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国
【01 平面国的性质】我把我们的世界叫作“平面国”。其实,我们并不真的这样称呼我们的世界,我这么命名只是为了更清楚地向你们解释这个世界的本质。各位快乐的读者,你们能够生活在立体空间中可真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你们可以把我们的世界想象成一张巨大的纸。在这张纸上,线段、三角形、正方形、五边形、六边形以及其他各种图形都可以自由移动。但是,这些图形既不能从纸面上浮起来,也不能沉到纸面以下,它们只能在这张纸所代表的平面中移动(我们平面国的人会说“平面中”而不是“平面上”,因为我们没有“上”或“下”的概念。我们只有这一个平面,所有东西都在这个“平面中”)。
平面国中的这些图形很像你们空间国中的影子——但不是虚影,而是边缘发光的实际物体。如果你们能想象这种情况,就已经基本知道我们的国家以及我国居民大概是怎么回事了。啊!几年前我恐怕还会把我们的“国家”称为我们的“宇宙”,但现在我已经有了更深的见解。
相信你们已经意识到,平面国中不可能存在任何你们称之为“立体物”的东西。但我敢说,有些读者肯定觉得,既然平面国中有各种不同图形,那么我们至少应该可以区分三角形、正方形,以及其他形状吧?你们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事实上,平面国的居民不可能凭视觉区分不同的形状,因为除了线段以外,我们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任何其他东西。接下来就让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请各位读者在你们的空间国中找一张桌子,然后把一枚硬币放在桌面上。这时,如果你弯腰俯视桌面,就会看到桌子上的硬币呈一个圆形。接下来,请向后退几步,并逐渐降低视线,直到目光和桌面边缘齐平。随着视线的降低,一开始呈圆形的硬币在你的眼中会变成椭圆形,并且这个椭圆形会变得越来越扁。在这个过程中,你看到的情形越来越接近平面国的居民们每天看到的情形。最终,当你的视点完全与桌面边缘齐平时,你眼中的硬币将不再是一个椭圆,而会变成一条线段——恭喜,现在你已经在用平面国居民的视角观察事物了。
在平面国中,当一位熟人向我们走来,也正像空间国水手眼中的海岸线。平面国没有太阳或其他光源,因此就没有影子,所以我们无法像空间国的居民那样,凭借光影辨别形状。我们只会看到对面来者所呈现的线段变得越来越长;而当他远离我们时,这条线段则会越来越短。这位朋友的实际形状可能是三角形、正方形、五边形、六边形、圆形,或者其他任何你能说得上来的形状,但在我们眼中他永远只能是一条线段,而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的形状。
【02 平面国的气候和房屋】在你们的空间国中,指南针上共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在我们的平面国中也是这样。由于平面国中没有太阳或其他天体,我们不可能用你们的方式来判断方向,但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自然规律导致平面国中始终存在一股向南的引力。如果气候温和,这种引力是很弱的,只要健康状况良好,即使是女人也能轻松地向北走上几个弗隆。这种微弱的引力虽然多少有点妨碍我们行动,却能为平面国大部分地区的居民指明方向。
除了引力之外,雨水也能帮我们辨明方向。在平面国中,雨水定期降临,并且总是来自北方。城镇中,我们能靠房屋分辨方向。绝大部分房屋的侧墙都沿南北方向修建,这样屋顶才能挡住从北方来的雨水。在没有房屋的乡村地区,树干能给我们提供一定程度的方向指引。总的来说,在平面国中分辨方向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般困难。
平面国的房屋没有窗户。因为对我们来说,不管是屋内还是屋外,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光线都是一样的。至于这些光线是从哪儿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光线的源头究竟在哪里?”过去这个有趣的问题常常引起饱学之士的兴趣。他们进行了无数次研究,可是没有一次取得结果。探究这个问题的人都快把平面国的疯人院挤满了。过去,为了阻止人们做这种研究,立法机构向所有探索光源问题的人征收重税。然而人们依然前赴后继地研究光源问题,所以最近立法机构干脆将光源研究列为严格禁止的行为。
【03 平面国的居民】如果用空间国的单位来度量的话,平面国的居民发育完全后大约能长到11英寸[7]高(也可以说11英寸宽)。即使是最高的人也不大可能超过12英寸。平面国的所有女性都是线段。
* [7]英寸:长度单位,1英寸约合2.54厘米。
平面国的士兵和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是两条边等长的三角形——两条等长的边各长11英寸左右,第三条边(或称底边)则非常短,通常不超过半英寸。这类人的顶角是一个非常尖锐、叫人害怕的角。事实上,如果士兵和体力劳动者的底边特别短(不超过八分之一英寸)的话,他们看起来几乎和线段形的女性一样,他们的顶角也会极端尖锐。空间国的居民把这种形状称为等腰三角形,我们平面国的居民也这么称呼。下面,我会将士兵和底层体力劳动者统称为等腰三角形。
平面国的中产阶级是等边三角形,也就是三边长度相等的三角形。平面国中的专业人士和绅士(我本人就属于这一阶级)是正方形或五边形。在专业人士和绅士之上还有贵族阶级。贵族阶级内部也有高低之分。最低等级的贵族是六边形。从六边形开始,边的数目越多,身份就越高贵。高级的贵族会获得“多边形”的荣誉头衔,也就是说他们有许多条边。当多边形的边数多到一定程度,每条边就变得非常短,整个形状几乎已经像一个圆。这种形状的人属于圆形阶级或僧侣阶级[8]。僧侣阶级是地位最高的阶级。
* [8]僧侣阶级:平面国中的僧侣和宗教无关,“僧侣阶级”是指统治阶级。
平面国的自然规律让所有男孩都比父亲多一条边,这样每一代人的阶级地位都比上一代人高一点(这是平面国的社会规则)。因此,正方形的儿子是五边形,五边形的儿子是六边形,以此类推。但是,上述规则并不总适用于商人,更不适用于士兵和体力劳动者。士兵和体力劳动者几乎不配被称为“人”,因为他们连各边等长的条件都满足不了。上一段中提到的自然规律与底层阶级无关。等腰三角形(即两条边等长的三角形)的儿子仍然是等腰三角形。
但是,下层阶级也不是完全没有提升社会地位的希望。即使是等腰三角形的子孙也有可能最终摆脱卑微的出身。假如一个等腰三角形能够屡建军功,或者能够勤奋娴熟地劳动,那么一段时间后,这些工匠和士兵中的聪明人通常会发现他们的第三条边(底边)稍微增长了一些,而两条侧边则稍微缩短了一些。经僧侣阶级安排,智力较高的底层阶级可以让他们的儿女缔结婚姻。这种婚姻孕育的子女会更接近三边等长的等边三角形。
有时,一对等腰三角形父母[9]也能生出真正的、能获得证书认证的等边三角形[10]。但在等腰三角形们生育的大量子女中,这种例子是极少的。要想生出一个真正的等边三角形,上几代人不仅必须对婚姻作出精心的安排,还必须长时间坚持节俭自律的生活。聪明的等腰三角形必须耐心地、系统地、坚持不懈地优化自己的形状,这样许多代人以后才有可能产生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后裔。
[9]等腰三角形父母:“等腰三角形母亲”是指父亲为等腰三角形的女性,她本人当然是线段。
[10]来自空间国的批评家也许会问:“为什么需要经过证书认证呢?若是一个三角形能生出正方形的儿子,自然规律不就已经证明这位父亲是等边三角形了吗?”我的回答是:不管什么阶层的女士都不会愿意嫁给没有证书的三角形。有时三边长度稍有差异的三角形也能生出正方形的儿子,但第一代身上的小缺陷往往会在第三代的身上再次显现:有时第三代仍是正方形,而不是五边形;有时第三代甚至还会再次退化为三角形。——原注
在平面国中,如果一对等腰三角形父母能够生出一个真正的等边三角形,方圆许多弗隆的人都会为了这件喜事而庆贺。卫生与社会委员会将对婴儿进行严格的检查。假如检查证明这位婴儿的三条边确实等长,那么人们将举行庄严的仪式来欢迎这位婴儿进入等边三角形阶级。
这对等腰三角形父母此时会感到既骄傲又悲伤,因为他们生出的等边三角形婴儿会被立刻带走,由没有孩子的等边三角形父母收养。孩子的养父母必须宣誓此后永远不让孩子踏入亲生父母的家中,也绝不允许孩子去探望任何亲属,因为孩子往往会不自觉地模仿自己的父母或亲戚,这会破坏新建立的收养关系,让孩子重新回到旧的阶层中去。
农奴阶级偶尔能生出等边三角形的孩子。可怜的农奴阶级盼望这样的荣耀,因为这种可能性让他们单调邋遢的生命中有了希望之光。大部分贵族阶级也很欢迎这样的事情,因为他们十分明白,这种罕见的现象不仅几乎不影响他们的特权,还能有效防止下层阶级革命。
假如让那些长着尖角的暴民无一例外地生活在毫无希望和野心的环境中,他们便会发动许多煽动性的暴乱,甚至可能通过这些暴乱自立为王。下层阶级人数众多、力量强大,即使对富有智慧的圆形阶级,这也是个不小的挑战。下层阶级长着尖锐的角,因此具有很强的物理攻击性;和他们相比,等边三角形则是相对无害的。
为了防止下层阶级暴动,自然创造了一种充满智慧的规律:当下层阶级的智力、知识,或者德行有所提高时,他们的锐角角度也会等比提高,这样他们就越来越接近相对无害的等边三角形。因此,在士兵阶级中,虽然角度越小的士兵越野蛮可怕(这类人的智力几乎和女性一样低下),但若想合理地利用锐角的强大穿刺力,这些人就必须提高智力。可一旦提高智力,他们的穿刺力就会降低。
这种补偿的法则是多么伟大啊!而且我还要说,这种补偿法则完美地证明了平面国的贵族宪法具有完美的合理性和神圣的起源!通过明智地利用自然法则,多边形阶级和圆形阶级几乎总能将暴乱扼杀在萌芽状态,因为他们懂得利用人类心中的那既无法压抑,也没有边际的希望之火。为了强化法律和秩序,有时也得用上一点艺术。在大部分情况下,平面国的政府医生可以通过一些小小的人工手术延长或缩短叛军领袖的边。经过这种改造以后,智力较高的叛军领袖就变成了各边严格等长的形状,他们会立刻被接纳为特权阶级。叛军中的大部分人达不到接受手术的标准,对于这部分人,政府会诱惑他们住进政府医院中接受终身荣誉监禁。因为对最终进入高贵阶级抱有幻想,这些人往往屈服于政府的诱惑。在叛军中也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决不投降的人,这种最顽固、最愚蠢、最无药可救的等腰三角形会被政府处决。
然后,这群可怜的叛军就会变成一帮既无计划、也无领袖的乌合之众。为了应对暴乱的紧急情况,圆形首领会豢养一支同样由等腰三角形组成的雇佣军。有时靠这支雇佣军就能击败失去抵抗力的叛军余部。但在大部分情况下,圆形党会用一种更高级的手段来瓦解群龙无首的叛军:他们会有技巧地在叛军中播下嫉妒和怀疑的种子,让叛军自相残杀,死在同党的尖角之下。在平面国的历史中,至少记载了120次叛乱,小型的暴动更是多达235次。但这些叛乱和暴动无一例外地被政府用上述手段镇压了。
【04 平面国的女性】要是你觉得长着尖角的士兵可怕,那么你一定可以想象平面国的女性比士兵更加可怕。如果说士兵是楔形的话,那么女人就是针形的。平面国的女人简直锐不可当——至少她们的两端是像针尖一般锋利的。再加上女人还能随心所欲地使用隐身术,读者应该能够想象,她们绝对不是一群好惹的生物。讲到这里,一些年轻的读者可能会问:平面国的女人是怎样让自己隐身的呢?虽然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但是为了照顾那些最不爱动脑子的读者,我还是用几句话来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吧。
请读者将一根针放在桌面上。然后,让你的目光与桌面齐平,从侧面去看这根针。此时,你会看到一整条线段。但假设你迎着针尖的方向看桌面上的针,你就只能看到一个点——此时这根针就隐形了。我们平面国的女人就是这样隐身的。当女人把侧面对着我们时,我们能看到直线形的她;而假如她把线段的一端——也就是她的眼睛或嘴(对我们来说眼睛和嘴是同一个器官)对着我们,我们就只能看到一个很亮的点。女人还可以转过身去,用线段的另一端对着我们,由于这一端的亮度较低——几乎和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暗,这个底点就可以发挥隐形斗篷的作用。
现在,连空间国最笨的人也该明白平面国的女人有多危险了吧。在平面国中,中产阶级的三角形虽然很受尊敬,但他们的角也是有点危险的。如果我们撞上一位体力劳动者,身上就会留下伤口;如果我们撞上一位军官,就免不了要受重伤;哪怕轻轻碰一下士兵的尖角,都会带来死亡的风险——所以,假设我们撞上一个女人,除了立刻死得透透的以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结果呢?可是当一个女人隐身时,或者说当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幽暗的点时,就算是最谨慎的人也很难完全避免撞上她们呀!
为了尽量降低这种风险,不同的州在不同的时间颁发过许多管制女性的法令。在气候不那么温和的南方,由于引力较大,人们更容易碰巧发生非自主的运动。于是这些地区的女性法自然比北方严格得多。虽然各州的法律不尽相同,但以下的这段总结也许能让读者大致了解平面国的女性法典:第一,每栋房屋都必须在东面设置一个入口专供女性进出。所有女性都必须通过这个入口“以得体而有礼貌的方式”进出房屋。[11]房屋西侧的入口供男性专用,女性不得从西侧的入口进出房屋。
[11]当我在空间国游历时,我发现空间国的某些宗教场所也有类似的规定。这些宗教场所为村民、农民,以及寄宿学校老师设置了一个专用入口(引自1884年9月号的《观察者》,第1255页),并且这些人必须“以得体而有礼貌的方式”由该入口进出宗教场所。——原注
第二,在任何公共场合活动时,所有女性都必须持续不断地发出“和平叫声”,否则会被判处死刑。第三,如果女性患上任何导致不自主运动的疾病(如圣维塔斯舞蹈病、惊厥、伴随强烈喷嚏的慢性感冒等),并经适当程序确认患有这类疾病,则这些女性必须被立刻处死。除了上述法律以外,有些州还颁布了一些额外的法条。有些州的法律规定,所有在公共场合站立或走动的女性都必须持续不断地自右向左晃动尾部,以保证站在其身后的人能看清她们。不遵守这条法律的女性会被判处死刑。
另一些州的法律规定女性在外出时必须有儿子、仆人或丈夫跟随。还有一些州的法律干脆规定女性只能在参加宗教庆典时外出,其他时候一律只能待在室内。但是,最富智慧的圆形阶级和政治家们已经发现,通过法律过度限制女性的自由是很不明智的。这类法律不仅会削弱女性的体格,减少女性人口,还会造成更多的家庭谋杀案件。总之这类法律对立法州而言是得不偿失的。
把女性关在家里或限制她们在室外的行动自由会激起女性的愤怒。一旦女性心情不好,她们就很容易拿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出气。在气候不那么温和的地方,有时整个村庄的男人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内被女性暴动者杀光。因此,前文中提到的三条法律对于管理水平较高的州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们可以把这三条法律当作平面国女性法典的一个粗略的范本。毕竟,要想保证国家的安全,不能主要靠立法限制女性自由,而是得靠保护女性的权益。虽然女性只要向后一戳就能立刻杀死受害者,但是如果不能立刻将尾端从受害者挣扎的身体中拔出来,她们自己脆弱的身体也会裂成碎片。
其实,有些妇女问题不必诉诸法律,只要靠社会风气的力量就能解决。之前我说过,在一些不那么文明的州里,法律要求妇女身处公共场合时必须不断地自右向左晃动尾部。事实上,在文明程度较高的州里,根本用不着法律的约束,任何一位稍有教养的女士都会自觉地这样做——而且有史以来一直如此。每一位受尊重的女性都天生具有这样的本能,若是哪个州必须靠立法的方式来强迫女性践行她们的自然天性,那么这对整个社会而言无疑是一种耻辱。
圆形阶级的贵妇摆动尾部时富有韵律并且——请容我这么说——节奏精妙,而一位普通的等边三角形的妻子只能单调地、像个钟摆似的摆动她的尾部,所以后者必然会羡慕和模仿前者的行为。而那些追求进步、胸怀大志的等腰三角形太太们又会羡慕和模仿等边三角形太太的单调摆尾方式,因为在她们的家族中,摆尾还根本没有成为一种生活必须。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之下,任何一个有地位、受尊重的家庭都会把女性摆尾视作一件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事情。因此在这样的家庭中,丈夫和儿子们至少不必担心来自隐身女性的攻击。
以上的这些情况绝不说明我们平面国的女性缺乏感情。但不幸的是,这种脆弱的性别确实会让一时冲动凌驾于其他考虑之上。当然,女性的这一缺点皆因她们不幸的身体构造所致。因为女性的身体没有角度,所以她们在这方面甚至不如最低级的等腰三角形。因为身体形状太低等,女性完全不具备任何脑力,她们不能反思、判断、预谋,也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力。女人一旦发起火来,就会完全忘记责任,变得是非不分。事实上,我知道这么一个案例:有一个女人在气头上杀了全家。半个小时以后,等她的火气消了,她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还问别人她的丈夫和孩子到哪里去了。
显然,只要一个女人拥有转身的能力,我们就不应该冒险去激怒她。但有一种叫作“房间”的东西能让置身其中的女人不能转身,所以只要把女人赶进房间里,你就可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被关在房间中的女人完全失去了伤人的能力。她们仍有可能因为愤怒而威胁要置你于死地,你也可能为了平息她们的愤怒而作出一些许诺,但是几分钟以后,她们就会把激怒她们的事件以及你对她们的承诺都忘得一干二净。
总体来说,平面国中的家庭关系还是比较和谐的,只有低级士兵阶级的家庭中常常出现问题。在这种家庭中,因为丈夫缺乏机智和谨慎,有时会发生一些难以描述的惨剧。这些底层的士兵往往用尖锐的角作为武器去冒犯妻子,而不是靠理智及适当的哄骗来保护自己;由于生性鲁莽,他们常常不懂利用房间去限制女性的转身能力,而是在室外用不当的言辞激怒妻子,并且拒不认错。
精明理智的圆形阶级靠一些花哨的承诺就能立刻哄住配偶,可是愚钝呆笨的士兵阶级却因为太爱认死理而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因此在士兵家庭中,有时会出现女性屠杀男性的事件。然而,对于上层阶级来说,这类事件并非全无好处,因为这种屠杀可以除掉一些性格野蛮、爱惹麻烦的等腰三角形。底层女性的屠杀行为能够消除多余的人口,将革命扼杀在萌芽状态中,因此对于圆形阶级的许多成员而言,弱势性别的破坏能力反而是一种天赐的礼物。
然而,平面国中的家庭生活毕竟不可能像空间国中那样崇高美好。即使是在最有教养、最接近圆形的多边形家庭中也不例外。平面国的家庭生活可以是和平的——在我们的字典里,和平的意思就是不发生屠杀——但夫妻在品味和志趣方面都很难和谐。为了保证安全,谨慎智慧的圆形阶级不得不放弃家庭生活的舒适。
在圆形和多边形的家庭中,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习惯:母亲和女儿必须时刻让自己的眼睛和嘴朝向丈夫或丈夫的男性朋友;若是一位名门淑女居然用尾部对着丈夫,就会被视为一种有失身份的不祥之兆。因为这种习俗存在的时间太长了,这项行为规范几乎已经成了贵族女性的一种本能。但是,我马上就要谈到,这种风俗虽对安全有益,却也有一些弊端。
女性说起话来不仅轻松顺畅,而且通常语速很快;她们口齿流利、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在体力劳动者或受尊敬的商人家里,妻子用尾部对着丈夫是可以接受的行为,因此这些太太们至少可以在家里背对丈夫做家务,而丈夫们也能享受一些安静的瞬间。当妻子背对丈夫时,丈夫既看不见她们的样子,也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声音——当然,由于法律规定女性必须持续不断地发出和平叫声,所以丈夫还是会一直听到那种嗡嗡的哼叫声。而在上层家庭中,丈夫们往往一刻也不得安宁,因为妻子们能说会道的嘴和明亮锐利的眼睛时时刻刻都朝着男主人的方向。
上层阶级的家庭生活永远被妻子明亮的目光和源源不断的演说词填满。男人的智慧和机巧虽能保护自己不被女性尾部的尖刺所伤,却无法堵住女人的嘴。妻子们不仅绝对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也绝对不会因为智慧、理性,或良心的约束而闭上嘴。因此,不少犬儒主义者声称,他们宁愿冒着死亡的危险面对女人安静的尾部,也不愿意为了安全而正对她们喋喋不休的头部。
在空间国的读者看来,我们平面国的女性似乎过着一种极为悲惨的生活。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是最低级的等腰三角形男性也有提高社会地位的希望:他们的锐角有可能稍微变钝,最终他们甚至可能升入等边三角形阶级。但对女性来说,这样的希望是完全不存在的。“一朝为女,终生为女”是自然的法令,就连进化规律也好似完全不愿意同情平面国的女人。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赞美造化的智慧:在这种恩赐的保护下,女性虽然没有任何希望,却也没有记忆和期望,因此她们既不会回忆过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会对未来有什么盼望。女性生活的痛苦和羞辱不仅是女人存在的必然,也是我们平面国的制度基础。
【05 平面国居民区分彼此的方法】生活在空间国中的幸运儿们啊,你们的世界中有光和影,你们的头上生就两只眼睛,天赋让你们懂得透视,魔法让你们能欣赏各种各样的颜色。在快乐的三维世界中,你们能真切地看到一个角,也能完整地欣赏一个圆;而平面国的居民光是认清彼此的形状就得克服巨大的困难。
我要如何向你们解释,才能让你们明白这种困难呢?还记得我曾向你们描述过的平面国的性质吗?在平面国中,不管是有生命的物体还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不管物体本身的形状是什么,所有东西在我们眼中都是一样的,或者说是几乎一样的——任何东西看起来都是一条线段。那么,既然所有东西看起来都一样,我们究竟该如何区分不同的人呢?
平面国的居民靠三种方式来区分他人。第一种方式是听觉。平面国居民的听觉比空间国居民灵敏得多。我们不仅能靠声音认出熟识的朋友,还能靠声音区分不同的阶级。我至少可以靠声音区别地位最低的三个阶级:等边三角形、正方形和五边形——至于等腰三角形我根本不屑理会。但是,随着社会地位的提高,听音识人以及靠声音被别人辨识都会变得越来越困难,这一方面是因为上层阶级的声音比较类似,另一方面是因为分辨声音是一种平民阶级的能力,贵族阶级的这种能力是比较弱的。并且,只要存在冒名顶替的风险,我们就不能信赖听音识人的方法。下层阶级的发声器官比听觉器官更加发达,因此一个等腰三角形可以轻松地模仿多边形的声音;受过一定训练的等腰三角形甚至能够模仿圆形的声音。因为以上的这些原因,我们更常使用的是第二种方式。
触觉是女性和下层阶级辨别他人的主要方式——上层阶级的情况我一会儿再谈。女性和下层阶级通过触摸来辨别陌生人,他们也用这种方式来辨别不同的阶级(而不是个人)。在空间国中,上层阶级会把一个人“介绍”给另一人;在我们平面国中,“介绍”的过程则是通过“触摸”完成的。在远离城镇的偏远地区,一些比较老派的乡绅仍然会用这种句式引荐朋友:“请允许我要求你触摸我的朋友某某先生,并让我的朋友某某先生也触摸你。”——这是平面国居民介绍他人时的传统用语。然而,在城镇地区以及在商人圈子里,新式的做法是省略后半句话,人们会把这个句子缩短为:“让我要求你触摸我的朋友某某某先生吧。”——当然,其实人们仍然默认被介绍双方要互相触摸。更加时髦、现代的年轻绅士不仅特别讨厌繁文缛节,还对保持母语的纯洁性丝毫不感兴趣,所以他们会进一步简化介绍他人的句式。在这些年轻绅士口中,“触摸”是一个专门的术语,意思是“为了让双方互相触摸而进行介绍”。目前,上层阶级中的那些讲礼貌或爱跟风的人已经接纳了这种野蛮的俚语,比如:“史密斯先生,请允许我触摸琼斯先生。”在空间国中,“触摸”别人也许是个冗长乏味的过程,在我们平面国中可不是这样。读者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必须摸遍对方的每一条边,才能辨别出对方的阶级。在学校里接受教育时,平面国的居民就已经开始练习触摸他人的技巧;在此后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继续磨练这种技能。通过长期的训练和实践,我们能靠触觉轻松区分等边三角形、正方形和五边形的不同角度,至于脑袋空空的等腰三角形的顶角,我们更是一摸就能分辨出来。因此,一般来说,我们只需摸清一个角,就能确定对方是什么阶级的人,除非对方真的来自最高级的贵族阶层。高级贵族之间的角度区别很小,因此靠触觉分辨他们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即使是我国健桥大学[12]毕业的艺术硕士,也有可能把十边形和十二边形搞混。就算是从这所名校毕业的科学博士,也不敢说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快速摸出二十边形和二十四边形的区别。
[12]健桥大学:影射英国剑桥大学(University of Cambridge)。
如果读者还记得平面国的妇女法典,就会明白靠触觉分辨他人有时是个危险的过程。如果不加小心,受触者的锐角可能对触摸者造成无法修补的伤害。在触摸的过程中,为保证触摸者的安全,受触者必须一动不动地站好。过去的经验证明,受触者如果因吃惊而跳动,或者因烦躁而移动位置,甚至是打一个猛烈的喷嚏,都可能给粗心的触摸者造成致命的创伤;一旦发生这种事故,友谊之花就不再有绽放的机会了。触摸来自社会底层的三角形尤其是个危险的过程。三角形的眼睛离顶点很远,所以他们很难看清自己的尖角有没有戳到别人。多边形在触摸别人时讲究轻柔文雅,而生性野蛮粗糙的三角形有时根本感觉不到这样的轻触。难怪过去曾发生这样的惨剧:三角形不自觉地一晃头,就夺去了平面国的一条宝贵的生命!
我的祖父在听到这类惨剧时常常悲叹不已,他苍老的眼睛甚至会为此流下泪来。我的祖父虽然来自悲惨的等腰三角形阶级,却是一位杰出之人。祖父的形状在那个阶级中显得极为规整,在他死前不久,卫生与社会委员会的七位委员中已经有四人投票赞成将祖父纳入等边三角形阶级。据祖父说,他的曾曾曾祖父是一位受人尊重的劳动者,并且顶角已经达到了59度30分。然而,在被一位多边形触摸时,我的这位不幸的祖先因为患有风湿病而不小心动了一下,结果他的尖角就沿对角线戳穿了那位大人物的身体。惨剧发生以后,我的这位曾祖因长期受监禁而逐渐退化,同时我的整个家族都受到了很强的道德冲击。一个原本即将跻身等边三角形阶级的家族就这样走上了下坡路:这位曾祖的下一代的顶角退化到了58度。此后,通过五代人的努力,我们家族才终于产生了顶角60度的后裔,脱离了等腰三角形的阶级。这一系列的灾难都是由一次微小的触摸事故导致的。
讲到这儿,我已经听到一些教育程度较高的读者在冲我叫喊了:“平面国的居民根本看不见角,怎么可能分辨角度和分度呢?我们空间国的居民之所以能分辨一个角,是因为我们能看见两条线段交会于一点。而你们平面国的人每次只能看到一条直线,或者只能看到同一条直线上的几条断断续续的线段。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应该根本看不到一个角,更不要说分辨角度的大小了。”
让我这样回答你们吧:我们平面国的居民虽然看不见角,却能非常精确地判断角度。生活的需要和长期训练让我们的触觉变得异常敏锐。我们在既没有尺也没有量角器的情况下靠触觉分辨角度,精确度远比你们的视觉更高。同时我也得承认,在这方面自然规律帮了我们大忙。在平面国中,等腰三角形的顶角最小是0.5度或30分。接着每代人的角度可以增加30分(也可能不增长),直到顶角达到60度为止。当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角达到60度时,他便摆脱了农奴的身份,成为等边阶级的自由人。
因为这样的自然规律,我们很容易获得一组角度标本(就像空间国的字母表一样):最小的角度是30分,接着是1度、1.5度、2度……直到60度为止。在平面国的每一所小学中,都陈列着全套的角度标本。等腰三角形的顶角有时会退化成更小的角度,更常见的情况是,有些家庭的道德水平和智力水平可能长期停滞不前,再加上罪犯和流浪汉的繁殖能力总是特别强,因此在平面国中总有过多顶角为半度或1度的等腰三角形,和大量顶角不足10度的等腰三角形。这类人没有任何公民权利,其中许多人由于智力低下甚至连士兵也当不了,于是政府只好把他们制成活标本,充当学校的教具。这些标本被陈列在幼儿学校的教室中——当然都要用铁链锁好,以保证他们绝对不能随意移动危害幼儿的安全。教育委员会用标本向中产阶级的学童传授知识和技能,当标本的可怜家伙本身却没有半点知识和技能。
在某些州中,这种活标本会被定期投喂,能活上好几年。但在气候较温和并且管理水平较高的地区,人们发现,为了保证学童的教育质量,最好不给这些标本喂食,而是每个月更换新的标本。通常来说,在不喂食的情况下,罪犯阶级的平均寿命也就是一个月左右。在那些不够大方的学校里,虽然标本的使用期更长,但学校需要额外支付标本的伙食费,而且经过学生连续几周的触摸,这些标本的角度也会变得越来越不准。
每月更换标本的“昂贵系统”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好处,那就是这种系统能帮助我们减少等腰三角形的人口——这是平面国的每一位政治家都会时刻牢记在心的治国目标。每月更换标本虽然消耗不了太多的等腰三角形,但此举对削减底层人口的贡献还是能看出来的。我自然知道,在一些靠民选产生的校董会中,仍然有人支持投喂标本的所谓“廉价系统”。但我个人认为,从总体上来看,每月更换标本的钱花得绝对值得。
校董会的政治争论就谈到这里,下面我们还是回归本节的主题。相信经过我的详细解释,读者已经理解了以下几个要点:第一,在平面国中,靠触觉区分他人既快捷又准确,担心这种方式耗时过久或准确性不足的读者完全多虑了;第二,靠触觉区分他人的方式显然比靠听觉区分他人更加可靠。但是,正如本节中谈到的那样,这个方法仍然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多边形和圆形阶级的所有成员,以及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的许多成员,都更愿意用第三种方法区别他人。第三种方法的详细情况我们留到下一节中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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