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雨没有大到需要撑伞,却也悄无声息地沾湿了头发和衣服。秋雨绵绵,灰色的云却不时分开,让夜空露出脸来。出了四天王寺前站,中道正晴抬头望着天空,想,狐狸嫁女儿啊。这是他母亲告诉他的。他在大学的储物柜里放了一把折伞,但直到出了大门才想起,便打消了回去拿的念头。他有点匆忙。心爱的石英表指向七点五分,意味着他已经迟了,但他要去见的人并不会为此而不悦。他的匆忙,纯粹是因为想尽快到达目的地的民宅。
没有伞,他用在车站零售摊买来的体育报挡雨,以免淋湿头发。职棒养乐多队获胜翌日购买体育报,是他自去年养成的习惯。直到初中一直住在东京的他,从养乐多燕子队还叫原子队时,便是该队的球迷。燕子队去年在广冈总教练的带领下奇迹般获得冠军。去年这时,几乎每天都看得到报道养乐多选手杰出表现的新闻。然而今年养乐多队却大为走样,情况跌到谷底。九月以来,他们的排名总是垫底,正晴买体育报的机会当然也变少了。今天身边有报纸,可说极为幸运。
几分钟后,正晴抵达目的地,按了门牌“唐泽”下方的门铃。玄关的格子门打开,唐泽礼子随即出现。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可能是因为质地细薄,她身形显得格外孱弱,看了不觉令人心疼。正晴想,不知这位刚迈入老年的妇人何时会再穿起和服。三月他第一次造访时,她穿着深灰色捻线绸和服。而自梅雨前夕起,和服便换成了长裙。“老师,真对不起。”一看到正晴,礼子便致歉道,“刚才,雪穗打电话回来,说为了准备文化节无论如何脱不了身,会晚三十分钟左右。我已经要她尽快赶回来了。”
他被领进一楼的客厅,这里本来是和室,但放置了藤质桌椅,作为西式房间使用。他只在第一次造访时踏进这间房间,大约是在半年前。为正晴找到这份家教工作的是他的母亲。她听说她的茶道老师想为即将升高二的女儿找数学家教老师,便推荐了儿子。那位茶道老师便是唐泽礼子。
正晴在大学就读理工科,自高中时代便对数学颇具自信。事实上,直到今年春天,他都是一个高三男生的数学和理科家教,这学生顺利考上了大学,正晴也必须去找下一份家教工作。母亲为他介绍的这个机会正是求之不得。正晴非常感谢母亲。不仅是因为这个工作确保了他每个月的收入,每周二造访唐泽家更令他期待不已。
他坐在藤椅上等候,不久礼子便用托盘端着盛有麦茶的玻璃杯回来了。看到麦茶,他松了口气。上次进这间房间时,主人径自端上抹茶,他完全不懂喝抹茶的规矩,急出一身冷汗。礼子在他对面坐下,说声“请用”,招呼他喝茶。正晴不客气地拿起玻璃杯,冷凉的茶流过干渴的喉咙,非常舒服。
唐泽雪穗就读的是清华女子学园,正晴听说她是从清华的初中部直升的。她还准备直升同一所学校的大学。若高中时期成绩优秀,只须面试通过便能进入清华女子大学。只不过视志愿学科而定,入学的关卡有时也可能极难通过。雪穗的志愿是竞争最激烈的英文系。为了确保获得直升的机会,她的学业成绩必须在全学年始终名列前茅。雪穗几乎所有科目成绩都很优秀,只有数学稍弱。为此担心的礼子才想到聘请家教老师。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正晴点点头,随即稍觉疑惑地问道,“雪穗小学上的是公立学校吧,那时候没有参加考试吗?”礼子沉思般偏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略显迟疑。不久,她抬起头来。“如果当时她在我身边,我一定会这样建议,但是那时候我还没和她住在一起。大阪这个地方和东京比起来,会想到让孩子进私立学校的父母很少。最重要的是即使想上私立学校,当时那孩子的环境也不允许。”
“雪穗的亲生父亲算是我的表弟,不过在她还小的时候便意外过世了,所以家境不是很好。他太太虽然出去工作,但一个女人要养家养孩子,实在不容易。”“她亲生母亲怎么了?”正晴一问,礼子的表情更加忧郁。“也是意外身亡,我记得是雪穗刚升上六年级的时候。好像是……五月吧。”“车祸吗?”“不是,是煤气中毒。”“煤气……”“听说是炉子上开着火煮东西,人却打盹睡着了。后来汤汁溢出来浇熄了火苗,睡着了没发现,就这样中毒了。我想她一定是累坏了。”礼子悲伤地蹙起细细的眉毛。
正晴想,这很有可能。最近都市住户渐渐改用天然气,一般不再发生因煤气造成的一氧化碳中毒,但从前经常发生类似的意外。“尤其可怜的,是发现她身亡的就是雪穗。一想到雪穗当时受到多大的惊吓,我就心疼不已……”礼子沉痛地摇头。“她自己发现的吗?”“不,听说房间上了锁,她请不动产管理员来开锁,我想她是和管理员一起发现的。”“哦,和管理员一起啊。”
雪穗为什么会自己跑到和母亲并无亲密往来的亲戚家玩?正晴感到不解。也许是他的疑惑显现在脸上,礼子便接着说明:“我和雪穗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父亲七周年祭的时候。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对我懂得茶道似乎非常感兴趣,兴致勃勃地问了好多问题。我就说,既然这么有兴趣,就来我家玩吧,这应该是她母亲去世前一两年的事。后来,她真的很快就来找我了。我有点吃惊,因为当时只是随口说说。不过,她似乎是真心想学茶道,我也因为一个人住,相当寂寞,就以半当游戏的心态教她。她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自己坐公交车来找我,喝我泡的茶,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事。不久,她的到访便成为我最期待的一件事。有时候她因为有事不能来,我就觉得好寂寞。” “雪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茶道的?”“是的。不过,不久她也开始对插花产生兴趣。我插花的时候,她会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观看,有时也会插手玩玩,还要我教她怎么穿和服。”“简直就像新娘教室。”正晴笑着说。“就是那种感觉。不过,因为她还小,应该说是扮家家酒吧,那孩子啊,还会学我说话呢。我说那多让人害臊,要她别学了,她却说在家里听妈妈讲话,连自己也言语粗俗起来,所以要在我这里改过来。”他这才明白,雪穗那种高中女生身上难得一见的高雅举止,原来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当然,前提是本人要有意愿。
“是啊。”刚迈入老年的妇人撇嘴点头后,又微微偏头,“只不过呢,有一点让我有些担心。那孩子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怕她会少了年轻女孩应有的活泼。要是她不规矩,我也会头疼,但是她太乖了,我甚至觉得叛逆一点也不为过。中道老师,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带她出去玩。”“咦?我?可以吗?”“当然,中道老师我放心。”“唔。那么,下次我带她出去好了。”“请您务必这么做,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
礼子的话似乎告一段落了,正晴再度伸手拿玻璃杯。这段对话并不枯燥,因为他正想多了解雪穗。然而,他认为礼子似乎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养女。唐泽雪穗这个女孩,既不像礼子认为的那么守旧,也不会太过乖巧。有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七月的时候,像平常一样上完两个小时的课后,他喝着送上来的咖啡,和雪穗闲聊。当时的话题必定与大学生活脱不了关系,因为他知道她喜欢听这个。
他们闲聊了五分钟后,有人打来电话。礼子来叫她,说是“一个英语辩论大会办事处的人要找你”。“哦,我知道了。”雪穗点点头,下楼去了。正晴把咖啡喝完,站了起来。他下楼的时候,雪穗正站在走廊上的电话架旁说话,表情看起来有点凝重。但当他向她打手势,表示要回家的时候,她笑容可掬地向他点头,轻轻挥手。“雪穗真厉害,要参加英语辩论赛。”正晴对送他到玄关的礼子说。“是吗?我完全没听她提起。”礼子偏着头说。
离开唐泽家后,正晴进了四天王寺前站旁的一家拉面店,吃迟来的晚餐,这已经成为他每星期二的习惯。他一边吃着饺子和炒饭,一边看店里的电视,但不经意地透过玻璃窗向外看时,正好瞥到一个年轻女孩快步走向大街。正晴顿时睁大了眼睛,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雪穗。会是什么事?他从她的表情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她来到大街上,匆匆拦了出租车。时钟的指针指着十点。再怎么想,都只有一个结论——一定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正晴很担心,便在拉面店打电话到唐泽家。铃声响了几次之后,礼子接起电话。“哎呀,中道老师。有什么事吗?”听到他的声音,她意外地问,丝毫没有急切的感觉。“请问……雪穗呢?”“雪穗?我叫她来接。”“咦?她现在就在旁边吗?”“没有,在房里。她说明天社团有事,一早就要集合,要早点睡。不过她应该还醒着。”一听到这几句话,正晴立刻有所警觉,发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啊,那就不用了。下次到府上拜访时,我直接跟她说,不是什么急事。”“啊?可是……”“真没关系,请别打扰她,让她睡吧,打扰您了。”“哦。那么,明天早上我再告诉她中道老师打过电话找她。”“好,那就请您转告。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正晴急忙挂断电话,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
雪穗多半是瞒着母亲偷偷外出的,也许和刚才的电话有关。虽然对她的目的地大感好奇,但正晴不想妨碍她。但愿雪穗的谎言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电话被拆穿,他想。他的担忧第二天便解除了,因为雪穗打电话给他。“老师,妈妈说昨晚您打电话给我。对不起,我今天一早社团有练习,昨天很早就睡了。”听到她这么说,正晴便知道她对礼子说的谎并没有被拆穿。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你一脸沉重地搭上出租车。”一时间她没有说话,然后才低声道:“原来老师看到了。”“我在拉面店里啊。”正晴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老师帮我和妈妈保密了对不对?”“因为要是被你妈妈知道,可能会不太妙。”“嗯,没错,那就不太妙了。”她也笑了。原来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正晴从她的反应猜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和之前那个电话有关。”“老师太犀利了,一点也没错。”说着,她把声音压低,“其实,是我朋友自杀未遂。”“啊?真的吗?”“好像是被男朋友甩了,一时冲动才那么做,我们几个好朋友急忙赶去她那里。可是,这种事总不能跟妈妈说。”“是啊。那你朋友呢?”“嗯,已经没事了。看到我们之后,她就恢复了理智。”“那真是太好了。”“她真是太傻了,不过就是男人嘛,何必这样就寻死。”“没错。”“所以喽,”雪穗开朗地继续说,“这件事就麻烦老师保密了。”“好,我知道。”“那么,下星期见。”她挂断电话。
回想起当时的对话,正晴至今仍不禁苦笑。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不过就是男人嘛”这种话。他深深体会到,年轻女孩的内心实在不是旁人能够想象的。不必担心,令千金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稚嫩——他很想对眼前的老妇人这般说。当他把茶喝完时,玄关传来格子门打开的声音。“好像回来了。”礼子站起身。正晴也离开座位,利用面向庭院的玻璃门反射出的影子,迅速检查头发是否凌乱。你这笨蛋,脸红心跳个什么劲儿啊!——正晴臭骂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中道正晴隶属于北大阪大学工学院电机工程学系第六研究室,选择的毕业研究主题是利用图形理论的机器人控制。具体地说,是根据单一方向的视觉辨识,使计算机判断该物体的立体形状。
他坐在书桌前修改程序时,研究生美浓部叫他:“哎,中道,来看看这个。”美浓部坐在惠普个人电脑前,盯着屏幕。
正晴站在学长身后,看向黑白画面,那里显示出三个格眼细密的方格和一个类似潜水艇的图案。他认得这个画面,那是他们称为Submarine的游戏,内容是尽快击沉潜藏于海底的敌方潜水艇。从三个坐标显示的几项数据推测敌人的位置,正是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当然,如果只顾攻击,己方的位置便会遭敌人察觉,招致鱼雷反击。
这个游戏是第六研究室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利用研究余暇做出来的,程序的编写与输入均以共同作业进行,可说是他们的地下毕业研究。“有什么不对?”正晴问。“你仔细看,这跟我们的Submarine有点不同。”“咦!”“像这个坐标显示的方式,以及潜水艇的形状也有点不同。”“怪了,”正晴凝神仔细观察,“是啊。”“很奇怪吧?”“是啊,有人改过程序了?”“不是。”
美浓部重新启动电脑,按下放置在身旁的录音机按键,取出磁带。这部录音机不是用来听音乐,而是个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虽然IBM已经发布了使用碟形磁盘的储存方式,但个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大多仍使用卡带。“我把这个放进去,启动后就是刚才那样。”美浓部把卡带递给正晴。卡带上的标签只写着Marine Crash,是印刷体,不是手写的。
“Marine Crash?这是什么?”“三研的永田借我的。”美浓部说。三研是第三研究室的简称。“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因为这个。”美浓部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车票夹,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看来是从杂志里剪下的。他把那张纸摊开。各式个人电脑游戏邮购——一行字映入眼帘。下面还有产品名称和该游戏的简单说明,以及售价表。产品共约三十种,价钱便宜的一千多元,昂贵的大约五千元出头。
Marine Crash在表格中段,字体较粗,还附注“娱乐性★★★★”。用粗体标明的还有另外三种,但标示四颗星的只有这个,一看就知道卖方强力推荐。从事售卖的是一家叫无限企划的公司,正晴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是什么?原来有人在做这种邮购业务?”“最近有时候会看到,我没注意,不过三研的永田说他早就知道。看到这个Marine Crash的游戏内容跟我们的Submarine很像,他觉得奇怪。后来,他有朋友在这里下订单买东西,他去借来看。结果就像你看到的,内容一模一样。他吓了一跳,跑来告诉我。”
“嗯……”正晴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Submarine,”美浓部说着往椅背靠去,金属挤压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是我们的原创作品。没错,说得精确一点,我们是拿麻省理工学生做的游戏为基础,可是,这是靠我们自己的创意开发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在毫不相关的地方想到同样的创意,还具体地做出来,这种偶然可以说几乎不存在,对吗?”“这么说……”
“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当中有人把Submarine的程序泄露给这家无限企划。”“不会吧?”“你想得到其他的可能吗?手上有Submarine的,只有参与制作的成员,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也不随便出借。”对于美浓部的质疑,正晴无话可说。的确,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事实摆在眼前,酷似Submarine的游戏正通过邮购渠道出售。
“要集合大家吗?”正晴提议。“有这个必要。马上就要午休了,叫大家吃过饭后到这里集合吧。问过所有人可能会有线索。当然,前提是那人没有说谎。”美浓部嘴角一撇,用指尖把金边眼镜往上推。“我实在很难想象有人会背着大家,把东西卖给商人。”“中道,你要相信大家是你的自由,但有人出卖我们,这是不争的事实。”“也不一定是蓄意吧?”
听到正晴的话,美浓部扬起一道眉毛:“什么意思?”“也可能是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偷走了程序。”“你是说,嫌疑人不是成员,而是他身边的人?”“是。”虽然对“嫌疑人”这种说法有点排斥,正晴还是点点头。“不管怎样,都有必要询问所有人。”说着,美浓部将双手盘在胸前。参与Submarine研制的,包括美浓部在内共有六人,大家在午休时间全部聚在第六研究室。美浓部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但所有人都坚称自己一无所知。
“先不说别的,做这种事,肯定会像现在这样露出马脚,哪有人会笨到想不到这一点。”一个四年级学生对美浓部说。另一个人则说:“既然要卖,当然是跟大家商量后我们自己卖啊,这样赚的钱绝对更多。”有没有人曾经把程序借给别人?美浓部提出这个问题。有三个学生回答,曾经借给朋友玩过,但都是在本人在场的情况下,每个人都确定朋友没有时间复制程序。
“这么说,可能是有人擅自把程序拿了出去。”美浓部要每一个人交代记载程序的卡带的去向。但是,没有任何人遗失。“大家再想一想。既然不是我们,那么就是我们身边有人擅自把Submarine卖给别人,而出钱买下的人,竟公然拿来兜售。”美浓部心有不甘地依次注视大家。
解散后,正晴回到座位,再度确认记忆。最后的结论是至少自己的卡带没有被人偷拿的可能。平常,他都把储存了其他数据的卡带和Submarine卡带收在家里书桌抽屉里。带出来的时候也随身片刻不离,甚至从未把卡带留在研究室里。换句话说,东西绝对不可能从他这里遭窃。话虽如此,这件事却让他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想。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游戏之作竟然可以成为商品,或许,这将是一项全新的商机……
正晴从缩印本中找出一九七四年五月份那一册,在桌上摊开。那个月发生过“众议院通过修订《大气污染防治法》”“主张女权的女性为反对《优生保护法修正案》于众议院集会”等事件。还有日本消费者联盟成立、东京都江东区7-Eleven第一家店开业的报道。
正晴翻到社会版,不久便找到一则小篇幅报道,标题是“大阪市生野区煤气灶熄灭造成一人中毒身亡”,内容如下:廿二日午后五时许,大阪市生野区大江西七丁目吉田公寓一〇三室房客西本文代(女,三十六岁),被公寓管理公司的员工发现倒在屋内,经紧急呼叫救护车急救,但西本女士到院前已身亡。据生野分局调查,发现尸体时屋内煤气弥漫,西本女士可能死于煤气中毒。现正针对煤气外泄的原因进行调查,研判极有可能是煤气灶上加热的大酱汤溢出导致熄灭,西本女士却未发现。
“嗯……”垣内不明所以地发出钦佩的鼻音,又看了一次报道,“生野区大江,在内藤家附近嘛。”“哦,内藤?真的?”“嗯,应该没错。”他们说的内藤是冰球社的学弟,比正晴低一届。“下次我问问内藤好了。”正晴边说边把报纸上吉田公寓的住址抄下来。
他在两个星期后才向内藤问起这件事。因为上了大四,已经不参与冰球社的活动,也鲜有机会和学弟碰面。正晴到社团,也是因为缺乏运动开始发胖,想稍微活动一下筋骨。内藤体格瘦小。虽然拥有高超的溜冰技巧,但体重不够,近距离接触时不耐撞,实力并不太强。但他为人细心周到,又懂得照顾别人,所以在社内主要是担任干部。
前一天答应的事,学弟立刻就办了。他打电话给为自己介绍停车位的不动产中介,确认对方是否是五年前煤气中毒案的目击者。对方表示发现尸体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儿子,他儿子目前在深江桥经营另一家店。深江桥位于东成区,在生野区北边。抄写了对方电话号码并绘有简图的便条,现在就在正晴手里。
“中道学长果然很认真。是因为了解家教学生的身世,对教学有帮助对不对?我打工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内藤佩服地说。看他自行如此解释,正晴不置可否。事实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他知道自己受到雪穗强烈吸引,但他并非因此才想知道她的一切。照他的看法,他认为过去的事根本无关紧要。他想,大概是因为无法了解她吧。即使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触碰彼此,言谈也很亲近,但有时他仍会蓦然觉得她遥不可及。他不明白为什么,并因此心生焦躁。
“比起发现尸体那时,后来的事更麻烦。警察跑来问东问西。”田川皱起眉头。“都问些什么?”“进屋时的事。我说我除了打开窗户、关掉煤气总开关外,没有碰其他地方,不知他们是哪里不满意,还问我有没有碰锅、玄关是不是真的上了锁,真服了他们。”
“锅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如果是大酱汤冒出来,锅四周应该更脏才对。话是这么说,事实就是冒出来的汤浇熄了火,又有什么办法?”听着田川的话,正晴心里想象当时的状况。他自己也曾在煮方便面时,不小心让锅里沸腾的热水冒出来过。那时锅四周的确会弄脏。
“话说回来,能够让请得起家教的家庭收养,就结果来说,对她也是好事一桩吧。跟那种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她母亲有什么不对?”“她有没有什么不对我不知道,可是生活应该很苦。以前是在乌冬面店之类的地方工作,也是勉强才付得起房租,而且还有积欠哩!”田川朝着上空吐烟。
“这样啊。”“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苦吧,那个叫雪穗的女孩冷静得出奇。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时候,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倒是吓了我一跳。”“哦……”正晴颇感意外,回视田川。礼子对他说过,雪穗在文代的葬礼上号啕大哭。“那时,有人认为可能是自杀,对吧?”内藤从旁插话。“啊,没错没错。”“那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好几件事表明,这样比较讲得通。不过我是从一个一直跑来找我的警察那里听来的。”“讲得通?”“是哪些啊?很久了,我都忘了。”田川按着太阳穴,但不久便抬起头来,“啊啊,对了。西本太太吃了感冒药。”“感冒药?这有什么不对吗?”“吃的不是普通的量。照空药袋看,好像是一次就吃了一般用量的五倍还不止。记得他们说,尸体被送去解剖,结果证明真的吃了那么多。”
“五倍还不止……那的确很奇怪。”“所以警察才怀疑,是不是为了助眠。不是有种自杀方法,是吃安眠药加开煤气吗?他们才会怀疑是不是因为安眠药很难买,才用感冒药代替。”“代替安眠药……”“好像还喝了不少酒,听说垃圾桶里有三个杯装清酒的空杯子。人家说那个太太平常几乎不喝酒,所以也是为了入睡才喝的吧?”“唔。”
“啊,对了,还有窗户。”可能是记忆渐渐复苏的缘故,田川打开了话匣子。“窗户?”“有人认为房间关得死死的,太奇怪了。她们住处的厨房没有排气扇,做饭时本该把窗户打开。”正晴闻言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他说,“也有可能是忘了打开。”“是啊,”田川点点头,“这不能算是自杀的有力证据。感冒药和杯装清酒也一样,别的解释也说得通。更何况,有那孩子作证。”
“那孩子是指……”“雪穗。”“作什么证?”“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证实说她妈妈感冒了,还有她妈妈觉得冷的时候,偶尔也会喝清酒。”“啊,是这样。”“刑警他们说,就算感冒吃药,那个药量也太奇怪了,可是她吃那么多药到底想干吗,只有问死者才知道了。再说,要自杀干吗特地把锅里的大酱汤煮到冒出来呢?因为这样,后来就当作意外结案了。”
“警察对锅有疑问吗?”“天知道。反正那也不重要吧?”田川在烟灰缸里把烟摁熄,“警察说要是早三十分钟发现,或许还有救。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她就是注定要死吧。”他话音刚落,有人从正晴他们身后进来了,是一对中年男女。“欢迎光临!”田川看着客人出声招呼,脸上堆满生意人的亲切笑容。正晴明白他不会再理睬自己,便向内藤使个眼色,一同离开。
略带棕色的长发遮住了雪穗的侧脸。她用左手中指把发丝挽在耳后,但仍遗漏了几根。正晴非常喜欢她这个拨头发的动作,看着她雪白光滑的脸颊,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想吻她的冲动,从第一次上课便是如此。求空间中两个面相交时的直线方程式——雪穗正在解这一问题。解法已经教过,她也懂了,所以她手里的自动铅笔几乎未曾停过。
正晴仍坐在书桌旁,环视房间。她去泡茶的时候,他都单独留在房里,但这段时间总是让他坐立难安至极点。坦白说,他很想探索房间的每个角落,想打开小小的抽屉,也想翻开书架上的笔记本。不,即使只知道雪穗用的化妆品品牌,一定也会得到相当的满足。但是,如果他到处乱翻,碰了房间里的东西,被她发现了……一想到这里,他只敢安安分分地坐着。他不想被她瞧不起。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看着室内。书架前有一台粉红色的小型录音机,旁边堆着几卷卡带。正晴稍稍起身,好看清楚卡带的标示。上面有荒井由实、OFFCOURSE等名字。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从卡带联想到全然无关的事——Submarine。他们今天再次在美浓部主导下交换消息,但对于程序从何泄露仍无头绪。另外,美浓部打电话到出售卡带的无限企划公司,也一无所获。
“我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程序的,对方坚持不肯透露。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请她叫技术人员来听,也不得其门。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勾当,我看目录上其他商品的程序一定也是偷来的。”“直接去他们公司呢?”正晴提议。“我想没有用,”美浓部当下便驳回,“你去抗议说他们的程序是从我们这里剽窃的,他们也不会理你。”
“如果拿Submarine给他们看呢?”美浓部依然摇头。“你能证明Submarine是原创作品吗?只要对方说一句你是抄袭Marine Crash的,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听了美浓部的话,正晴越来越懊恼。“照学长的说法,岂不是什么程序都可以偷来卖了?”“没错。”美浓部冷冷地说,“这个领域迟早也需要著作权的保护。其实,我把事情告诉了懂法律的朋友。我问他,如果能证明他们偷了我们的程序,可以要求什么赔偿。他的回答是‘No’。换句话说,根本很难,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就算找到剽窃者,顶多也只能揍他几拳吧。正晴备感无力,脑海里浮现出同伴的脸。到底是谁这么粗心,让人偷走了程序?他真想数落那家伙一顿。原来程序也是一种财产啊——正晴再次这么想,以前他鲜少意识到这一点。到目前为止,由于这程序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存放处置都很小心,却几乎从未想过会有人偷。
美浓部提议,每个人把自己曾对其展示、提及Submarine的名单列出来,理由是“会想到剽窃Submarine的人,一定对它有所了解”。大家都把想得到的名字列了出来,人数多达数十人。研究室的人、社团伙伴、高中时代的朋友等等,什么人都有。
“这当中应该有人和无限企划有所关联。”美浓部注视着抄录了名字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正晴能够理解他叹气的原因,即使有所关联,也不见得是直接的。这数十人当中,不乏再延伸出更多分支的可能性。果真如此,要实际追踪调查谈何容易!
“每个人去问自己提过Submarine的人吧,一定可以找到线索。”同伴们纷纷对美浓部的指示颔首赞成。正晴虽然点头,心里却不禁怀疑:这么做真的能找到剽窃者吗?他几乎没有和别人提过Submarine,对他而言,制作游戏也是研究的一环,这种专业的话题,外行人多半感到枯燥乏味,而且游戏本身的趣味性也远不及太空侵略者。
不过,有一次他把Submarine的事告诉过一个完全无关的人,那个人正是雪穗。“老师在大学里做什么研究呀?”听到她这么问,正晴先说起毕业研究的内容,但影像解析和图形理论对一个高二女生自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雪穗脸上虽然没有明白表示无聊,但听到一半,显然失去了兴趣。为引起她的注意,他提起游戏。她眼睛随之一亮。
“哇!听起来好有趣哦,你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游戏?”正晴在纸上画出Submarine的画面,向她说明游戏内容。雪穗听得出神。“好厉害哦,原来老师会做这么厉害的东西呀!”“不是我一个人,是研究室的伙伴一起做的。”“可是,整个架构老师不是都懂吗?”“是。”“所以还是很厉害呀!”在雪穗的注视下,正晴感觉心头火热起来。听到她说赞美的话,是他无上的喜悦。“我也好想玩玩看哦。”她说。
“如果有个人电脑就好了。可我朋友也都没有,因为那很贵。”“只要有个人电脑就可以玩了?”“对,把卡带里存的程序输进去就行。”“卡带?什么卡带?”“就是普通的磁带。”正晴向雪穗解释卡带可以作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不知为何,她对这件事深感兴趣。“喏,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卷卡带?”“咦?你要看卡带?当然可以,可是看也没用,那就是普通的卡带,跟你的一模一样。”
“有什么关系,借我看看嘛。”“哦,那好。”大概雪穗以为电脑用品或多或少和普通卡带有所不同。明知她会失望,又去上课时,正晴还是从家里把卡带带了过去。“耶,真的是普通的卡带。”她把记录了程序的卡带拿在手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卡带也有这种用途。谢谢老师。”雪穗把卡带还给他,“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忘了带走就糟了,最好现在马上收进包里。”“啊,是啊。”正晴深以为然,便离开房间,把卡带收进放在一楼的包内。雪穗和程序的关系仅止于此。
此后,她和正晴都再没提起Submarine。这段经过他并没有告诉美浓部他们,因为没有必要。他确定雪穗偷窃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说,一开始他就完全没有将她列入考虑。当然,若雪穗有意,那天完全可以从运动背包里偷偷取走卡带。她只须假装上洗手间,溜到一楼即可。
但她拿了又能怎样?光偷出来是没有用的。要瞒住他,必须在两小时内复制卡带,再把原先的卡带放回背包才行。当然,只要有设备就办得到。但她家不可能有个人电脑,复制卡带可不是翻录OFFCOURSE的录音带。假设她是嫌疑人,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幻想题材……想着想着,正晴不觉露出笑容。门恰好在此时打开。“老师,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得那么开心。”雪穗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笑道。“啊,没什么。”正晴挥挥手,“好香!”“这是大吉岭哦。”
她把茶杯移到书桌上,他拿起一杯,啜了一口,又放回书桌,不料一时失手,茶水洒在牛仔裤上。“哇!我怎么这么笨!”他急忙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一张对折的纸随之掉落在地板上。“还好吗?”雪穗担心地问。“没事。”“这个掉了。”说着,她捡起那张纸,在看到内容的一刹那,她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怎么了?”雪穗把那张纸递给正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画有简图,还标示出田川不动产。原来正晴把生野店店主写给内藤的便条随手塞进了口袋。
完了!他心中暗自着急。“田川不动产?是在生野区的那家吗?”她的表情有点僵硬。“不,不是生野区,是东成区。你看,上面写着深江桥。”正晴指着地图。“不过,我想那里应该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的分店或姐妹店。那家店是一对父子开的,大概是儿子在打理吧。”雪穗说得很准确。正晴一面注意不露出狼狈的神色,一面说:“哦,这样啊。”“老师,你怎么会去那里呢?去找房子?”“没有,我只是陪朋友去。”“是吗……”她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想起一些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以前我住的公寓,就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管理的。我曾在生野区的大江住过。”“哦。”正晴回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拿茶杯。“我母亲去世的事,老师知道吗?我是说我生母。”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比平常低。“没有,我不知道。”他拿着茶杯摇头。雪穗嫣然一笑:“老师,你真不会演戏。”“呃……”“我知道,上次我迟到的时候,老师和妈妈聊了很久,不是吗?老师是那时听说的吧?”“呃,嗯,一点点啦。”他放下茶杯,搔搔头。
雪穗拿起茶杯。她喝了两三口红茶,长出一口气。“五月二十二日,”她说,“我母亲去世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正晴默默点头。他也只能点头。“那天天气有点凉,我穿着妈妈为我织的开襟毛衣上学。那件毛衣我现在还留着。”她的视线望向五斗柜,那里面多半收纳了充满心酸回忆的物品吧。“你一定吓坏了。”正晴说。他认为应该说些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该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好像在做梦,当然,是噩梦。”雪穗不自然地笑了,然后又回到原本悲伤的表情,“那天,学校放学后,我跟朋友一起玩,比较晚回家。如果我没有去玩的话,也许可以早一个小时回家。”正晴明白她话里的含意,那一个小时意义重大。“如果我早一个小时回家……”雪穗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这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不会……一想到这里……”正晴一动也不动,听着她的声音转成哭声。他想掏手帕,却不知该何时掏。
“有时候,我觉得妈妈等于是我害死的。”“这种想法不对,你又不是明明知道情况却故意不回家。”“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为了不让我过苦日子,吃了很多苦,那天也累得筋疲力尽,才会出事。如果我更懂事一点,不让妈妈吃苦,就不会发生那么悲惨的事了。”正晴屏住呼吸,看着大滴的泪水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落。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她,但当然不能这么做。我这笨蛋!正晴在心里痛骂自己。事实上,从不动产管理员那里听说事件经过后,他脑海里潜藏着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
在他的想象里,真相应该还是自杀吧。服用过量的感冒药空药袋,杯装清酒,窗户不合常理地紧闭,这些都应解释为自杀才合理。而与这个结论相悖的,只有浇灭煤气灶的锅。然而警察说,汤汁虽然浇熄了炉火,锅四周却不太脏。正晴研判,实际上是自杀,但有人把锅里的大酱汤泼了出来,把现场布置成意外。而且,此人除了雪穗不可能有别人。而她会针对感冒药和酒的疑点加以解释,也就说得通了。
她为什么要将自杀布置成意外呢?应该是为了世人的眼光。考虑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母亲自杀身亡只会造成负面影响。只是,这个想象撇不开一个可怕的疑问。那便是——雪穗最初发现出事时,她母亲已经气绝,还是尚有一线生机?田川说,听说只要早三十分钟发现,便能捡回一命。
当时,雪穗有唐泽礼子这位可以依靠的人。或许,雪穗早已在与唐泽礼子的往来中,感觉出万一亲生母亲发生意外,这位高雅的妇人可能会收养她。这么一来,当雪穗发现母亲处于濒死状态,她会采取什么行动?这正是这个想象最可怕之处。正晴也因考虑至此,没有继续推理下去。但是,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现在,看着她的眼泪,正晴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居心是多么卑鄙。这女孩怎么可能那么做呢?“不能怪你,”他说,“你再说这种话,天国的妈妈也会伤心的。”“那时候要是我带了钥匙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去找不动产管理员,就可以早点发现了。”“运气真是不好啊。”
“所以,我现在一定会把家里的钥匙带在身上。看,就像这样。”雪穗站起来,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钥匙给正晴看。“好旧的钥匙圈啊。”正晴看了之后说。“是呀。这个,那时候也串了家里的钥匙。可是偏偏就在那一天,我放在家里忘了带。”说着,她把钥匙放回口袋。钥匙圈上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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