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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城——雨原之三】
秘鲁纪行之三
那一日我拿了两张火车票,弯弯曲曲地在城内绕近路,冒着小雨,跑进伊莲娜的餐馆去。午餐的时间尚早,食堂内没有人,推开边门走到大厨房里去。伊莲娜和她的母亲坐着在剥一大篮蚕豆——我给订的今日客饭菜单。“明天去玛丘毕丘!”说着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也动手帮忙起来。住了十七八日的古斯各,吃饭已经在这家经济的小店包了下来,他们每天只做一种汤、一种菜算做定食,收费只是一块五毛美金一客——当然是没有肉的。
“那么快吗?”伊莲娜的母亲停了工作,很遗憾地看着我。嬷嬷知道,看过玛丘毕丘便也是我永远离开古斯各的时候了。这里一般人对老年些的妇人统称“妈妈”(音:,mǎmà),对我和伊莲娜这样的,便叫“妈咪达”,也就是小妈妈的意思。我喜欢将这印地安妈妈写成——嬷嬷,正如她的麻花辫子一般。
“总算通车了!”我叹了口气。“去一天就回来吧!”伊莲娜说。“不一定哦!如果喜欢,当天下玛丘毕丘,走一两公里路,去‘热泉’找铺位睡,便不回来了——”“还是回来吧!”嬷嬷说。“那片废墟里有鬼——”伊莲娜冲口而出。我听了笑了起来,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原来是这个。“就是找鬼去的呀!”我嚼嚼生豆子,怪怪地笑。嬷嬷听我这么说,噜噜苏苏地念起契川话的经文来,又用手画了一个十字架。
其实嬷嬷和伊莲娜都没有去过玛丘毕丘,那是所谓游客去的地方。只因这座在一九一一年方被美国人希兰姆·宾汉(Hiram Bingham)发现的废城至今考证不出它的居民何以一个也不存在,便罩上了“失落的印加城市”的名称,慢慢知名于世了。
嬷嬷和伊莲娜为着玛丘毕丘这两个契川字,热烈地争论着,一个说是“老城市”的意思,一个说该译成“老山峰”。管它叫什么东西,反正那座山城内的居民一个也不剩下,挖出来的骨骸比例是十个女人对一个男子。“处女城啊!”嬷嬷说。“骨头只看得出是男是女,处不处女你怎么晓得?”伊莲娜又跟母亲辩起来。
“其实我们印加帝国的子孙,一直晓得那座废城是存在的,无意间带了个美国人去看,变成他发现的了——”嬷嬷说。“你们又没有去告诉美国耶鲁大学!”我笑说。“不告诉不是好一点,你看那些嬉痞年年涌来古斯各,不全是玛丘毕丘害的!”伊莲娜骂着。
我摇摇头,站了起来,出去走一圈再回来吃午餐,知道在我的那份客饭里一定又是多个荷包蛋。“明天吃什么菜单?”嬷嬷追出来。“乌埃酿合炒一炒,加绿蒜叶和白米饭!”我喊着。“我不来吃呀!”回头加了一句。“乌埃酿合”也是契川话——玉米粒发的芽,便是那好吃的东西。
长久的等待不止是在这十多天的雨季,童年时书上便看过的神秘迷城,终究也是要过去了。那个夜间几乎彻夜未眠,清晨尚是一片黑暗,便去敲米夏和埃度阿托住着的房间了。“祝你们旅途愉快!去了不要失望!”埃度阿托趴在枕上喊着。“一定会失望的,哈哈——”他又恶作剧地笑起来。
“快走吧!不许吃早饭了。”我催着米夏。清晨六点多的火车站一片人潮,看见那么多挤挤嚷嚷的各国游客,先就不耐。“那么吵!”我慢慢地说。“不吵不能表示开心嘛!”“开什么心?”我反问米夏。我们买的是二等车票,上了火车,找好位子,将雨具放在架上,我守着,米夏一定要下车去喝咖啡。“去吃!去吃!车开了活该,不会再给你去了!”我说。“饭也不给人吃?太严格了吧!”米夏喊起来。“那就快去嘛!”只七分钟便开车了,米夏匆匆忙忙与一群上车来的人乱挤,跑下去了。
那群嘈杂的人也是一阵忙乱找座位,对号的票,竟会坐在我对面和右边两排。“咦!是她吔!”一个披着鲜绿发闪光夹克的青年人叫起来。彼此照了个面,发觉竟是第一天上古斯各来时一同住铺位的那一伙家伙。“喂!喂!印地安姑娘,你好吗?”“笛子吹出调来了没有?”我似笑非笑地答着。他们将我围住,恶作剧地戏笑起来,旁边两个他们一伙的女孩子,又是泥泞的鞋子就伸过来在我清洁的座位上一搁。
“这是我的座位!”我啪一下将一个人的脚推下去。“妈的!”那个女孩瞪我一眼,移坐到另一边去。这一团人不再找我,竟又围上了一个刚上车来卖玉米穗的极小印地安女孩嘘个不停。那个小孩被一群金发陌生人吓得快哭了,一直挤不出去,涨红着脸拼命用篮子去抵挡。“给她走好不好?”用力扳开一个人的肩,拉过小孩子,叫她从另一边车厢下车,她提着重重的篮子逃掉了。一场战争结束,双方成仇,面对面坐着都板着脸。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这群人一阵鼓掌号叫,米夏匆匆赶过来,正好跳上车。“咦!是他们——”米夏轻轻地说。我叹了口气,不说什么。这近四小时的车程想来是不可能安静了。火车沿着“乌日庞巴河”慢慢地开,我坐在左边窗口,整个山谷中的农田、牛羊及花草看得清清楚楚。昨日力争要左窗的票子,卖票的人奇怪地问我:“你去过了?怎么知道那一边风景好?”这一着是算中了,其他全都不对,那群讨厌的人会在我四周坐着便是自己不灵。
这条乌日庞巴河与整个古斯各附近的山谷用了同一个名字,由高原一直进入亚马逊丛林,长长地奔流下去。火车缓慢地开着,那条河紧跟不舍,水面汹汹滔滔地竟起着巨浪,一波一波地互撞着,冒起了一阵濛濛的雾花来。天没有下雨,绿色的山谷和穿着自己服装的印地安人在田野里是那么的悦目而安然,一座座农舍的水准,比起厄瓜多尔那片同样的安地斯山高原来,又是好了很多。河水越走越高,那边座位的人挤到这一半来看大水,一只手臂压到我肩上来。“嗳唷!让开好不好?”我反身将人推开,又闹了一场。
米夏看见那份乱,拿了相机跑到两车连接的外面去,不再进来了。我怕那伙人乘机占下米夏的空位,赶紧脱了鞋子,穿着干净的厚毛袜,平搁在他的一边。另一些远排的游客将面对面位子中间的一块板撑了出来,开始打桥牌。我从车窗内伸出头去数车厢,铁路绕着山、沿着河走,一目了然是五节车子。一节头等,四节二等,位子全满了,三百七十个游客。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来回每人收二十美金,大概贵在火车太慢的理由上,一小时才走二十七八公里。
玛丘毕丘是一座不语的废城,去看它的旅客却是什么样的都有,说着世上各色各样的方言。随车服务员客气地给我送来了一杯滚热的古柯茶,付钱时顺口问他:“那条外面的河,在平常也是起巨浪的吗?”他想了一下,自己也有些犹豫:“好像没有,今天怪怪的!”
天空晴朗得令人感激,趴在窗口尽情地吸入一口口凉凉的新鲜空气,一面向下边站着修路基的工人摇手。那条怒江,在有些地方咬上了铁轨,一波一波的浪,眼看将枕木下的泥沙洗了带去。我挤到火车的门外去找站着吹风的米夏。“看见一小段枕木下面是空的,水吃掉了下面的路基。”我有些忧心。“不会怎么样的,天气那么好,说不定到了下午也不会有雨呢!”我钉住远远山谷中一道印加时代便建着的石桥,火车开得极慢,总也绕不过它。“刚刚的水位,在桥下第四块石基上,你看,现在涨了一块石头变成第三块泡在水里了!”“你眼花啦!哪会这么快嘛!”米夏说。我想自己是眼花了,一夜未睡,头晕得很,跑进自己的两个座位,将毛衣外套做了枕头,轻轻地侧躺下来。
那群旁边的人之中有一个犯了索诺奇,大声地抱住头在呻吟,我听了好高兴。他的同伴们一样不给他安静,不知什么事情那么兴奋,一阵一阵哗笑吵翻了车厢。“还不到吗?”我问经过的查票人,他说路基不好,慢慢开,雨季中要五小时才能到,平日三小时半。这条去玛丘毕丘的山路,前半段是有公车可通的,后半段五十公里便只有靠铁路了。这样著名的遗迹,如果去掉来回十小时的车程,最多只在它的青峰上逗留两小时,那是太匆忙了。
我决定看完了废城,下山住小村“热泉”,次日再上一次,傍晚才坐车回来。除了雨具之外完全没有行李,所谓雨具,也不过是一方塑胶布而已,这样行路就省了许多麻烦。那片即将来临的废城,在瑞士作家凡恩·登尼肯的书中亦有过介绍,偏说全城的人神秘失踪,不是当年弃城而去,是被外太空来的人接走了。
这我是不相信的,不知倪匡又怎么想?信不信是一回事,偏在这条去见它的路上,想起许多热爱神秘事情的朋友来。到了那儿,必要试试呼唤那些灵魂,看看他们来不来与我做一场宇宙大谜解。想着想着,自己先就出神,慢慢在河水及火车有节奏的声中睡了过去。
睡眠中觉着脸上有雨水洒下来,哗一惊醒,发现是对面的人喝啤酒,竟沾湿了手指悄悄往我面孔上弹。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擦一下脸。对方紧张地等我反应,偏偏一点也不理他,这下他真是窘住了。近五小时缓慢的旅程,便在与正面那排人的对峙上累得不堪地打发掉。
火车上早已先买下了抵达时另上山的巴士票,别人还在下车挤票,我拉了米夏已经上了最先的一班。玛丘毕丘尚在山的顶峰,车子成之字形开上去,这一段路,如果慢慢爬上去,沿途的奇花异草是够瞧的,只是我已失了气力。“这段路只有铁轨,这些公车怎么飞过来的?”我趴在司机先生后面同他说着话。“火车运来的嘛!”他笑笑。“河呢?你们不用河运东西?”我反身望着山崖下仍在怒吼的乌日庞巴河,一片片河水还在翻腾。“太危险了,不看见今天更是暴涨了吗?”
开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山路,车子停在一片广场上,同车的一位导游先生先下车,喊着:“太阳旅行社的客人请跟我走,不要失散了!”竟有人到了古斯各还不会自己来玛丘毕丘,实在太简单的事情了嘛!旅行团的人一组一组地走了,除了那条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尚能望见的山谷河水之外,没有见到废城,而我们,的确是在目的地了。
跟着游人慢慢走,一条山谷小径的地方设了关口,入场券分两种,外国人五块美金,秘鲁人一块多。“怎么分国籍收费的呢?”我说。“外国人有钱!”卖票的说。“秘鲁人做这次旅行比较便宜,我们路费贵——”“路费贵还会来,可见是有钱。”这是他的结论。
那一片迷城啊,在走出了卖票的地方,便呈现在山顶一片烟雨朦胧的平原上。书本中、画片上看了几百回的石墙断垣,一旦亲身面对着它,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激动。曾经是我心中梦想过千万遍的一片神秘高原,真的在云雨中进入它时,一份沧桑之感却上心头,拂也拂不开。
“米夏,跟你分开了,不要来找我——”说着拿自己的那片雨布,便快步跑开去了。大群的游客在身后挤上来,通向石城的泥路只有一条。我滑下石砌的矮墙,走到当年此地居民开垦出来的梯田中去,那些田,而今成了一片芳草,湿湿地沾住了裤管。快速地跑在游客前面,在尚没有被喧哗污染的石墙和没有屋顶的一间间小房子内绕了一圈。
整个废墟被碧绿的草坪包围着,那份绿色的寂寞,没有其他的颜色能够取代。迷宫一般的小石径,转个弯便可能撞倒一个冒出来的旅人,不算气派大的建筑。四十分钟不到,废墟跑完了,山顶的平原不多,如果再要摸下去,可能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书中的考证说,这个城市一直到十七世纪,都已证实是有人居住的,那么为何突然消失了呢?
平原后面一座青峰不长一棵树地峙立在那儿,守护着这被弃的一片荒凉。高岗的上面三五个印地安人,才见到游人的头顶冒上石阶,便吹弹起他们的乐器来。我弯身,在乐师脚前的一个空罐里轻轻放下小铜币,赶快走了。同火车来的人全涌进了石墙内,导游拼命想管住他的客人,一直在狂喊:“请走这边!请跟住我,时间有限——”我离开了城,离开了人,一直往另一个小山峰上爬去。
在那一片雨水中,玛丘毕丘与我生了距离,便因不在那里面,它的美,方才全部呈现在眼前。长长的旅程没有特别企盼看任何新奇的东西,只有秘鲁的玛丘毕丘与南面沙漠中纳斯加人留下的巨大鸟形和动物的图案,还是我比较希望一见的。玛丘毕丘来了,旅程的高潮已到,这些地方,在几天内,也是如飞而逝。没有一样东西是永远能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么便让它们随风而去吧!
我坐在一块大石上,盘上了双脚。这座失落的城市,在我的推测里,可能只是一座如同修道院一般的地方。当年的印加帝国崇拜太阳,他们极少像现今墨西哥的古代阿斯塔人或马雅人,用活人献祭,可是族中最美最好的处女,仍然被选出来侍奉太阳神,关在隔离的地方。如有重大的祭典和祈求,处女仍是要拿出来杀的。这座城镇的空茫,也许是慢慢没有了后裔方才完全没落的。
印加帝国的星象、社会组织、道路与建筑虽是完整,只因他们当年所用的是精密的结绳记事,已有契川话而没有文字,一些生活细节便难以考查了。那么唱游诗人呢?吟唱的人必是有的,这座迷城为何没有故事?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回,将自己安静下来,对着不语的自然,发出了呼唤。另一度空间固执地沉默着,轻如叹息的微波都不肯回给我。“阿木伊——阿木伊——”改用契川语的音节在心中呼叫着,“来吧,来吧!”众神默默,群山不语。云来了,雨飘过,脚下的废城在一阵白絮中隐去,没有痕迹。
“咦……哈啰!”那边一个也爬上来的人好愉快地在打招呼。原来是伊莲娜餐室中合用过一张桌子的加拿大人。“你也来了?”我笑着说。“不能再等啰!这儿看完就去玻利维亚!”“啊!这里好——”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自己一分心,跟来人说了些话,那份专注的呼吸便放下了。就因这份轻松,那边的空间不再因我个人强大内聚力的阻挡,微微地有了反应。
方要去捕捉那份异感,身边的青年又开始说话了。“这里有鬼,你还是下去吧!”我拉拉披在身上的雨布,慢慢地说。听了这话他大笑起来,脱下了外套抖着沾上的雨,一直有趣地看着我。“怎么样,一同下去喝杯咖啡吧?”他问。“不能——”我失礼地喊了出来。“你先去,我一会儿便来,好吗?”又说。“也好,这儿突然冷起来了,不要着凉啦!”那人以为是推托他,赧然地走了。
细细碎碎的雨声洒在塑胶布上,四周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迹。有东西来了,围在我的身边。空气转寒了,背后一阵凉意袭上来。——不要哭,安息啊,不要再哭了!啜泣和呜咽不停,他们初来不能交谈。可怜的鬼魂,我的朋友,有什么委屈,倾诉出来吧,毕竟找你们、爱你们的人不多!云雨中,除了那条河水愤怒的声音传到高地上来之外,一切看似空茫宁静而安详。我将自己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静坐了好久好久,雨雾过去了,淡淡的阳光破空而出。听完最后几句话,不敢让那边空间的灵魂为我焦急,收起了雨布便往山下跑去。游人早都去吃饭了,迷城中稀稀落落的几只骆马在吃草。“米夏——”我叫喊起来。“米夏——米夏——米夏——”山谷回答着我。在那座废城内快速地找了一遍,只有吹奏音乐的印地安人躺在石块上。“看见了我的同伴没有?”我问他们。“你是一个人来的呀!”他们说。
我跑着离开迷城,背后一阵麻冷追着不放。停下来再看了一眼阳光下绿野里的废墟,心里轻轻地说:“再见了!”“不要悲伤,再见了!”我又静了一会儿——灵魂,我的朋友们散去,肩上也不再冷了。米夏根本就好好地坐在山谷外边的餐厅里吃中饭。“快吃!我们赶火车回古斯各去。”我推推他快吃光了的盘子,一直催着。“不是今天去住‘热泉’的吗?”“现在突然改了!”“才三点钟吔!”“火车要早开的,不等人啦!”“你怎么晓得?”“不要问啦?反正就是晓得了——”
眼看最后两班巴士也要走了,我拉起米夏来就跑。经过那个还在栏杆上靠着的加拿大人,我急问他:“你不下去?”“也许坐六点半的那班火车——”“请你听我一次,这班就走,来嘛!”我向他喊,他摇摇头,我又喊了一遍,他仍是不动。“你神经了?跟你旅行实在太辛苦,行程怎么乱改的。”米夏跳上了公车,气喘喘地说。“那个加拿大人没有走?”我回身张望。“他的自由呀!”“唉!傻瓜——”我叹了口气,这才靠了下来。
巴士停了,我跑去购票口要火车票,回程给我的,竟是来时同样的座号。三点二十分,铁轨四周仍是围了一大群游客在买土产,不肯上车。“上来吧!他们不通知开车的!”我对一组日本家庭似的游客叫着,他们带了两个孩子。“还有二十分钟!”下面的人说。“你急什么呢?”米夏不解地说。便在这时候,火车慢慢地开动了,连笛声都不鸣一下就开动起来。
下面的人一片惊呼,抢着上车,好几个人追着火车跑,眼看是上不来了。我趴在窗口怔忡地注视着河水,它们的浪花,在河床中冲得已比岸高。“我睡一会儿,请不要走开!”对米夏说完了这话,再回望了一眼青峰顶上的那片高地,靠在冷冷的窗边,我阖上了眼睛。

【逃水——雨原之四】
秘鲁纪行之四
这一回,对面来的是个妇人,坐稳了才惊天动地地喘气,先骂火车不守时间早开,再抱怨一路看见的印地安人脏,最后又干脆怪起玛丘毕丘来。我闭着眼睛不张开,可是她说的是利马口音的西班牙文,不听也不行。朦胧中开了一下眼,对座的脚,在厚毛袜外穿的竟然是一双高跟凉鞋,这种打扮上到玛丘毕丘去的实在不多。“你说我讲得对不对?”雨伞柄敲敲我的膝盖,原来跟我在说话。我抬起头来,对这短发方脸,涂着血红唇膏的妇人笑笑,伸了一下懒腰,也不回答什么。她的旁边,一个亦是短发刘海的时髦女孩自顾自地在吃苏打饼干,不太理会看来是她母亲的人。
“累吗?”那个妇人友善地看着我,一副想找人讲话的样子。“又累又饿!”我说。“为了那一大堆烂石头跑上一天的路,实在划不来,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下次再也不上当了——”她的声浪高到半车都听得见。“吃饼干吗?”那个女孩对我说。我拿了一片,谢了她。“你呢?”又去问米夏。“啊!谢谢!”
四个大人排排坐着吃饼干,看上去有点幼稚园的气氛,我笑了,趴到窗口去看风景。车子开了只短短一程便慢慢地停了下来。“怎么了?”那个妇人最敏感,倒抽一口气,一片饼干咬了半边,也停了。“会车!”我说。“会什么车?这条铁路只有早上来的两班,晚上去的两班,你乱讲——”收短的雨伞又来敲我的膝盖。“紧张什么嘛!”身边的女孩瞪了她一眼。“是你母亲?”我笑着问。“姑姑!歇斯底里——”她摇摇头。
因为车停了,一半的人乱冲下铁轨,举起照相机,对着那条已是巧克力色,咆哮而来的愤怒河水拍起照来。“看那条河,不得了啦!”那个妇人指着窗外,脸色刷一下变了。“整天只下了一点小雨,河能怎么样嘛!”她的侄女看也不看,又塞了一片饼干。车下的人孩子似的高兴,左一张右一张地拍个不停,米夏也下车去了。我经过一节一节车厢,走到火车头上去。
车停着,司机、列车长、随车警察和服务员全在那儿。“怎么突然停了?”我微笑着说。他们谁也不响,做错了事情一般地呆立着,那份老实,看了拿人没办法。“是不是河水?”我又问。也不置可否,脸上忧心忡忡的样子。“三十多公里外的那道桥,可能已经漫水了。”终于开口的是一位警察。“开到那里再看嘛!”我说。“这边路基根本也松了。”讷讷地答着,竟是骇得要死的表情。
车外一片河水喧哗的声音,游客红红绿绿的衣服,将四周衬得节日般地欢喜起来。“预备将我们这三百多个乘客怎么办?”我对着他们问。“不知道!”慢慢地答着,完全茫然了。窗外的人,不知事情一般地跳上跳下,扳住车厢边的横柄做起游戏来。“再等下去,这儿也可能上水!”一个警察说。我抬头望了一眼左边的峭壁山脊和右边的河,再看看天色——只是四点不到,已经雾濛濛的了。
挤过头等车厢,那个身材高大的导游无聊地坐着抽烟,彼此瞄了一眼,不肯打招呼。在玛丘毕丘山顶的时候,这位西语导游带着十几个客人在看一条印加时代运水的小沟,我从他正面走来,眼看石径太小,不好在他讲解的时候去挤乱那一团人,因此停了步子。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也停了说话,瞪住我,脸上一片不乐:“有些人没有付钱参加旅行团,也想听讲解,是无耻的行为!”“您挡在路中间,我怎么过去?”我大吃一惊,向他喊起来。“那么请你先过,好吗?”他仍怒气冲天地对着我,态度很不好的。“过不过,如何过,是我的自由。”说着我靠在墙上干脆不走了。有了一次这样的过节,再见面彼此自然没有好感。
回到自己的车厢去,只有伊达,那个妇人,独坐着在咬指甲。“你去问了?”她又先倒抽了一大口气,紧张万分地等我回答。“河水有些太高,他们停一停再开。”我笑着说。不吓她,她其实也已先吓到了。起码伊达比车下那些宝贝灵敏多了。“我们怎么办?”她张大眼睛望着我。“等一会儿再说了!”我也坐了下来。
等到六点左右,眼看对岸低地的牛羊与草房整个被水所吞掉,只是一些屋顶露在水面。房舍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看见。本来尚是嬉笑的人群,沉静茫然地望着越压越重的天空,车内一片死寂。忍不住又去了一次车头,穿过一节车厢,发觉有两个小孩子趴在父母的身上睡了。
头等车中白发高龄的外籍游客很多,他们听不懂话,焦急地拉住过往的人打探消息。“我们现在在哪里?”指着火车头内贴着的一张旧地图问司机。“才这儿。”他指指前面的一小段。“接不上公路?”“过桥再二十多公里就有路了。”“慢慢开过去成不成?”“除非很慢,还是危险的。”“停在这儿地理情况不好,水涨了除非上火车顶,那边的峭壁是爬不上去的。”“我跟列车长商量一下再说。”他擦了一下汗水,也紧张得很。
过了一会儿,车子极慢极慢地开动起来。天色昏暗中,我们丢掉了泛滥的河,走到一片平原上去,车内的人一片欢呼,只有伊达与我仍是沉默着。“还要再来的,那道桥——”她喃喃地说。那道桥,在缓慢的行程里总也没有出现。窗外什么时候已经全黑的,寒冷的雨丝刷刷地打着玻璃。另一节车内一个小孩子哭闹的声音无止无休地持续着,做父亲的一排一排问着人:“请问有没有阿斯匹灵,我的孩子发烧——”没有人带什么药,大家漠然地摇着头,只听见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向前车远去。
“桥来了!”我趴在窗口对伊达说。她扑到窗边,看见那涌上桥基的洪水,呀地叫了一声,便躺在椅上不动了。“停呀!!”全车惊叫的人群乱成一团。那条长桥,只有桥墩与铁轨,四周没有铁栏杆,更没有再宽的空间。先是火车头上去了,再是头等车厢,我们在的是第三节。车子剧烈地抖动起来,晃得人站不稳,车速加快,窗外看不见铁路,只是水花和汹滔的浪在两旁怒吼。我趴在窗外静静地回望,第四五节也上来了,火车整个压在桥上,车头永远走不到那边的岸。
“阿平——”米夏在我身后,两只手握上了我的肩。我望了他一眼,脸色苍白的。车头上了岸,这边拖着的车厢拔河般地在用反力,怎么也不肯快些被拖过去。那一世纪长的等待,结束时竟没有人欢呼,一些太太们扑到先生的怀里去,死里逃生般地紧紧地抱着不肯松手。
峭壁,在昏暗的夜里有若一只只巨鸟作势扑来的黑影,那兽一般吼叫的声音,竟又出现在铁轨的左边。穷追不舍的河,永远没法将它甩掉,而夜已浓了。喘着气的火车,渐行渐慢,终于停了。“怎么又停了!”方才安静下来的伊达,拉拉毛衣外套,挣扎着坐直,茫茫然的脸上,好似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惊吓,一下变成很老的样子。铁轨边是一个小小的车站,就在河水上面一片凸出来的地方建着,对着车站的仍是不长树的峭壁荒山。
天空无星无月,只有车灯,照着前面一弯弧形的冰凉铁轨。司机下了车,乘客也跟着下,向他拥上去。“今晚一定要回古斯各去!”伊达一拍皮包,狠狠地说。她的侄女兴致很高地爬上车回来,喊着:“没希望了!前面山洪暴发,冲掉了路基,空悬着的铁轨怎么开呢!”“都是你这小鬼,雨季里拖人上古斯各,好好地在利马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是你拼命拉,我会上来呀!”她哗哗地骂起侄女来。
二十二岁的贝蒂也不当姑姑的话是在骂她,伏身到我耳边来说:“不走最好,我喜欢那个穿绿夹克的青年,快看,窗下那个绿的。”我知道她在指谁,就是那一群同车来时对面位子上的嬉痞之一嘛!“趣味不高!”我开她玩笑,摇摇头。“你觉得他不好看?”追问我。“脸是长得可以,那份举止打扮不合我意。”“也好!我倒是少了个情敌。”她笑嘻嘻地半跪在椅子边。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讲悄悄话!”姑姑又叫起来,一手放在胸前。“九点半,晚上!”贝蒂耸耸肩,又下车去了。“米夏,也下去听消息,拜托!”米夏顺从地走了,好一阵没有回来。“替你盖着吧?天冷了!”我拿出蹦裘来,坐到姑姑身畔去,一人一半罩在毯子下。手电筒光照射下的人影,一个个慌张失措。
下面一阵叫喊,人们退了,有的跳上小月台,有的回了车厢。“怎么了?”我问一个经过的人。“水来了,一个浪就淹掉了这片地。”身边的伊达闭上了眼睛,圣母马利亚耶稣地低喊,一直在祈祷。米夏过了很久才上车,我翻他放照相机的袋子。“明明早晨出门时塞了一板巧克力糖在你包包里的,怎么找不着呢?”低头在暗中一直摸。“我吃掉了!”他说。“什么时候吃的?”我停了摸索。“刚刚,在月台上。”
“米夏,你早饭中饭都吃了,我——”他很紧张地在黑暗中看着我,一只手慢慢放到后面去。我一拉他,一只纸杯子露了出来,杯底荡着喝残的咖啡。“这个时候,哪里有热的东西吃?”我惊问。“月台旁边那家点蜡烛的小店开着在做生意——”“怎么不知道自己先喝了,再买两杯来给伊达和我?”我摇着头,瞪了他一眼。“再去买?”商量地问他。“没有了!卖完了!”“卖完了——”我重复着他的句子,自己跳下车去。
浅浅的水,漫过了铁道,四周一片人来人往,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月台边的小店发着一丝烛光。我抱着三杯咖啡,布包内放了一串香蕉、四支煮熟的玉米出了店门,月台下挤着那群嬉痞,贝蒂的身影也在一起靠着。“贝蒂,过来拿你的一份!”我叫起来。她踏着水过来接,脸上好开心的样子。回到车上裤管当然湿了,分好了食物,却是有点吃不下,一直注视着渐涨渐高的水。已是十点一刻了。
车站的人说,打了电话到古斯各去,要汽车开公路绕过来接人。问他们由古斯各到这个车站要多久时间,说最快两小时,因为沿途也在淹水。两小时以后,这儿的水是不是齐腰,而那公路的好几道桥,水位又如何了?漫长的等待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寒夜的冷,将人冻得发抖。十一点半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下面一片骚乱,贝蒂狂叫着:“来了一辆卡车,姑姑快下!”我推了伊达便跑,下了火车,她一脚踏进冷水中,又骇得不肯走了。“跟住我,拉好伊达!”我对米夏丢下一句话,先狂奔而去。许多人往那辆缓缓开来的卡车奔着,车灯前一片水花和喊叫。“后面上!不要挤!”车上的司机叫着,后面运牛羊的栅栏嘭一下开启了。人潮狂拥过去,先上的人在里面被挤得尖叫。
我根本不往后面跑,一溜烟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将右边的门锁锁上,这才想起伊达他们来。米夏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张望了几次,找不到我,跑到后面去了。我不敢大叫,又溜下了位子,跑下去一把捉住他说:“上前面,伊达和我可以坐司机旁边!”“噢!我不能坐卡车,一生没有坐过卡车啊!”伊达叫喊挣扎着。“这时候了你还挑什么?”我用力将她往上推。“贝蒂呢?贝蒂不在了!”又不肯上。“她有人管,你先上!”我知她爬得慢,怕人抢位子,一下先滑进了司机位,才拉伊达。“!!这种车我怕啊!”她的喊叫引来了疯狂往后面卡车上挤的人群。
锁住右边的玻璃拼命被人敲打着,我不理他们。“我们是有小孩子的!”一个男人冲到司机一边来强拉我下去。听见是有孩子的父亲,一句也不再争,乖乖地下来了。那个外籍游客,推进了太太、小孩和他自己,司机用力关上后面挤得狂叫的木栅栏,跑上他的座位,喊着:“快走吧!公路的桥也撑不住啦!”一阵巨响及水花里,那辆来去匆匆的卡车消失了。
“都是你,讨厌鬼!都是你!”贝蒂向姑姑丢了一个纸杯子,狂骂起来。“孩子,你姑姑一生过的是好日子,哪里上得了那种车!”伊达站在水中擦泪。“下一辆车再来,我们快跑,伊达不管她了!”我轻轻对米夏说。“他们刚刚讲,就是有车来接,也是旅行团导游的车,铁路是不负责叫公车的,我们没有参加团体的人不许上——”米夏说。“什么?什么?你听对了?”我问。“不知对不对,好像是这么说的。”
黑暗中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一辆卡车的来临激起了人们的盼望,三百多个男女老幼,都不再回火车,泡在渐渐上涨的冷水中静静地等待着。雨水,又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高原上洒了一天一地。我看了一下地势,除了火车顶和车站的平台上可以避水之外,那座大石山没有绳索是上不去的。小店中的一家人,扛着成箱的货品,急急地踏水离去,那一小撮烛光也熄灭不见。通往公路的那条泥路有些斜坡,水尚没有完全淹住它,再下去是什么情况完全不知道。这便是所能看见的一切了!
河,在黑暗中看不见,可是膝下冰凉的水,明明一分一秒在狂涨。已经上膝盖了。远处有着不同于河水的声音,接着灯光也看见了,一辆小型的迷你巴士在人们开始狂奔向它的时候,停在斜坡上不肯下来。“宇宙旅行社的客人,手拉手,跟着我,不要散开了——”一个说瑞典话的导游跳上了车,霸住车门不给挤过去的人上。真是只有旅行团的人才能上?我便不信那个邪。
才上了十一个人,明明车厢内的灯光大亮着,后面的位子全空,那辆车撞下水,趁着人群惊叫散开的时候,快速地在铁轨上倒了车,一个急转弯,竟然只载着十一个客人跑了。“喂!混账!”我追着去打车子,水中跑也跑不快,连腰上都已湿了。“我不懂——”我擦擦脸上的水,不知要向谁去拼命。
大雨倾盆中,又来了一辆小巴士,一阵扭打哄乱,上去的竟又只是十几个游客,还是没有坐满,那辆车子根本没有停,是导游推着整团手拉手的游客追车上去的。车上另有一位男车掌把门,他们居高临下,占了优势,下面的人要爬进去不太可能的。听说一共来了四辆车,想不到都是小型的,更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处理事情。“再下一辆我要冲了,跟不住我就古斯各再见面,照相机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要当心!”我对米夏说。“Echo,我们一起的,我们在一起——”贝蒂跑上来站在我身边,伊达跄跄跌跌地也来了。
“等会儿车一来,如果我先上了,挡住车门时你就抢,知不知道!这些导游车掌都是biaozi养的混账!”我说着。
已经十二点半了,水好似慢了些,铁路工作人员一个也没走,提着煤气灯出来给人照路。
“不是大家要抢,你们也得管管事情,刚才那种空车给他们跑掉,是你们太懦弱——”我对一个随车警察说。
一般的人都沉默着,可怜的另一对父母亲,背上怀里掮着两个孩子,也站在黑黑的水中。
车又来了,看见远远的灯光一闪,我便开始往斜坡上狂奔而去。
那群太阳旅行社的人串成一条链子,突然成了全部抢车的敌人,彼此挤成一片。
车掌开了门,导游跳上去了,有人抢着上,他便踢。
旅行团的人上了全部,才十四个,我紧紧挤在后面,车门尚未关。已经抓住了门边的横杠。
“你不是的,下去——”那个与我有过过节的导游惊见我已踏进了门,便用手来推。
我一把拉住他的前襟,也不往上挤了,死命拖他一起下车,车门外便是人群,人群后面那条疯狂的水。
“我们不走,你也别想走——”我大喊着,他怎么挣扎,都不放他的衣服,拼命拉他下水。
“要上来可以,先给五千块。”他吓住了,停了手,车子看见门关不上,也停了。
“要钱可以,先给人上——”我又去推他。
“下面的人还不去挡车子。”我叫起来。
人群涌向车头,导游一慌,我跑上了车。
他又跑去挡门,米夏扳住门把,上了一半。
“给他上来呀——”我冲去门边帮忙,将那人抵住米夏前胸的膝盖狠命往后一拉。
米夏上了车,我拼命地喘气,眼看前例已开,车头又被挡住了,这一回他们跑不了。
门边的伊达哭叫起来,她就是太细气,还没来得及上,车门砰一声关上了,一个坐在第一排的游客,马上把里面的那片锁啪一下扣住了。
“走——”导游催着司机,那辆王八蛋巴士,竟然往人群里真压过去。
“疯啦!”我脱下蹦裘,丢在一个空位子上,奔到司机座又去扭打。
“是不是人!上帝惩罚你们下地狱去!是不是基督徒——”我上去拍司机的肩,狂骂起来。
说起宗教,这些人还是被抽了一鞭,他们全是天主教徒——也就是我西语中的基督徒。
“太太,这是旅行团包的车,你不讲理——”
“我不讲理?车上全是空位,你们让下面的人泡在水里,眼看路要断了竟然不救,是谁不讲理?”
说着我一溜就跑到门边去开门扣,扣柄开了,门钮在司机旁边控制中,无法打开。
“开门!”我叫着。
“让你上来了还要吵,要怎么样?下去!”
导游真生气了,上来双手捉住我就往外推。
门开了,这次我拉不住他的衣襟,双臂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掐得死死的。
眼看要被推下车了,下面的人抵住我,不给我倒下去。
“帮忙呀!”我喊了起来。
便在这时候,车内坐着的一个黑胡子跳了过来,两步便扳上了导游的肩。
“混账!放开她!”一把将我拉进车。
导游不敢动他的客人,呆在那里。那个大胡子门边站着,车又开动了。
“别开!”一声沉喝,车不敢动了。
“请不要挤!那边抱孩子的夫妇上来!老先生老太太,也请让路给他们先上!”他指挥着。
人潮让开了一条路,上来的夫妇放好两个小孩子在空位上,做母亲的狂亲孩子,细细地低泣着。
另一对白发老夫妇也被人送上来了。
伊达、贝蒂全没有上,我拼命在人群里搜索着她们,雨水中人影幢幢,只看见那件绿色的夹克。
“什么我多管闲事,这是闲事吗?你们秘鲁人有没有心肝——”那边那个大胡子推了导游一把,暴喝着。
“不要吵啦!快开车吧!”车上其他的客人叫着,没有同情下面的人,只想快快逃走。
“不许开!还可以站人。”我又往司机扑上去。
那时车门嘭的一下被关上了,车掌最后还踢了挂在门上一个人的前胸。
一个急转弯,车子丢开了乱打着车厢的人群,快速地往积水的公路上奔去。
我不闹了,呆在走道上,这时车内的灯也熄了。
“阿平,你坐下来——”米夏什么时候折好了我丢掉的蹦裘,轻轻地在拉我。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很快移开了。
那边的大胡子走过来,在我面前的空位子上一靠,长叹口气,也不闹了。
掏出一包半湿的火柴来,发抖的手,怎么样也点不着烟。
“请问哪里来的?”前面的那人问我。
“中国,台湾,您呢?”我说。
“阿根廷。”他向我要了一支烟,又说,“讲得一口西班牙话嘛!”
“我先生是西班牙人。”
明明是过去的事情了,文法上却不知不觉地用现在式。
长长的旅途中,头一回与陌生人讲出这句话来,一阵辛酸卡上了喉头,便沉默不说了。
雨水哗哗地打着车厢,车内不再有任何声息,我们的车子过不了已经积水的公路桥,转往另一条小路向古斯各开去。
清晨四点钟方才到达古斯各。
一个一个游客下车,到了我和米夏,导游挡住了路:“一万块!”
“答应过你的,不会赖掉。”
在他手中放下了两张大钞。
“钱,不是人生的全部,这些话难道基督没有告诉过你吗?”
我柔和地说。
他头一低,没敢说什么。
“回去好好休息吧!”米夏窘窘地说。
“什么休息,现在去警察局,不迫到他们派车子再去接人,我们能休息吗?”我拖着步子,往警局的方向走过去。
注:
那一日的大水,失踪六百个老百姓,尸体找到的只有三十五具。
掉在车站的那两百多个游客,终被警方载回了古斯各。
铁路中断,公路亦完全停了,那些留在玛丘毕丘山区中没有下来的旅人,在我已离开古斯各坐车下山去纳斯加的时候,尚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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