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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礼,丧家需要有个人站在灵柩旁边,向祭奠的人还礼,即使一个儿童也未尝不可。但是费太太没有儿女,只好她自己站在棺材后面,披着麻布孝衣,着实可怜。她的腿移动之时,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动而窸索作响。可以看得出来,她那浓密睫毛后面的眸子,时时闪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时,她向上扫一眼,对眼前来吊祭的客人似乎是视而不见,因为她正在茫然出神,对当时的事情是一副漠然无关轻重的神气。她前额上的汗珠儿则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干涩无光。她既不号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说,她是应当这样子才合乎礼俗。 来客之中,好多人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形。她怎么敢不哭呢!按照习俗来说,丈夫的丧礼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泪,又无悲戚之状,当然使人吃惊。她除去鞠躬还礼之外,便再无所为,这个别无所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遵规矩守礼法的人,看来都觉得颇可厌恶。就犹如看见人燃放炮竹,点了之后,即寂然无声,并不爆炸一样。 引自第3页 在王师母离开屋子之后,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来。这是丈夫死于瘟疫之后她第一次哭,并且哭得十分伤心。过去那几天她曾经极力想哭,但是没有眼泪。现在水闸打开了,意料不到的热泪洪流,如春潮般决堤破岸倾泻而来。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将来,还在茫无头绪,想自己的青春生活,这段青春生活怎么过。她的婚姻生活里没有爱,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理的,为这种婚姻,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她过去那一段生活,是一连串的挫折坎坷,并非只因为费庭炎的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轻气傲,言谈举动惯于端架子讲派头儿,这些都是她看着不顺眼,都是使她憋气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温柔多情,她知道爱情应当是什么样子,她知道一个失望的爱情生活里的甘苦,她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鸳鸯两处分离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现在已然娶妻,有了两个儿子。但是她和金竹在她出嫁后,一直藕断丝连,暗中幽会。她觉得自己像苍蝇粘上了蛛网,纠缠起来使她神思混乱。现在她的眼泪从无以名之的深渊流了出来,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为何,自己又不了然。可是在她哭了一阵子之后,觉得轻松了不少,觉得好多了。 引自第7页 “我公婆若是要收养儿子继续我丈夫后代的香烟,哪个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办理过继,就算正式收养,成了他们死去的儿子合法的后代。” 她这天真直率的话,颇惹王老师生气,他说:“我看你简直是反叛。” 牡丹说:“言重了。”出乎意料,牡丹竟说出这句高雅的话,老学究倒很高兴。 牡丹说:“王老师。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有学问的想出来些大道理。宋朝理学家老夫子们开始赞扬寡妇守节。孔夫子可没说过。‘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不是孔夫子说的话吗?” 老夫子似乎吃惊不小,结结巴巴的说:“当然,要寡妇守节是宋儒开的端。”牡丹很快地接道:“由汉到唐,没有一个儒家知道什么是‘理’。难道意思是说宋朝理学家算对,而孔夫子算错吗?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轻视了人性。汉唐的学者不是这样。顺乎人性才是圣贤讲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学兴起,开始把人性看做罪恶而予以压制。这是佛教的道理。” 引自第14页 夫妇二人出门之后,王师母对她丈夫说:“看见这么个少女这样命苦,真使人心疼。一辈子要守寡,连个孩子也没有!” 丈夫回答说:“等着看吧。这个小反叛,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你们在书房里说什么来着?” “告诉你,你也不懂。” 引自第17页 因为她们喜欢晚上清凉,洗衣裳舒服。年轻的男人在河岸上漫步,或为赏月,或为观赏俯身洗衣裳时一排排女人的臀部腰身。 引自第19页 在牡丹的一生,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单独一个人,真正无拘无束。不在恋爱中的人,没有一个会知道单独自由时的真正的快乐。可是,同时,她的芳心之中却有无限的悲伤与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剧的感受。她好想能见到金竹。也许后天她能在青江见到他。她已经预先寄给他一封信,深信他会来的。一想到与情人别后重逢,心就扑通扑通的跳。牡丹的个性是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她不愿守寡,而且要尽早与婆家一刀两断,也就是为了金竹。金竹现在和家人住在苏州,但他祖母和两个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时,一年有两三次牡丹要回娘家探望母亲,背着丈夫,预先约好,和金竹在旅馆相会,或一同去游天目山或是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会。双方都是热情似火,不能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为离多会少,相见为难,越发狂热,盼望着下次相见,真是牵肠挂肚,梦寐难安,而外表上,每个人都过的是正常自然的生活。 引自第21页 按摩女问:“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声。有时按摩女捏索她的脚趾头时,她把脚稍稍缩了一下。她不知道脚趾甲下面为什么对疼痛与舒服那么敏感,颇需要一个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产生一种几乎近于疼痛的快感。 引自第32页 她又说:“我在山神庙里看见您了,但是您没看见我。你还真记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说话一样。她和遇见的男人说话,就是这么坦白亲切,这么毫无拘束。 引自第40页 孟嘉对人所不知而他钻研独得之秘,谈论起来,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总是见由己出,不屑于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冲破思想的樊篱,向哲学问题、人生问题,单刀直入,直接去理解体会,这使他成为当代独具见解的作家,才华出众,不囿于传统,因而也深奥难解,正统的理学家斥之为矫情立异。然而他对自己此种独来独往的见解,则拍案惊奇,击节赞赏。 引自第47页 牡丹的脸非常严肃。她的心又想到金竹,想到那尚未解决而且永远解决不了的那段情。她心里这时对金竹有无限的痛苦。可是她那锐敏女性的头脑霎时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远是不能够娶她的,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引自第55页 若水说:“也许有那个味道。我所要说的是,我们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有理性的。我认为我们不应当抑制感情和理性,而应当充分发挥其本性。最重要的是,不要毁损这种天性,可是在政治和社会上,偏偏就要毁损这种本性。我为自己立了三条规则:不害人,不杀生,不糟蹋五谷杂粮。而在肯定方面,只有一条,那就是,对人生一切事情,对周围的草木鸟兽,我应当感恩。即使我们做家庭中烦琐辛苦的事,应当高高兴兴的做,因为这是生活对我们的赏赐。为什么陶侃早晨搬出几百块砖,晚上又搬回去?我想他是在享受生活对人的赏赐。” 引自第116页 若水常常皱他的鼻子,而且每逢一高兴或觉得有什么好笑,嘴周围的皱纹就深起来。他又以柔和的声音说:“你完全体会出我的意思了。天下若没有花儿,什么也不用提了;因为有花儿,我们就得去闻。天下若没有鸟声,一切也不用提了;既然有鸟声,我们就得去听。天下既然有女人,我们就得去爱,就得怜香惜玉。因为羊肉味道如此鲜美无比,就得把这味道诱发出来,就得要品尝。这样,这羊才不虚此生。可是,我不去杀羊。别人要杀,我不管。对别人的生活,我都持此种态度。为什么我们不能对别人,对一切鸟兽任其自然呢?我不去做官,也就是这种道理。对百姓不必去干涉管理。他们都是好百姓……对不起,我说话太多了,我一定喝多了几杯。” 引自第116页 白薇似乎深有所思,她说:“我想,能使生活美满的,只有爱情,感情由内心发出,就影响我们的生活。生活里似乎有许多丑的,痛苦的事。你看多少渴求的眼光,多少因饥饿而张着嘴,他们都需要满足。那么多的杀害,大屠杀,互相仇恨,在自然界如此,在社会上也是如此。可是,人能凭想象把生活重新创造,由于把对生活的想法表现出来,而不是原来生活的本相,我们就可以对真实的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再由于对艺术的爱,我们就可以把丑陋与痛苦转变为美而观赏了。” 引自第117页 有两位堂妹在家,孟嘉的生活里随起了变化。在桐庐的插曲使他感觉到生活有一种新的意义,就犹如喝了一杯春酒。他觉得自己的精神跨越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而今在饭桌儿上,他闲谈起来,比丁妈在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由。他随时有话要说,而堂妹俩随时都乐意听,牡丹总是静悄悄的听,素馨则很热切的发问,常会打断他的话。吃饭时,他随意漫谈,毫无限制,他知道对方了解他,尊重他,也喜爱他。他感觉到自己有家居之安乐,也明白了家居的性质和意义。 引自第141页 孟嘉对素馨说:“我想你的看法还客观。看爱情从外面看,你姐姐从内里看。” 引自第150页 自来北京,迄未获得梦想之快乐。情形演变,荒唐可笑。此皆我一人之过,我非不知。以堂兄之年,为人如此,殊无瑕疵可指。我二人年龄虽有二十之差,如我能忘怀金竹,此差别亦不为害。但我实不能忘,你非不知也。金竹之爱,已深植于我之血液,我之毛发,我之骨,我之髓,我心灵之深处。 引自第161页 他们俩之间有了隔阂;到底是什么,他无法知道。 引自第166页 牡丹在一时的冲动之下,把她和傅南涛相遇的事向孟嘉说了出来。她的坦白是出乎人的想象的。孟嘉倾耳谛听。牡丹往下叙述时,忽然打定主意把真实情形稍稍改变一下,点缀一下,用以考验孟嘉的反应。把事情里南涛的妻子一段删了去。她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说:“说实话,我不是存心要那样,但是没法子悬崖勒马。他太可爱,好温柔。事后我觉得不得了,要吓死,但是当时我六神无主,茫然忘其所以了。” 引自第179页 孟嘉很生气。他转身告诉两位堂妹说:“我敢说,那个人一定送来很重的一笔贿赂。我知道他们的办法。那些个游手好闲惹事害人的书生,没有固定的谋生之道,专门凭打官司,找关系,卖人情势力损人利己。那等人,总是满嘴里的圣人之道,假装出一副谦虚文雅的样子,知道什么时候儿笑,什么时候假装咳嗽清清嗓子,假装出对人一片恭敬。他们只会耽误人的工夫。一个上等的妓女若费那么大劲,一夜也可以赚上一百块钱呢。一个多才多艺的书生可以赚到一千块钱。两种人都是婊子——有什么不同?” 引自第181页 孟嘉对这位堂妹的了解,只把她主要看做青春期的爱苗滋长,正如朝阳的初旭点染在刚刚绽开的玫瑰的花瓣儿上。他认为牡丹在她现在的二十二岁,已经到了女性充分觉醒的时候儿,而很多女人在三十岁时居然还没有到。但是她的爱却显示有尚未真正成熟的样子,只是表示青春纯粹的强烈而已;对于经验丰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种极致的精美,她还不真正懂。她现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间之艺术。譬如饮酒,只知举杯一饮而尽,殊不知尚有细饮慢品之境界。孟嘉觉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时,他几次提起,去看皇宫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闻;直到后来,孟嘉几次催促,她才答应去,后来,好像如梦方醒,说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说,她还是宁愿到那平民娱乐场所天桥儿去游逛。不过,这是年轻人因为过去生活上遭遇的挫折而引起的。因为牡丹在孟嘉眼里是那么可爱,不管牡丹的行为如何,孟嘉总是从牡丹的观点去衡量;深以为她的行动是不无原因,未可厚非。 引自第188页 最使孟嘉痛苦的是,如果牡丹他这位堂妹现在若还爱他,他已经想出一个方法,使他们俩可以结婚。只要把姓一改变,便毫无困难。在一个宗族之中,一家若无后代,收养另一家的儿子,是常见的事。这样是为了继续祖宗的香烟。表亲之间过继,自然牡丹可以改姓,比方她若由苏姨丈收养,牡丹过继之后,就要改姓苏。当然,这种过继,都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继承财产。像这种为了兄妹结婚而过继,好避免同姓不婚,这可是前所未闻的。 这是孟嘉出外旅行时,在路上想到的,本打算向牡丹说。虽然是有点儿背乎常情,却未尝不可如此办。有几次,孟嘉已经话到舌尖儿想对牡丹说,可是牡丹对他那么冷淡,结果他犹豫未决。他又把话咽了下去,再也没提起。 引自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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