种武器和金属用品，技艺高超，被誉为工匠的始祖，以及锻造的庇护神。在利姆诺斯、西西里等岛屿最初尊他为地火之神，据说当大地轰隆震响、火山喷发，就是他在打铁。 赫菲斯托斯对应罗马神话中的伏尔甘，伏尔甘本身是罗马的古老神明，但他起初并没有更多事迹，只是单纯的火焰化身，后罗马人将他与赫菲斯托斯进行混同，使其获得了锻造神的身份。据说这个神明的名字起源于克里特岛，而西方语言中的“火山”一词便是源于其名字。
“啊哈！你提起的这件事真巧，萨洛尼卡的农民也有类似的……呃……迷信……不，不，那只是迷信而已。我这里有一本书，里面有一段描述波斯尼亚的……呃……吸血鬼，非常有意思。当地人……”下午茶端上来，蛋糕顶着厚厚一层鲜奶油，面包涂了一圈融化的牛油，瓷杯闪闪发光，茶壶嘴冒着一缕热气。
“……反过来说，我们也不可能一口咬定火星上没有生物。我认为，如果人类有朝一日登陆火星，我们很可能会……呃……发现某种形态的生命迹象，但我们没有理由推论那里的生命迹象和地球的类似……”穿着软呢西装的西奥多，正襟危坐地细嚼面包，胡子根根倒竖，眼睛因为每一个新话题而燃起火花。对我来说，他的学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一座丰富的信息矿藏，任我孜孜地开采。无论我们谈什么，西奥多都有新鲜的见解。等我听到斯皮罗在对街按喇叭时，我才不情愿地起身。
“再会，”西奥多扯一下我的手，“真高兴你能来……呃……不，不，别客气，下个星期四见。等到天气转好……春天不会这么潮湿，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散步……看看能找到什么东西，罗帕谷那里有许多有趣的水沟……嗯……再会……不客气。”车子开在被雨水洗刷过的黑色街道上，斯皮罗坐在驾驶盘后低声哼唱，我梦想着春天来临，还有每一种西奥多将与我一起捕捉到的奇妙动物。
冬天的暖风及雨水似乎擦亮了天空，于是当一月终于来临时，天空变成一片清澈柔和的蓝……是那种橄榄木材在煤炭炉里被小小火舌吞噬时发出的蓝。黑夜带来清凉，月亮显得如此纤弱，只在海上撒下几点银斑。黎明苍白而透明，等到被氤氲的云气包裹如一只巨大蚕茧的太阳升起时，小岛便像蒙上一层细细的金粉。
* 氤氲（yīnyūn），汉语词语，也作“烟煴”“絪缊”，指湿热飘荡的云气，烟云弥漫的样子，也有“充满"的意思，形容烟或云气浓郁。
春天随三月到来，岛上繁花似锦，香气扑鼻，到处冒着新芽。在冬天的风中翻腾着吐出新芽的柏树，现在挺直地指着天空，树上长满绿色球果。蜡黄的藏红花从树根周围暴长出土，一路开下斜坡。桃金娘下，葡萄风信子举起像紫红色糖果的花苞。阴暗的橡木丛里弥漫着一千朵白日鸢尾花的暗香。容易被风吹折的纤弱的银莲花抬起象牙白的花朵，中间的花瓣仿佛在酒里浸过一般。野豌豆花、金盏菊、日光兰和其他上百种花儿开遍田野与林地，就连被一千个春天压弯腰杆、凿空树身的老橄榄树，也在身上开满一嘟噜一嘟噜奶白色的小花，庄重中不失花俏，正适合它们的年纪。
*鸢尾yuān wěi：又称蓝蝴蝶、紫蝴蝶、扁竹花等，属天门冬目，鸢尾科多年生草本，根状茎粗壮，花蓝紫色，蒴果长椭圆形或倒卵形。原产于中国中部以及日本，主要分布在中国中南部，可供观赏，花香气淡雅，可以调制香水，其根状茎可作中药，全年可采。
这可不是半吊子的春天。整个小岛像被触动一根响彻天宇的巨弦般悸动着，每个人、每样东西都听见了，有了反应。不见那花瓣特别晶莹、鸟翼特别灵敏、农家女水汪汪的黑眼睛闪烁着火花？在涨满水的沟渠里，新上过釉的青蛙躲在青葱的草堆里狂喜地合唱。村里咖啡店端上的酒特别红，特别醉人。长满厚茧的粗短手指特别温柔地拨弄吉他的弦。嘹亮的喉音唱着轻快的歌曲，回荡在四周。
春天对我的家人造成各种不同的影响。拉里买了一把吉他和一大桶浓烈的葡萄酒，不时在写作中停下来，胡乱拨弄那乐器，用柔弱的男高音哼唱伊丽莎白时代的情歌，每隔一会儿就啜一口酒。不多久，他便陷入一片愁绪之中，情歌越唱越落寞。在选换曲目之际，拉里会告知任何一位恰好在他身边的家人，春天对他而言，并不代表新年的开始，而只意味着旧年的死亡，而那坟墓啊，他嗟叹着，手拨吉他发出一阵不祥的噪音，正随着每个春天的来临，越裂越宽！
一天晚上，我们都出门了，只留下拉里和母亲在家。整个晚上拉里的情歌越唱越凄惨，直到两个人都觉得好不落寞萧条，只好借酒浇愁，提振精神。可惜适得其反，因为他俩都不习惯希腊浓酒。回家时，我们非常惊愕地看见母亲手提防风灯，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她像个贵妇般，字正腔圆、一身傲气地告诉我们，她希望葬在玫瑰花丛下。这个指示奇怪的地方，在于这次她居然选这么近的地方掩埋自己的尸身。母亲常把闲暇时间花在选择埋葬自己的地点上，不过那些地方通常都极为遥远，你可以想象在送葬行列还没抵达目的地以前，人们便陆续体力不支，累倒路旁。
不受拉里干扰的时候，春天之于母亲，意味着无尽的新鲜蔬菜供她实验，以及花园里无边的奇花异卉供她赏玩。厨房里源源不断地送出新出锅的菜、汤、炖盅、酸辣酱和咖喱汁，每一样都比上一样更浓，更香，更奇特。拉里开始消化不良，他对少吃一点儿的简易疗法嗤之以鼻，弄来一大罐小苏打，每顿饭吃完，便一本正经地喝一汤匙。
“如果胃胀气让你这么难受，你为什么还要吃这么多，亲爱的？”母亲问道。“我不想对你的烹饪技术不敬。”拉里油滑地回答。“你越来越肥了，”玛戈说，“这样很不好。”“胡说！”拉里紧张地说，“我才不肥，妈，对不对？”“你看起来体重是增加了点儿，”母亲上下打量他，不得不承认。
“都是你的错，”拉里不讲理地说，“你老拿那些香喷喷的点心引诱我，你会害我得胃溃疡的，我得节食。玛戈，哪种节食方法比较好？”玛戈热心地开始她最感兴趣的话题：“你可以尝试柳橙汁和沙拉法，这个方法非常好。另外还有牛奶生菜法也不错，但花的时间比较长。还有白煮蛋糙麦面包法，这个我不太清楚，我自己还没试过。”
“我的天！”拉里非常震惊，“这叫节食？”“是啊，而且这些方法都很棒的，”玛戈很认真地说，“我一直在用柳橙汁法，对我的青春痘有神奇的疗效。”“不，”拉里坚决地说，“我拒绝像一只有蹄动物一样在生蔬菜水果里拱来拱去，你们将来只好忍受一个残酷的事实——我将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你们而去，死于心脏肥大症。”拉里在下一餐前就喝了一匙小苏打，结果是不断抱怨每样东西的味道都很怪。
玛戈受春天的影响一向很严重，她向来对自己的外表最感兴趣，现在更是鬼迷心窍。她的卧室里堆满新熨好的衣服，晒衣绳上则挂满刚洗好的衣服。只见她手抱一堆薄得看不见的内衣或大瓶小瓶的香水，在别墅里晃来晃去，一抓住机会，裹着一条白毛巾的她就冲进浴室里。一旦进去，她就死耗在里面，比岩石上的笠螺还牢，其他人轮流在外面擂门大吼，顶多只听见她一再保证马上就好了。但痛苦的经验告诉我们，这种保证根本不足信。等到终于露面以后，容光焕发、洁净无瑕的她会哼着小曲，飘过屋内，到橄榄树林里做日光浴或到山坡下的海里游泳。
结果，她在海边认识了一位长得过分好看的土耳其青年，但又一反常态地对自己常与这位现代潘安约会游泳只字不提。根据她后来的说法是，她觉得我们都不会感兴趣。发现这档子事的人当然是斯皮罗。他像一只圣伯纳犬般忠诚地看顾玛戈，因此她做的事，极少能逃过他的法眼。一天早晨他将母亲逼至角落，偷偷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之后，长叹一口气，对她透露了这个消息。
“我很不愿意告诉你这件事，达雷尔太太，”他低声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母亲早已习惯每次斯皮罗告知她有关家人的消息时，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神情，因此已不再担心。“又怎么啦，斯皮罗？”她问。“是玛戈小姐。”斯皮罗哀伤地说。“她怎么了？”斯皮罗不安地四下瞧瞧，“你知道她认识一个‘男人’吗？”他用耳语询问。“一个男人？噢……呃……我知道。”母亲勇敢地撒了一个谎。
“好，斯皮罗，”母亲安抚地说，“我会跟玛戈谈一谈。”“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不过你放心……他若敢动玛戈小姐一根汗毛，看我不修理他。”斯皮罗认真地保证。接获密报的母亲，用比斯皮罗和缓许多的语气与玛戈恳谈，提议请那位土耳其青年来喝下午茶。兴高采烈的玛戈出去找他，母亲则火速烤好一个蛋糕和一些松糕，并警告我们要守规矩。
土耳其人出现之后，我们发现他原来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一头卷发，没有一点儿缺陷可挑，微笑起来满脸虚华，传达了最少的幽默感与最明显的屈尊纡贵之态。猫的伶俐与骄矜，他全有。他将母亲的手贴上自己的唇，好像赐给她无上的荣耀，又不忘慷慨地将他的微笑分赠给我们兄弟。母亲感觉我们个个汗毛倒竖，摆出一副要干仗的架势，慌忙把住寨口。
“他游泳游得好棒，”玛戈发表评论，“能游好远哦。”“我没有恐惧，”土耳其人自谦地说，“我游得非常之好，所以我没有恐惧。我骑马的时候也没有恐惧，因为我骑得非常之好。我可以在飓风里稳健地划船，毫不恐惧。”他细啜着茶，满意地环视我们惊讶的脸孔。“因为，”他怕我们没听懂他的意思似的，“我是个无惧的人。”
午茶聚会的结果是，第二天玛戈接到土耳其人的便笺，邀请她当晚与他一起去看电影。“你认为我应该去吗？”她问母亲。“你想去就去啊，亲爱的，”母亲接着坚决地补上一句，“可是告诉他，我会一块儿去。”“那你今晚可开心了。”拉里说。“妈，你不可以啦，”玛戈抗议，“他一定会觉得很怪异。”“胡说，亲爱的，”母亲含糊其词地说，“土耳其人很习惯保护人……你瞧瞧他们的后宫。”
于是，当晚母亲和玛戈打扮停当，走下山坡去与土耳其人会合。城里唯一一家电影院是露天的，我们推测她们最迟十点就会回家。拉里、莱斯利和我眼巴巴地等她们回来。凌晨一点半，玛戈和母亲精疲力竭地爬回别墅，倒在椅子上。“啊，你们回来啦？”拉里说，“我们以为你们跟他坐飞机出去了。我们正想象你们骑着骆驼在君士坦丁堡驰骋，你们的面纱在微风中妖冶地飘荡。”
“我们度过好可怕的一晚，”母亲小心脱掉鞋子，“真可怕！”“发生了什么事？”莱斯利问。“先是他擦了一身好恐怖的香水，”玛戈说，“让我立刻倒尽胃口。”“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座位，离银幕近得让我头痛，”母亲说，“大家挤得像沙丁鱼，我都没办法呼吸了。最可怕的是还有跳蚤跳到我身上！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拉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小东西钻进我的紧身衣里，我可以感觉到它在跑来跑去，但又不能抓，那多难看，只好不断用力往椅背上靠。不过我想他注意到了……他一直用眼角瞄我。中场休息，他跑出去买回来一些好恐怖的土耳其甜点，吃得满嘴都是白砂糖，我口好干。第二次休息时间，他跑出去买花！我问你，亲爱的，电影看到一半送花？！桌上那把是玛戈的。”母亲指着好大一把用彩色缎带绑起来的鲜花，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一把迷你的紫罗兰花，每一朵看起来都像被肥壮的马踏过。“这一把，”她说，“是给我的。”
“最可怕的是回家路上。”玛戈说。“好恐怖的一段路。”母亲表示同意，“出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叫一辆汽车。不，他把我们赶进一辆马车里，臭的！我看他真是脑筋有问题，怎么想到让我们坐马车走这么远的路？反正，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因为那匹马早就累了。我好想抓痒，又好想喝水，但还得客客气气地坐在那儿。那个蠢蛋只会坐着对玛戈傻笑，唱土耳其情歌，我真想揍他。我以为我们永远都到不了家了，到了山脚下还摆脱不了他，他坚持要陪我们上来，手拿一根大棍子，因为他说这个季节的森林里到处是毒蛇。你们不知道我看到他的背转过去有多高兴。玛戈，恐怕以后你挑男朋友要小心一点儿，我可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我真怕他会一直送我们到门口，我还得请他进来，永远没法摆脱他。”“因为你们没有露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嘛！”拉里说。
对莱斯利而言，春天意味着斑鸠与野鸽振翅来到，桃金娘下野兔奔窜。于是，他在走访枪店并热烈争执一番之后，骄傲地带回一把双管霰弹猎枪。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到房间，把枪整个拆开清洁一遍。我站在旁边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发亮的枪管和枪托，拼命嗅着那好闻又呛鼻的枪油味儿。
“她是不是个美人，嗯？”莱斯利自言自语着，蓝眼珠闪闪发光，“她是不是个甜心？”他用手温柔地摸遍那把武器，然后猛地将枪端上肩，瞄着一群假想的鸟，比画过房间的天花板。“砰……砰！”他喊着，把枪托往自己肩上猛撞，“左一只，右一只，坠地！”最后他又用油渍渍的布把枪擦拭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把它摆在床边的角落上。“明天我们去打斑鸠如何？”他把深红色的子弹倒在床上，“它们差不多六点钟会出现，山谷对面那个小山坡地点不错。”
次日拂晓，他和我穿过佝偻而多雾的橄榄树林，越过被露水打湿的桃金娘发出“吱嘎”声的山谷，直达小山顶。我们站在齐腰的蔓草丛中，等天放亮，鸟群起飞。突然，清晨鱼肚白的天空出现一大片黑点，快得像箭。我们可以听见振翅声，莱斯利双脚叉开站立等候，枪托斜倚在股间，双目炯炯有神地凝视鸟群。鸟群越飞越近，仿佛就要飞过我们头顶，消失在我们背后银色的橄榄树林中。在最后一秒钟，猎枪快速地跃上莱斯利的肩头，枪身震动，枪响引起几声短促的回音，如同静谧森林中断裂了一根巨枝。一秒钟前还在空中疾飞的一只斑鸠，此时已软弱无力地躺在地上，几支淡褐色的羽毛在空中旋转。等到皮带上挂了五只血迹斑斑、柔顺地闭上眼睛的死斑鸠时，莱斯利点燃一根烟，把帽檐压低、枪夹在腋下。“走吧，”他说，“今天够了，让这些可怜的家伙歇一歇。”
我们走回阳光斑斓的橄榄树林，苍头燕雀在叶隙间像是一百枚发亮作响的小银币。牧羊人雅尼赶羊出来吃草，他那蓄着一大把被尼古丁染红的胡子的棕色脸庞，皱成一个微笑。一只骨节突出的手从羊皮斗篷里伸出来，抬高致意。“快乐哟！”他用男低音喊出这美丽的希腊问候语，“快乐哟，两位少爷。”羊群四散在橄榄树间，彼此叫唤着，带头的羊儿极富韵律地摇着羊铃，苍头燕雀兴奋地叽叽喳喳。一只知更鸟鼓胀起胸膛，看上去好像桃金娘里挂着的一个柑橘，婉转唱出一首歌。小岛沾着露水，在早晨的阳光里光芒四射，洋溢着生命。快乐哟！在这样的季节里，如何能不快乐呢？
一等我们安定下来，开始享受岛上的生活，拉里便秉持他一贯的大方个性，写信给他所有的朋友，请他们来玩，完全没有顾虑到别墅只够我们一家人住的事实。“我怎么知道你会把几个朋友来访看成是大难临头？”拉里解释。“可是，亲爱的，你明知道家里没有空房间，还请朋友来住，不是很傻吗？”
“既然这间别墅不够大，就搬到一栋够大的去嘛。”“少开玩笑了，谁听说过因为要请朋友来家里玩，所以就搬到大房子去住的事？”“这个办法有什么不对？我觉得完全合理，是你说这里空间不够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搬家。”“最直接的办法是不要邀请别人来！”母亲严厉地说。“我认为我们像隐士一样与世隔绝很不好，”拉里说，“其实我是为了你才请他们来的。他们很迷人的，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看到他们，会让你的生活过得有生气些。”
“不要开玩笑了，亲爱的，就算我们搬去一栋够装十三个人的大房子，等那些人走了以后，那些空房间怎么办？”“再邀请别人来啊！”拉里非常惊讶母亲居然想不出这么简单的答案。母亲瞪着他，眼镜都歪了。“拉里，你真要气死我了！”她终于说。“就因为要来几个客人，你忙不过来，就怪到我头上，太不公平了！”拉里严肃地说。“几个客人？！”母亲尖声叫道，“我真高兴你觉得八个人只是‘几个’客人。”“我觉得你现在的表现蛮不讲理。”“那么，不跟我讲一声，就请八个朋友来家里做客就很讲理？”拉里受伤地看她一眼，拿起他的书。“我已经尽力了，”他说，“我无计可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