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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我一定改,再也不了。”马锐热情洋溢地对父亲说,“您为我做了那么多,做得那么好,不但我希望您做的您都做了,我不希望的没想到的您也主动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暗暗地庆幸。要是您不嫌肉麻的话,我就告您一句心里话:我有您这么一个爸爸真够了!” “这话怎么讲?” “再也不想要其他的爸爸,没妈也不在乎,”马锐解释。 引自第132页 他离开淋浴,一手搭在儿子光溜溜的后背上,提拉荡啷地带着儿子来到搓背师傅跟前儿。 引自第133页 一个老爷们儿,体面的父亲,孤守了这么几年,那滋味儿没尝过倒也罢了,又是个过来人,年轻时也是一员骁将,那不可告人的折磨与苦衷也就可想而知了。 刚离婚那会儿,马林生还不是很性急,那时他还有一个死灰复燃的旧日相好。那位跟他在一个工厂做过工的质朴的妇女曾苦苦地不顾脸面地追求过他,直到后来各自结婚成家,仍把他当作一桩未竟的事业牢记在心头。听说他离婚后,便主动送上门来,尔后形成规律,每隔十天半月便发扬一次“革命的人道主义”。并非爱情,仅仅是同情,这点马林生是再三问清并得到保证后才欣然就位的。那时的马林生就像停薪留职去做小买卖那么踏实,毫无后顾这忧,发了财固然好,发不了财也永远有个铁饭碗在等着他。可惜好景不长,那位质朴可爱的妇女得了癌,具体长在哪儿不清楚,像棵遭了虫咬的白菜,叶片很快都黄了,干枯了,残缺不全了,最后死在自己家里。 引自第135页 女方家在另一条胡同,也是住平房,但她们住的那所宅子质地明显要比马家的强。看格局,规模和式样也许是旧时官宦人家的房子。女方家住三间北房,十分宽绰,洋灰顶子花砖地,前廊后厦。家里的摆设倒也没多么奢华,但一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到处挂着、铺着小摆设和手工刺绣饰物,连茶杯都底下垫着绣垫儿盖上蒙着花帕,看得出,是那种把全部聪明才智都用在过日子上的极耐心极细腻的人。 这和马林生想象的那种年轻姑娘的有点狐狸窝感觉的香窠不大一样,更像鸡妈妈整洁的客厅。 引自第137页 “不,基本持平……”一想到这个女人将要和自己同床共寝,马林生的目光变得邪恶了。另外,他也被这个女人肆无忌惮的言行所激励,也拿出几分厚颜无耻的劲头,“你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看。” 引自第139页 “你今天这个气不顺嘛,怎么,谈得不理想?她没看上你?” “不是,她这星期天要请我们去吃饭。” “好嘛,去吃嘛。她这个讯号很明显,明显对你有意了,否则不会请你去吃饭。” “这我不用你教我,我还看不出这个来?” “那你还愁什么?心里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为什么相爱的人总不能聚首!”马林生爆发。 引自第143页 他耐心地听着那两个女人的每一句废话,并以同样的但经过巧妙修辞装饰的废话应和,使这些废话听上去像是有趣的交谈。那两个女人像儿童玩具柜台卖的橡皮鸭子很爱发笑——一捏就嘎嘎叫。 引自第145页 他这才低头吃菜,举箸茫然,发现其实没什么可吃的。这女人委实是个精明的女人,七盘八碟花花绿绿一片看着倒很丰盛,但十几个菜的主要原料就是一只鸡,金全贴脸上了,某余不过是些叶片形状不同的植物。 这感觉在后来撤席后齐怀远单独把他拉进里屋试穿一件她送他的中山装时更强烈了。 那衣服的料子很高级,但式样陈旧,而且有一股浓浓的樟脑九和久压箱子底会有的呢子味儿,一看就知道是她扣下的不定哪任丈夫的剩余物资。透着一招一式都经过精心算计,既想显得诚恳待人又处处留着后手。就像一婆婆拿几块旧料子送没过门的儿媳妇,这样一旦鸡飞蛋尚可以保全,不致整血本无归,就当舍给边、老、少、穷地区人民了。 如此一想,齐怀远马林生眼里立刻渺小了。 引自第146页 马锐开始一直在哭,后来看到夏青来了,便止住了泪,换了一脸冷笑。 引自第160页 要回复到过去很容易,似乎一个巴掌就能把两个人全扇回从前。但那是人过的日子么?一想起寻陧儿子对他的冷漠。 格格不入他便感到一阵寒甲。那比儿子冲他无礼地叫嚷更讼他恐惧。那才真是孤家寡人,势将陷入氽久的孤独,又不是什么伟大的、超于世道俗识的孤独。 如同一个放荡的男人终有一天厌倦了以狎妓慰藉感情。 引自第164页 讲理,如果是两个懂理的人,无异于两个娘们儿同扯一块被单各执一端,无论你用多大劲,最多钯一块被单一撕两半。 没有谁是被说理说城的,要整谁……得有材料。 情况迫使他紧急先进起来,明察会过早暴露,他决定先暗访入手。 马林生苍老多喽。 引自第165页 “我认为首先要做的是,先把这俩孩子拆散,不许他们搞到一起。这两人凑在一起,我就老觉得他们在议论我。有时在课堂上,这两个人远远相视一笑,我就总怀疑我哪个字又念错了,结果本来没错倒错了——做到这点要由你作为家长来下命令,我这方面可以考虑把铁军调到其他班去,不给他们混在一起的机会。” 引自第176页 接着他开始看那些日记本、他读了几而出现这些日记都是儿子刚上学时记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都是些日常生活的汉水帐和看了电影逛了公园后的充满幼稚的感受。那时他还没有离婚,孩子的日记中经常写到妈妈,既没有赞扬也很少批评,只是很客观地表述妈妈出现在某一生话场景中:“妈妈在厨房做饭。”“妈妈对我说天令多穿件衣服。”妈妈和爸爸说话,他们都笑了。”日记中记录了一些他和妻子的简单的对话,记录了一些当时他们一家三口的包含起居以及出外游玩的情晾。句子相当简单、平淡甚至不乏语病和表达障碍,读上去干巴巴的,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平和、无忧无虑的温馨气氛。 他们当用显然有一段时间过得相当美满,幸福犹如阳光的味道在翻抖开来景晒的被子上烈地散发……这一切他都忘记了,似乎上面记述的是不相干的另一家人的生活,读来恍若隔世。 引自第180页 他只得自己继续往下说:“没一个共青团员嘛,都是地主恶霸。应该多看一些描写英雄事迹的书,学学人家怎么做人的。哪一个不是生下来就志向远大?哪个不爱祖国爱人民怜贫惜老勤劳酚循规蹈矩遵纪守法——舍生忘死前都是老好人儿。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我们也努力了呀,为什么总是赶不上人家前进的步伐?总是比人有家英雄的境界差那么一截儿?雷锋王杰刚出来那会儿我就觉得已经到头了,谁想后面还有更好。不能不佩服人家那爹妈会养孩子。我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不留神就俗了,一为留神就堕落了,一不留神就成王八羔子——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引自第181页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这是为你好!”马林生嚷。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根本不需要你为我好!”儿子也用同样的嗓门冲父亲喊。 引自第184页 “嗯……为什么非得我,嗯,这么可怜,一副可怜相时你才肯接近我,呵,对我好点?”马林生含笑立切问。 “你觉得自己可怜了?”马锐把父亲衣服泡在一盆水里,又给他找出件干净衬衣。 “不要这件,我穿那件灰格小方领的。”马林生挑剔地指使儿子,“总而言之,有点狼狈吧。” “不是我只在你可怜时才对你好,而是你只在这时才觉得我好。”马锐拎着衣服帮父亲伸胳膊穿进袖筒,“你在这时候才觉得需要我。” 引自第195页 他发现自己依然记得那晚喝酒时的心理话动,对自己的忘忆力很满意,看来并没受这场暴风雨般的摧残的影响。他想尽快找儿子倾诉一番,这事已经成了他的一个负担,如果不倒出去他就老得提着神儿想着它,但当他把那晚的心理过程和种种感想重新细细回忆一遍时,不惊奇地发现那些令他热血沸腾的认识包括那个誓言不那么动人了,尽管原话一字不漏但已不能使他激动了。就像一个老太婆虽然眉眼五官仍在但已没了血色没了光彩没石风韵,叫人不再爱慕甚至有些愧对她——一想起他曾那样激动他竟有些难为情。 是时过境迂少了那个气氛少了那份悒郁少了那股酒劲儿还是这场大痛之后他的性格变了?都有点! 那天晚上他是有点忧部或者干脆说是脆弱,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更加伤感,因而很容易受触动被感染,平时不在意的事那大就很注重,一下就投入进去了,现在太平了,清醒了,冷静了,考虑问题全面了,自尊心啦身份感啦都回了来了,像个被掀了王八盖子的乌龟又翻了过来,重新把那层硬壳又朝上了,当然又坚强了。 再有,经过那场大痛,他颇有死里逃生还魂阳世之感。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数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人生不过如此嘛!大难临头哭都来不及,难又顾得了谁?你对别人爱也好恨也好又能持续几日?到头还不尽是一笔勾销?你一笔销了别人又在哪里?你既不知他又何知?如此一起,顿觉无牵无挂,什么话也懒得说了。 那几日,正是那个空前壮观的运动会以空前的成功进入尾声,最后辉煌了一讹诈就偃旗息鼓了。全国人民高兴得什么似的,又都有点意犹未尽。那个载舞,焰火满空的告别之夜后,电视里开始天天播放各代表团下旗回国在住地在机场与中国官员和工作人员依依惜别的场面。 马锐那几儿没少守着电视掉眼泪,像送亲戚似的目送着那些高矮悬殊胖瘦不一的各国运动员一拨拨走人,心头回荡着《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使他奇怪甚或有些不解的是,平素那么重感情,人家来时也是欢雀跃手拉手地迎进门的父亲在人家走时却完全无动于衷,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非但不能使他与天下苍生共哭一腔,反倒连连冷笑时而还对画面上的缠绵表演露出不以为然,嘴里念叨:“什么呀什么呀……” 引自第201页 “少说便宜话儿,现在叫我看,是弊大于利!你到我这位置从几天试试,你给我当爸,我当你儿子,和玩几天……” “您这话可越说越不像话了……” “本来嘛,我这是实事求是,你也含糊了吧?”“我不是含精,是没这道理……” “我保证服你管,决不跟你顶跟,我让你瞧瞧我这儿子是怎么当的,保准是个好儿子。”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您这不是让我没法做人么?您要骂我,您就直接的,甭绕这么大弯儿。”马锐急出一头汗。 马林生瞅地他笑,“完了吧,知道这差使不好干?咱任人惟贤呀。” “爸,您就别恶心我了。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有苦说不出,可您再怎么不好,也别这样要我好瞧的,我从今后听您话不就完了?” “晚喽,儿子。不管你接不接任,我是决意引退,挂印而去,没人干,咱就让这职位空缺。” “爸……” “叫大爷也来不及了。我决心已定,谁也甭劝我。我怎么不知道舒舒坦坦地非给自己找罪受?非招人讨厌?我不会享受?不信你看着,我折腾起来比你会——玩过!” “爸,您是逗我玩呢吧?” “哼,你就等着瞧吧,我还说到做到,食言就让我变个大胖子。” 马林生撇下目瞪口呆的儿子甩着两手轻松得意地扬长而去。 引自第205页 “您不认也不成,何苦到死才明白?既然命定如此,不如及早痈身。他小进修,尚未成人,处处都要依靠你,你尽了养育之责也就够了。至于将来,他成龙成太自有他自己的机缘。说到底,他是他,你是你,跟个外人也差不多——明白这点也就能坦然自若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 “你这意思就是只管耕耘,不问收获?” “差不离儿吧。他要有良心呢,等你老得不能动了,能常地看看你,说几句闲话,是个寂寞中的念想,垂死前的盼慰。 他要没良心呢,权当没养过这么个忘八东西,反正他迟早也难沈这个劫数,有人替你解恨。一点想法都没有,你才活得自在,这也算心底无私天地宽吧。” 马林生在枕上沉思。 “好好养着吧,别想那么多。”齐怀远站起来说,“自个先得活好,才能谈及其他。你是个聪明人,会明白这道理,你没对不起过谁,从来没有!你是问心无愧的。咱不充人家的眼前花儿,让别人多对自个负点贵吧,得福得祸也怨不着旁人。” “哎,哎,以后您常来开导开导我,省得我钻在套儿里褪不出身——没想到您看着平平凡凡一个人,心里比谁都透亮,还真想得开。” “实话告你,我要没这么想得开,我还能活到今天?早投河上吊多少回了。” 引自第207页 “他惹出什么事你也不想想?你家马锐还不是那种从根儿上就坏的孩子,知道好歹。像咱们这双亲不全的家庭里的孩子,都懂事着呐。没了依靠,也更知道小心谨慎了。那无法无天四处闯祸的孩子哪个不是因为有个戳着仗着的?一走单不比谁都胆小?” 引自第209页 马林生握住齐怀远那修长但已不光滑的双手,把她拉近,用眼在她的双眸深处仔细寻究,他盾到的是由于过多过久地蒙受痛苦和心酸而黯淡无光的瞳孔,看到的是由于操劳和辛苦而发黄布满血丝的睫膜。这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不再明亮眼周围的皱纹密集犹如被漩涡裹绕,但他在里央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发同面对一尘不染的镜子。 他看到那双眼睛渐渐湿润,黑亮,像一层水雾蒙住了镜面。他不知这水雾来自那双眼睛,只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影影绰绰。 他对这一发现悲痛欲绝。 引自第211页 他们轮流坐庄,购买了各种菜谱,不厌其烦地极为教条地按其规范精心制作。当马锐看到父亲饱餐了一顿美味佳肴,脸上所露出的满足和惬意,那种货真价实的幸福感,才恍然大悟。其实他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能折腾会玩,也井非时时刻刻都在为具体的苦恼或巨大的忧患所困拔,他的悒郁更多地是来自无聊,无以排遣空闲的时间时他根本不会玩也没有培养出任何别致的情趣,只对吃熟悉,只对吃有浓厚的兴趣,终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上一顿对口味的好饭。除了吃还是吃! 连玩都不会!连份哪怕是像打麻将这样的席俗乐趣都不具备!他的寂寞可想而知。 他唯一的放荡方式就是酗酒。 引自第215页 “我是真拿我这爸爸没办法,”马锐对小哥们儿们叹道: “都快变成无赖了。” “他怎么变得这么快?”夏青皱着眉头说,“过去挺懂礼貌的。” “就打认识你妈之后。”马锐笑着对铁军说,“不是叫你妈带坏的吧?” 铁军笑说:“我还觉得我妈变了呢。” 他们俩现在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呵?明铺暗盖的,腐化得不像个样子。到底打不打算结婚?老这么下去对你妈影响也不好呵,咱们是不分头探探?”马锐十分担忧。 “是得找他们好好谈谈了。”铁军说,“街坊说点闲话倒没关系,别回头派出所找我们家去。” “得催催他们了,我看要不催,这俩不定拖到什么时候。 这也是终身大事,别那么稀里马哈的。” “这人看来是得到岁数就有配偶,要不多少都有点变态摸不准道。” 孩子们笑。 引自第217页 “你太真诚了。”夏太太忧伤地望着马林生微笑,“你真诚得都让我有点爱上你了。可没人需要你的真诚,包括你的孩子。” 引自第226页 看来一夜称雄的好梦是难圆了。马锐怏怏的,转而求助于器械,抱根练些棍操剑术什么的,在呼呼生风的旋转中激励着自己复仇之心不灭,发泄着自己对那难酬难言的壮志的失望。他一下就喜欢上辛弃疾的词了。 引自第231页 “不要!”马锐愤怒地哭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安全得受一个同龄的女孩儿的保护。那些大人呢?那些天天吵吵着要管他的老师家长呢?他不无委屈地油然想,在他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不请自来,而在他需要他们的时候,却无一存在。他感到被他们抛弃了,同时又隐隐地感到他们孤单无助正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只哭了一下就止住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一直等到父亲回来,他坐在床边看着父亲的目光是忧伤又充满期望的。可马林生丝毫没注意到儿子的异常,快乐地走来走去,洗脸洗脚生脱衣服脱裤子脱袜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他奇怪儿子为什么迟迟不睡,催促他纸快上床钻进被窝,然后关了灯,自己上床后很快便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息。 引自第232页 “他对你看课外书进行过指导没有?还是完全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 “他的书架上没有锁。但他也说过要我多看描写英雄事迹的书,只不过他的书架上找不到一本描写英雄的书。” 引自第252页 审判员笑说,“你特别不愿意人家说你小吧?” “不是不愿意人家说我小,而是不喜欢别人因为我是小孩就把我看成糊涂蛋,不是哄着就是打着骂着。干吗呐?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好多大不我看都胡子一把了还不如我们小孩懂事呢。您是法院的您还不清楚?关在您这儿的是大人多还是小孩多?” 审判员咯咯笑,被一口烟呛住,连声咳嗽,像个下蛋母鸡憋红了脸,边笑边瞅着马锐:“你还挺能胡搅。” “瞧,笑成这样,准知道你得把我说的话当成孩子话听。” “没有没有。”审判员忙止住笑,擦去笑咳出的眼泪,面对马锐坐正,“我非常理解你,也同意你的部分观点,这明白不明白真不在年龄——分人,有的人就是一辈子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跟这些人比,你得算少年天才了。你没试过考科技大学的少年班?”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这是讽刺我。” “绝对不是,我是十分钦佩,真的真的。”审判员一本正经地向马锐领首,”羡慕你,我像办这么大时还天真烂漫呢。 后来不知道吃了多少亏,难为你没人教就自个学聪明。” “也是生活摔打出来的。”马锐煞有介事地回答。 审判员忙低下头用手挡住脸,抽着肩膀笑得乱颤。片刻,好容易控制住,抬起头严肃地望着马锐,“你真无所谓……” 一语未了,扑哧一下又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话让我想起别的事,所以笑个不停,你别生气。” 引自第256页 “没事,不用谢,这事不是跟我也有点关系么?”马锐起身准备走,忽然起什么转回来对审判员说: “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得为我保密,千万别传话传到我父母耳朵里,要不我没法做人了。我到十八还好几年,这几年里我还得在他们跟着装小孩呢。” “你明儿就向他们宣布,你已经长大了不就完了?” “行不通行不通,他们接受不了,说了也白说,不费那劲,就让他们再觉得自己有用几年吧。” “那倒也是。”审判员赞成地点点头,“我都这么大了,我爸开把我当小孩呢,跟老人没法讲理。忍着吧,谁让咱是人家生的呢?” 审判员拍拍马锐的肩膀,“多哄着点你爸你妈,配这臊干吗?反正过一百年谁也认得谁了。” 引自第258页 马锐真想放声恸哭,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在用虚伪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毫无伽爱着他的人,这使他既厌恶自己的理智也厌恶自己的眼泪,可报刊性一经产生,即便用感情的泪水将它淹没,它也仍在水下岿然不动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为自己再不能浑然无觉地接受父亲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后来,他平静了,不再絮语,眼泪也不知何时干涸了,只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和结痂般的紧绷。他在父亲的怀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后真是可怕! 引自第260页 这几本书都是十几年前或是更早的时候写的,那时我很自以为是,相信很多东西,不相信很多,欲望很强,以为已知的就是一切了。这些书里的人和情景和一些谈话是那时我经历过的,在生活中也不特别,仅仅因为我不知道更多的东西,才认为有趣,虚张声势地写下来。这些情景不在了,这些人也散了,活着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么说话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时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继续写作的能力。 年轻的时候认为很多重要的东西在前面,只要不停地奔走就能看到,走过来重要的都在身后发生了,已经过去了,再往前看又是一片空白。对过去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也没有任何偶然,都是必须经过的,我不信一个人可以有两个以上的选择。 关于文学,我越来越确定这是个人的事。这个世界很单纯,任何人之间需要的其实不多,相互了解只能横生误会。公众是个陷阱,为别人活着即便出自真诚在技术上也做不到。没有比想在别人记忆中不朽更自欺的。几千年算永恒吗?写作是一条狗,你不变心,他就会陪着你,也是一面镜,照着你自己,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不是为了几个钱,我是不在乎这本书印不印的。这些文字当年我写完就没有再读过,现在看,就像另一个人写的,一个狡猾乐观的小子。我在盲目中写这些小说,用意是引起别人的兴趣,小说文体本来就不老实,动机再是取巧,可见会有多少矫情,吹嘘和虚饰在里面。青年作家总是可疑的,也无非是结疤,自渎。摆明反抗一切,高调入世,看似特立独行,骨子里却难逃代代相传的文人梦谈。社会很容易被质疑,人群总是显得麻木又腐败,理想就那么清白吗?关于人之为人,我们知道多少?我承认我的世界观都是因袭来的,在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时就已经植入,到需要和别人对峙时才发现我们来自同源头。东西方关于人的理想生活又有多大差异呢?也无非是策略之争,由此及彼或由彼及此,当然策略导致结果。问题不在于认同人类共有的自我肯定,问题在于这一切是确凿的吗?如果是,为什么我总是感到羞愧和一次次堕落而不是心安理得和渐次归位?为什么会有小说这样合法的精妙的被推崇的虚构,还有那么多人从中获得安慰。 文化太可怕了,像食物一样,不吃,死,吃了,便被它塑造了。我怀疑其核心已编入遗传而不必再通过教育获得了。我觉得自己像在大海里游泳,无边浪涛挥之不尽,什么时候才能登上彼岸。有从树上刚下来的原始人那样一个澄明无邪的头脑。关于这些书,我个人认为是一个蒙昧时代的见证。活下去,活在自我虚构和自我陶醉中,这大概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明白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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