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经》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阑干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阑干。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袴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长,从阑干上垂下来,格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小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阑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一一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一一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引自 心经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姐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侷促的地方太侷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姐姐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引自 心经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的不赞成她们姐姐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 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的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引自 心经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的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牙式的耳环子,笑道:“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引自 心经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一一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罢?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引自 心经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一一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 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引自 心经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我过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一一”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引自 心经 小寒道:“你一一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鸣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了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撕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来,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道:“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许太太断断续续的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引自 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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