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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猫记】
我家养过很多的猫。仔细想想,与其说是我养着它们,不如说是它们某天碰巧路过我家,探头一看,猫窝猫食猫砂都是现成的,便凑合着住了进来。有来过冬的,有来消夏的,有来过夜的,有来借厕所的,有来求偶的,有来寻仇的,有来疗伤的,还有来生仔的。我家俨然成了一个喵星人同乡会暨野猫会馆。由于没法颁布管理条例,整天满房子喵来喵往,你追我赶,上蹿下跳,把家里的几条狗都快烦死了。
话说前来生仔的那位最可恶。平时在镇上浪迹江湖,逍遥快活。一旦闹大了肚子,到快临盆的那两天就在我妈赶集必经的路口蹲守。一看到我妈,远远迎上前,蹭裤腿,舔手指,极尽谄媚之能事。能尾随我妈走两里地。我妈无奈,只好抱它回家。到了我家,它矜持而有礼貌。见到牛也打个招呼,见到鸡也点点头,见到狗赶紧上前握手。拖个大肚皮,把周遭原住民统统问候了一遍。夯实人际关系基础后,才吁口气登堂入室。
我翻出一件旧毛衣垫在一只柳条筐里,给它准备了一个五星级猫窝当作产房。结果人家还没看上。嗅嗅,满脸的嫌弃。我想可能这件毛衣太粗硬,又去找细软一点的。等找到一件旧T恤,一转身,它已经在我的床上——我那铺着松软被褥的床上生了两只仔了!入驻我家还不到半小时!
我惊且怒,冲过去将它一把拎起来甩进柳条筐,又捏着两只湿答答滑溜溜的小肉团塞进它肚皮下。然而十分之一秒后立刻后悔:下手是不是有点重了?……虽然弄脏了我的床,人家毕竟正在生产啊。而且听说刚出生的猫仔不能随便碰的,若粘上异味儿会被母猫咬死……惴惴不安。后来忍不住去偷窥,只见它委委屈屈弓身狭小的筐内,第三个小仔隐约冒头。它一边生产,一边埋头温顺地舔着头两个仔,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感受到我的注视后,扭过头来,眼睛明亮平静,深不可测。
按理说,带仔的母猫最惹不起了。可这位呢,不但当众产仔,不避闲人,连闲狗也不避。我看要么是江湖老手,见多识广,要么纯粹脸皮厚。若是别的母猫,神经质一样护仔,一有人靠近就面露凶光,龇牙待发。可这位跟平时似的,挠挠它脑门,还歪过脑袋要求你再挠脖子,摸摸猫仔,立马挪开肚皮,把另一只也让出来求摸。如果是条狗的话,保准还会尾巴摇个不停。不就是借宝地产仔一用吗?何至于这么谄媚……
就算不是产妇,看在这份谄媚的份上,我们也得给它加营养餐啊。然而营养餐有限,只好克扣其他猫狗的伙食,气得有两只猫离家出走。头几天这位产妇尽心尽责,寸步不离几只小仔。然而第四天开始就昼伏夜出,渐渐恢复本性。十天后,看在营养餐的份上每天回来喂一次奶。往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半个月后彻底撂了挑子,重返江湖续写传奇。
我妈恨得咬牙,只好稀饭拌白糖,亲自拉扯几位猫孤。好在一个个还算壮实,夜里也不闹。只是渐渐大后,越来越能吃,越来越挑嘴。再加上家里原有的其他猫孤(我妈从牛圈后面拾回来的),大有养不起的倾向。我妈只好满村挨家挨户打问,好容易才送出去三只。剩下的一直养到能闯荡江湖、独当一面为止。这只猫妈,可真会托孤。
这还没完。到了第二年,又是这位心机婊,又怀上了,又在老路口熟门熟路等我妈。我妈怒斥:“生仔的时候想起我家了,捉老鼠怎么从来没想到过?”我家老鼠之多!我妈常常忧虑地说:“怎么办?多得连我家的狗随随便便就能捉到几只……”可我家那么多猫,都是吃白饭的。
发现敌情!我妈拎起一只最肥的猫就往仓库跑,指着柜子下瑟瑟不知所措的老鼠说:“看!快看!”可人家看了一眼,扭头就走。我妈大怒,一把抓回来直接往柜子底下塞。这位猫祖宗一屁股坐地上,死也不进去。我妈摁其脑袋,掐其腰,拼命往里塞。最后猫实在是没招儿了,这才进去死不情愿地把老鼠捉了出来。我觉得这场歼敌战里,我妈比猫累多了。
不捉老鼠倒也罢了,还尽搞些引狼入室的名堂。也就是说,不捉自己家的老鼠,跑到邻居家捉。吃不完,衔回家玩。玩着玩着,老鼠嗖地跑了。还能跑到哪儿去呢?当然从此就在我家安营扎寨了!
我家猫最多的光景,一推开门,胆小的瞬间化为弧光箭影消失无踪。胆大的该吃吃该睡睡,耳朵都不抖一下。多疑的藏身桌椅盆罐等不堪一击的掩体后观察你下一步行动,脸皮厚的直接扑上来抱大腿、爬后背,无穷无尽地撒娇卖萌。那个传说是真的:脾气太好的话,家里很快会长出猫来。
除了生在我家长在我家的猫二代、挂单的行脚野猫、我妈拾回来的老弱病残等等住户,我家的猫还有一类:前来搞对象或寻衅滋事的。没办法,我家的母猫总是水性杨花,公猫统统竖敌太多。话说这些江湖游侠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家中母猫怀孕或公猫耳朵被撕豁了才知道它们的存在。偶尔一两次狭路相逢,惊心动魄!纯天然的和吃软饭的果然天壤之别啊!那体态,那气势,那眼神,何其凶猛凛冽。此种纯粹的凶兽怎么可能被当成宠物豢养?相比之下,我家那几位只是裹着皮草混日子而已……又想到这些魔性的家伙进出我家如入无人之境,多少有点发怵。
我家夏天窗子日夜不闭,猫们出入自由。到了冬天,为保温,窗子都封死了。猫们便被设了门限,晚上九点之前还不回家的话,另投明主去吧。说起来,还是红墩乡的猫都太笨了,进不了家门的话只知道蹲在门口傻等。不像之前在阿克哈拉村,那里的猫都会叫门。
在阿克哈拉,我们的住处是由一处兔舍改建的,狭而长。卧室紧挨着仓库。仓库屋顶设有换气的天窗,很快成为猫儿们的VIP通道,昼夜不息,冬夏无阻。仓库和卧室间隔有一道门,夏天随时敞着,冬天随时关着(得保温啊)。无数个冬日的深夜里,这些家伙们一边刺啦刺啦挠门板,一边惨喵连天,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从梦中惊醒,从热被窝中拖出。等放进门来,一个个喝水,吃食,上厕所,发愣。暖和过来了,这些家伙又觉得还是外面自在,于是继续挠着门叫唤。吵得人实在睡不成觉,只好再爬起来把它们放出去。出去之后,没一会儿各位就醒悟过来:这样的天气的确不适合浪荡。于是再回来,理直气壮地隔着门又挠又叫。我和我妈不知一夜起身多少次去给它们开门关门开门关门……门童也没这么辛苦啊!况且门童开一次门还能得一块钱小费呢。我妈总是在黑暗中一边摸索着起身一边怒斥:“我是你们的奴隶吗?!我是你们的用人吗?!”太影响睡眠了!然而不给开的话,于心不忍,更没法安心睡,毕竟这天寒地冻的……算了,猫能知道个啥,不跟它一般见识。
同样裹着皮草,猫比狗更怕冷。白天在窗台上排成队晒日光浴,夜里千方百计钻我们被窝。钻被窝这种事已触犯底线,我和我妈毫不留情,来一个踹一个。大家又只好去巴结赛虎。赛虎也不是好惹的,来一个咬一个。然而赛虎这家伙毕竟没啥底线,再不好惹也架不住各位走马灯似的骚扰,最终往往屈服,和众猫将就着挤一个狗窝。温柔的赛虎,善良的赛虎,浑身毛茸茸热乎乎的赛虎,在无数个炉火熄灭的寒冷冬夜,是猫咪们最甜美的依傍。宽绰的狗窝被塞得满满当当,身上还趴了俩。作为一只狗,可能会略感屈辱,但作为隆冬寒夜里同样孤独脆弱的生命,我猜它也会依恋此种舒适和安全感吧。
虽然猫儿们最后的命运都是野猫,但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天生的野猫。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几乎所有的小奶猫都有黏人的天赋。高冷这种气质,得在温饱无忧的前提下才养得起来。冬日里,铺满冰雪的偏僻小道旁,它们突然就出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知之前已经流浪了多久。远远一看到有人,就奶声奶气地急切喵叫,一步三滑奔过来,然后再迈着小短腿努力寸步不离尾随那人。似乎明白:这人是自己的一线希望,一旦被这人收容,才能活下去。听着这细弱喵声,瞅着这巴掌大的一小团茸毛,心肠再硬的人也会动容啊。不知此种求救的本能是怎样在猫的基因里流传下来的。我从没见过哪只小猫在走投无路时会找牛求助,找马求助,找拖拉机求助,而后者明明看上去比人强大多了。
我几乎能记得我家每一只猫咪生平第一次迈出家门的时刻。在此之前,它们已经蹲在门边凝望门外某处某点好几天了。更早一些的时候,则躲在门后,探出小半个脑袋窥视。而最最初,几乎是门一开,强烈的光线一泻进来,一个个惊惶躲避,躲闪不及。猫咪得花多长的时间去适应世界的渐渐扩张啊。总之,习惯了敞开的门后,就整天蹲在门口,入神地观望对面的世界。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全线撤退。很久很久之后,又变成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后退一步,弓腰缩颈,以可守可攻的姿态静观其变。
每到这时,我妈往往会助它一臂之力。不,一脚之力。她一脚踹向猫屁股:“笨怂,怕什么?”猫儿瞬间跌落广阔天地。接下来,有闪电般窜回来的,有不知所措僵若木猫的。还有的略胆大,定定神,再往前试走一两步。总之,总算是迈出家门了。再往下,一日日地,它的探险范围以房屋为中心,半径呈几何级数增长扩张。我妈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唤猫回家,都得喊好一会儿。半年之后,或者一年之后,终于有一天,再也喊不回来了。她忿忿关门落锁,说:“野了,又野了一只了!”
从我家出去的猫,就算没有白吃饭,也终将成为白眼猫。田野间,树林里,狭路相逢,它敌意以对,又漠然折身而去。有时它也会愣愣神,似乎记忆的遥远深处火花一闪,犹豫着冲我喵叫一声。我连唤“咪咪”(我家所有猫都叫这个名字),令它似乎记起了更多,不知不觉向我走来。然而,还剩最后两三米距离时,猛地觉醒,飞身窜开,三两下就消失在草丛深处。无论我怎么高呼“咪咪”,都不肯回头了。
多少有些失落。正是这个肥头大耳高度警惕的家伙,小时候曾在脚边手边寸步不离,贪吃贪睡,娇声娇气。喊一声“咪咪”,跑得飞快。后来渐渐长大了。多少个深夜里,它和外猫混战,惨叫连连,我们全家从床上爬起,操起家伙出门助战。也是它,闲来没事把家里的床单门帘扯得稀烂。我不止一次建议剪了它的趾甲,我妈坚决不予采纳。她担心它没了趾甲,在外面打架更是打不赢了。打不赢也就罢了,逃命时连树都爬不了。
亲密终成陌路。在我的童年时代,这种情景总会令我痛苦。长大后渐渐释怀。如今目送它孤独而坚定地越走越远,微微失落后总会大松一口气,心里说:谢谢你,谢谢你忘记了我,谢谢你变得和我毫无关系。
很多人喜欢狗,讨厌猫,源于一句老话:“穷养狗富养猫。”似乎猫最势利,嫌贫爱富,冷漠无情。然而真的是猫的过错吗?我看其实是人的陋性吧。狗儿痴蠢,不知变通,你对它有一分的好,它便还你十分好。而猫可会算账了,你对它一分好,它也报以一分,给它两分,还两分。只有你全情投入,它才回报满满。因此,口口声声称爱狗不爱猫的人,也许爱的只不过是一份低付出高回报的投资罢了……
然而,有一只白色黑斑母狸猫,我始终不能忘记。记得它不到两个月大就入驻猫馆,成长经历和其他猫客无异。长大后却性情迥然,出奇地恋家,养了好几年都不愿离开。当时一同收养的还有一只稍大一些的麻灰色公狸猫。两猫朝夕相处,青梅竹马,我们都以为长大了肯定会来一腿。麻猫也是这么想的。两只猫看上去也的确般配,白猫修长苗条、优雅从容,麻猫虎背熊腰、虎虎生风。
话说我们麻猫对白猫的爱意,那可真是天地都为之动容啊。站坐不离,到哪儿都搂着不放,睡觉时恨不能绑在一起。整天摸爬啃舔,钻拱挤蹭,将猫生中大把光阴消耗在白猫身上,无怨无悔。然而,直到最后,可怜的麻猫也没能泡上白猫。每次都在最后关头败下阵来——白猫就地一坐,麻猫翘着小鸡鸡团团绕之,无可奈何。以致后来麻猫心灰意冷,早早投入社会,万过家门而不入。
不只拒绝了麻猫,我们的白猫也从没理会过任何公猫。何其洁身自好!整个发情季节里,整天安安静静,心如磐石地晒太阳。然而,几乎普天之下的野猫都爱上了它,轮流跑到我家天窗边求欢,日日夜夜冲里面苦苦呼唤,一个个只恨不会弹吉他。吵得我和我妈真想釜底抽薪,把白猫扫地出门。
白猫清心寡欲,却极亲近人。家里每逢来客,管他是来借钱的还是来讨债的,刚刚坐定,它就蹲人家脚下抱着人家鞋子抬头凝望,满脸求摸的深情。若客人果真伸手去摸,它立马就势一跃,直接跳到人家怀里。接下来,蹭脑袋、拱臂弯,非要客人环起双臂左右搂定才能安静下来。然后死了一样瘫卧客人怀里,似有无限享受。也不管这大热天的,客人多难受。
对待自己家人就更不客气了。每天非要和赛虎睡在一起,挤成阴阳八卦图。还喜欢待在我妈头顶上。一逮着机会就爬上去卧得稳稳当当,以为自己是个帽子。那时我妈在阿克哈拉村开杂货店,天天就这样顶一只猫跟顾客讨价还价,在当地传为奇谈。后来渐渐大些了,头顶坐不稳当了,改蹲肩膀上,监控探头一样四面环顾店内情景。总之,总得比我妈高点才安心。
总之,我有过这么一只猫,它是我家唯一一只不愿成为野猫的猫。她没有探索世界的野心,没有生育后代的本能,清清净净,悠悠闲闲。除了家里和店里,整天哪儿都不去。不添麻烦,不闯祸,不偷食,不乱上厕所,不制造任何家庭矛盾。猫食再寡淡也从没听它抱怨过。它美丽、温顺、充满喜悦。它对我们的信任以及对我们这个家的依恋令人惊讶又幸福。它活在世上像在深深地安慰着我们。
它死的时候也没有打扰任何人,安安静静卧在后门墙角处的一只破铁盆内,像平时一样蜷作一团。没有伤痕,也不见瘦削。不知死了多久,不知之前遭遇过什么。我连猫带盆一起埋在了菜园里。我经历过许多猫的死亡,也亲手埋葬过许多猫。唯有这一次最伤心。现在我微博的头像就是它。白脸红鼻头,眼睛大且媚,还文有眼线。完美的埃及艳后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嗯,野猫会馆仍在营业中,故事以后接着说。2015年
【宠牛记】
听过宠物狗宠物猫宠物猪,甚至宠物蜘蛛宠物蛇……但没听过宠物牛吧?是的,我家养了一头宠物牛。但这事也没啥自豪的。每当我妈出远门,由我一个人照料一大家子时,累得真是哭都哭不出来。狗们每天就煮一大盆狗食,猫们一小盆猫食,鸡鸭也好打发。可牛呢?瞧它那大肚皮!于是我家专门种了两亩地……
种地得浇水啊,于是我们花一万块钱在地边打了一口井……饲草长出来得收割,于是这两年我妈一心想说服我买台小型收割机……被我一次又一次坚定否决。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态度还能坚持多久,尤其上一次当我割牛草割得腰肌劳损时……当时,我以镰刀撑地,差不多是爬回家的。接下来躺了三天。再接下来休养了半年。
最早,我家还住在荒野中的阿克哈拉村时,有个欠我家钱的村民过世了。依据当地的传统礼信,死者需得还清生前债务才被允许入葬。可这家人实在太穷,他的亲属便赔给我家一头牛。当时牛还小,非常可爱,我妈就爱上了……有人养牛是为了耕地,有人是为了卖肉,有人是为了挤奶,我家的牛呢,似乎只是为了杵那儿好看。
当时我家的商店窖了好几吨冬菜出售,却不幸遇上暖冬,慢慢地逐渐捂坏了,我妈便挑挑拣拣全部喂了牛。要知道那可是万里冰封的季节啊,别人家的牛只在一早一晚给分配点干草果腹,偶尔分得几颗玉米粒简直就是过年。它们整天叫花子一样满村流窜,寻些纸壳板嚼嚼,啃啃干牛粪充饥……可我家的牛却在吃蔬菜!绿色的蔬菜!这事我妈都不敢说出去……
于是乎,那个冬天,在屁股都瘦尖了的牛群里,唯有我家那位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名声传遍附近几个村落。连过路的人都会特意绕道至我家牛圈参观,啧啧称叹:“真主啊,怎么这么胖!”我妈感到倍有面子。总之牛奶也不指望了。我们继续像供菩萨一样供着这位牛先人,至今已经供了四年多。后果是感情越来越深,我妈发誓要给它养老送终。但是听说牛能活三十多年呢,掐指一算,至少还有二十年……
冯姐说:“牛最重感情,听说它被宰杀的时候会哭。以前还不信,直到有一次亲眼看到。它真的在不停落泪!看得我恨死宰牛的了,从此真的再不想吃牛肉了……还听说,牛只在临死才哭一次……”什么啊,我家的牛才没那么隐忍认命呢,它动不动就哭!早起看到食槽里只有干草没有鲜草也哭,出去放风若没玩够就被赶回家也哭,和别的牛顶架顶输了,更是跑回家哭半天,委屈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淌……娇气得不得了。
撒娇就撒娇嘛,根本不考虑自己什么样的体态,一边哭还一个劲儿往你身上蹭,躲都躲不开。爱抚怀中猫咪或膝下狗狗是双方的享受。作为宠物牛,当然也需要身体的抚触交流。只是这种交流只有它自个舒服,人得累个半死。为此我妈专门买了一把牧民用来收集山羊绒的钢丝刷,又宽又硬。每天一次,从牛脖子到牛肚皮到牛屁股,卖力地刷啊刷啊。一面刷舒服了,人家就自个转个身,让你再刷另一面。就这样,牛做了全身保养,人做了全身运动。不给它刷的后果就是一大早堵在门口不让你出去。如果你装看不见,它就直接往门框里挤。
还有遛牛。相比之下遛狗太逍遥了。有人抱怨大型犬难遛,拉都拉不住,那你来遛遛牛试试?何止拉不住,简直把你当风筝放。别人家拴牛大多拴牛鼻子,非常有效,轻轻一扯,立马乖乖。可我妈嫌该手段残忍。要知道我家养的可是宠物牛,不能这么虐待。还有养牛户把绳圈套在牛角根部,那也是牛的软肋。可我家的牛以前打架受过伤,有一边的牛角整个外壳都给掀没了,剩下的部分非常脆弱。我妈更是舍不得。便只好像拴狗一样拴着牛脖子。于是这根缰绳对它来说根本就是装饰品嘛。便只好被放风筝。
而且那种时刻绝对没法沟通,不管你说什么它都装听不懂。幸亏世上还有大棒子这个东西。在大棒子面前它才稍微收敛点。于是每日所见的情景差不多都是:我妈追逐着牛,逃命似的奔跑在村子里,一手狠命拽绳子,一手挥大棒,大呼小叫,如临大敌。要知道路两边都是庄稼,危机重重……啃了得赔啊!那些骑着牛背迎着夕阳吹着笛子之类的牧牛行乐图,只是文学呈现吧……
其实我妈大部分时候也就春天闹草荒的时候出去遛遛牛。夏天里我家那两亩地的产出用来养牛绰绰有余。秋天收购些豆秆囤着,过冬也没问题。只有春天难熬。再说了,那时已经啃了整整半年(我们这里冬天长达半年)干草的牛,看到一点点绿意都会红了眼睛。
遛牛的地方在村口农田尽头的荒地里。那里那点浅浅的杂草只能哄哄牛肚皮,但对牛来说仍然天堂一般。每天出门前一小时它便开始焦躁不安,院门一打开便直奔东去(只去了一次人家就自己能认路了)。每天下午往回赶时哭了又哭,一步三回头。我妈心都碎了,哄着说:“乖,咱回去吃萝卜,吃芹菜!”而萝卜和芹菜是我们这几天的伙食。若养的是兔子也罢了,那可是一头牛啊!怎么可能和一头牛分享?于是晚餐我们只好切几根咸菜下饭。
遛一次狗也就半小时吧,遛牛得老半天。后来每次出门我妈都带块布背点干粮,还领着狗,郊游似的。若遇到别的遛牛人——当然,人家是专业遛牛的,一遛一大群——便坐下来一边分享食物一边分享村里的八卦。狗也忙着和别的狗交流。那边全是荒地,不用防备太多。我妈优哉游哉。遇到好天气就摊开布,倒头就睡,直到任督二脉被太阳晒通了才醒来……那时牛还在不远处急急啃食,顾不上回头看她一眼。她常常遗憾不会纳鞋底。她认为一边遛牛一边纳鞋底,比一边放牛一边吹笛的画风浪漫多了。怎么说呢,除去来回路途中穿过庄稼地时的保卫战,遛牛还算是惬意的事吧。2014年
【过年记】
小时候,我外婆为了省下过年时的压岁钱,每年我家都不过年。一到大年三十那天,我外婆一大早就开始念叨:“过年也是那么哩,过月也是那么哩,过日也是那么哩。只要吃得好,穿得好,天天都是过年!……”我当时还小,无言以对。于是这天我们和往常一样,早早吃了夜饭熄灯睡下(省电费……)。然而外面鞭炮响彻通宵,硝烟呛人,提醒我:外婆说的可能有问题。如果这一天没啥特殊的话,大家为什么都会如此隆重地对待?
不过端午节我家还是会过的,那天要喝雄黄酒,吃苋菜。重阳节也过,那天会炸面食。总之都是些不怎么花钱的节。因此我从小至今,几乎没什么过年过节的意识。上高中时,有一次同宿舍的女同学的新毛衣不小心洒上了墨水,再也洗不干净了。她极其沮丧,不敢给家人知道,打着哭腔说:“这是准备过年穿的衣服,我偷偷拿出来穿的,完了完了……”令我诧异。不就一件新衣服嘛,早几天穿晚几天穿又有什么不同呢?再思索:自己过年穿过新衣没有?好像也穿过吧?……但是穿新衣服这种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新衣服都是大人做主买下的,总是难看得要死,总是得穿很久很久才能平复那份屈辱感。
后来辍学打工,在老板家过了一个年。他家老老少少拿出申奥的架势营造节日氛围,煮个鸡蛋也要剥了壳整成兔子造型并点上红眼睛后才隆重地开吃。春晚倒计时时,全家人激动得跟啥似的。总之,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渐渐知道了过年的重要性,却始终不能同自身建立联系。我和过年这件事无关。除我之外,所有人都那么高兴,所有人一定得回家团聚,所有人以此名义问候他人。我呢,在那天该干啥干啥,然后像个看热闹的人,看别人傻乐。
追根究底,这一切可能全都源于我外婆的教育。我外婆省下了压岁钱和新衣服,却令我疏远世事,冷静又孤独。冷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冷静也许就是自我和自私。可孤独这种东西却太宝贵。孤独是强大的独立,令我从不曾畏惧过人生的变故。当然,这种话说起来又空又大。可是真的,在每一个普天同庆的特殊日子里,我远远站着,照常生活,像是没有行李的旅人,又穷,又轻松。我的幸福只有一种源头,它只滋生于内心,它和外部的现实秩序没有一点关系。
那么话又说回来,我当年的压岁钱能有多少呢?……两毛钱。是的,两毛。话说那还是仅有的一次,破天荒的一次。由于没有对比,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这笔钱的数额是大是小,总之当时还是蛮高兴的。但是,给钱的时候,邻居男孩站在旁边盯着看。外婆作为邻里间年高望重的长辈,脸上过不去,也顺手给他掏了两毛钱。那男孩跳起来拒绝。真的跳了起来!然后奇耻大辱般跑掉了……那时我隐约感到,两毛钱可能有点少了吧?2015年
【阅读记】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捡到一张旧报纸。闲来无事,就把自己认得的字挨个念了出来,竟然发现它们的读音连缀出了一句自己能够明白的话语,大为震动。那种震动直到现在还能清晰记得。好像写出文字的那个人无限凑近我,只对我一个人耳语。这种交流是之前在家长老师及同学们那里从不曾体会过的。那可能是我生命之初的第一场阅读,犹如壳中小鸡啄开坚硬蛋壳的第一个小小孔隙。
阅读令我打开了通往更大也更黑的世界的一扇门。从此,只要是印有汉字的东西都会令我饥渴阅读。阅读物的最大来源是捡垃圾的外婆拾回家的旧报纸。邻居家则是最渴望的去处,他家有一面书架,五颜六色的书脊排列得整整齐齐,对我来说无异于阿里巴巴宝藏。只可惜他家总是不被允许进入。每年新开学那几天成了最快乐的时候,往往不到两个星期就读完了整学期的课本内容。
小学三年级我转学到了新疆,和我妈一起生活。我妈单身,正在考虑结婚。当时她有两个追求者,向我征求意见。我怂恿她选择其中一个,却没说出真实原因:那人家里也有一面小书架,摆满了书,令人无限神往。很快,我如愿以偿,却害惨了我妈。那人嗜酒,往下有八年的时间我妈陷入了混乱的人生。而且后来我也发现那些书全是装饰品,没啥靠谱的内容。
小学四年级那年我妈开始做收购废纸的生意。怕纸物淋雨,专门腾出一间房子堆积。所谓废纸大都是书籍和报纸,于是那个暑假我幸福惨了,天天从那间房子的窗户上爬进去(门锁着,我妈不让随便出入),躺在快要顶到天花板的书山书海上看书。那是真正的书山书海啊!在书堆里扒出一个舒适的书窝,蜷进去,左手取本书一翻,看不懂,右边一扔。再一本,还行,翻一翻,扔了。下一本,不错,甜甜看到天黑……只可惜,我妈的收购生意很快就赔本倒闭了。
六年级回到四川,发现了全城最幸福的一处所在:公园里的租书摊。那可比买书划算多了!于是整个暑期里,每天跟上班一样风雨无阻地出现在那里。夏天结束时,摊位上差不多所有书都被我看完了。上初中后,学校有小型的图书馆,能借阅到一些文学经典及报纸期刊。此外,帮同学做值日的话,也能借到他们的书看。
——全都是毫无选择的阅读,全然接受,鲸吞海纳,吃干抹净。然而渐渐地,阅读的海洋中渐渐浮起明月。能记得语句暗流涌动,认准一个方向推动小船,扯动风帆。而忘记的那些,则是大海本身,沉静地荡漾——同时也是世界本身。我想,这世界其实从来不曾在意过谁的认可与理解,它只是存在着,撑开世界应有的范围。
直到现在为止,我对阅读也并不挑剔,只要不是特别枯燥都能看下去。而且在我如今的年龄上,阅读的意义已经不只是汲取养分增加知识领略愉悦……诸如此类了。看到一本好书固然觉得幸运,遇到烂书也并不排斥。况且烂书带给人的思考空间也同样巨大:何以烂?何以不能避免烂?都烂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能令人接着往下看?……还有那些没啥天赋的作者们,他们的视野,他们的态度,他们的奢望,他们的努力……历历在目。看多了,也就渐渐熟悉了他,理解了他,并且原谅了他……阅读不但带来共鸣的乐趣,也带来沟通的乐趣。
对了,之前说的都是少年时期的阅读,那么后来呢?惭愧,后来几乎不怎么读书了。各种原因。直到这几年才开始重新大量阅读。而且,对现在的我来说,“阅读”这件事已经渗透进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之中,成为了日常习惯。什么都是“读”,什么都是学习与获得。世态百相,人间万状,阅读行为无法停止。我仍稳稳当当行进在当年的航道上,明月已经升至中天。当我再次拿起一本书的时候,总感觉一切仍然刚刚开始。当年的耳语者还不曾走开,只对我一个人透露唯一的秘密。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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