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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拉尔茨 叶尔保拉提一家】
我大声命令叶尔保拉提不要动,可他偏要动。我用力按着他的头,他就不动了,但是等我手一松,他又继续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我给他吃糖,他吃糖的时候果然不动,但是,糖很快就吃完了……总之这死小孩一分钟也不能安静,满屋子乱跑,还把所有房间的门摔得“啪啪啪”响个不停,逮都逮不住。我大喝一声,摸起手边的东西就扔了过去,趁他愣了一下的工夫,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然后扯他的耳朵。于是他“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喊:“妈妈!妈妈……”我探头往隔壁看了一眼,他妈妈不在,于是放心大胆由他哭去。并在他只顾着哭而忘了“动”的时候,迅速地,成功地,在账本的空白页上给他画下了一幅速写肖像。
五岁的叶尔保拉提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一团面粉似的雪白,眼睛美得像两朵花一样,睫毛又浓又长又翘。笑起来的时候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尖都溢着甜甜的细细的旋涡儿。叶尔保拉提是房东的孩子。我们租他家的房子住了两个多月,还总是记不住房东两口子到底叫什么,偏就牢牢记住了这个五岁小家伙的名。因为他的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漫山遍野地狂呼:“叶尔保拉——回家了!”或者:“叶尔保拉!碗是不是你打碎的?!”“叶尔保拉,不要追鸡!”“胡大(真主)呀——叶尔保拉,你又怎么了?!”
……叶尔保拉提家的房子盖在巴拉尔茨村西面几公里外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坡上,共三个房间,我们一家就租去了两间。这地方虽然离村子远,但很当道,路就在缓坡一面不远的地方,是羊群迁徙的必经之地。坡的另一面是陡峭的悬崖,对面也是笔直的悬崖,中间的河谷又空又深,流过一条美丽宽广的河。
羊群春秋转场上山下山的那段时间,牧民们会陆陆续续经过这里,在附近的林子里支起几座毡房。可在其他更多的日子里,附近就只有叶尔保拉提一家三口孤零零住着。坡顶上除了兀然突出的土房子及距房子十米远处一墩一米多高的大馕坑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一群鸡在屋前屋后没完没了地刨土觅食,照我看来,土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但它们还是日复一日不懈努力。一堆没有劈过的柴火棒子乱七八糟堆在房子南侧山墙根下,那里还有一小堆碎煤。
站在空荡荡的家门口四下张望,下面半坡腰上的树林子只露出树梢尖儿,环绕着这个土坡。更远更低的地方是黑色的收获过的土豆地。再往下看则是被两岸的树林和灌木严严实实遮盖住了的河流。生活在如此偏僻寂寞的地方的孩子,应该是生性沉静而富于幻想的。可叶尔保拉提才不呢!他好动得要死,整天绕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跑,再突然撞开门闯进我家店里,没有一分钟停得下来,嘴里还“呜哇~呜哇~”地嚷嚷个不停。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后来她妈妈给我们解释,原来在他刚能记事的遥远时候,这条路上来过一辆警车……
叶尔保拉提妈妈又高又胖,年龄和我一样大,块头却是我的两倍。而且年龄和我一样大,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叶尔保拉提妈妈力大无穷。我揉面的时候,她躺我家炕床上不屑地斜视之。越是被她这么看着,我就越是揉不动。那么大一盆子面团,我双手捏成拳使足了劲擂下去,也只能在面团上陷两个三公分深的拳印子。我又张开十指猛压,当然,只能留下十个指头印。照这样子,要把这堆面团揉匀净的话,起码还得一个小时。
叶尔保拉提妈妈就悄悄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双手滴着水。她轻轻巧巧推开我(而我则连打几个踉跄……),抓一小把面粉在手上搓了搓,吸去水分,然后把十指插进面团里,一拧,轻轻巧巧地揉开了……让人汗颜的是,她每揉一下,必是一揉到底的,极利索极畅快,好像揉的是棉花,飞快地,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那团面便不停地被分为两半、对折、两半、对折……在她手中驯服得不可思议。不到五分钟,就揉匀了。
还有劈柴火——我高高地抡起斧头,深呼吸,大吼,重重地、狠命砸了下去!结果……在木头上砸出了一道白印儿……不过这可不能怪我,这种破柴本来就很难劈。这是拉矿石的司机从山里拖来的,路过我们家店时,就好心给扔下几根。这种柴最细的也有碗口粗,又硬又难看,节疤叠节疤的。他们为什么不给送点好劈的柴?
叶尔保拉提妈妈靠着门框嗑瓜子,不紧不慢地边嗑边看我劈,神气十足。等嗑完最后一粒,拍拍手,拍拍裙子,走过来从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我手中接过斧头,轻轻地拎着,踢踢脚下的那块木头,然后……我这种笨蛋,羞愧欲死啊!——只见柴火碎屑横飞,暴扬的尘土中,叶尔保拉提妈妈身轻如燕,落斧如神。那堆顽冥不化的柴火疙瘩“啪啪啪啪”地在地上闪跳个不停,几个回合就散成一堆渣儿了。
坡上土大,一阵风吹过,人就云里雾里的。房子里的地面也是硬泥地,没铺砖,扫不完的土。叶尔保拉提妈妈常常往自己家住的那间小房地面上泼水。可我们不能那样做,这个地方离河太远了,弄一点水上来很不容易。而她家则是套上马车去河边拉水,拉一次就管够用三四天。叶尔保拉提妈妈每次洗过衣服,水攒多了,就猴着腰“吭哧吭哧”一口气端一大盆子到我们这边,急步走进屋子,然后痛快非凡地,“哗啦”一下子泼开。房间里顿时猛地阴了一下,水迅速渗进泥地,地面上“哧啦哧啦”冒着细碎的泡泡,凉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但过不了一会儿,地上又干了,重新燥起来,土又给踩得到处都是。我想说的是:那么大的盆子!就是那种长方形的、洗澡用的大铁盆,满满当当的水……她袖子一卷,胳膊上的肉一鼓,就起来了!
叶尔保拉提妈妈喜欢跳舞,可是这是夏天,村庄里很少有舞会的。她就自己哼着“黑走马”的调儿,展开胖而矫健的双臂自个儿跳。想不到这么胖的人,跳起舞来居然也极富美感。她扬着眉毛,骄傲地眯着美丽的大眼睛,手指头一根一根高高翘起。身子完全进入了一种我所感觉不到的旋律和节奏之中。那些招式看似简单,不过一颤一抖、一起一落而已,却总是看得人眼花缭乱,无从学起。我跟她学了好几天,学得腰酸背痛,也没学得一点皮毛。看来这是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呀。
但是,小叶尔保拉提居然也会!我这么聪明的大人都学不会,可这么小的小不点儿却跳得有模有样,实在让人想不通!我想,这也许是“遗传”吧?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在遗传给他容貌和性情的同时,还给了他舞蹈时的微妙感觉。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民族里,传统文化的精准感觉在一日三餐中,在服饰住居间,在最寻常的交谈里,就已点点滴滴、不着痕迹地灌输给他了。所以这小家伙其实什么都知道,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所以城市里千娇百媚的少妇跳得好,乡下刨土豆的黑脸妇人照样跳得精彩。所以偏我这样的聪明人就是学不会——我是汉族人嘛,我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别的东西。
叶尔保拉提爸爸面目模糊,死活想不起来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整天影子一样晃来晃去,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他们一家人应该全靠他一个赚钱糊口吧,可这人就知道到处晃,真让人着急。有一天,终于看到叶尔保拉提爸爸开始干活了,他借来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拖了一车斗石块回来,卸在空荡荡的门前空地上。然后搬来搬去地折腾了一下午。第二天我们出门一看,离房子十步远的地方已经砌起了半人高的三面石墙。石缝里还仔细地糊上了泥巴。石墙围起了大约三个平方的空地。
中午时,他又不知从哪儿砍来一堆粗大的树枝,用这些树枝在石墙根打进桩子,顶上又架了几根,再铺上碎枝条和成捆的芨芨草。这样,才两天工夫,就搭成了一座简单结实的小棚。小棚里支起一口可以煮下一只全羊的超级大锅。棚外又整齐地码起劈好的柴火。到了半下午,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原来要办宴会请客呀。在这个小土坡上,我们迎来了稀有的一场热闹。叶尔保拉提这家伙反而老实了下来,端端正正坐在客人中间,任凭客人们百般摆弄自己。只有宰羊时才兴奋了一会儿,“腾、腾、腾”跑出去看一会儿,再“腾、腾、腾”跑回来,极为震惊地向我描述外面的情景。
这年轻的夫妇让我们也坐进他们那边房子的席位中吃手抓肉,但那边房子那么小,客人们已经很挤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凑热闹?叶尔保拉提妈妈又劝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再来时,端着满满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手抓肉。叶尔保拉提也在我们这边吃。亏他刚才在客人们面前装得那么老实,现在又疯起来了,一双小胖手油乎乎的,非要往我身上蹭。还语无伦次地反复惊叹刚才宰羊的情景。兴奋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孩牙齿雪白,嘴唇鲜红,眼睛亮得!幸好这眼睛总是在不停“骨碌碌”地转,要是它在如此热烈的情况下停了下来,专注地盯着某一点看的话,那地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渐渐地发黄,发黑,然后冒出一串青烟来。他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到这孩子的额头高而饱满,眼窝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梁圆润可爱地翘着,脸颊鼓鼓的,下巴好奇而夸张地往前探着。真是一个精致完美的侧影。这是只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最富美梦时刻的生命——才会呈现出来的面目。
我顺手找块碎布擦擦手,抓起柜台上的账本和一支圆珠笔,趁这漂亮家伙正专心致志地啃骨头和说话的当儿,在打着格子的账本背面飞快地涂下了我在巴拉尔茨展开绘画生涯后的第一幅作品。可是我的绘画生涯只展开了三天就没戏唱了,这个小东西不合作。开始还挺听话的,因为他实在不明白我想对他干什么。他可能觉得我在画完后,就会突然变出来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可是,每次画完后,我总是把它撕掉,再铺一张纸从头画。这对他来说大约实在是太不能忍受了!当某次我又一次换了纸,准备重复同一幅也许仍然会失败的作品时,他扔掉手里的板凳(我让他抱着的,我觉得他抱个小板凳的造型很乖),愤怒地又喊又叫,冲过来撞我肚子,还扯着我的衣服左右拽,拼命抢我的画稿,要想撕它。打那以后,他就彻底不信任我了。但这也不能怪他不懂艺术,毕竟我画的那些东西也实在……
我转移目标,开始画门口的风景,画月亮从对面的悬崖上升起。我们所在的地势很高,下临巨大的空谷,那些深处的地方,我可以把它们画成一团阴暗。近一些的脚下的大地,就想法子让它明亮起来。最难画的是那些山的褶皱,明明是很畅顺很有力的,可我一落笔,就滑溜溜、软塌塌的。最后我索性不画它们了。我全部抹成暗的,想法子比下面的空谷还要暗。至于天空呢,天空也很亮,为了和大地的亮区分开来,我把那半个月亮涂成暗的。云也涂成暗的。当然,到了最后,这幅风景画总算——失败了……
我又想画水彩画,哪怕有一把蜡笔也行呀。眼前的景色,虽然颜色不是很丰富,但色调非常响亮鲜明。想不到巨大的反差也能形成强烈的和谐。在这样的大风景面前我是多么弱。而且,我的铅笔又那么普通,像我一样紧张而自卑,画出来的东西都在颤抖,都在紧紧地封闭着自己,在措手不及。
虽然风景和叶尔保拉提不一样,它从来不动。但是下笔时才发现,它比千变万化的事物更难把握。它看上去像是很单调:连绵的远山,对面赫然断开的悬崖,空谷,连成一片的树木,清一色的天空。但是……我能像说话一样说出它来,为什么就不能用线条和颜色把它……出来呢?是不是,曾经我的那些很轻易就脱口而出的话,其实也是失败的?
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面对眼前光明万里的世界发了好一会儿呆。阳光明亮而尖锐,在这样的阳光下,以漫长的时间适应了它的极度明亮之后,又会渐渐变得更加不适应。世界好像没有了颜色,又像是没有了远和近、上和下的区别。我揉揉眼睛,像是快要产生幻觉了似的。但月亮在对面的悬崖上悬着,清晰而宁静,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淡淡地面对着我。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又想到了叶尔保拉提妈妈的黑走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像是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又像是一个到了最后时刻仍然一无所知的人……
叶尔保拉提一家人住在北面那间大房子里。一进门,就看到对面三米多长的大床榻。床的左侧堆着一些装满了什么东西的麻袋,炕下靠右侧的地上铺着厚实的木地板,上面还有个盖子,估计下面是地窖吧,里面储藏着的当然是今年刚刚收获的土豆了。这么想着,好像还真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潮湿的泥土味道。炉灶在进门的右手,左边堆着各种农具。同很多完全成为了农民的哈萨克家庭一样,这样的房间再怎么收拾,呈现出来的情景仍是零乱的。
生活一旦稳定下来,繁杂的细节就出现了。而生活动荡时,家居简便清晰。所以游牧的毡房子里总是整洁有条理的。无论什么家私器具,都有自己源自传统的固定位置。无论如何,这样一间房子是不能过冬的,好在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住得太久。天气冷一点,这一家三口就会搬进我们住的那两间套房里。我们也该搬进村子里或是前山一带某处定居点的村庄。我妈和叶尔保拉提妈妈面对面坐在床榻下的方桌前闲扯着什么。我坐在床沿上,环顾这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抬头往上看,没有镶天花板,裸着椽木和檩子。
我妈手腕上套着毛线,叶尔保拉提妈妈一圈一圈地挽着线球。两个女人说完了叶尔保拉提爸爸去年在铁矿上打工的事,又开始讲村里马那甫家里的事。马那甫家也开着商店,我家老想搬过去和他们当邻居一起做生意,可人家躲都躲不及。后来,这两个女人又开始讨论另一家村民多斯波力的媳妇。讲到这个时,叶尔保拉提妈妈突然兴奋起来,她放下线球,比手画脚地形容多斯波力媳妇做拉面的样子:“这样……这样……又是这样……唉呀胡大啊!”她笑得气都喘不匀了,笑得牙齿闪闪发光:“这个媳妇子拉出来的拉条子(拉面)呀,就跟、就跟……”她环顾四周,终于,很理想地找到一根筷子,把它举起来,“就跟这个一样粗!”
虽然我和我妈觉得这个实在没什么好笑的(我们家拉出来的面也跟筷子一样粗……),但看她笑得那么猛烈,只好也跟着笑。我边笑边想,这个叶尔保拉提妈妈呀,她真的和我一样大吗?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那样呢?比如:为一根筷子粗的拉面,竟能笑成这样……
我一直想画一幅有关叶尔保拉提妈妈笑的时候的模样,再给影子一般的叶尔保拉提爸爸画一幅。但最后,最成功的作品还是出自于最不可能画出来的小叶尔保拉提。我也不知道那画到底是咋画出来的,真的太棒了,太惟妙惟肖了,至少叶尔保拉提妈妈都这么说呢!她拿着这画啧啧个没完,一个劲儿地夸我“厉害得很嘛!”可却一点也不知道,为了画这幅画,她儿子还挨了我的打。
不过小孩子嘛,挨打的事一转眼就忘了。照样整天高高兴兴围着我要糖吃。然后大力踢开门,跑到外面把所有的鸡追得失魂落魄,满天鸡毛。后来他妈妈大呼小叫地把他叫进屋子看画。他吸着鼻涕,愣愣地看了半天,好像也认可了似的。我看他们一家人这么赏识它,很得意,就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叶尔保拉提妈妈立刻当着我的面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床头。可是到了第二天,小叶尔保拉提同样也是当着我的面,把画一把揭下来,三下两下就撕得粉碎,还“咯咯咯”地笑。到底是小孩子,太……没良心了……
【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洗衣服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首先,能有机会出去玩玩,不然的话就得待在店里拎着又沉又烫的烙铁没完没了地熨一堆裤子,熨完后还得花更长的时间去一条一条钉上扣子,缲好裤脚边。其次,去洗衣服的时候,还可以趴在河边的石头上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不过有一次我正睡着呢,有一条珠光宝气的毛毛虫爬到了我的脸上,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睡了。
洗衣服的时候,还可以跑到河边附近的毡房子里串门子、喝酸奶。白柳丛中空地上的那个毡房子里住着的老太太,汉话讲得溜溜的,又特能吹牛,我就爱去她那儿。最重要的是她家做的酸奶最好最黏,而且她还舍得往你碗里放糖。别人家的酸奶一般不给放糖的,酸得整个人——里面能把胃拧成一堆,外面能把脸拧成一堆。
还可以兜着那些脏衣服下河逮鱼。不过用衣服去兜鱼的话……说实在的,鱼鳞也别想捞着半片儿。此外还可以好好洗个澡。反正这一带从来都不会有人路过的,牧民洗衣服都在下游桥边水匣那儿,拉饮用水则赶着牛车去河上游很远的一眼泉水边。只有一两只羊啃草时偶尔啃到这边,找不到家了,急得咩咩叫。
夏天真好,太阳又明亮又热烈,在这样的阳光之下,连阴影都是清晰而强烈的,阴影与光明的边缘因为衔含了巨大的反差而呈现奇异的明亮。四周丛林深密,又宽又浅的河水在丛林里流淌,又像是在一个秘密里流淌,这个秘密里面充满了寂静和音乐……河心的大石头白白净净、平平坦坦。
我光脚站在石头上,空空荡荡地穿着大裙子,先把头发弄湿,再把胳膊弄湿,再把腿弄湿,风一吹过,好像把整个人都吹透了,浑身冰凉,好像身体已经从空气里消失了似的。而阳光滚烫,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抬起头来,却一片静止。我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分分明明地沉静着,它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很奇怪地存在于世界上,似乎每一秒钟都停留在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状态中,一瞬间一个惊奇,一瞬间一个惊奇。我的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这里,又平凡又激动。
夏天的那些日子里,天空没有一朵云,偶尔飘来一丝半缕,转眼间就被燃烧殆尽了,化为透明的一股热气,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四周本来有声音,静下来一听,又空空寂寂。河水哗哗的声音细听下来,也是空空的。还有我的手指甲——在林子里的阴影中时,它还是闪着光的,可到了阳光下却透明而苍白,指尖冰凉。我伸着手在太阳下晒了一阵后,皮肤开始发烫了,但分明感觉到里面流淌的血还是凉的。我与世界无关。
在河边一个人待着,时间长了,就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会说“白花花的日头”了,原来它真的是白的!真的,世界只有呈现白的质地时,才能达到极度热烈的氛围,极度强烈的宁静。这种强烈,是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最轻微的碰触都无力承受的。我们经常见到的那种阳光,只能把人照黑,但这样的太阳,却像是在把人往白里照,越照越透明似的,直到你被照得消失了为止……那种阳光,它的炽热是你经验中的现实感觉之外的炽热。河水是冰冷的,空气也凉幽幽的,只要是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寒气飕飕飕地蹿着……可是,那阳光却在这清凉的整个世界之上,无动于衷地强烈炽热着……更像是幻觉中的炽热。它会让人突然间就不能认识自己了,不能承受自己了。于是,一个人在河边待的时间长了,就总会感到怪怪地害怕。总想马上回家看看,看看有多少年过去了,看看家里的人都还在不在。
总的来说呢,河边还是令人非常愉快的。河边深密的草丛时刻提醒你:“这是在外面。”外面多好啊,在外面吃一颗糖,都会吃出比平时更充分的香甜。剥下来的糖纸也会觉得分外地美丽——真的,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糖纸的,好像这会儿才格外有心情去发现设计这糖纸的人有着多么精致美好的想法。
把这鲜艳的糖纸展开,抚得平平的,让它没有一个褶子,再把它和整个世界并排着放在一起。于是,就会看到两个世界。我把这张糖纸平平展展放在路边,每天都会经过几遍,每次都看到它仍鲜艳地平搁在那儿,既无等待,也无拒绝似的。时间从上面经过,它便开始变旧。于是我所看到的两个世界就这样慢慢地,试探着开始相互进入。
河水很浅,里面的鱼却很大,而且又大又贼的,在哗啦啦的激流中和石缝中,很伶俐地、游刃有余地穿行,像个幽灵。你永远也不能像靠近一朵花那样靠近它,仔细地看它那因为浸在水中而清晰无比的眼睛。
相比之下,百灵鸟则是一些精灵。它们总是没法飞得更高,就在水面上、草丛里上蹿下跃的,有时候会不小心一头撞到你身边。看清楚你后,就跳远一点儿继续自个儿玩。反正它就是不理你,也不躲开你。它像是对什么都惊奇不已,又像是对什么都不是很惊奇。它们都有着修长俊俏的尾翼,这使它们和浑圆粗短的麻雀们骄傲地区分开了。另外它们是踱着步走的,麻雀一跳一跳地走;它们飞的时候,总是一起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蜻蜓点水一般优雅和欢喜,麻雀们则是一大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就蹿得没影儿了。
听说这林子里蛇也很多,幸亏我从来没碰上过。另外这林子里活着的小东西实在很多的,可是要刻意去留心它们,又一个也找不到了。林子密得似乎比黑夜更能够隐蔽一些东西。我也确在河边发现过很多很多的秘密,但后来居然全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些是秘密……真不愧是秘密呀,连人的记忆都能够隐瞒过去。
还有那么多的,各种各样的美丽植物,有许多都能开出令人惊异的小花。那些小花瓣的独特形状和细致的纹路图案,只有小孩子们的心思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他们的小手才画得出。花开成这样,一定都有着它自己长时间的并且经历曲折的美好意愿吧?
再仔细地看,会发现这些小花们和周围的大环境虽然一眼看去很协调,其实,朵朵都在强调不同之处。似乎它们都很有些得意的小聪明,都暗自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但是由于它们太过天真了而太过微弱;又由于太过固执,而太过耀眼。它们更像是一串串带着明显情绪色彩的叹号、问号和省略号,标在浑然圆满的自然界的暗处……真的,我从没见过一朵花是简单的,从没有见过一朵花是平凡的。这真是令人惊奇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和心思,让这个世界既能产生磅礴的群山、海洋和森林,也能细致地开出这样一朵朵小花儿?
这些花儿,用花瓣团团握住一把秘密。又耐心地,以形状和色彩巧妙地区分开雄蕊和雌蕊。凑得很近很近地去看一朵花,会发现它大部分都是由某种“透明质地”构成的:粉红色的透明,淡青的透明,浅黄的透明……那些不透明的地方,则轻微地、提醒似的闪着光芒。这光芒映照在那些透明的地方,相互间又折射出另外一些带有些微影像的光芒……一朵花所能闪烁出的光,也许连一指远的地方都照不亮,但却是它所呈现出的种种美丽中,最神秘诱人的一部分。
更奇妙的是花还有香气,就算是没有香气的花,也会散发清郁的、深深浅浅的绿色气息:浅绿色的令人身心轻盈,深绿色的令人想要进入睡眠……哎!花为什么会有香气呢?花能散发香气,多么像一个人能够自信地说出爱情呀!真羡慕花儿。但我对这些花儿们的了解也只不过是以自己的想法进行胡乱揣测而已。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东西只有它或明显或深藏的美丽。并且就用这美丽,封死了一切通向它的道路。我们多么不了解花呀!尤其是想到,远在人类诞生之前,世上就有花了,人类消亡以后,花仍将一成不变开遍天涯……便深深感觉到孤独的力量是多么深重巨大。我们和世界无关……
还有那些没什么花开的植物们,深藏自己美丽的名字,却以平凡的模样在大地上生长。其实它们中的哪一株都是不平凡的。它们能向四周抽出枝条,我却不能;它们能结出种子,我却不能;它们的根深入大地,它们的叶子是绿色的,并且能生成各种无可挑剔的轮廓,它们不停地向上生长……所有这些,我都不能……植物的自由让长着双腿的任何一人都自愧不如。首先,绿色就是大地上最广阔、最感人的自由呀!当我们看到绿色,总是会想:一切都不会结束吧?然后就心甘情愿地死去了。这一切多么巨大,死去了都无法离开它……真的,一株亭亭地生长在水边的植物,也许就是我们最后将到达的地方吧?
石头们则和我一般冥顽。虽然它们有很多美丽的花纹和看似有意的图案。可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并且一成不变。哪怕变也只是变成小石头,然后又变成小沙粒,最后消失。所有这一切似乎只因为它没有想法,它只是躺在水中或深埋地底,它在浩大的命运中什么都不惊讶,什么都接受。而我呢,我什么都惊讶,什么都不接受,结果,我也就跟一块石头差不多的。看来,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所知的那样。我所知的那些也就只能让我在人的世界里平安生活而已。
在河边,说是从没人经过,偶尔也会碰到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在对岸冲我大声地喊着什么,水流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我站起身认真地听,又撩起裙子,踩进水里想过河。但是他很快就说完转身走了。我怔怔地站在河中央,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
还有人在对岸饮马,再骑着马涉水过来。他上了岸走进树林里,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想循着湿湿的马蹄印子跟过去看一看,但又想到这可能是一条令人通往消失之处的路,便忍不住有些害怕。再回头看看这条河,觉得这条河也正在流向一个使之消失的地方。
而我是一个最大的消失处,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消失,无论我看见了什么,它们都永不复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也说不出来了,我所能说出来的,绝不是我想说的那些。当我说给别人时,那人从我口里得到的又被加以他自己的想法,成为更加遥远的事物。于是,所谓“真实”,就在人间拥挤的话语中一点点远去……我说出的每一句话,到头来都封住了我的本意。真吃力。不说了。
就这样,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光里,身体自由了,想法也就自由了。自由一旦漫开,就无边无际,收不回来了。常常是想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快乐和悲伤。只是自由。只是自由。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到那时,我会在瞬间失去一切,只但愿到了那时,当一切在瞬间瓦解、烟消云散后,剩下的便全是这种自由了……只是到了那时,我凭借这种自由而进入的地方,是不是仍是此时河边的时光呢?
总之,到河边洗衣服的话,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至于洗衣服就是次要的事的了,爱洗不洗,往水里一扔,压块石头不让水冲走。等玩够了回来,从水里一捞,它自己就干净了嘛。
【河边的柳树林】
转场的牧业下山了,离开初雪淡笼的夏牧场,陆陆续续赶往分布在阿尔泰前山一带的一个个温暖明亮的秋牧场。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上空高悬的一座座吊桥得为之摇晃、动荡一个多月。桥那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羊群先过来。经过巴拉尔茨后,河边那片柳树林子离地面一米高以内的树叶、嫩枝条全没了,树皮也给啃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更是光秃秃的,一根草也没有。然后进入这片柳树林的是马群和牛群。这样,凡是它们能够得着的柳叶子,几天之内也干干净净地没了。
当林子里只剩下高高挑在柳树梢最上面的那一层绿时,才轮到骆驼们。于是,河边柳丛的绿意就这样一截一截从下往上少着。要是骆驼排在最前面的话,哎,保准从上到下,半片叶子也不会给牛马羊们留下。而原先那片林子密得呀!柳枝子长长地挑着纠缠在一起,人站在其中,两米以外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这种柳树,不是我们常见的高高大大的那种。它更像是灌木丛,最高也就两三米。一棵一棵细细长长,几乎没有分枝,枝条直接从地上一簇一簇密密匝匝地抽生出来,相互交织着。这种柳叫“火柳”,也有人管它叫“白柳”。我觉得前面那个名字更适合它,这片林子真是一片燃烧的林子,里面有着静悄悄的热烈。
林子里有一些小路,绕来绕去,乱七八糟缠在一起。踏上这些路,却会发现每一条路都被枝枝叶叶堵得结结实实,只有在离路面一米来高的地方才畅通无阻。一定是羊们走出来的路。我以前走到河水没分岔的地方就停住了,很少进林子的。听说里面有蛇,幸亏从没碰到过。但总会看到很多小虫子,软趴趴地蠕动在枝叶上,五彩缤纷,怪瘆人的。但后来羊群来了,没几天工夫,里面就稀松了许多,我便好奇地在里面钻来钻去。
林子虽然稠密,里面又有河,但却一点儿也不阴潮。相反,里面非常干爽明亮。光线在里面乱晃乱闪。地上全是沙土,而不是泥土,扎着一丛一丛清洁的、纤细亮白的芨芨草。我弯下腰在林子里的小路上飞快地走动,又跑了起来。枝叶在头顶和脸上不停扫拂、抽打着。河水流动的声音一会儿响在左边,一会儿响在右边。我又拐了几个弯,拨开柳枝,一脚踏出去,踩进了水里……
河水像流经暗夜一样流经这片明亮的林子。河上方被罩得严严的,河水因为阴影而阴暗,又因为阴影的晃动而明亮闪烁。河水流经柳树林,比流淌在阳光之中更显得清澈。河中央露出水面的石头干干净净,不生苔藓,不蒙灰尘。当河水从这片柳树林流出来时,我站在柳树林外,站在离河的出口处几米远的地方,正对着河,看它什么也不说就流了出来。看它涌向开阔的空地,经过我时,冲搅出几个漩涡,什么也不说就流走了。
我站在柳树林外,看河从树林里流出来,觉得它是从一个长长的故事里流出来的。河流出这片柳林的地方是一小片空地,长着三棵高大的金黄叶子的杨树,扎着两顶毡房子。再过去就是浩荡的芦苇滩,成片的灌木丛,还过去就是康拜因收割后的麦茬地了。麦子完全收割了,才能允许游牧的羊群通过。要不然那么多牛呀马呀羊呀一趟子扫荡过去,就热闹了。
我一进林子就到处乱撞,再加上总会迎面碰见几条色彩艳丽的毛毛虫,就更慌乱了。于是就循着水声到处找河,找到河就顺着河往下游走,然后就一定会走入那片空地。空地上的毡房子紧靠着杨树,离毡房子不远的地方一横一竖摆放着两只木头槽子。是用圆木凿空了,凿成船形的样子,用来盛粗盐粒喂牲口的。早在毡房驻扎之前,它们就已经那样摆在那儿了。这两家人一定年年此时都来这里停驻。
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的手臂受伤了,用妈妈的花头巾吊着,挂在脖子上——总是坐在那片空地中的一块大石头上,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在石头上磨刀子。有时我会蹲到他身边,看他磨一会儿。他每磨几下就抬起头来和我说两句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就不理他,只是笑着指着刀子,示意他继续磨。
那把刀子很普通,不过是两三块钱一把的折叠水果刀,比手指头长一点,刀刃很薄,有着明亮光滑的桃红色塑料把柄。但他整天磨呀磨呀,简直是相当郑重地对待它了。我看到那把小刀的刀刃给磨得只剩窄窄的一溜儿,又窄又薄,似乎很脆了,轻轻一折就断。但是,当他磨得告一段落的时候,用刀子在旁边的粗盐槽子上别了一下,轻轻一剜,就削下一块整整齐齐的木片。真是想不到呀!这么不起眼的一把小刀,会这么锋利。
我摸了摸口袋,还有一个小苹果,就掏出来给他吃。他拒绝了。我只好收回来塞回口袋,接着看他磨。又看了一会儿,当我再次掏出苹果给他时,他就接过去吃了。然后我向他索要那把刀子。他当然不给啦!我又缠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妈妈从远处来了。他妈妈竟认识我。她说:“裁缝的丫头,进房子喝茶吧?”我连忙跳起来谢过,然后跑掉了。
那几天,我天天穿过柳树林去看那小孩磨刀子,天天给他带苹果吃。他那把刀子可能非得磨到全给磨没了才算完。反正从没停过似的,一天磨到晚。也不知要磨成个什么样才算满意。直到他的左手完全好了,他才把那把小刀收起来。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双弦琴(冬不拉),一天到晚叮叮咚咚地弹。
真奇怪,真是从没见过这么闲的牧家子弟,整天好像不用干活似的。不过有时候会拎根柳树枝,在柳林子里守着几只羔羊。当有口哨声在林子里回荡的时候,我就知道再走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他和他的羊了。他坐在柳林子里的石头上,吹着哨子,胳膊底下挟着柳条,手里仍没忘了在石头上继续磨他那把非得给磨秃不可的小刀。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弹琴,反反复复地一个调,大约是在学习吧,相当有耐心地重复个没完:“……32 | 34 56 | 54 32 | 34 3-……”每当我穿出林子,蹚过河,总会看到他坐在杨树下一架卸了轱辘的马车排子上,低着头,手指在弦上灵巧地移动。我站在他对面,听一会儿,再四处走一走。在河边玩玩水,洗洗手,然后再回来站在他面前继续听。“……3- | 6- 56 | 76-3 | 5- 32 | 1-……”
此后与他妈妈见面的次数倒是更多了,她常去我家店里买这买那的。有时候也会在她家门口遇到。她总是穿着打补丁的外套和长长的裙子,整天提着裙子干活。后来她到我家去做新裙子,我就拼命劝她做短一点。长裙子短裙子都是一个价,但是短裙子可以给我们省十几公分布。过了几天,她来拿裙子。我们帮她试过,她满意极了,捏着我们家巴掌大的小镜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的。
我想起她那个磨小刀的儿子总穿着一条裤脚和膝盖都磨破了的裤子。大约因为正在长个子,那裤子又小又窄,他坐在那里时小腿都露出了一截子。于是我说:“你们家巴郎子(孩子)不做新衣服吗?”“他有的!很多呢!”“都那么大的娃娃了,已经是小伙子了,还不给收拾一下,要和妈妈生气的!”“他不生气的,我们家小巴郎子嘛,脾气好得很嘛……”
我们又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别的。到了第二天,这个妈妈果然来给自己小儿子做裤子了。不过不是那个男孩自己来量尺寸,他妈妈拿来一条旧裤子,让我们比着做:“这里,大一点;这里,长一点……”第三天,裤子出来了。不等这个妈妈来拿,我就抱着那条熨得平平展展、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裤子,往他家走去。
由于这段时间羊群全下来了,人多,生意突然忙了起来,我好几天没去柳树林子那边了。突然发现那一片柳林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里面的树叶呀、小细枝子呀什么的,全都没了。可能被这两天下山的大畜“扫荡”过了吧?速度真快。林子里四处只剩一片浓密的、光秃秃的树干和粗枝。尽管这样,这片林子还是有着“茂盛”的意味。想想看,如此浓密的光杆树林的情景,其他哪个地方也看不到的啊。而且,这些树木并不曾因为失尽树叶枯竭而死。它们分明是还有生命的,似乎明天就能抽出新的叶子来。它们还是那么柔软有弹性,用手摸着冰冰凉凉,似乎里面还有水分在流淌。
河水浅了一些,似乎流速也慢了下来。我顺着河走出林子,来到那片空地上,可看到的却是毡房子已经拆散了。红色的围栏整整齐齐地捆扎好了,五颜六色的毡子也卷好躺在草地上,箱笼被褥什么的都打成了包。几个人走来走去,几峰骆驼卧在旁边,随时准备启程。
这时,男孩的妈妈向我走来,高兴地说:“正想上去看一看呢!我们嘛,马上就走了嘛!我们在这里嘛,已经住了两个礼拜了。”“哦。”我有点怅然,“那搬多远?”“就往下面走一走,不远,就停在十公里的地方,只停几天。”“哦。那很好……”想了想,又说:“你家小伙子呢?出来试一试裤子嘛。”“我看一下就行了。”她接过裤子,抖开,张开右手的五指在长度和臀围上卡了卡,“可以可以,谢谢你啦!”
我交了裤子,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搬家,就悄悄离开了。一回到家,我妈就告诉我,刚才有个小男孩来拿裤子。我一想,可能就是那小子了。他来拿,我又跑去送,刚好错过了。但我妈又说:“……他一瘸一瘸的,我们有给这样的娃娃做过裤子吗?我怎么不记得……”
我家房子在一个光秃秃的坡顶上,四周没有树,没有草,土大得要命,空气特别爆。我们就把所有生活用水,包括洗碗水在内,都往门口泼。然而不管泼得再湿再泞,太阳一晒,过来一群鸡一扒、一刨,不一会儿,门口照样白白净净的一层厚土。每当我云里雾里地走在家门口时,就想:我们为什么不搬到下面柳树林子里去?那里多好,多凉快多干净呀!
房东打馕的馕坑是这个土坡的最高点,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墓一样,凸在坡顶上。我站在那里四下望,想着这一次又该去哪里散步,还到柳树林那边去吗?那片林子早就没人了,所有的毡房子早就不知搬到哪里去了。那个小孩的妈妈说搬到了下游十公里处,不知那里又会是怎样。
我高高站在馕坑边,往河谷下方看。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注意一个刚刚穿过柳树林,正从坡下慢慢往上走的人。他爬的那一片坡地是刚收获过的土豆地,平缓地向山谷深处倾斜下去。那里不生树木,只有一些草丛和低矮的灌木胡乱生长着。空空荡荡,一览无余。蓝天下,只有他和他的阴影在移动。他低着头,慢慢往上走,每走一步,身子便重重地倾斜一下,原来是个瘸子……我站在那里,心中不知是悲悯还是喜悦。他家不是已经搬走好几天了吗,还独自回来做什么?一时间,蓝天下全都是音乐在回旋:“……12 | 3-5- | 32- 1 | 2176……”
我们也快要搬家了。牧业从这里完全经过后,我们也要跟着羊群往河下游走,走出大山,走过高悬在蓝色额尔齐斯河上空的摇摇晃晃的吊桥,去往广阔温暖的秋牧场。说不定到时还能再遇上这一家人呢。哎,要是我早知道这是一个身体不好的可怜的孩子,说什么也会对他更好一些的……可是,怎样才叫“更好一些”呢?唉,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可说的,总是没有停止,也没有继续。
【门口的土路】
有很多人在门口的土路边架电线杆,一直通往村里。然后他们又开来一辆大卡车,卸下好几轱辘粗粗的缆线,一根杆子一根杆子地挨个儿牵了上去。我们天天跑去看他们干活。终于等到那几轱辘缆线全用完了,巨大的空木头轱辘扔在路旁,我们就悄悄把它们滚回家去了。
我妈把其中两个大轱辘立起来放平了,成了两张没人敢用的大圆桌。还有一个被她很辛苦地拆开,拆成一堆木板,为我铺了一张小床。但还剩很多木板,就又铺了另外一张床。但还是剩了很多三角形碎块,她就叮叮当当做了一堆小板凳。后来,那些架电线杆的人来了,就坐在这些板凳上,讨论“那么多的木轱辘子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我们家的小店是附近这一带唯一能买到蔬菜的地方,于是那些架电线杆子的人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他们都是汉族人,比起哈萨克老乡更会讨价还价——他们太厉害了,只用八毛钱就能从我们这里买走一公斤大白菜。在这条路上经常走动的人还有河上游金矿的工人和拉铁矿石的司机。金矿的矿点离我们只有十多公里,我们经常步行到那里去。
这条河在上游还没分岔的地方是又宽又深的,浪水一注一注地翻涌,是我见过的最有气势的河流之一。河中央横七竖八泊着好几艘钢铁的淘金船,漆成橙红色。船上的传送带一圈一圈地转动,金子在复杂的过程中渐渐从河底深处的泥沙里被分离出来。我们站在波涛滚滚的岸边长久张望,那一带地势很高,视野开阔,水边的芦苇又深又密,野鸭长唳短鸣,四处回荡。高远的天空中,列队南归的雁阵看在眼里总是那样悲伤。
那时的自己,总觉得有一天会爱上一个淘金人的。一个能够从泥土里发现金子的人,会有一颗多么细致敏感的心啊!淘金的工作因为过于寂寞和艰苦而深含“久远”的内容……当我日日夜夜在缝纫机前一针一线地做着一件衣服,反复拆改,他也在河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浪水声中,从一堆又一堆泥沙里,以每次仅能以肉眼勉强察觉到的分量,一点点收集着世间最贵重的东西……
当我爱上他后,他会给我那因岁月和劳动而粗糙不已的手指戴上金戒指,给我扎了二十年都一直空着的耳洞戴上金耳环,让我青春的胸前亮晶晶地闪耀着金坠子……我多么热爱黄金啊!它是有价值的事物,是有力量的,它能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更重要的是,它总是携着那么多的,很轻易就能打动人的丰富象征。尤其是,它是被那个人的双手亲自创造出来的——淘金的确是一种创造,创造金子的手简直就是艺术的手……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沿着土路,顶着亮得发白的烈日,步行十多公里去停泊淘金船的河湾那里。一路上风总是很大,很燥,尘土飞扬,而我却总是神经兮兮地穿着裙子,还踩着凉鞋。这一带的女孩子只有我穿凉鞋(这一带也只有我一个汉族姑娘)。于是到地方后,脚丫子脏得像两块老生姜似的,便踩进河边的浅水里洗,心却是喜悦自在的。那时,总会听到远远地有人在河中央的船上喊我,吹着口哨。可他们都在干活呢,不能靠近。我就到岸边的地窝子里找人。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大花痴,每次去那里其实是有事的——我找他们老板讨债。当然,每次都讨不回来。我这个样子像是讨债的吗?每次去也无非就是听他们老板解释一下新的原因,再陪他哭哭穷,就算完成当天的任务了。反正我也乐意这样一天一天陪他慢慢耗,要是一次性就把钱全收回来了,那多没意思啊,那样我的裙子和凉鞋就没机会穿了……
当我喝饱茶,低头走出地窝子时,船上的小伙子仍簇拥在老地方,一个个趴在船舷上往这边看。我的裙子一晃出来,他们就吹口哨。我理都不理他们,矜持地往回走,于是身后又响起一片起哄声。我慢慢地往回走,太阳明晃晃的,裸露的手臂和脖子被晒得发疼,大风和尘土一阵又一阵滚烫地迎面扑来,裙子吹得鼓鼓的。走在那样的路上,每一分钟都无比真切地感觉着青春和健康。我觉得我可以就这样一直活下去,永远也不会衰老,永远也不会死亡……河流从北到南地动荡,一路上在身边有力地、大幅度地扭出一连串的河湾。走到高处,远方群山的峰顶和脚下的道路平齐,在视野的地平线处海一样地起伏……走在世界的强大和热烈之中,而抬头看到的天空却总是那么蓝,蓝得无动于衷,一点也不理会世间的激情……
在那个夏天里,那条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完,却始终没能和想象中那个人走在一起。后来倒是遇到一个有趣的司机,也同样高高兴兴恋爱了一场。我和司机——他叫林林——也是在这条土路上认识的。那天我站在路边等车,因为要进城,还特意拾掇了一下,弄得全身上下到处平展展、亮晶晶的。可那会儿没车,等了半天,土路尽头的拐弯处才出现一辆大白卡车,卷着浓重的尘土,慢吞吞地,摇摇晃晃地往这边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家伙的破车超载了近一倍的吨数)。我挺着急的,要是在这土窝子里再站一会儿的话,就成土拨鼠了,还怎么进城呀?我冲他使劲挥手,还打着蹦子跳,他偏不急,就那么左一下右一下地在漫天尘土中晃啊晃啊。等到我简直快要发脾气了,车才磨蹭到近前沉重地停下。
若是搭别人的便车,我对师傅可好了,可感激了。可对这个家伙,无论如何也没法客气起来(对他最客气的事情就是一直没好意思下去换车),一路上板着脸,窝着火:到县上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可我陪着他在这条路上足足耗了近两天时间!车慢得呀,还不如我用两条腿走来得快。那个破车,摇上窗子吧,闷得人气都喘不匀;敞着窗子吧,就大口大口地吃土。在这条可怕的路上走,一旦被超车,落在人家后面,就倒大霉了。昏天昏地,东西不辨,整条路像燃烧了起来似的。只得停下来,等别的车走远了,尘土沉落,能看清路面时再动弹。偏他的破车又老被超。没办法,超载太多了,稍微快一点都会要命似的。哪怕就这样跟爬着前进似的小心谨慎,一路上还不停地爆胎。
第一次是不太愉快,不过开始恋谈爱以后,一切就突然不一样了。不管他的什么都觉得好得不得了,他的车也越看越漂亮,那么白,远远地一眼就能认出来。后来再坐他的车走同一条路时,又总觉得车开得太快了,怎么没一会儿就到地方了?真是的……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整天蠢兮兮的样子,真丢人。
但是那个时候啊,我们坐在高高的大卡车驾驶室里,一路上唱遍所有会唱的歌。他的眼睛和牙齿总是闪闪发光,他扭头看过来的时候,让人心里欢喜得忍不住叹息。他扭过头来看我,我连忙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尘土弥漫,而我仍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他在扭头看我……夏天啊……夏天紧紧贴着脸庞和手心展开它燥热的内容,一切近在身旁……要是此时是冬天该多好!要是冬天的话,我就裹着厚厚的衣服,深深躲藏在寒冷里面,当我害怕时,我就拒绝……可这是夏天,它会让一个幸福的人,远远地得知未来的事情,并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明白了什么,但是回过头来时,他还在看我,看得我惊慌失措,忍不住偷偷落泪……
恋爱结束后,仍得在这条土路上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出门挑水,进门揉面。干不完的家务活。再弓着腰把半澡盆水弄进房子,一下子泼在地上,熄灭那些暴躁的尘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么倒霉的地方来,荒得要命,到处都是土,走起路来腾云驾雾的。地势又那么高,周围一棵树都没有,一户人家也没,光秃秃的。要挑水还得下山,挑完水还得上山……真想不通,在这种地方到底和谁做生意呀?心烦,心烦。每天柜台上抹不完的土。吃饭时,不一会儿,菜上也是一层土。我妈坐在缝纫机前干活,眉毛上也是一层白白的土。我大声地取笑她,笑完后,一照镜子,自己的眉毛也是白的……心烦,心烦……
到了九月,尘土越发放肆了,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时,我们的生意突然间好得不得了了!这条土路终于带来了转场的牧民,之前我们已经在此等候了整整一个夏天。先是羊群过来,浩浩荡荡地,把路上的土又踩厚了两公分。然后是马群和驼队,河边收获过的土豆地上一夜之间支起了好几座毡房子。每天一大早,小店里就挤满了人,卖得最快的是蔬菜、粮油和茶叶,然后是裤子。才两三天工夫我们的货架就空了一半。我把缝纫机轮子蹬得飞转,停都停不下来,通宵达旦地干,终于使停驻在这一带的牧民几乎每人都穿上了有笔直裤线的裤子和五颗扣子颜色形状都一致的外套。
还有一位老大爷让我给做帽子,很令人发愁。我从没做过帽子,更何况是那种狐皮包面、锦缎衬里,裹有厚厚羊毛毡的豪华得可怕的帽子。于是我费了很大的劲说服他,让他在我家店里买了一顶毛线帽子戴回去。为了好好利用这段黄金时间,我妈又赶往县城拉来了小半车西瓜,堆在路边卖,还支了个凉棚。于是,远远地,路尽头出现的骑马人一看到我们的瓜摊,就高高兴兴快马加鞭跑来。称一个瓜,付过钱,掏出刀子剖开,他一半我们一半地分着吃了(那么大的瓜,他一个人吃不完……)。以前谁会想到巴拉尔茨也会有西瓜呢?虽然这瓜在路上给颠了一两天,早颠成了半包红水。
顺着土路往下走,几公里处就是巴拉尔茨小村,住的全是哈萨克农民,那也有两三个商店,还有小馆子和粮油店,另外还有一个给过往司机提供的小旅馆(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面能排十多个人的大通铺),也算是这片荒野上的一处“繁华区”吧。虽然相比之下,我们家商店更顺道一些,但下山的牧民大都还是习惯绕道进村子采购生活用品。于是我们决定抢在牧业离开前的最后几天把商店搬进村里。
那天一大早,我们沿着土路向村里走去。我妈走在我后面,边走边笑。我回头看时,看到自己的两行脚印,左一下右一下地撇在厚厚的尘土中。又往更远的来路上看,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脚印。等我们回去时,又给路上添了两行脚印。当我看到自己先前的脚印左一撇右一撇地向自己走来时,这才明白我妈那会儿为什么会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走路会是这个样子。好像这条路来来去去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走似的,好像这条路从来都是这么安静,一万年都不曾被使用过了。可是它明明刚刚迎来浩浩荡荡转场的牧队呀。
我们很顺利地租下了村里阿拜克家的房子。本来阿拜克家的房子并不当道,也不是门面房,只是马路北面一排普通平房中紧挨着的两套,门朝北开,靠着马路一侧是房子的后墙。但是在马路对面,有三四家小店紧靠着,蛮热闹的。我们自有办法。我们找到阿拜克,三言两语就劝服了他,给我们在房子的后墙上掏了个洞,装上门,还挖了窗,再把北面墙上的窗子堵死,窗框拆下来装到南面。于是乎,房子就自个儿转了个身,一下子和马路边那几家店凑到一起了。而且位置在马路向阳一侧,门又朝南,看起来似乎最抢眼。
毕竟是新开的店,本地村民奔走相告跑来瞧稀奇,头一天店里简直挤满了人,大家排着队转来转去地视察,每个门都要推开看一看(我们租下的房子前前后后共四间房),连厨房灶台上的锅都要揭开锅盖看一看,嘴里还“啧、啧”个不停。这是一个偏僻寂静、百年如一日没啥动静的小村,村民们的好奇心太重了。
而且村民们一般都很闲的。九月,刚忙完一年最后的农活(照我看也没什么农活,割麦子有乡上提供的康拜因,至于挖土豆的事,派小孩子们去就可以了。而除了麦子和土豆,这片土地里似乎永远不会生长别的什么东西,当地人好像都很怕麻烦),给牲畜过冬的草料也打完了。剩下的时间就只好去我家商店打发。几瓶啤酒就可以让一群男人在柜台前消磨一整天。还有五大三粗的男人,趴在柜台上,花一两个小时观察货架上的商品,最后才买一小瓶“娃哈哈”,插上吸管,倚着柜台慢慢啜。啜完后,再花一两个小时趴在柜台上打量货架上剩下的商品。
土路经过这个村子边缘,经过村头破旧的木头桥,穿过一片峡谷和戈壁,然后再穿过一片峡谷和戈壁,最后还要穿过峡谷,还要穿过戈壁,才能到达县城。因为开矿的原因,近两年这条路老是跑拉矿石的重型车,越来越烂了,路上随便一个坑,灌满水都可以当澡盆使。但是听说不久后就会有人来修路。塌了一半的木头桥边正在修另一座水泥桥。电线杆子沿路栽了过来,电线也快牵完了。这个村子,终于要通电了。今后,这条土路还会给这个村子带来更多外面的事物。不知那时候,我们又在哪里。
我和我妈,在这条土路上边走边大声地说着什么欢乐的事情,不知正往哪里去。我们越走,地势越高,路两边是收获后的土豆地和麦茬地。偶尔有一两座坟墓,四四方方地斜在路边。我们趴在坟墓四周低矮的围墙上往里看,里面平平坦坦,空空荡荡。好像这座穆斯林的坟墓只是圈住了一小块寂静的空地而不是一个死去的人。更远的地方,地势渐渐倾斜下去,河在河谷最底部静静地流,河两岸的灌木零乱丰茂地生长着。再看过去就是横亘东西、截然断开的暗红色巨大悬崖,几峰骆驼在悬崖顶端安静地站立。由于太远,从这里看去它们只有指头大小。悬崖之后的天空深远湛蓝。我们再抬头看,上方的天空也是深远湛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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