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柠檬
想象和真实一样痛苦。不,比真实还要痛苦。因为它没有边际,也没有期限。 引自 短裤,二〇〇二 1 声音化为坚硬的敌意,插入少年胸口正中央,就像他那即将步步成真的残酷命运,我想。 引自 短裤,二〇〇二 1 存在“意义”这类东西吗?不是那种抽象、普遍的人生,而是具体、个人的人生。他人生的层层叠叠之中,也存在过所谓的意义吗?不,应该没有。我认为没有。我觉得一切人生都不存在特殊的意义这类东西,包括他的人生、姐姐的人生以及我的人生。不管如何寻找,即使是强行捏造,没有就是没有。盲目地开始,盲目地结束,这就是人生。 引自 短裤,二〇〇二 1 姐姐是那种任何人看一眼都忘不掉的美丽少女。她就是毫无内容的空洞的完美所带来的恍惚感本身,何况当时她只有十九岁。 引自 短裤,二〇〇二 1 以前,或者说几年前,多彦还是个会咧嘴高声大笑的孩子,像滑下山坡的自行车的车铃那样发出清脆的丁零零声。 引自 诗,二〇〇六 26 从官舍往下通往学校的那条蜿蜒的小路,覆盖着沉重的暗灰色铁皮房顶的一间间房屋,院子一角的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晒衣夹,起风时风车上飞速转动的蓝色风向标,村子中央的那棵橡树和右边枝丫上深色棉花团一般的鸟窝。 引自 诗,二〇〇六 26 这时我看到了她,不由得呆住了。那是一个眼睛大大、眼角像斜放的杏仁一样上扬、嘴唇像花瓣一样红润的女孩。真的很漂亮,但她的漂亮不是普通的漂亮,而是一种,怎么说呢,像呜呜呼叫着飞驰而过的救护车警笛一样紧急和危险的美。我无法移开视线。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我更惊讶了。那个漂亮的女孩正目光锐利地瞪着另外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一直望着窗外,然后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向教室里,那一瞬间,她的侧颜带来的惊艳就像空中绽开的降落伞一样,哗的一下在我面前绽放。我被一阵似乎要爆炸的灼热感包围着,那是无法轻易面对的非现实的美,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眼下所处的教室是一个虚拟或有魔法的空间。惊愕之余,我想,莫非这个班级全都是这类女孩子?于是环顾四周,看到其他同学的脸,我才稍稍安心。 引自 诗,二〇〇六 26 多彦就是有这种能力,那是一股把海彦那非现实的、压倒一切的、冰冷的美貌带进我们的现实世界,然后融化进我们的笑声的生动、蓬勃又温暖的力量。 引自 诗,二〇〇六 26 尽管在一个班里相处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但如果有人向我问起海彦是一个怎样的人,除了每次看到她时因为她过分的美貌受到的种种震撼,我不知还能说什么。但如果向我问起每周一次在文艺部一起度过一个多小时的多彦,我一定有很多想说的。比如每次谈起诗时多彦那丰富的表情,知道我们喜欢同一个小说家后多彦呼一下拥抱过来时的重量和体温,不需要他人刻意寻找也能告知自身坐标的多彦那爽朗的笑声……虽然我们只相差两岁,可每次看到多彦,我都会陷入一阵老太婆才会有的那种懊悔之中——我在高一的时候也像多彦那样,有过青葱火热的青春吗? 引自 诗,二〇〇六 26 但跟以前不一样的是,笑声和叫声不会传出太远,而是会原地凝固。笑声和叫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可怕的静寂便会沉重地笼罩整个教室。我们集体陷入同一种负罪感,教室也变得像真空管那般寂静。一股奇异的忧郁和难过沉重地踏过我们的眉间,扬长而去。 引自 诗,二〇〇六 26 多彦说希望我能继续写诗,没有其他人对我说过这类话。不只是多彦失去了什么,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而且这种失去于我而言可能更为致命。对多彦来说,她很清楚自己失去的是什么;相反,我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我,坐在那里观察着多彦,一边听着她的话,心里想着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一边装作一脸包容地频频点头。可一旦发现自己的内心被多彦看穿,我便勃然大怒,甚至产生了攻击她的冲动。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也想回到那个时候吗?迷恋乔伊斯,写出“卖柠檬点心的贝蒂·伯恩小姐”这类诗句的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可以,我会那么做吗?我无法回答。我还记得那首诗的第一节。 今天的点心又烤煳了一无是处啊,我们的贝蒂·伯恩小姐 引自 诗,二〇〇六 26 我变得越来越无所适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已深深陷入自己可能并不是那么爱姐姐的困惑之中,那是一种令人悲伤和痛苦的困惑。不是不爱,而是不曾爱过。因为是过去式,如今已经无法改变,不可挽回。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头脑中像水滴一般凝结的空白开始像气球一样呼呼地膨胀起来。世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妈妈和我霎时间坠落——妈妈不再去店铺打工,我也休学了。有时我们一连几天都在睡觉,有时却又一连几天睡不着。我们忘记了吃饭,也不记得要洗漱。我们不知道当务之急是“要爬上去”这个简单的道理,就那么长久地蛰伏在井底般潮湿的黑暗之中,像死去一般。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那种完全被动的无助状态反而更舒服、更安全。那时候我心里只想着姐姐,为了回忆那些和姐姐有关的模糊记忆,我常常一连几天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仿佛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妈妈应该也是一样的吧。毕竟各自的负罪感都要由各自去承受。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虽然差不多整天都在一起,但我不了解姐姐内心的想法。不,姐姐好像没有任何想法。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不为任何人着想,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也不对任何人感兴趣。姐姐是那种当自己不受任何干扰、处于无为状态时,看起来最幸福、平和的人。她基本不怎么说话,这并非故作清高的有意之举,也不是刻意出于这样的深谋远虑,但对于当时的姐姐来说,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无声地凝视着对方,或只简短地回答一句,然后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这种克制与优雅让姐姐的美貌又多了一层耀眼的威严。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姐姐对于身体物质性的自我意识非常涣散、薄弱,她无法理解肉体与生俱来的沉重的宿命,也不懂得外貌给人带来的喜悦和痛苦。在她看来,自己身体的美和偶尔在海边拾到的漂亮的卵石之类的差不多。她知道,向他人展现自己的美,在诸多方面都对自己有利,所以她也会利用这一点,但她并不了解自己外貌的真正价值。她就像一个不懂珍珠和卵石的差别的小孩子一般,无欲,无求。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虽不频繁,但妈妈确实打过姐姐。不是打定主意以后打的,而是像突然蹿上来的喷嚏那样猝不及防的抽打。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即便我已睁开眼,妈妈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变化,依然默默地看着我的脸。那是一种忍受着无限痛苦的表情,就像看到用力拽掉深深的倒刺后渗出血的手指那样。我知道,妈妈想从我的脸上找到另外一张脸孔。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就像有些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春天,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我咬了一口剥掉一半壳的鸡蛋,筋道的蛋白与糯糯的蛋黄的味道在口中混合。我看了一下煮得半熟的蛋黄的断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包裹在蛋白里面的蛋黄像晶莹的泉眼一样闪耀着,好美啊…… 我觉得好美。想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什么叫美了。记得几年前,偶然遇到过尚熙姐,我问她现在还写不写诗。柠檬……圆圆的蛋黄那鲜艳的色彩重新唤醒了我写诗的欲望。看着被温柔包裹在蛋白中的蛋黄,我不再孤独,也不再痛苦了,而是像摇篮中的婴儿一般舒适。我感到从冬眠中苏醒的意识那庞大的身躯缓缓伸了一个懒腰,睁开了眼睛。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我想我必须去找他。不,是这种想法找到了我,它是一种启示。尽管还迟钝和笨重,但很快便会鲜活起来的炙热的能量团已经缓缓张开口,蓄势待发。 引自 黄柠檬,二〇一〇 52 像鸟鸣或水声,似乎能听到,又似乎听不到;像微风那样从耳边掠过的声音;美妙得让人心碎的声音;越想倾听越感觉遥远的声音。 引自 膝盖,二〇一〇 93 有些人生毫无理由的残酷,而我们就像可怜的虫子,在其中不明就里地苟延残喘。 引自 膝盖,二〇一〇 93 在那一瞬间,秽恶的记忆像蛇一样悄悄地爬上腹部钻了进来。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她说他们矍铄的精神和腺病体质、对琐事的执着,说他们的行为就像机器里面的装置一样自动流出的词汇和鸟类的集体舞蹈一样整齐划一。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在无法挽回的事情面前,觉得困惑也正常。”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死亡是一次在死者和生者之间划清界限的事件。”多彦认真地说,“死者在那边,其他人在这边。不管有多了不起,还是多渺小,每个人的死亡都是在他和其余人类之间画上一道无比坚决的界线,在这个问题上所有人都一样。如果说诞生是‘我也要加入’这种并非出于本意的卑屈的汇合,那么死亡就是‘你们都出去’这种强力的排斥。所以我觉得,比起让一切都持续的出生,让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死亡才更加大公无私,更加崇高。”多彦就像在读书上的文字那样平静地说道,就像一块被夯实的土地,我想。多彦对于死亡的观念经过长期地、反复地咀嚼,已经无法容人置喙,因此反而比老人的观念更可怕,更接近死亡。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姐,你信神吗?” “神?”我说,“好像不信。你呢?” “我目前也不信。”我问她是否有可能相信,她说没有。 “我想相信,可是……我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发生着我死都无法接受的事情,还怎么去相信神呢?”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我感觉到,多彦长久以来都想向他人倾诉一些什么,只是有一些东西无法说出口,只能一直徘徊在遥远的边际。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我知道多彦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仅仅是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它们指向一个模糊闪烁着的、某种意义上的靶子。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就算不信神,那诗呢?你相信诗吧?” “我相信诗。” 引自 骨癌,二〇一七 137 正想转身出来,我从挂在轨道衣架上转动的衣服的空隙中看到了韩万宇。看到他那平静而瘦长的脸的瞬间,一个小小的奇迹发生了。可怕的声音逐渐消失,不,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声音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像被随意撕裂的铁片一般尖锐的声音一起翻滚着,似乎会像巨大的云朵一样膨胀起来,最后却像泡沫一样慢慢破灭,所有声音又都变回自己原本的声音。洗衣机嗡嗡旋转的声音,烘干机嘎吱转动的声音,计时器嘀嘀嗒嗒的声音,蒸汽熨斗嘶嘶的喷气声,它们就像工具箱里收纳好的工具那般,逐一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形象,不再是抽打、攻击我的轰鸣。我像生平头一次听到声音的人那样倾听着那些声音。是的,声音就是这样用耳朵听的,而不是用眼睛看的。声音只是声音而已。我这样平静地念着咒语,但那个地方真的无比嘈杂。 引自 斜阳,二〇一九 156 难道我们的人生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吗?无论如何去寻找,无论如何去塑造,都不可能找到吗?这是一个只会留下遗憾的世界吗?活着本身,喜悦和恐惧交织、平静和危险共存的生命本身,有可能成为意义吗?左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拿着长长的蒸汽熨斗熨烫床单的韩万宇,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甚至比扩散到他肺部的癌细胞还要努力地活着;放空思绪、不懂得任何禁忌、把脚放到沙发或汽车座椅上,膝盖稍微张开坐着的姐姐海彦也像即将飞走的鸟一样,温暖而芬芳地存在过。不过是一刹那,有可能成为人生的意义吗? 引自 斜阳,二〇一九 156 对人生的恐惧和人生带来的痛苦,是否具有意义? 所有的生命都迂回曲折,意味深长,是那独一无二的纹路擒着我们,不肯放手吗? 人生到底是不可能平凡的、平稳的、平静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同时又是令人惊讶的,既诡谲又让人好奇,既恐惧又令人着迷。 我想,也许正因如此,我们才一直在听着、读着、写着生命的故事吧。 引自 作家的话 165 所以, 希望你的人生是“平”的, 希望你不那么痛苦,希望你可以承受。 把这份心意优美而坚定地种下, 种在你“不平”的生命中央, 种在你痛苦、恐惧、难以忍受的生命中央, 那它又会成为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 引自 作家的话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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