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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爬犁去可可托海】
那两天过寒流,刮了几天大风,大雪封路了。可我们面粉吃完了,蔬菜也早就断了好几天,非得下山大采购一趟不可。我妈对两个来店里买东西的顾客说了这事,不到半天,整个桥头及附近几个村子都传遍了这个消息。傍晚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四处打听着找到我们家。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吃晚饭。
他个子瘦高单薄,面容黯淡,眼睛却又大又亮。可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却一点儿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似的。我们和他说话,他上句话盯着天花板回答,下句话就盯着墙壁回答。还不停地吸溜着鼻子,很紧张的样子。后来才问明白,原来他家有马拉的爬犁,可以送我们下山。我们很高兴,很快商量好了价钱,说好明天早上新疆时间七点左右出发,那样的话中午就可以赶到下游的可可托海镇了。
当时我们一家人正围着一张一尺多高的小矮桌吃晚饭,桌上只简单地摆着一道咸菜。灯光昏暗。所有的事宜都商量妥当了,可那人还在旁边待着,好像还在等着什么似的。我们也不好意思在他的注视下继续吃饭,一个个端着碗,筷子拿在手上——实在很不舒服,就等着他走人。我们是汉餐,又不能叫他坐到一起吃。
后来我妈起身从柜子上拿了个皱皱巴巴的苹果给他,他连忙推辞了一下再接过来,往衣襟上擦一擦,却不吃,而是揣进了怀里。我们想他可能想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在桥头,冬天能吃到苹果是很不容易的事。于是我妈把剩下一个更皱的苹果也给了他,可是他又塞进怀里了。
我妈就让我去商店里多取一点出来。我穿上外套走进黑咕隆咚的夜色,摸到马路那边的商店打开门,用一只纸盒装了五六个苹果。回家后我把盒子递给他,他打开看了一眼,吓一跳的样子,立刻还给我们,说什么也不要。然后一边解释着什么,一边急急忙忙打开门走了。
第二天,那人准时来了。他还在爬犁上铺上了一条看起来很新的花毡。我和我妈穿得厚厚的、圆鼓鼓的出了门。但仍然不放心,就又带了一床棉被。我们两个人坐在爬犁上,并排裹在被子里,紧紧地靠在一起,刀枪不入。那个赶马的人看了,只是笑了笑,说:“这样很好。”然后出发了。爬犁在雪地上稳稳地滑动,最开始的一瞬间有些眩晕。
早上没有什么风,天空晴朗新鲜,裹在棉被里真是暖和,真是舒服死了。但是,很快发现……一路上迎面来往了五六架爬犁,坐爬犁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有,但没见着一个裹着棉被上路的……况且,我们的被子又那么扎眼,还是大红方格的。这一路上真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我只好把头也缩回被子,装作这个被窝里只有我妈一个人的样子。
爬犁只有三十公分高,我们简直是紧贴着大地滑行,异常敏锐地感觉着雪路最最轻微的起伏。久了便有些头晕恶心。我一向晕汽车,晕船,晕秋千,想不到还会晕爬犁,真是命苦。
雪野无边无际,西面的群山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天空是深邃优美的蓝色,大地是浑然的白。没有一棵树木,除了河谷边突然窜起的一群乱纷纷的乌鸦和匆匆迎面而过的几个骑马人、几架马爬犁,整个世里就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了。打量着这样的世界,久了,肯定会患上雪盲症的。而打量过这样的世界后,再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衣服的颜色像捂了一层雾气似的,黯淡陈旧;又像放大镜下的事物,纤毫毕现。恍惚而清晰——这两种原本对立的感觉到了此刻却一点也不显矛盾。
昨夜风一定很大,路面多处地方都被刮来的雪埋住了。虽然路上本来就有雪,但那是压瓷了的,有爬犁辙印的。可风刚刮来的碎雪太厚了,不能过太重的爬犁,会陷进雪里拖不出来。遇到这样的路面,我们只好离开被窝徒步走过去。那风吹来的积雪与新落的虚雪不同,很硬很紧,但却承不起人,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没膝深的大窟窿,拔都拔不出来。马也不愿意走这样的路似的,赶马人不停地吆喝着,用长鞭用力抽打,才勉强前行。
从桥头到孜尔别克塔努儿村,不过十几公里路程,却花了四个多小时。但是一过孜尔别克塔努儿,路面上的积雪刚刚被村里的推土机挖开了,这才能加快速度前进。被刮上路基的雪堆,有的地方高达一两米,推土机可没法把雪全部推净,只是在雪堆里掏了个通道,不到两米宽,只能通过一架爬犁。我们的爬犁驶入这条雪的通道,两面的雪壁高过人头,蓝天成了光滑明净的扁长一溜儿。
速度一快,迎面吹来的风便大了一些。但是我们浑身暖洋洋的,蜷在爬犁上,兴致勃勃地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马蹄溅起的雪屑在头顶飞扬。赶马人早就脱去了外套,只着一件红色的毛衣,高扬着长鞭。快到可可托海时,爬犁驶进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两边全是高大的白杨,挂着厚厚的白雪。透过林带,田野平整,乡间小路白得闪光,远处的房屋也是白的,一团一团地分布着,唯有门窗黑洞洞地嵌在上面。
这条美丽的林荫道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尽头。我躲在爬犁上,忍受着一阵一阵袭来的眩晕,开始歪在毡子上打瞌睡了。但这时爬犁向左拐了一个弯,连忙又爬起来往前看。过了一座很长的水泥桥后,路两边开始出现零零散散的房屋,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前方矮矮的秃石山脚下的楼房——可可托海到了!
一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路边店面也多了起来。爬犁放慢了速度,很多人好奇地朝我们看过来。我如坐针毡,羞惭欲死。在可可托海仅有的、也是最最热闹的十字路口,爬犁还没停稳当,我就忙不迭跳下来,远远地逃离那床大红的被子,装作不认识它的样子。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一点,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还要采办蔬菜食品,估计今天是赶不回去了,便决定在可可托海住一晚上。但是赶车的那人却执意要回去,说是明天早上再来接我们。何必呢,真能折腾。但是我妈说他是舍不得花钱住宿,在这里,住一晚得十块钱。
其实那时可可托海并没有几家真正的旅馆。不管是谁家,只要家里多出一张床,也会在门口挂个“招待所”的牌子。要是家里已经住进了客人,没有床位了,就把牌子翻个面,没字的朝外挂。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住的地方。屋主人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太,是老可可托海人,现在子女全在外地打工,老伴也不在了,就她一个人守着空房子。
在我们这一带,可可托海算得上是真正的城市,有楼房,有电,有电话,有银行,有医院,还有去乌鲁木齐的夜班车。虽然人口一年比一年少,建筑和街道一年比一年破旧。在天黑之前(四点钟天色就很暗了),我们买齐了大部分东西,打好包寄放在买东西的店里。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去逛街,还吃了凉皮。大冷的天,能在热乎乎的房间里吃凉皮,真是幸福。可可托海的蔬菜倒还算丰富,就是贵得要死。青椒一斤二十块,番茄也是二十块,连芹菜都要十块钱,真是不让人活了。
但再怎么也比桥头强,桥头根本没有卖新鲜蔬菜的。只在晴朗的日子里,也许遇到几个附近的农民赶着马车来卖一些自家窖藏的冬菜,来来去去不外乎土豆白菜胡萝卜什么的。哪怕就这些,也并不是有运气能常常碰上。在那个室内的菜市场转了一圈,居然还发现了豆腐和蘑菇。蘑菇大约没什么问题,豆腐到了家估计就给冻成千疮百孔的冻豆腐了。但还是买了一块。再转一圈,又看到了石榴,也高高兴兴买了一只。
可可托海的室内菜市场很奇怪,居然和新华书店、服装店、理发店、铁匠铺挤在一起,算是一个商贸中心吧!这个中心又那么小,顶多三百平米左右,真是热闹。然后我们又打听了粮油店的位置,穿过一条林荫道向那边走去。可可托海的马路两边全是六七层楼那么高的大树,而房子普遍都很矮,最高的楼房也只有三四层,于是这个小镇像是坐落在树林中的小镇。因为从来没人扫雪,马路中间铺着厚厚的一层被往来汽车压得又厚又瓷实的“雪壳”,路两边积着一米多高的雪墙。
上午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嘎吱嘎吱”地走过空荡荡的雪白街道。尽头拐弯的地方有几幢俄式建筑,虽然是平房,但高大敞阔,外面都有带屋檐和扶手的门廊。可可托海原先住的全是开矿的苏联专家,中苏关系恶化时,他们撤走了,留下了这些建筑和街道。想想看,就在几十年前,那时每一个美好的周末黄昏里,这些黄发碧眼、远离故乡的人们携家眷就在这附近的树林间散步,在街道尽头的大树下拉小提琴,在河边铺开餐布野餐……精致从容地生活着。可可托海真是一个浪漫的地方。
我们要去的粮油店正是那些俄式建筑中的一幢。房间里铺着高高架空的红松厚木地板,由于年代久远,木板之间已不再紧密嵌合,出现了很大的缝隙。缝隙下黑黝黝的,大约是地窖。踩在上面有轻微的塌陷感,但又明白其实是极结实的。店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守着铁炉织毛衣。没开灯,房间阴森森的,只有一块正正方方的明亮从窗户投进来,刚好罩在她身上。问明来意后,她并不急着去扛面粉打清油,而是继续织手里的活。一直织到当前行的最后一针,才抽出竹签插在织物上,不慌不忙放下活计,起身推开身边的门走进另一个房间。等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粉迹斑斑的蓝大褂,然后才干起活来。
我们付了账,同样也把面粉寄放在她那里,然后回旅店收拾东西,准备到街上去等我们的爬犁。快十一点钟的时候,还没出门,就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居然就是给我们驾爬犁的人。连忙问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答曰:打听到的。可可托海真是小地方啊,头一天来了个生人,第二天就传遍全镇了……
这样就回去了,仿佛不甘心似的。趁我妈和那人赶着马爬犁去取寄存东西的时候,我一个人在街上转了转,边走边剥石榴吃。当然了,仍然一无所获。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想象中的可可托海是个宝石的世界,连铺路的石头都是宝石,随处都可捡到水晶和石榴石。但现在……权当大雪封住了一切吧!我小时候,班里有几个寄宿生就是可可托海的,他们每次从家里返校,都会揣一书包的树形水晶、柱形海蓝宝石什么的,还有很多鲜艳的半透明石头(大约是玛瑙吧),一一分给我们。
虽然富蕴县本来就盛产黄金宝石,县城珠宝公司家属院里的小路也是用漂亮的橙红色玛瑙石铺的,我们小时候玩抓石子游戏时用的小石头就是方粒的小玛瑙(磨制玛瑙珠子的胚料)和天然圆球形的红色石榴石。那时候,许多家庭的客厅里都会放一盏天然的水晶树作为装饰,许多五六岁的小女孩都戴有金耳环。但那时,总觉得这些宝石啊黄金啊,全是可可托海那边过来的,所以总认为可可托海是金山银山,遍地华萃。
我把吃了一半的石榴揣进外套口袋,站在路边等他们。不一会儿爬犁就过来了。但我妈又想起还有一件东西没买,便匆匆去了,留下我和赶马的人站在爬犁旁边等待。我们并排着站了一会儿,想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话可说。于是掏出剩下半个石榴递给他。他又礼貌性地拒绝,然后接过来,笔直地站在冰雪里,一粒一粒地捏出殷红的籽慢慢地吃。没吃几颗,又重新揣回口袋。看来还是想带回去和家人分享。
在桥头的冬天,能吃到水果真是太不容易了,比吃到蔬菜还不容易。而且那里大多数人所能知道的水果好像只有苹果西瓜之类。有一次我妈从县城天遥地远带回了两箱子桃。谁也没见过,头几天大家只打听,不敢买。我妈便免费给试尝了一两个,新奇舒适的口味令大家赞叹不已。于是消息立刻传开了,河对岸的两个村子陆续来人参观我们的桃子,不到半天时间,卖得一只不剩。
回去的路上,我妈用面粉袋子给我堆了个舒服的靠背,靠在上面,缩进被子,出发后不一会儿瞌睡劲就上来了。爬犁轻快地下了小路,一边是树林,一边是无际的茫茫雪野。舒舒服服地躺着,天空万里无云,世界耀眼。我又拉回目光看自己的手指,觉得这手指好丑,上面有细碎的皱纹,冻坏过的地方又肿又粗糙,手指甲色泽黯淡。而这个世界光滑精美,无可挑剔。虽然看似极单调,满世界只有蓝天和雪地。我出现在这里,是多么突兀、不协调啊……
睡眠的液体渐渐漫了上来,但身体也跟着上浮,无法沉进睡眠最深处。半睡半醒的状态难受极了,分明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某部分在发冷,被角有一处在透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连掖一下被子的动作都使不出来。只好就那样毫无办法地边睡边感觉着冷,感觉那冷像蛇一样一寸寸地在身体中爬行……后来忍不住呻吟了一下,我妈连忙帮我掖了一下被子,立刻有密不透风的暖意围裹上来,总算踏实地睡着了。但很久之后(其实没一会儿时间)又再次被寒冷攻破了,冻得难受不已。又瞌睡又冷,这种滋味实在煎熬人。
寒气是从身子下面升上来的,身下是硬毡子,毡子下面是木板,木板下就是雪地。那股冷气不是像风一样“飕飕飕”地从什么缝隙处蹿进,也不像液体的缓慢渗透,而是像固体一般,像柔软事物的逐渐凝固、僵硬,让身体一寸一寸地退守……不能再睡了!——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暴露在寒冷天气里入睡的人会很容易死去,因为入睡状态的人是最柔弱的,抵抗力最差的。所谓“睡眠”,就是身体一部分功能停止了。我翻身起来,猛地一睁开眼睛,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连忙又闭上眼睛。
世界的光扎得人睁不开眼睛。雪地灿烂,天空耀眼。在这样的天光下闭上眼睛,感觉眼前鲜红一片,渐渐地,红有些透明了,开始发黄,并成为艳黄。我揉揉眼睛,重新又是一片鲜红。大约是眼皮里茂密的毛细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带来的感受。简直能看到这血液的流动,像是自己被自己掩埋进了深深的内部。一点一点地适应着如此强烈的自然光,眼泪流了又流,仍只能虚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事物。棉被和对面的妈妈身上闪着奇异的光,整个世界都在泪光朦胧中闪耀着。
爬犁开始进入一片丘陵地形,雪路凹凸起伏不定,但并不特别颠簸。在爬犁上,我们的身子也跟着一起一伏的,不一会儿就开始恶心,晕得厉害。于是赶紧再次闭上了眼睛。有时会眩晕地睁开眼几秒钟,看到雪野尽头的一棵树。有时看到的是铺满冰雪的枯竭河床。有时伸出手垂下爬犁,从路面上抓一把雪,再把它紧紧地揉成团,化成水从手心滴落。
爬犁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我又一次开始困倦,困倦的同时开始头疼。这可好,一边头疼欲裂,一边瞌睡欲死。意识渐渐混沌,肉体的感知反而更加敏锐,爬犁每一丝最轻微的震动和起伏,拐弯时,道路弯度的大小和爬犁速度的变化……历历在心,无边无际。仍然冷,手指生硬,想攥成拳头都攥不紧,想完全伸直了也得使把劲。膝盖和腰肢有些僵了,动也不想动,觉得每动弹一下都会多耗去一些热量。
恍惚间,有双腿在脸庞边走动,眼睛睁开一线,是赶马的人。他下了爬犁,跟在爬犁旁慢慢地走着。马也慢慢地走,爬犁缓缓移动。这是哪里?快到了还是仍然遥遥无边?马累了吗?……感觉中那人步行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醒来几次,每次都看到他永远那样慢吞吞地走在脸庞边。我边睡边难受地想:这么慢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啊?又迷迷糊糊地问我妈:“停下来多久了?马跑不成吗?”……我妈回答的声音传进耳朵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那声音所代表的意义才进入意识。她说的是:“才停十几分钟啊,现在是上坡路……”我说:“我以为停了两三个小时了……”扭一下头继续睡,但终于开始渐渐清醒了。恶心得厉害,想吐,直冒酸水。脖子下枕的面粉袋子实在太硬了,脊背疼得像要折断一般。于是努力坐起身,用腰抵住那只袋子,拥紧了被子,这才好受一些。
我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赶马的人说话,我有气无力地听着,一声不吭,哪怕听到了特别想插嘴的地方,也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我妈问:“这天气有三十度(零下)吗?”那人回答:“已经三十多度了,到了晚上,肯定会降到四十度。”可可托海靠近一个大海子,最冷的时候,曾降到过零下五十一点五度。那仅仅是十多年前的事。
仅有的力量似乎只够用来眨眼睛,便不停地眨着。上方那蔚蓝宽广的明亮天空,看久了,却又分明是阴暗昏沉的夜空,至少也应该是乌云密布的阴霾天空。但再定睛一看,天空明明是晴朗无云的。如此多看一会儿,感受到的仍是阴阴沉沉、风雨欲来……大概因为时间过得实在是太缓慢了,慢得让人模糊了明亮和深暗的区别。连此刻肉体的痛苦,也突然搞不清到底是不是痛苦。到底是从来都一直如此痛苦着,还是只不过一时的异样感知?分辨不出这感知与常态有什么不同……幸好还有太阳,太阳清清楚楚挂在在天空一角,提醒我:这应该与以往经验认识中的任何一场白天一样。
太阳兀自发出锃亮的但抵达不到大地的光芒。没有一朵云彩。我半靠着面粉袋子,又一次入睡。这一次有了一个梦,梦里有什么事物反复出现,却捕捉不清它的形象。突然被我妈推醒,开始爬一路上最陡的一道斜坡了。由于多驮了几十公斤的蔬菜和近一百公斤的粮油,在坡度这么大的地方,我们得下来步行,要不然马拉不上去。
下了爬犁,脚一踩在稳稳当当的大地上,感觉立刻好了一些。原来自己并非刚才感觉中的那样糟糕,起码还有力量站稳,并且还能走好长一截上坡路。我们拉着手慢慢地走在深而光滑的爬犁辙印里,下午开始起风了,我们头上都捂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眼睛,视野狭窄。马慢慢地走在前面,它浑身是汗,湿湿的,浑身热气腾腾,水雾缭绕。
我妈走着走着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下,突然大声喊道:“看!彩虹!”我们抬头一看,天啦!果然是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出现在空中,那么清晰,绝不是梦。太奇怪了!冬天怎么会有彩虹呢?而且又是这样一个刮着风的大晴天。我们以为只有下过雷阵雨的夏日才会有彩虹的。而且,夏天看到的彩虹是桥状的,也就是半弧形,而这个彩虹却是环形,一整个圆圈,圆满地浮在西面的天空上。我们边走边仰面看,啧啧称奇。
我们问赶马人:“以前这里的冬天也出现过这个吗?”他也不时抬头看,说:“从来没有呢,真是奇怪得很啊……”大约半小时后,在那个环形彩虹的东侧,又整齐地出现了一段彩虹弯弧,后来这段弯弧沿其弯度逐渐延伸,以原先的那个圆彩虹为圆心,又套加了一个完美的环形彩虹。优雅缓慢,不可思议。这段过程大约用了十几分钟。想想看,在纯然平静的蓝色天空中,出现彩虹这般美好的事物,简直就是奇迹啊!它居然能呈现那么多不同的颜色,而且还不是人工的。
那时我们早坐回了爬犁上。我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地注视彩虹。天光已经没那么刺眼了,渐渐地彩虹也开始慢慢褪色,外环的大彩虹出现了一个小豁口,豁口越来越大,接着内环的小彩虹也在同样的角度出现豁口,我们意识到两环彩虹正在慢慢收敛、消失。回过神来,已到傍晚,风越来越大,额头被吹得生痛。太阳悬在西面的群山上。当马跑上高处,我们就可看到不远处环绕桥头的一大片树林。快到了,终于快到了。这时,彩虹彻底消失。
另一架爬犁迎面而来,在近处停下,两个赶马人互相问好。对方询问我们走过的路况如何。“哦,好得很!”第一次看到我们的驾马人露出笑容,“昨天还被雪堵了好几截,今天都打通了。”却没有说彩虹的事。
【怀揣羊羔的老人】
太阳完全沉下群山,天色却仍然明亮、清晰。我们出去散步,沿着河岸走了两公里后,四周景物才渐渐暗了下来。我们便开始往回走。河谷对岸森林密布。河水清澈,宽阔,冰凉刺骨的水汽一阵阵扑面而来。在天边悬了整整一天的白色月亮,已转为金黄色,向群山深处沉去。这时,有小羊羔撕心裂肺的咩叫声远远传了过来,凄惨又似乎极不情愿。我们站住听了一会儿,我妈说:“可能这附近哪儿丢了小羊娃子了。走,去找找看。”我们循声音爬上河岸边高高的岩石,走进一片深深的草甸。这里有一片沼泽,我们小心地绕着走。
前面远远走来一个老人,近了,这才弄清声音的出处原来在她怀里。怪不得小羊的叫声这么别扭,原来它被抱得极其难受。那个老太太像抱小孩子一样抱人家,把它竖起来,一手搂着它的小肚皮,另一只手托着它的小屁股。小羊惨叫连连,不舒服极了,一个劲儿地挣扎。于是这个老太太就换了姿势,把羊扛到背后,像背包袱一样斜着反背着人家,一只手绕在肩头攥着两只小前蹄,一只手反到背后攥着另外一对后蹄。这下她自己倒轻松了好多,可怜那羊羔更痛苦了,于是叫得也越发不满。
我们都笑了,这个又高又壮的老太太我们都认识,她常去我们家小店买东西。是这附近唯一的维族。“怎么了?这是——”她乐呵呵地:“这个嘛,它的妈妈嘛,找不到了嘛,看——它哭呢!”我们心想:明明是你把人家弄哭的。又说了几句,道别了。走出这片沼泽后,羊咩声犹在不远处凄厉厉地回荡。回过头来,天色已很暗了,依稀可见老人家的粉红色碎花长裙在深深草丛中晃动。而她绿色的头巾已完全成为黑色。
一到冬天,我们店里卖得最快的东西居然是奶瓶上的橡胶奶嘴,几乎每天都在出售。可大桥附近就那么两三个小村子,百十户人家。真奇怪。为此我妈还自作聪明地得出了两个结论:一、这个地方的计划生育没抓落实;二、这里的婴孩普遍牙齿长得早。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些人买奶嘴是为了回家喂小羊羔吃奶。
冬羔不像春羔那么易成活。冬天很冷,不能跟着母羊在室外活动,非常弱,因此很大程度上得靠人工喂养。一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得预备一些纸箱子给将要出生的羊羔垫窝。常有人打发孩子到我家商店要纸箱子。谁家冬羔产得多,推开他家的门,一眼就看到炕边墙根一排纸箱,每只箱子各探出一颗小脑袋。
小羊羔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它有人一样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若是小山羊的话,额头上还会有一抹刘海儿。它的嘴巴粉红而柔软,身子软软的,暖暖的,谁都愿意搂它在怀里,好好地亲一亲。我们这里有的年轻姑娘在冬天里串门子,就会搂上自家的一只小羊羔(就像城里的女孩上街搂宠物狗似的),一身温柔干净的处子气息,用孩子一样喜悦新奇的小嗓门轻轻交谈。小羊羔们就软软地、乖巧地各自趴在主人香喷喷的臂弯里,互相张望。看了那情景,记忆里的整个冬天都只剩下了微笑。
有的夜里,正围着桌子吃饭呢,这时门口厚厚的棉布门帘一拱一拱的,像是有人要进来。问:“是谁?”却又不回答。走过去掀开门帘一看,没人,脚下却有动静——一只银灰色小羊羔从我妈脚边顺着墙根快快地、一扭一扭跑了进来,一路跑到火炉边,晃晃身子,抖落身上的雪屑,再熟门熟路进了我家厨房,把案板架下的白菜扒拉出来,细嚼慢咽。
你无法恨它,尽管白菜只剩最后一棵了。于是只好帮它撕几片叶子由着它吃,一直等到主人找上门来为止。有时候出门,在雪窝里捡到一只,颤颤巍巍地蜷着。于是抱回家养一养,到时候自有人找上门来要回去。漫长冬天里只要是有关小羊羔的细节,真是又温暖又清晰。
我们家也养过一只羊。只可惜当时我不在家,等回来时,它已经长得老大了,也就不那么好玩了。但我想它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否则我妈也不会把它惯成这样——它居然不吃草!只吃麦粒和玉米。你听说过有不吃草的羊吗?我妈说:“幸好不是个人,否则更难对付。”
那羊被圈在我家小店后面的窗台下。平时静悄悄的,一听到店里有动静了,就撕心裂肺地惨叫,还把两条前腿搭在窗台上,嘴巴贴在玻璃上做出哀怨的神情。弄得来我家买东西的顾客都以为我们怎么虐待它了呢,纷纷指责:“你们就给它一点吃的嘛!”
顾客一走,它又立刻安静了,从窗台上跳下去。乖乖地卧在自己的小棚里。我妈打开窗户,指着它的鼻子说:“你!你!……”然后在其无辜的注视下,无奈地往它堆满了青草的小食盆里再添两把苞谷豆儿。又说:“等着瞧,总有一天我非吃了你不可!”
在夏牧场,我们漫山遍野地走,经常与转场的驼队共行一程。这些浩浩荡荡的队伍,载着大大小小的家当,前前后后跟随着羊群,一路上尘土荡天。那些人,他们这样流动的生活似乎比居于百年老宅更为安定。他们平静坦然地行进在路途中,怀揣初生的羊羔,于是母羊便紧随鞍前马后,冲着自己的孩子着急地咩叫不停。它是整支队伍里最不安、最生气的成员。尽管如此,这样的场景仍是一幅完整的家的画面。
初生的小羊羔和初生的婴儿常常被一同放进彩漆摇篮里,挂在骆驼一侧。当骆驼走过身边,随手掀起摇篮上搭着的小毛毯,就有两颗小脑袋一起探出来。还有一个怀抱羊羔的老人,她看起来快要死了,但怀中的羊羔却又小又弱,犹是初生。她衣衫破损,神情安静。脚下一摊血淋淋的痕迹。她站在河边。河水轰鸣,冰雪初融。春天就要到了。
我一直在想,游牧地区的一只小羊羔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羊羔更幸运吧?会有着更为丰富、喜悦的生命内容。至少我所知道的羊,于牧人而言,不仅作为食物而存在,更是为了“不孤独”而存在似的。还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温和的,那些正忍耐着的……我所能感觉到的这一切与羊羔有关的美德,以我无法说出的方式汇聚成海,浸渍山野,无处不在。我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也能被改变,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天会消失。
【在桥头见过的几种很特别的事物】
【鸽子】
我见过白色的鸽子,也见过黑色的鸽子,也见过颜色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鸽子,但却从来没有见过黑白花的鸽子……后来在桥头总算是见过了。它们得意扬扬地成群栖在我家屋顶上。我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中间,仰着头用心观察了半天。没错,的确是鸽子,虽然它们长得更像是奶牛。大多数时候,鸽子是一种很感人的、音乐一般的鸟儿。尤其在天空很蓝很蓝的清晨里,它们在天空反复地盘旋,反复地飞呀,飞呀。仿佛正在无边无际地找寻着什么,仿佛要在天空那一处打开什么……
飞呀,飞呀,越飞天越蓝。仿佛世间的另一处都有人开始恳求它们停止了——鸽子在蓝天中盘旋,那样的情景真让人受不了……心都快碎了似的。不知道鸽子逐渐接近的事物是什么……可是我们这里的黑白花鸽子真的很烦,真想把它们统统打下来吃掉!它们整天咋咋呼呼地乱飞乱窜,而且门口总是一片白花花的鸟粪,还得随时防备可能会从天而降一大团。它们到底是不是鸽子?
不知鸽子们到了冬天该怎么办。冬天多冷呀,雪那么厚,它们吃什么呢?于是就只好被人吃了。桥头的人打起鸽子来都特别厉害,每天一串一串地拎回家,吃得红光满面。野味的东西也许总会大补的,那些完全生活在自然法则中的动物,为了更适应自然,而生得更为强壮。鸽肉瓷实,鸽子又细又白的骨骼异常坚硬,铁铸的似的,咬不碎,折不断。正是这样一副骨骼,曾支起鸽子美好的形体,没有边际地飞翔在自然浩瀚的汪洋之中……我不吃鸽子。也厌恶吃任何野生的生命。如果我不够强壮,那是我本身的问题,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跟有没有吃过什么无关。
【泥鳅】
我费尽千辛万苦,在田老头家门前的小水沟里捉到一条泥鳅。我把它装在盆里,但后来又觉得盆里的水似乎少了点,担心它会憋闷,于是又用这盆去水沟里舀水……它就一下子跑掉了。我跑回家对我妈说:“我捉到一条泥鳅!”她说:“在哪里?”我说:“跑掉了。”她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又说:“我真的捉到一条泥鳅!”她说:“滚,别烦我。”我就知道她肯定不会相信的。而在此之前,我自己也不会相信。桥头居然会有泥鳅!
桥头怎么会有泥鳅呢?流经桥头的喀依特库尔河是额尔齐斯河上游的一条支流,这里从来都只生长着冷水鱼的。泥鳅,据我的认识,应该是一种在温暖潮湿的河泥里钻来钻去的东西,可是我们这里的河边只有河沙没有泥巴呀!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不可能,那的确是泥鳅。从此后,每天提水或洗衣服经过田老头家的时候,总是会蹲在那条小水沟边观察半天,希望能够再碰上它。
田老头家原先是云母矿上的,后来云母矿撤走了,他是愿意继续留下来的寥寥可数的几家人之一。他在河边种着几亩麦子,院子里侍弄着一块菜地,养着一群鸡和几只羊。一年到头,赚不到几个钱也花不了几个钱。为了浇菜地,他从屋后的大水渠里引了一条小水沟,绕过院子通向菜地。我说的那条泥鳅就是在这条小沟里发现的。
这个小沟也就一两尺宽吧,不到三十公分深,水很清。当时我在河里洗了衣服,抱着满满一盆子衣服经过那里时,一眼就看到它静静地伏在清澈的水底,半截身子陷在泥沙里。我连忙把满盆子刚洗干净的湿衣服全倒在一旁的草地上,然后用空盆子从上游往下游慢慢兜抄过去,想一下子扣住它——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掀开盆一看,什么也没有。我把水底那一片泥巴仔细扒开,还是什么也没有。眼角余光一瞟,看到它影子一样正埋伏在上游,几丛垂在水里的草巧妙地掩避着它。于是又蹑手蹑脚过去……总之折腾了好半天,弄得裤脚全湿透了。为了安静,还把这片草地上所有的鸡都赶跑了,还把渠边垂在水里的草都拔光了,但还是拿它没办法。
甚至到最后,都已经捉到了,又让它给跑了。真是把我气坏了。干脆跑到上游,把水沟进水口堵了,看它还能往哪里跑!堵了进水口后,流水一下子停了下来,又慢慢浅了下去。我沿着沟上上下下地走,搜寻了个遍。但是,见了鬼似的,什么也没有了。本来还想在泥沙里再掏一掏的,这时听到田老头在自家院子里骂开了:“这咋就没水了?谁爪子犯贱给堵了?!……”然后有脚步声气急败坏地往这边传来。我敏捷地把草地上的衣服往盆里一塞,抱起来一趟子跑掉了。桥头怎么会有泥鳅呢?
【鱼】
桥头的河里还有另外一种非常奇怪的鱼,以前虽然经常见着,却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后来还是一个远地方来的朋友向我惊奇地指出:这鱼居然长着翅膀!它真的长着翅膀呢!当然,也可以认为那两扇翅膀只是生长在它体侧的两对稍微长一点、稍微宽一点的,看起来很像是翅膀的鱼鳍……但是,也未免太像了吧?我们俩趴在水边观察了半天,一致认定,那不像是鱼鳍。
那天我们坐在河里凸出水面的大石头上瞎玩着呢,脚下的水流缓慢,碎小的鱼苗子在石头缝里不停穿梭。天气很热,我们把鞋脱了,光脚浸泡在水里。我脚下的静水中有一条快要死去的鱼,歪歪斜斜地晃在水里。我把它扶正了,手一松,它又歪了过来,翻出白肚皮。我只顾着捣腾这条鱼,没注意到脚趾头边的沙堆上还静静地伏着一条。她先看到了,叫起来:“看,长翅膀的鱼!”我顺她的指向一看,立刻大笑三声,正准备好好给她解释一下那个为什么不是翅膀。但细下一看,也奇怪了——的确是翅膀。
水很静,流动得极缓慢。那鱼紧伏在沙子上,像是肚皮上有个吸盘。又像是它是一种“爬行”的鱼,而不是会游动的鱼。它的身子是扁的,但还不至于扁到比目鱼那德性。两扇美丽的翅膀清晰整齐地展开,贴在洁白细腻的沙子上,水缓缓流动的波纹在它身上闪烁,它动也不动。我们还以为它是死的,但这时,它晃了晃尾巴,平滑稳定地移开了一两公分。
我下了水,蹲在齐小腿深的水流里,又看了好一阵。后来忍不住试着用手指头去戳它,它仍旧动也不动,把它捏起来握在手里,它身子冰凉,柔顺地卧在我的手心。我手一松,它又轻飘飘地滑落,沉到水底。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鱼,是不是它快要死了?但是,我们惯常所知的,快要死了的鱼都是漂浮起来,翻了白肚皮。比如刚才那条。
这么看来,这条鱼像是一条盲鱼似的。好像它天生是生活在黑暗与混沌之中,没有任何动与静、冷与热的知觉,好像它不小心从自己的秘密生活场址流落至此。在这个朋友的建议下,我把它暂时养在我的鞋子里,想带回家去。直到这时,我这才发现我的鞋子有多棒,它居然一点儿也不漏水。
但是后来想了又想,还是把这条因过于温驯而让人不安的鱼又放回了河里。我养鱼干什么?况且我多么不了解这样的一条鱼呀(有翅膀的鱼……似乎是飞翔失败了的鱼……),它会死在我这里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呃,我的鞋子太臭了……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马鹿】
我家房子后面是一大片开阔的废墟,再过去就是一片接一片的金黄麦地,还过去是连绵的群山。因为这山冲我们的一面是阳面,所以看不到森林,光秃秃的。群山上方是天空,深蓝的天空。我总是觉得在天空的蓝和群山的棕红之间,还应该再有点什么,那样看起来才不至于如此兀然、猛烈。我总是站在家门口往那边久久地望着,很想过去看看。但却只能在近处的废墟间走一走。有时候会在废墟间那条被废弃很久的马路上看到一小块嵌在地面上的鲜艳的红色塑料。便蹲在那里耐心地把它刨出来,原来是一把过去年代的梳子。
附近几个村庄里的村民若是要盖房子,都会到这里来拆土坯,于是这片废墟里的大部分墙壁都给拆平了,少数的还剩半人高,仍刷着雪白的石灰,厚实稳当地立在地基上。有些墙上还整整齐齐贴着十多年前的挂历纸。在一个角落里,还看到一张字迹清晰的学习计划和课程表(估计原来是贴在床头位置的)。我很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当年这个孩子的学习内容和时间安排。又想到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早已走出桥头,在外面的世界继续生活。他把他的童年抛弃在这里了。
当年,当云母矿的职工家属全部撤离这个地方时,他们抛弃的不仅仅是一些房子和一种生活,更是一段浩大而繁琐的时间内容。在这片废墟之中,偏偏却有一幢高大整齐的土坯房鹤立鸡群地停在其间,有三面墙都是完好的,另一面墙则以钉得整整齐齐的两排木板代替。可以看出这套大房子原先有着俄式的巨大拱顶,虽然屋顶荡然无存,但气派犹在。据说那是当年的职工俱乐部,同时也是一座电影院。
现在成了林场职工们圈养马鹿的地方。马鹿是一种比一般的马还要高大的鹿,要不是头上顶着鹿才有的枝枝丫丫的角,我会把它们看成是没有驼峰的骆驼呢!而且颜色也和骆驼差不多。里面大概关有二十多只吧,一个个很安静地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在墙壁阴影处发呆,饲料槽子那边也寥寥站着几只,正慢而耐心地嚼着草料。
我爬到堆在木头墙外侧的一摞圆木上,再沿着木墙上可攀爬的缝隙,一直爬到最高处,骑在墙上往下看。马鹿们一点也不理会我这边的动静,只有一两只抬头看了一眼。这些马鹿是冬天里捉到这里来圈养的。到了冬天,山里雪太厚,找不到吃的了,它们就会逐渐往山下走,寻找雪薄的地方刨开雪被,啃食下面的枯草。于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就被逮住了。
当然在这里也很好,人不会吃它的,因为这里也算是一个公家的野生动物保护场所吧,由林场职工负责为它们准备饲草。而且这间大房子应该很暖和的,它的墙很厚,足够抵挡住冬天里的寒风。里面还另外搭了睡觉的小棚。但它们还是不快乐。它们原先是属于森林,属于奔跑的呀!不知它们更愿意死于命运,还是死于不自由……我骑在墙上,扭头看向北方,看那边棕红色的群山和群山上方蓝得颤抖不已的天空,又俯瞰下面这片动荡着的、盛大的废墟。
【老鼠】
这里要讲的老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众所周知的老鼠一样擅于偷窃和搞破坏,并且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的过错。首先却要讲羊。我们只养了一只羊,夏天寄放在夏牧场上由一家牧民代养。秋天牧业下山的时候,他们经过桥头就给送了过来。但我们怎么看也不像原来的那只了,它一下子变得很丑,而且脾气很坏,和我们家的谁都合不来。
我们把它养在屋后窗户下面,在那里给它铺了个舒舒服服的窝,每天从窗户里给它扔过去很多吃的东西。它就一个人在那里懒洋洋地过日子,心烦了便撕扯着嗓子尖叫一阵。我们还在那里给它放了一盆水。虽然已经到了深秋天气,但并不是很冷,夜里水面上结的薄冰,清晨就化了。每天我们从窗户跳出去给羊续水时,总是会看到水面上漂着几只死老鼠。天天都是如此。它们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但后来很快发现,那些老鼠其实是故意跳进去的。它们想喝水。但是盆沿很高,跳进去就出不来了,于是就淹死了。
秋天,天气冷了,山上的雪停止了融化,河流浅了下去。村落里的所有水渠也都干涸了。但大雪迟迟未下。老鼠们便再也找不到水喝,但又渴得没办法。这时,它们感觉到了水,它们发现水就在我家喂羊的大铁盆里。但那不是它的水,不能随便喝的。于是它们整整一个白天暗暗地伏着,静静地忍耐。当深夜降临,在一个再不会有人阻挠的时刻,幸福地靠近那处,跃进去,或爬到高处跳进去……
老鼠真可怜。我对我妈说:“你看,老鼠死在水里面了。”她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它们淹不进去……”“?”“我们把盆斜着放,那样水位就高了,盆沿低了。老鼠喝水的时候,只需趴在盆沿边把脑袋往里一伸,就可以喝着了,喝完后抹抹嘴就可以走了……”
我妈说:“神经病。”可是我真的就那么做了,并且夜夜想到老鼠们此刻正在水盆边排队喝水的情景,便睡得很香。但是梦里又突然想到村里还有更多的老鼠不知道这里有水,就会突然醒过来,仔细地听窗户外面的动静。我们从小就知道:老鼠是坏的。为什么坏呢?因为它们要偷吃粮食;为什么偷吃粮食就说它们坏呢,因为粮食是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该我们自己吃,不能让老鼠不劳而获。
但是对老鼠来说,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是与任何人都无关的呀!我们不是靠自己凭空“变”出了粮食,而是通过大地得到了粮食——我们是服从自然的规则而得到了它们,服从这规则而生存。老鼠也同样如此。我们运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寻求食物,老鼠同样也在运用它们那点有限的能力生存着。虽然在我们看来,那是可耻的“偷”……但是,要不然的话它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们出于本能生活,老鼠难道不也在出于本能生活吗?
对老鼠来说,人的世界多么不可思议!就好像我们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却总是遇到那么多的旱灾呀、洪灾呀、森林火灾呀等自然灾害。自然多么令人畏惧,但却从没有人责怨过自然,我们说:这是命运。而我们之于老鼠,可能也是它们的一种“自然”了,是它们的命运吧。就这么简单。
只是,为什么受到比我们强大的事物的伤害,就是命运。而吃了老鼠这样弱的事物的亏,就仇恨它,认为全都是它的不对呢?后来我又想,其实,这也是一种自然吧?世界上所有的不平等其实是在维护一场更为宏大的平衡。这么说来,我们讨厌老鼠,竭尽可能地消灭老鼠,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其实也正是服从自然的需要。这应该是“正确”的事情吧?
幸好老鼠们从不曾知晓过人的情感(从来不知自己原来竟是“坏家伙”……),而一无所知地幸福着,单纯美满地苟活着,并由此而永不会产生对“生”的厌恶,而愿意继续生机勃勃地繁衍下去。只有我们家那只羊,对什么都不满意,看谁都不顺眼。整天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嫌东嫌西的,动不动就撕心裂肺地叫唤个没完没了。真不知它到底想要怎样。
【猪】
在桥头看到猪之前,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猪了。这没什么奇怪的,穆斯林地区嘛。所以,当我看到猪时,真是奇怪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桥头附近的几个村子全是定居后的哈萨克农民,但桥头这块地方住着的却大多是汉人。水渠边垂着柳树,水池里游着鸭子,屋后围着几分菜地,长着芫荽,攀着豇豆。和内地任何一个汉家小村没什么不同。
当初我们坐着汽车天遥地远来到这里,一路上颠得晕晕乎乎的。车沿着山脚扭来扭去爬了一整天,突然猛地一拐弯,迎面有一头猪扑了上来。司机一个急刹车,我们全部向前扑倒,全部清醒过来。司机见怪不怪,方向盘一拧,和猪顺理成章地擦肩而过。只有我们几个,还做梦一样,扭头呆呆地看着猪渐渐远去。桥头居然有猪!桥头有猪这个事实真是远比桥头有泥鳅还要令人吃惊。这、这、这……太不利于民族团结了吧……
待的时间久了,才对此稍有理解,大家都为了生活嘛。要生活下去就得好好赚钱。要好好嫌钱就得身体好,就得吃肉呀。但是羊肉又那么贵,比大肉(猪肉)贵一倍呢,只好吃大肉了。但这是民族地区,哪有大肉卖?就只好自己养。好在不同的民族聚居在一起,生活时间久了,往来多了,大都不会为相互间的差异而见怪的。穷人一般都是好人嘛。
猪生活在桥头真幸福,不用整天待在臭臭的猪圈里,也没人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会儿逮着鸭子猛追一趟,一会儿再“扑通”一声跳到水渠里游两圈。一天到晚,尽在村子里到处乱窜,不时凑在别人家门缝上或趴在院墙上往里窥视。到了半下午,估摸着是时候了,就哼哼唧唧往家赶——家里还有一顿好吃的等着呢。都说猪笨,我看一点也不笨,桥头那么多破房子,它却永远也不会有走错家门的时候。
我妹妹不想干裁缝,更不想继承她老爸的事业补破鞋子。那干什么好呢?我妈就出主意说,养猪好了,养猪一年到头下来说不定比干裁缝还赚得多呢。我妹就特别高兴,开始计划:早上吃过饭就把猪赶出去,放羊一样地放猪,多清闲呀。一边放猪,一边还可以在草地上扯点苦苦菜、苜蓿草什么的,这样,晚饭桌子上就多了一道菜了。而且放猪不比放羊放鸭子,后者永远是居心叵测的。猪则一点也不用操心,躺在草地上睡三觉,它也晃荡不了多远。如果以后训练好了,还是个很好的交通工具呢!早上出门骑上就走,下午下班时,还可以让它把拔到的苦苦菜和苜蓿草驮回家……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想当裁缝了,这样的好事我都想抢过来干了……
最后还想说的是,村口老陈家就养着猪,他家地方窄,猪就只好和鸡呀狗呀的挤到一起,统统在卧室外的小屋里过夜。那天晚上我去他家,看到猪把狗挤到最角落里去了,狗难受得要死,又没有办法,只好把半个身子贴在墙上,侧着身子拥抱着猪。最舒服的则是鸡,鸡全卧在猪宽大的脊背上,脑袋深埋在翅膀里。看到有人来了,鸡们一只一只站起来,往角落里挨了挨,又卧倒继续睡。猪则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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