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第四十六至六十五章

“他向往云朵低垂的天空，滚烫的点点蓝色，仿佛汗珠一样滴落，他向往尘土飞扬、宽阔洁白的公路，被太阳烧焦的苍白屋顶，被热浪烤成灰色的橄榄树。” —— 引自P311
“整个七月都是大晴天，异常炎热，似乎把菲利普的魂都烤焦了，让他整日无精打采，无心作画，心乱如麻。早晨，他常常躲进河边的浓荫里，读几首小诗，然后深思恍惚半个钟头。有时，他骑上一辆租来的破自行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朝森林驶去，然后在一块林间空地躺下，任思绪飞驰，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中。他仿佛看到毕托笔下那些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淑女们，在骑士的陪伴下，漫游于参天巨树之间，她们窃窃私语，谈着轻松迷人的话题，但不知怎的，又有种莫名的恐惧袭来。”—— 引自P314
“他嫉妒劳森，但并非针对劳森本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他多希望自己就是劳森，能像他那样去爱。他感到不安，唯恐爱情从他身边溜走。他渴望感情的激流向他袭来，把他卷走，哪怕激流浩荡，不管自己飘向何方。” —— 引自P315
“菲利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画：他实在想不到，隐藏在宽阔额头后面的思想，竟是那么微不足道，那双闪闪发光、热情洋溢的眼眸，竟只看到生活的浅薄表象。” —— 引自P324
“出来后，他沿着林荫大道漫步。天气寒冷，劲风凛冽。匆忙的行人裹紧大衣，蜷缩着身子，想抵挡住严寒，他们愁眉不展，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而在那白色墓碑林立的蒙帕纳斯公墓底下，一定冰冷彻骨。一时间，菲利佩感觉到尘世的孤独，不由得想起家来。” —— 引自P331
“舞厅里空气浑浊，满是人身上的臭汗味儿。但他们依然疯狂地跳着，仿佛是被体内某种神奇的力量所驱使，而在菲利普看来，驱使他们向前的无非是享乐的冲动。他们拼命地想逃离这个充满恐怖的世界。快乐的欲望，就像克朗肖说的，是驱使人类盲目行动的唯一动机，过于强烈的欲望似乎剥夺了其他所有的乐趣。眼睁睁地，他们被一阵大风卷走，他们不知道为何，也不知道要去向何处。命运之神凌驾于他们之上，他们跳起舞来，仿佛永恒的黑暗就在他们脚下。他们的沉默令人不安。就好像是他们被生活吓破了胆，剥夺了他们的发言权，内心的呼喊到了嗓子眼儿又被咽了回去。他们的眼神既憔悴又狰狞。尽管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愚蠢，然而，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却掩饰不住他们内心的痛苦，显得他们既可怕又可怜。菲利普厌恶他们，却又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怜悯。” —— 引自P334
“他们根本就想不到，画家怎样观察树木，树木就是什么样子。我们作画是由内向外的——如果我们能让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他们就说我们是大画家；如果不能，他们就瞧不起我们；但我们还是我们。伟大也好，渺小也罢，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的作品将来有什么样的遭遇，其实无关紧要，我们作画的时候，已经获得了所能获得的一切。” —— 引自P339
“菲利普抽着廉价的雪茄，仔细地打量克拉顿。他那坚固的头颅仿佛是用顽石雕刻成的，雕刻家的凿子也难制伏，再加上一头粗鬃似的黑发、大大的鼻子和宽阔的下巴颏，表明他是一个异常强壮的男子。但是菲利普怀疑，在这强悍的面具之下，是否隐藏着出奇的软弱呢。” —— 引自P339
“菲利普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只见画家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眼神依然严肃而悲伤。” —— 引自P347
“和许多人一样，他也发现一过英吉利海峡，原来看似重要的东西，一下变得毫无意义；原来觉得那么迷人、那么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似乎显得很乏味，他对那里的咖啡馆、饭菜十分糟糕的餐馆还有那帮人寒酸的生活都感到厌恶。他不在乎朋友们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了，能言善辩的克朗肖，落落大方的奥特夫人，矫揉造作的露丝·查丽斯，争吵不休的劳顿和克拉顿，他对他们都感到厌恶。” —— 引自P354
“置身于陌生者中间，他总算长大成人了，但别人待他，很少有耐心，要么干脆放任自流。他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骄傲。这是在同伴们的冷嘲热讽中锻炼出来的，可他们又反过来说他愤世嫉俗、冷酷无情。他学会了沉着冷静，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做到面不改色，以至于到现在，再也无法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别人说他冷漠，可他自己知道，他极易动感情，有人偶尔感动到他，他连话都不敢说，生怕被人发现他声音颤抖。” —— 引自P358
“他希望大家喜欢自己，可又不愿主动接近别人。他害怕被拒绝，因而不敢显示他的热心。他很腼腆，但又不想让人看出来，所以就用冷若冰霜、沉默寡言来掩饰自己的羞怯。” —— 引自P373
“他本能地认识到，自己这样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简直是昏了头；要想让她爱自己，对她只能漫不经心，绝不能让她察觉他心中澎湃的激情，否则她只会利用自己的弱点。但此刻，他已顾不了这些：他告诉她，分手之后他忍受了多少痛苦；他告诉她，自己如何苦苦挣扎，如何妄想摆脱这爱的激情；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可最终发现，这份感情依然和从前一样强烈。他知道，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想过要摆脱这份感情。他爱得如此之深，不在乎受多少煎熬。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他把自己全部的弱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 —— 引自P409
“爱情就像他心里的寄生虫，靠吸他的血来滋养它可恶的生命，爱情让他神魂颠倒，使他对其他事情全失去了兴趣。曾经，他喜欢去宁静幽雅的圣詹姆士公园，常坐在那儿欣赏蓝天映衬下轮廓分明的树枝，看起来真像是一副日本版画。他也常去风光秀丽的泰晤士河边，深感哪些驳船和码头有一种让人流连忘返的魅力。还有伦敦变幻不定的天气，也让他心中充满了美妙的幻想。可现在，美景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只要米尔德丽德不在身边，他就焦躁不安。有时，他去看画展，想以此排遣心中的忧烦，结果却像游客一样，在国家美术馆的画廊里走马观花，匆匆而过，没有一幅画能在他心中激起感情的波澜。他甚至怀疑，自己从前迷恋过的一切，今后还会不会感兴趣。他过去手不释卷，现在却觉得那些书废话连篇，一有空闲，他就去医院俱乐部的吸烟室，一本一本地翻阅杂志。这样的爱情实在是一种折磨，他痛恨自己深陷其中却不能自拔。他是个囚犯，他渴望自由。” —— 引自P418 
“虽然他疯狂地迷恋米尔德丽德，可又十分鄙视她。他心想，世上再没有比这种既深爱又嫌弃的矛盾感情更折磨人的了。” —— 引自P419
“这天上午，他不想去听课，他来到海陆军商场，要为米尔德丽德买件结婚礼物。犹豫了半天，他最后决定买个化妆手提包。花了二十英镑，这简直是奢侈。这包既艳丽又俗气。他知道，米尔德丽德一定会准确地猜出价钱。这件礼物既能让她高兴，又能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他感到满足，内心又感到隐隐的刺痛。” —— 引自P431
“这段经历，就像一个人在社交中犯下了严重过错，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忘掉。他对自己以往的堕落感到不齿，这反而是好事。他就像一条蜕了皮的蛇，恶心地看着自己的躯壳。但他毕竟又恢复了自制力，这让他欣喜不已。他终于意识到，当他沉湎于所谓的爱的痴狂，他失去了多少世间应有的乐趣。他受够了，如果那就是爱情，他宁愿再也不坠入情网。” —— 引自P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