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567 人生意义的答案

一想起克朗肖，菲利普便记起他赠送给自己的那块波斯地毯，告诉他说这块地毯将提供人生意义的答案。突然间，他悟出了这个答案，不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好比猜谜语。百思不得其解，一经亮出谜底，你会奇怪自己怎么会猜不到呢。答案很明显：人生毫无意义。地球不过是颗在空间快速运行的星体的卫星，在形成地球这颗行星的某些条件的作用下，生物应运而生了。既然在某些条件的作用下，地球上有了生命的开端，那么，在其他条件的作用下，也将会有生命的终结。人，并不比其他形式的生命意义更重大；人类的出现，并不是造物的顶点，而是自然对环境做出的反应而已。
菲利普记得有关东方国王的故事。这位国王迫切想了解人类的历史，一位圣人便给他送来了五百卷书籍，由于国王忙于朝政，无暇披阅，便责成圣人精简缩短。三十年后那位圣人回来了，这本历史书籍己压缩得只剩下五十卷。可是国王己年近古稀，无力阅读这么大部头的古书，又再次责令圣人删节。又二十年过去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圣人带来了一本国王孜孜以求的历史知识书籍。可此时国王己气息奄奄，行将就木，连这么一本书也没时间阅读了。于是这位圣人把人类的历史归结成一行字，呈送给国王。上面是这样写的：“人诞生于世间，受苦、受难，然后死去。”人生没有意义，人活着也设有目的。他出生与否，生死与否，都无关紧要。活者微不足道，死也就无足轻重。想到这里，菲利普心里不由一阵狂喜，就像他童年时代，当摆脱了信仰上帝的重压后那样的狂喜。在他看来，人生的最后一副重负己经从他身上卸掉；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的自由了。他对人生 的理解已化成了力量，一下觉得自己强大无此：同一直在折磨迫害他的命运站均力敢了。因为，假如人生是毫无意义的话，世间就无残酷可言。他所做的，或尚未做的重情都无关紧要。失败不必介怀，成功也等于零。他是暂时占据地球表面之一的去芸众生中的最不起眼的人。他又是全能的，因为他已经从混沌中，探索出人生无价值的奥秘个，万千思绪一个接一个地涌进菲利普热切的想象中，他兴奋得深深吸了口气。他止不住想手舞足蹈、引吭高歌一番。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啊，人生，”他暗暗喊道，“啊，人生。你的痛告与不幸何在？”毋庸置疑的论证，明确地向他表明人生没有意义这个道理，因为，就是这一幻想才使他萌生了另一种想法。他认为，这就是克朗肖赠他那块波斯地毯的原因。这好比织工在精心地编织他的图案时，并非出自什么目的，只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快乐罢了。人生也可以如地毯织工这样度过，或者说，假如一个被迫相信自己的行为并不由他自己选择，一个人也可以这样看待自己的人生，即他的人生也不过是一种图案而已。他不需要这样的地毯，也没有什么用途，他这样做，只是满足自己的乐趣，从他自己的生活、行为、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可以设计织造出有规则的、精致的、错综复杂和色彩缤纷的漂亮因案。虽然，这也许只不过是他自由选择的一种幻想，只不过是使目光与幻想交织在一起的异想天开的戏法，那也无妨。在菲利普看来，人生确乎如此。在人生毫无意义，一切都微不足道的思想背景下，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从宽阔无垠的人生中(这是一条长河，既无源头，又川流不息，却不流归大海)，随意编织成图案。从而获得个人的满足。有一种最清晰、最完美也最悦目的图案。在这种圈案中，一个人诞生，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生存而辛苦劳作，最后死去。然而也有別的样式的图案，既销綜又奇妙。在这些图案里，幸福不涉足，成功不问津。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图案还没织完，就被盲目冷酷的命运切断了。到那时，有人说着没关系之类的安慰的话，就令人惬意了。还有些人生，如克朗肖的人生，提供的是一种难以效仿的图案。在人们能够领悟这样的人生已被证明为正当的之前，旧的观念必须改变，传统的标淮必须更换。菲利普想，他在抛弃对幸福的憧憬中，也正在抛弃最后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人生似乎是可怕的。可是现在，当他认识到人生可以用别的标准来衡量时，他似乎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幸福和痛苦一样微不足道，它们的来临跟人生中的其他细节一样，都被编织进了那精心制作的图案里。委时间，他仿佛超脱于人生的种种不幸之外，他觉得这些不幸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伤害他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过是使人生的图案增加复杂性罢了。当生命的终点临近时，他将为图案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它将是件艺术珍品，其美丽将永不褪色。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去，图案就立即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菲利普真有说不出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