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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魂记】
在沙漠里,我本来并不是一个引人注视的人,更何况,在这片人口最稀少的土地上,要想看看另外一个人,可能也是站在沙地上,拿手挡着阳光,如果望得到地平线上小得如黑点的人影,就十分满意了。我初来沙漠时,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我的摄影机,拍下在极荒僻地区游牧民族的生活形态。分析起来,这种对于异族文化的热爱,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以至于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美丽和感动。
拍照,在我的沙漠生活中是十分必要的,我当时的经济能力,除了在风沙里带了食物和水旅行之外,连租车的钱都花不起,也没有余力在摄影这件比较奢侈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金钱,虽然在这件事上的投资,是多么重要而值得啊!我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机、三脚架、一个望远镜头、一个广角镜头和几个滤光镜之外,可以说再数不出什么东西,我买了几卷感光度很高的软片,另外就是黑白和彩色的最普通片子,闪光灯因为我不善用,所以根本没有去备它。在来沙漠之前,我偶尔会在几百张的照片里,拍出一两张好东西,我在马德里时也曾买了一些教人拍照的书籍来临时念了几遍,我在纸上所学到的一些常识,就被我算作没有成绩的心得,这样坦坦荡荡地去了北非。
第一次坐车进入真正的大沙漠时,手里捧着照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拍。如梦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楼,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迎面如雨似的狂风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长着手臂呼唤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干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满布乱石的荒野……这一切的景象使我意乱神迷,目不暇给。
当时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贫乏,如果早先我虚心地学些摄影的技术,能够把这一切我所看见的异象,透过我内心的感动,融合它们,再将它创造记录下来,也可能成为我生活历程中一件可贵的纪念啊!虽说我没有太多的钱拍照,且沙漠割肤而过的风沙也极可能损坏我的相机,但是我在能力所及的情形下,还是拍下了一些只能算是记录的习作。
对于这片大漠里的居民,我对他们无论是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衣服的色彩和式样、手势、语言、男女的婚嫁、宗教的信仰,都有着说不出的关爱,进一步,我更喜欢细细地去观察接近他们,来充实我自己这一方面无止境的好奇心。要用相机来处理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达到我所期望的水准的,我去旅行了很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着重于几个点上去着手,而不能在一个全面浩大的计划下去做一个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在我跟了送水车去旅行时,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经过介绍,跟了一个可信赖的撒哈拉威人巴新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这旅行的方圆,大半是由大西洋边开始,到了阿尔及利亚附近,又往下面绕回来,去一次总得两千多里路。每一个游牧民族帐篷相聚的地方,总有巴新的水车按时装了几十个汽油桶的水去卖给他们。在这种没有车顶又没有挡风玻璃的破车子里晒上几千里路,在体力上来说,的确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和苦难,但是荷西让我去,我就要回报他给我这样的信心和看重,所以我的旅行很少有差错,去了几日,一定平安地回到镇上来。
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个背包和帐篷之外,我双手空空,没有法子拿出游牧民族期待着的东西,相对的,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第二次去时,我知道了做巫医的重要,我添了一个小药箱。我也明白,即使在这世界的尽头,也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买了很多串美丽的玻璃珠串,廉价的戒指,我甚而买了一大堆发光的钥匙、耐用的鱼线、白糖、奶粉和糖果。
带着这些东西进沙漠,的确使我一度产生过用物质来换取友谊的羞耻心理,但是我自问,我所要求他们的,不过是使他们更亲近我,让我了解他们。我所要交换的,不过是他们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欢因为我的礼物,使他们看见我对他们的爱心,进一步地请他们接纳我这个如同外星人似的异族的女子。
当水车在一个帐篷前面停下来时,我马上跳下车往帐篷走去。这些可爱而又极容易受惊吓的内陆居民,看见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去了,总是吓得一哄而散。每当这些人见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时,巴新马上会大喝着,把他们像羊似的赶到我面前来立正,男人们也许会过来,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难让我接近。
我从来不许巴新强迫他们过来亲近我,那样在我心里多少总觉得不忍。“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不要怕我。”我明知这些人可能完全听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语调可以安抚他们,即使是听不懂,只要我安详地说话,他们就不再慌张了。
“来,来拿珠子,给你!”我把一串美丽的珠子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过来摸摸她的头。东西送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看病。皮肤病的给涂涂消炎膏,有头痛的分阿斯匹灵,眼睛烂了的给涂眼药,太瘦的分高单位维他命,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大量的维他命C片。我从不敢一到一个地方,完全不跟这批居民亲近,就拿出照相机来猛拍,我认为这是很不尊重他们的举动。
有一次我给一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斯匹灵片,又送了她一个钥匙挂在布包着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五秒钟,就点点头表示头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帐篷走去。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是她的媳妇和女儿们吧。
这些女人,有着极重的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着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手势,请她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的两个很羞涩地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这两个美丽的脸,衬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着无知而性感的嘴唇。她们的模样是如此地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
我想这批女子,不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西,也把她们给迷惑住了,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任由我拍照。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他大叫大跳着,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又大骂着挤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轻女人,听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的缩成一团。
“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着不流利的西班牙文。“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声指着我的照相机,要过来打。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着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巴新。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动地围了上来。
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迷信来吓阻他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地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已是“失去了灵魂的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如果我偷拍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多么地重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着。
“巴新,不要再争了,请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出来还给她们,请她们不要怕。”“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巴新在态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去,滚开!”巴新又挥了一下袖子,人们不情不愿地散了一点。那几个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地蹲了下去。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要担心。”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着光给他们看个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那些人都满意地笑了。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着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着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搭车的老撒哈拉威人。“从前,有一种东西,对着人照,人会清清楚楚地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厉害!”一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着趴在巴新身后问他。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地举在那个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车,车刹住了,他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了,再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视镜之类的东西。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还有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地产生了一丝怜悯。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身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块叠起来,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地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一点也不怕镜子,慢慢地他们的小孩群也肯过来,很快地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没发生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撒哈拉威人,收魂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去。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沙漠里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的雪景。那个中午,我们慢慢地开着车,经过一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边,是深蓝色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地落在海滩上,海边马上铺展开了一幅落日的霞光。我奇怪极了,细细地注视着这一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的景色来呢!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一起,正低头吃着海滩上不知什么东西。
“拍不全,太远了,我下去。”“不要下,安静!”我低喝着荷西。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地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一群天堂来的客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会淡忘掉了。
有一次我们又跟了一个撒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郑重地杀了一只羊来请我们吃。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一只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烤成半熟就放在一个如洗澡盆一样大的泥缸里,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石子下下棋,等一个小时之后,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一只羊才被分啃成了骨头。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一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水。”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因为听说骆驼出生时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我们当然带了相机。没想到,那只小骆驼迟迟不肯出世,我等得无聊了,就去各处沙地上走走。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管骆驼的老撒哈拉威人,突然在远远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拜了下去,只是跪着),然后他又站起来了。
因为他的动作,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里没有卫生纸,那么他们大便完了怎么办?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建设性,但是我还是细细地思索了一下。“荷西,他们怎么弄的?”我跑去轻轻地问荷西。“你看见他跪下去又起来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什么,世界上有跪着小便的人?”“就是跪跟蹲两种方式,你难道以前不知道?”“我要你去拍!”我坚持这一大发现要记录下来。“跪下去有袍子罩着,照片拍出来也只是一个人跪着,没什么意思!”“我觉得有意思,这世界上哪有第二种人这样奇怪的小便法。”我真当做是一个有趣的事情。“有艺术价值吗?三毛。”我答不出话来。
【沙巴军曹】
那一阵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年轻人,已经组成了“波里沙里奥人民解放阵线”,总部在阿尔及利亚,可是镇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心几乎都是向着他们的,西班牙人跟撒哈拉威人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沙漠军团跟本地更是死仇一般。
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个醉汉拖到车子里去。这家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全身都汗湿了,才将他在后座放好,关上门,口里说着对不起,慢慢地开出人群,车顶上仍然被人砰砰地打了好几下。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一片死寂。“荷西,闪一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一点。”荷西的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们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大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咔嗒上了膛,指着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
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一大壶出来。这几个人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两盒。“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地望着牛奶,又不好意思再喝下去。“放心喝吧!你们平日喝不到的。”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着一定会问好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地卖着关子。“请告诉我们在哪里!”“啊!你们不能去买的,要喝上家里来吧!”“我们要很多,三毛,拜托你讲出来啊!”“我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军营?你一个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了起来,一副老百姓的呆相。“军眷们不是也在买?我当然跑去了。”“可是你是不合规定的老百姓啊!”“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地说。“军人,对你还有礼貌吗?”“太客气了,比镇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请你代买牛奶总不会有问题吧?”“没有问题的,要几盒明天开单子来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来,交给我一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字,每个人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我拿着单子咬了咬嘴唇,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口。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一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一次买清,就不再出现,总比一天去买十盒的好。
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一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角,打一个转,再跑进去,再买一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来去去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三毛,你还要进进出出几次?”“还有四次,请忍耐一点。”“为什么不一次买?都是买牛奶吗?”“一次买不合规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地回答着。“没关系,我现在就拿给你,请问你一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吗?”“别人派我来买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去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一下停下了一辆吉普车,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上坐着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回营区去的醉汉吗?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眼光看人时带着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开到第三个扣子,留着平头,绿色的船形军帽上别着他的阶级——军曹。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地打量了他一下。
他不等我说话,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一个一个搬上了车,我看牛奶已经上车了,也不再犹豫,跨上了前座。“我住在坟场区。”我很客气地对他说。“我知道你住在那里。”他粗声粗气地回答我,就将车子开动了。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的车子开得很平稳,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等车子经过坟场时,我转过头去看风景,生怕他想起来那个晚上酒醉失态被我们捡到的可怜样子会受窘。
到了我的住处,他慢慢地刹车,还没等他下车,我就很快地跳下来了,因为不好再麻烦这个军曹搬牛奶,我下了车,就大声叫起我邻近开小杂货店的朋友沙仑来。沙仑听见我叫他,马上从店里趿着拖鞋跑出来了,脸上露着谦卑的笑容。等他跑到吉普车面前,发现有一个军人站在我旁边,突然顿了一下,接着马上低下了头赶快把箱子搬下来,那个神情好似看见了凶神一般。
这时,送我回来的军曹,看见沙仑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仑开的小店,突然转过眼光来鄙夷地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地知道,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涨红了脸,很笨拙地辩护着:“这些牛奶不是转卖的,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过是——”
他大步跨上了车子,手放在驾驶盘上拍了一下,要说什么又没说,就发动起车子来。我这才想起来跑了过去,对他说:“谢谢你,军曹!请问贵姓?”他盯住我,好似已经十分忍耐了似的对我轻轻地说:“对撒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没有名字。”说完就把油门一踏,车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我呆呆地望着尘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给我解释的余地,问他的名字,居然被他无礼地拒绝了。
“沙仑,你认识这个人?”我转身去问沙仑。“是。”他低声说。“干什么那么怕沙漠军团,你又不是游击队?”“不是,这个军曹,他恨我们所有的撒哈拉威人。”“你怎么知道他恨你?”“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我刻意地看了老实的沙仑一眼,沙仑从来不说人是非,他这么讲一定有他的道理。从那次买牛奶被人误会了之后,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军营买菜。
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见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对我说他们队上以为我走了,又问我为什么不再去买菜,我一听他们并没有误会我的意思,这才又高兴地继续去了。运气就有那么不好,我又回军营里买菜的第一天,那个军曹就跨着马靴大步地走进来了,我咬着嘴唇紧张地望着他,他对我点点头,说一声:“日安!”就到柜台上去了。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撒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得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文身刺花,深蓝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面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却是个男人的。“喂!‘奥地利的唐璜’是谁?是什么意思?”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名字。”“不是人吗?”“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牙还是不分的,后来军团用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天,我们的撒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分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地流着,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
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老人悠闲地吸着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零零地升起了。阿里的母亲捧着一大盘“古斯古”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我用手捏着“古斯古”,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色下,坐在地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
“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我奇怪地问着老人。“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才有名字,叫做‘魅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旧住着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着。”“什么惨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着老人。
老人望了我一眼,吸着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着远方。“杀!杀人!血流得当时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夜,突然降临了。“撒哈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地说,望着荷西和我。“十六年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枣落了一地,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撒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扎营的帐篷成千上万——”
老人在诉说着过去的繁华时,我望着残留下来的几棵椰子树,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地也有过它的青春。“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着不走——”老人继续说。“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插嘴打断他。“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沙漠军团来了,撒哈拉威人不许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后来——”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着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一大群撒哈拉威人偷袭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在睡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醉了酒,跌在营外,醒来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不留。”“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沙漠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可能?”荷西说。“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料到撒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军营当时扎营在哪里?”我问着老人。
“就在那边!”老人用手指着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了,一块好好的绿洲荒废成这个样子。”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冽地吹拂过来,夹着呜呜的哭声,椰子树摇摆着,帐篷的支柱也吱吱地叫起来。
我抬头望着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的西班牙兵在跟包着头举着大刀的撒哈拉威人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的姿势在刀下倒下去,成堆的人流着血在沙地上爬着,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带血的脸上嘶叫着,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我吃了一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四周安详如昔,火光前,坐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啊!
“那个唯一活着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着花,老是像狼一样盯着撒哈拉威人的那一个?”我又轻轻地问。“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结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的兄弟尸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着营名的文身。“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问着。“那件事情之后,他编在镇上的营区去,从那时候他就不肯讲名字,他说全营的弟兄都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大家都只叫他军曹。”这件已成了历史的悲剧,在镇上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我每次看见那个军曹,心里总要一跳,这样惨痛的记忆,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里淡去?
去年这个时候,这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沙漠突然地复杂起来。北边摩洛哥和南边毛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组成了游击队流亡在阿尔及利亚,他们要独立。西班牙政府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对这一片已经花了许多心血的属地不知要弃还是要守。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
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闭学校,疏散儿童回西班牙,夜间全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地开进来,铁丝网一圈一圈地围满了军事机关。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镇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方面弄出来的。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所以按兵不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为了怕爆炸,已经很少去了。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一律关门,留驻的西国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发生任何正面战争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怎么办,报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我闷闷地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见很多棺木放在军用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经打了起来。顺着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撒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坟场,沙漠军团的公墓却是围着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着,墙内竖着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
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门已经开了,第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很多沙漠军团的士兵正把一个个死去的兄弟搬出来,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团是活着活在沙漠,死着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起来要一同带走,那么西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却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地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地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贴上纸条,这才搬上了车。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时,我才发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
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地刺耳,突然在这当时看见军曹,使我想起,那个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这么多年的一件惨事,难道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他大步地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地抱出来,轻轻地托在手臂里,静静地注视着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的悲怆。
大家等着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的。“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地对另外一个拿着十字锹的说。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着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人,像对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事者,他经过围观着的撒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撒哈拉威人拉着小孩子们一逃而散。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白色。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着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所以当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好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车子留下来给我,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着柏油路走。
在转入镇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是六点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会开着,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着一柱黑烟冒向天空,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地把车子往家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着飞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我点点头,问着:“伤了人吗?”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撒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插了一面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了车往那群小孩跑去,想赶开他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死了几个撒哈拉威小孩?”“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我茫然地开始做饭给荷西吃,心里却不断地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啮了十六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他一向视做仇人的撒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地死去。
第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地葬在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他的兄弟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地被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这一片他又爱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着——“沙巴·桑却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撒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着垃圾桶,唱着有板有眼的歌,在夕阳下,是那么地和平,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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