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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出站附近共有两家体育用品店,半年内购买了高尔夫球袋、登山包或剑道护具袋的共八十九人。第二家店的顾客管理很马虎,到夜里才把客户名单做好。这八十九人中又有田中真琴的名字。回蓝出警署的路上,谷崎用手机搜索了“少儿剑道俱乐部”。“好像今天也有训练呢。”谷崎把剑道俱乐部的网页拿给坂口看,“不顺路去看看吗?或许能见到田中同学呢。”“说什么呢,回去跟系长汇报要紧啊。还要开会呢。”“可是正好在咱们回去的路上啊。你看。”谷崎点开地图。确实,剑道俱乐部所在的市民馆,就在他们回蓝出警署的途中。“我突然想去厕所,就借市民馆的厕所一用吧。”“好好好,知道了。”坂口叹了口气。如果只进去几分钟,还是顺路的话,应该不过分吧。
可回到警署,在之后的搜查会议上二人得知,由纪夫和聪参加过同一所外语学校的英语体验课。另外,有位家长送家里的姐妹二人分别去了由纪夫和聪的幼儿园,而且在两个月前购买了高尔夫球袋。谷崎汇报了田中真琴和由纪夫的交集,但里田让负责太阳超市的同事去确认这件事,派给坂口和谷崎的工作是去调查外语学校的相关人员。从谷崎的表情明显可以看出,她不赞成里田的判断。
“为了全力阻止出现第三名受害者,要尽可能提高搜查效率,并优先调查男性。另外,弃尸现场没有血迹,目前推断对尸体的破坏是在别处进行的。由纪夫案之后,我们一直想查出破坏尸体的场所,但所有无人的公共场所都未检测出血迹,也没有发现其他痕迹。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是在自己家中作案,所以一定要注意单身男子。”“是。”
“田中君和家人同住。那天晚上她家里有人,要怎么把男孩带进家里,勒死之后再割下性器官呢?聪也一样。而且田中君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由纪夫案时只有她家人的证词,说她在家。”“可是聪被害时她也有不在场证明。那天我们碰见田中了,没错吧?”“是。”谷崎老实地点头承认。“我们的任务是调查外语学校那边。现在还是集中精力去做这件事吧。好吗?”看坂口走进外语学校的办公楼,谷崎也沉默地跟了进去。
“坂口警官,关于田中真琴……”看吧,来了,坂口心里想着,嘴上应道:“怎么啦?”“那个,我知道明天一整天也得在外语学校调查……但能不能挤些时间去找她问两句?”“你还在想她啊。嗯,在我个人来看,执着点儿倒也不是坏事。”“坂口警官您不是也说过,不要完全相信搜查方针吗?”“我确实说过,直到现在这也是我的座右铭。可阻止年轻刑警乱来也是我的工作啊。说到底,田中君要如何实施性侵呢?”“或许有男性共犯。”“共犯啊……”“总之,田中真琴符合所有条件。打工地,少儿剑道俱乐部,还有护具袋。”
“可是她和聪没有交集啊。而这所外语学校和两个人都有交集,而且嫌疑人是单身男性,还有车,更符合条件啊。退一百步说,假设凶手是田中君和另外一个人,两人协同作案。那无论如何田中君的同伙也得是男的吧,所以从男性开始调查就是捷径。明白了吗?”谷崎沉默地盯着坂口。“干吗啊?”“现在,我就把你说的话,当成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那个人说的话。”坂口不禁苦笑,哎呀、哎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最多五分钟啊。”听了坂口这话,谷崎的脸都亮了。
“真的可以吗?”“不过得用午餐时间来抵了。”“谢谢您!嗯,蓝出第一高中的放学时间好像是三点半,我们就在那之后去她家看看吧。”“什么啊,你连这个都调查清楚了吗?”“嗯。今天早上路上碰见了一高的学生,顺嘴打听的。”“真是服了你了。”二人一边交谈,一边对外语学校相关人员的住所和周边区域进行了确认。
到了上班时间蓼科秀树却没出现,打手机也没人接听,所以加油站老板就去了他的公寓。这位老板一直积极地雇用蓼科这种从少管所出来的年轻人,是位对社会很有贡献的人。尤其是蓼科,他身在少管所时唯一的亲人——母亲也离世了,失去了监护人。为了帮助他稳定情绪,老板还劝他去种田。
大门锁着,敲了门也没有任何反应。老板想着可能是睡着了,于是联络了管理公寓的房屋中介,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门一打开,马上就看见窝在窗边的被褥上、脑袋吊着的蓼科了。房屋中介和老板急忙从窗帘杆上摘下绳圈,但绳子已经深深地勒进了蓼科的脖子。他的身体已凉透,明显早就死了。老板又发现矮桌上放着两个被害男孩尸体的照片,就马上报了警。
死因是上吊导致窒息。血液中检出了酒精和市面上贩卖的安眠药的成分,桌上的烧酒瓶和玻璃杯中也检出了同样的成分。从上述情况判断,死者疑似自杀。警方在洗碗池下方的收纳柜中发现了疑似由纪夫和聪的性器官,还找到了可能是用来切下性器官的剃须刀片。卫生间里有氧系漂白剂。然后警方又在田里的工具箱中发现了沾有血迹的菜刀,据此推测蓼科是在田里对尸体进行破坏的。不过还要做进一步细致的调查。
“您有去田地那边看过吗?”调查员问。对此老板回答:“有。那家伙每天昼伏夜出,经常半夜去田里。大概一个月前,我也去了一趟田里,但他不在。没一会儿他来了,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是去找车了。还说打工时遇见了一位以前认识的大叔,哦,就是来我们店里加油的客人。蓼科说当时没来得及跟对方打招呼,但挺想念对方的,就顺着那辆车开走的方向,挨个儿去沿途的住宅和公寓楼停车场寻找那个人的车了。他说是辆银色的斯巴鲁,但开这款车的人很多,所以没找到。最近问他他说找到了,现在想来,这些都是障眼法吧。”老板的眼角渗出泪水,说自己要是多留意就好了。
“嫌犯是如何作案并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接下来一定要查清。蓼科秀树就是幼童连环杀人案的嫌犯,这一点应该没有质疑的余地了。”被紧急召回的刑警们都聚在大厅中,安静地听里田报告情况。全员脑中都是相同的想法。由纪夫案时警方多次接触过蓼科,还有人报警告发他,但因为他有不在场证明,这才撤销了对他的怀疑。那时若再警觉一些,聪就不会死了——刑警们心中都是这种痛苦的悔意。悔之晚矣。不过也有值得感慨之处,那就是今后不会再有人被害了,从这点来看也算了结了。
之后,里田指明了今后负责验证工作的刑警。给坂口和谷崎的任务是,去找之前报警说目击了蓼科杀人的人再次询问详细信息。“这么说来,之前那通充满矛盾的报警,或许是真的啊……”走出蓝出警署,沐浴着夕阳,坂口感叹道。“嗯。跟本部汇报时完全没被当回事。可是,他竟然以这种方式自杀……”谷崎也悔恨地咬住嘴唇。“凶手已自杀,真正意义上的真相就无人能知了。”“但发现真相是警察的职责啊。”“你说得对。总之,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认真完成目击信息的调查笔录。”“嗯,认真完成。但我还是有点放不下啊。”爬上坡道,俯视街道,冷风摇动着染成深棕色的树木,怀抱夕阳的天空如此高远。冬天的脚步近了。
“啊,那个谁……”谷崎指着人行道对面,田中真琴在那边。她正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买甜甜圈。“田中同学。”谷崎大声呼喊,田中随即回头。可是她的表情一僵,慌忙牵着小女孩走掉了。“是不是讨厌我们啊。”“因为警察总会带来麻烦事啊。”“话说,她拉着的那个小孩,似乎比她小很多。”谷崎认真地盯着田中和小女孩远去的背影,直到信号灯变成绿色。
本周进行家长面谈,因此周二也没有社团活动。放学后,真琴走出校门,直接往幼儿园走去。离约定来接孩子的时间还早,被栅栏环绕的园内只有两个孩子在玩耍。长椅上放着两个小书包,旁边是一位保育员。“薰,你还小,秋千危险哦。”“是——”薰从秋千上跳下来,头发随风飘动,夕阳照耀下的皮肤熠熠生辉。“老师,撒尿——”另一个孩子朝保育员跑来,“快尿出来啦——”保育员抱起扭动着双腿憋尿的孩子,慌忙朝园内跑。园内只剩薰独自一人,她又坐上了秋千。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孩子在园内,但能看出保育员们大意了。门关着,也上了锁,但栅栏是很容易翻越的。真琴慢慢接近幼儿园,透过栅栏甜甜地叫了一声:“薰?”薰没看见真琴,睁大眼睛四下张望。真琴又叫了一声,薰总算看见了站在栅栏边的真琴,跳下秋千向她跑来。真琴把手从栅栏的空隙伸过去,从薰的腋下把她抱了起来。真琴身高一米七,这么抱着薰举高,正好可以够到栅栏顶。再让薰抓住栏杆,就能翻到这一边来了。
可以就这样直接把孩子带走呢,真琴冷静地想。被高高举起的薰露出天真的笑容,低头看着真琴。这时,保育员带着另一个孩子从楼里出来了。“啊,老师和小渥回来啦。”薰一边扭动身子一边说,“把我放下来啦——”“不放。”“为什么?”“因为我最喜欢薰了。”“哈哈哈,”薰咯咯地笑着,“薰也最喜欢你啦,妈妈。”保育员和男孩子走近了。“啊,是薰的姐姐啊。”保育员点头致意。“薰好像也知道,姐姐放学早的日子会来接她,每次都很开心——”
“我发现一个问题。”真琴突然瞪圆了眼睛,把保育员吓了一跳,也停下了话头。“刚才幼儿园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可能您觉得门锁着,还有围栏,所以很安全,但其实孩子很轻松就能被带走。看,像这样。”真琴以眼神示意被抱到围栏顶端的薰。“真的是呢。对不起,我们会注意的。”保育员连忙道歉。真琴终于把薰放回到地面。薰跑出来,在幼儿园门口迎接走过来的真琴。“妈妈!”门一打开,薰就抱住了真琴的腰。
“薰也真是的,明明是姐姐,怎么叫妈妈呢。”保育员递过书包,不可思议地感叹道。真琴回以暧昧的微笑,接过书包。“再见喽,薰。”男孩子挥手。“老师,再见。小渥,再见喽。”薰也挥手道,然后跟真琴一起走出了校门。薰好像十分开心能跟真琴一起回家,一直哼着歌。真琴要上学、参加社团活动和打工,时间上不宽裕,所以接送基本都是妈妈来。赶上能早回家的日子才能来接薰,每次薰都开心得不得了。“薰唱得真棒呢,是什么歌?”“蔬菜歌啊。妈妈不知道吗?”“嗯,不知道。你能教我吗?”“好呀。手手先绕圈圈,然后——”
薰想甩开真琴的手跳舞,真琴却一把握紧她的手,说:“不行,太危险了,只教唱歌吧。”这时前方信号灯变红,二人驻足等待。真琴拉着薰站在离车道最远的地方,并挡在薰的斜前方,生怕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的人或边走边抽烟的行人撞到薰。下方不断传来奶声奶气的走调歌声,真琴不禁笑出声来。真琴的小公主。我可爱的女儿。我一定要守护这个孩子。
真琴是在三年前生下薰的——那年她刚满十四岁。十三岁时,真琴被年长两岁的儿时玩伴蓼科秀树强奸了。回头想想,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小时候真琴就总受秀树阴险的欺负,秀树会掐或踢真琴身体上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因为我就爱看你哭唧唧的样子啊。”秀树嘻嘻坏笑着,对哭泣的真琴说。当时还只有三四岁的真琴不想惹恼这位住在附近的哥哥,因为怕他报复。她连父母都没告诉。而秀树有时会像换了个人一样对她非常好。不过渐渐地,真琴故意躲开秀树,不跟他一起玩了。之后秀树小学毕业,两人就没再见面了。
真琴刚上初中那年冬天,横穿公园时碰见了许久未见的秀树。“有只被丢弃的狗掉进沟里了,没法动弹。咱们一起帮帮它吧?”秀树说。真琴喜欢狗。太阳已经落山了,很冷,狗或许会死。“在哪儿?”“真琴你真是善良。在那边呢。”公园里越来越暗,没有人影。秀树把真琴带到公园深处,指着一处树丛说:“在那边呢。”真琴走过去看,秀树却从身后将她推倒,在那里强奸了她。性知识尚浅的真琴当时只是非常害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么被对方蹂躏了。“不许告诉任何人。”犯下恶行的秀树边穿衣服边叮嘱她,“我拍了摄像,你要是敢出卖我,我就把视频放到网上。”真琴摇摇晃晃地回了家,洗干净沾满泥土的身体,可是无论怎么洗,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脏。自己这个人就是脏的。
接下来的几天,真琴都装病说感冒了,待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她坐在床上,抱着双膝,不停发抖。秀树那张因欲望而扭曲的脸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身体上也还残留着真实的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感觉非但忘不掉,反而一次又一次被回想起,让她被迫再次体验。某天晚上,真琴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割开了手腕。清醒后周围一片白。我死了——真琴这么想,但后来发现身在医院。躺在病床上输液的真琴两边是哭泣的父母。在父母的追问下,真琴说出了被蓼科秀树强奸的事。妈妈很担心,带真琴去看了妇科,接受了一堆问诊和检查。
出院回到家,父母马上找来了秀树的母亲。在流泪道歉的母亲旁边,秀树看着别处,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他是被母亲硬拽过来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实在抱歉,我的要求或许很过分,但请您一定原谅他。”秀树的母亲将一个貌似装着纸钞的信封放到桌上,跪在了榻榻米上。“你以为用这个就能得到我们的原谅了吗!”“不是的。只是……我家这孩子也反省了——”父亲拍着桌子道:“我们打算去报警。你把钱拿回去吧。”
一直沉默的秀树这时突然开口了。“这样好吗?”他的眼中带着一丝阴险。“去报警真的好吗?想必到时痛苦的是你们。”“什么意思?”“我们俩之前交往过。对吧?”秀树嬉皮笑脸地看向真琴,像在征得她的同意。真琴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你说交往过?”妈妈的声音在颤抖。“是啊。交往了,所以做爱了。我觉得这很自然啊。我们虽然都还是孩子,但是认真爱着对方的呢。”“真琴……真的吗?”爸爸脸色苍白地看向她。“不是!”真琴站起身,“怎么可能交往过!这家伙从小就对我——”
“有交往的‘证据’,对吧?”秀树狞笑着抬起头。真琴脸色发青。“你要是没跟我交往,为什么恬不知耻地跟我去公园呢?你有证据说咱们俩不是两相情愿吗?”真琴呆住了。她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我女儿都走到自杀未遂那一步了啊……”妈妈用力挤出这句话,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所以说啊,她竟然对我这么着迷呢。”田中一家言语尽失。“我提出要分手,你女儿不乐意,整天哭闹。真没想到她竟然还割腕自杀了。”秀树摇摇头,仿佛在说“没办法”。“因为被我甩了,才闹出这种事。我还想她可怜,就姑且配合她一下演这出戏,但要是去警局的话,我也得认真想想了。”
秀树伸直原本跪坐着的两腿,朝真琴父母那边伸去。“想去找警察就随你们去,只是最后丢人的还是你们的女儿。”一时无人说话。看着真琴的嘴唇渐渐变得惨白,爸爸厌恶地说道:“总之,钱你们拿走。”秀树母子拿着装着钱的信封回去了。“是我的错啊。”真琴的妈妈抽泣着,“我发誓要好好养育你,可在紧要关头却没能保护你。你太可怜了,真琴,对不起、对不起啊。要是妈妈早点发觉的话……”妈妈一次又一次地道歉,抱住了真琴。
“我们还是马上去警察局吧。”妈妈拉着真琴的手,温和地催促,“不是你的错。只要说出那家伙对你做过的事,警察肯定能搞清楚的。现场或许也留下了证据。总之,只要详细地说明——”光想到那个地方,真琴就全身发抖。详细说明什么的更是做不到。而且,要将屈辱的经历在陌生人面前反复诉说,才能得到对方的信任……“我不去。”真琴甩掉了妈妈的手。“我绝对不去警察局!”大叫着的真琴突然失去了意识。她晕倒了。
那之后真琴一直闭门不出。连学校也不去,每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妈妈多次劝说真琴,说带她去警察局,声音中饱含悲痛,近乎哀求。但真琴对妈妈的话连听都不愿听,她盖着棉被躺在床上,捂住了耳朵。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让人看到肮脏的自己。某天早上,她因强烈的呕吐感而惊醒,慌忙跳下床钻进厕所,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那一天她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真琴怀孕了。
妈妈陪着她去看妇科又是三天后了。“现在已经到紧急避孕时间的极限了,即便吃药,可能也没效果了。”医生边说边开了处方药,但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我不想生。”妊娠反应特别强烈,连躺着都感觉天花板在旋转,真琴只能趴在地板上跟妈妈说这句话。一想到那个男人的肮脏体液会变成婴儿,摇摇晃晃地走路或咿呀说话,真琴就感觉自己快疯了。可是妈妈却认真地盯着真琴的眼睛说:“不……生下来吧。”“啊?”真琴怀疑自己听错了。“生下来?妈妈,您在胡说什么呢?”
“有个生命来到你体内,这是个无法想象的奇迹。现在这一刻,奇迹也伴随着你啊。而且这个孩子连紧急避孕药都躲过了,我觉得这已超越了人类的意志。“真琴啊,怀孕、平安生下孩子,绝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容易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啊,原本应该有三个哥哥姐姐的,可他们都没能出生。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一天不在想念那些孩子,真想看看他们的脸,想跟他们一起开心地生活。
“这孩子是注定要从你的肚子里出生,才降临于此的。或许是你的哥哥姐姐回来了呢?一直在你的肚子里拼命坚持,想出生呢。”或许是当年的经历太痛苦,妈妈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对真琴诉说着。“可是,生下来的话,我每天都会想起那件事和那个人。”真琴继续哭着抵抗。“我不会让你想起来的。”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妈妈会让你忘记的。我们换个环境。搬家、转学,开始新的生活。我不会让真琴有痛苦的回忆。这次我一定要保护好真琴。所以求求你,给这个宝宝未来吧。”
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新生命和没能出生的哥哥姐姐——反复思索后,真琴没能下决心亲手终结这条生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孩子出生前的那段时间真琴就像个废人一般。她并不认为会因为是自己生的就爱上这个孩子,她希望孩子早点儿出生。在肚子变明显之前,真琴搬到了没有熟人的关西,秘密生下了这个孩子。最初,她连孩子的脸都不敢看。要是孩子长得很像那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可是,初生的婴儿谁也不像,面孔皱巴巴的。小而柔软,散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酸甜气味。明明应该看不到太远的地方,却拼命朝真琴伸出手。离开真琴就会哭,真琴抱着她就能安心地睡着。就算屋里有很多人,她也能分辨出真琴的声音,将脸朝向真琴。并没有想象中的厌恶感,可是也没有清晰的爱意。
“没事的,真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妈妈表情温和地边逗宝宝边说,“之后的事情,全都交给妈妈。哎呀,真可爱,是吧?”是妈妈给孩子取了薰这个名字。妈妈悄悄地、有条不紊地为宝宝办了出生证和特殊领养手续等。薰入了父母的户籍,登记信息不是“养子”而是“子”,之后又重新申请了母子手册,里边的家长栏写的是父母的名字。
等真琴回到东京,发现全家已经搬到了邻市,转到附近市立中学的手续也办完了。妈妈还告诉她,真琴在关西期间,秀树因为其他强奸案被起诉,貌似进了少管所。一想到不会再见到那个男人,她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些。妈妈还找到了一家可以除去手腕上的伤疤的医院,陪她一起去治疗。多亏了妈妈,真琴才顺利开始了作为薰的姐姐的新生活。
安下心来后也终于有心情面对薰了。抱她,喂她喝牛奶,给她洗澡,这个过程中她逐渐对薰萌生出怜爱。比起妈妈,真琴照顾薰时薰明显更高兴。第一次笑出声也是在真琴的臂弯里。会爬之后,她会带着纯洁的笑容径直爬向真琴。虽然还什么都不会说,薰却用全身的动作去表达对真琴的爱意。
被需要,被爱。真琴也更加希望自己被她需要,然后再去爱她。那是一种在这之前、对父母都没有过的情感。是一种本能,觉得她最珍贵,希望守护她。真琴也切实感觉到,认为“没有这孩子就好了”的日子在渐渐离她远去。生活重归平静之前还发生了许多事,但薰的存在让她一点点忘掉了过去,缓慢地治愈了心灵的创伤。真琴已经不想死了。不是她赋予了薰未来,她觉得自己才是被赋予了生命的那一方。所以,我要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薰——真琴发誓。长牙那天。说话那天。会爬那天。站起来那天。会走那天。都成了重要的纪念日。
真琴相信幸福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直到那一天。那天,真琴带薰去少儿剑道俱乐部看比赛,并让她在比赛场里设置的幼儿玩耍区玩,那天那里有好多小孩子。比赛结束后真琴去接薰,发现薰在哭。问她“怎么了”,她回答说腿被人咬了。可是真琴卷起裤脚却没看见齿痕。“是那个哥哥咬的。”薰抽泣着指向一个男孩子。他正因为用积木打其他小孩子被保育员教育。真琴在太阳超市见过这个男孩。可因为没找到薰身上的伤痕,不好跟男孩的母亲理论,两人就直接回家了。
晚上洗澡脱衣服时,真琴吓了一跳。薰的大腿内侧有明显齿痕,都涨红了。而且不止一处。怎么回事?真琴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齿痕。薰穿着裤子,从裤子外面咬的话咬不出这样的痕迹。也就是说,那个男孩脱下了薰的裤子,用力咬了她。真琴由于愤怒而血气上涌。“真可怜。很疼吧。”在浴缸里,她一次又一次冲洗薰的大腿。一想到那个男孩的牙齿咬进了薰柔软的大腿,真琴就想吐。她用香皂揉出泡沫,搓洗,冲洗,又用香皂搓洗。
“妈妈,疼。”薰的话让真琴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用力过猛了。“对不起。一会儿给你冷敷。”出了浴缸又用消毒液仔细擦拭。可无论擦多少次,真琴都觉得薰的腿上沾着男孩的唾液。——不行。用脱脂棉蘸着消毒液擦,擦完扔掉再拿新的擦。即便如此,还是觉得擦不干净。——很像,很像,那时的感觉……心中十分痛苦。被秀树强奸之后的感觉。无论怎么洗、怎么消毒,都洗不掉那家伙已经渗进来的唾液和体液。
从那天起,真琴又开始被当天的情景闪回所困扰。每当看到那明显的齿痕,厌恶的感触就会在身体的角落死灰复燃。她将从小就被秀树欺负的自己与薰重合,秀树的身影则与那个男孩子重合。某天,女儿也将遭受那样的伤害吗——真琴不寒而栗。一想到薰可能会与那个男孩再接触,她就百爪挠心。恐怖盘踞于心,让真琴动摇。我绝不会让女儿有那样痛苦的经历。那家伙,不能活着——
第二天,在恐惧的推动下,她将手伸向了那纤细的脖颈。这下就没事了。不会再为此担惊受怕了。明明是这么以为的——“甜甜圈车!”薰的欢呼声传入耳中。“妈妈,我想吃。”“啊……知道了。”“我要豆粉的!还有草莓的!”真琴失神地牵着薰的手,往甜甜圈车停下的地方走去。随便选了五个。“谢谢妈妈。”薰高兴地抱着装着甜甜圈的袋子。真琴挤出笑容,温柔地抚摸薰的头。薰笑眯眯地,好像十分享受。
还以为那个男孩——由纪夫——死去后就能回归安稳的日子,可实际上并没有。这次她又盯上了另一个男孩,在少儿剑道俱乐部的兄弟居住的小区发现的孩子。那个男孩总对妹妹和其他女孩子说粗鲁的话,还动手动脚,就跟秀树一样。而且他比薰大两岁,这点跟自己和秀树的年龄差相同。但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他总是边笑边对哭着的女孩子说的那句话。“你这家伙,看上去就想欺负一下呢。”似曾相识的台词,让真琴汗毛倒竖。幼时的真琴也曾多次被秀树这么说——就是想看你哭。恐怕是因为脸庞扭曲时很有趣。
真琴告诉薰一定不要靠近那个小区。可是市内幼童可以去的地方不多,有时也会在其他公园碰见,每次她都会一下子把薰拉到身边。把薰藏在身后,真琴看着远去的男孩,又觉得喘不过气了。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薰身边这么保护她。她上小学和中学后或许会发生同样的事。薰会不会和自己有相同的命运呢?不祥的预感再次在真琴的心中燃起了火苗。火势渐渐蔓延,就像要将真琴燃尽一般,越烧越猛。为了让心绪平静下来,她多次将由纪夫的照片和性器官取出来看,但那火却依旧收不住。恐惧之心在无休无止地对真琴低喃——若薰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原谅自己吗?所以聪也——
“我说,薰啊。”“啊?”“刚才那个男孩子,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坏小朋友吗?”“不是啊,我说的那个是小类。小渥很好啊,我很喜欢他。”“这样啊。那下次,你告诉妈妈谁是小类好吗?”“好呀。”当然,她从没告诉薰自己是她母亲。可即便如此,或许是有吃母乳时的记忆,薰一岁时就极其自然地开口叫真琴“妈妈”。就算教她“不对,那个才是妈妈”,她也只是呆愣地听着。现在薰三岁了,管真琴叫妈妈,管母亲叫大妈妈。
接过甜甜圈,付完钱,两人牵着手刚要走时,耳边传来“田中君”的呼唤声。真琴转头一看,人行道对面,站着几天前拦住她问话的男女刑警。真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会在这里遇见?真琴拉着薰的手,快步离开了。装作没听见吧,早点回家。真琴抄近路回了家。迈进公寓门后偷偷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只是碰巧啊,她放下心,进了电梯。
推开家门,妈妈正用吸尘器打扫房间。“回来啦。辛苦了,要你接薰。”妈妈关上吸尘器说,“啊,什么这么香啊。”真琴急忙关上门,上了锁。薰很棒,自己脱下鞋,摆放整齐。“哎呀,买了甜甜圈啊。”“嗯。”真琴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跑到客厅的阳台往下看。没有警察们的身影。她放下心回到屋里。薰开始看幼儿节目。门铃响了。真琴慌忙跑到可视对讲机看,是刚才的刑警,正站在一层大厅。果然,这两个人是来找自己的——她感到愕然,眼前一片黑。
“啊,是警察吧。”妈妈看了看屏幕说,真琴很吃惊。“您怎么知道是警察来了?”“刚才打过电话了。之前也来过咱们家。”“之前也来过?”“是啊。”“可您不是说没来过家里……”“我怕你担心。我不想提那起残忍的案件。”“让他们进门吗?”“当然了。”没听到真琴说的“等一下”,妈妈就按下了开门键。真琴急忙跑进自己的房间。一定要尽快销毁证据。
把照片烧了,切下来的性器官也能烧吧。可气味怎么办?在浴室开着窗烧的话就没问题了吧?对了,浴室。浴室彻底清洗干净了吗——真琴急不可耐地把钥匙插进抽屉锁。可是抽屉并没有锁。真琴已顾不上疑惑,急忙拉开了抽屉。空的。……怎么回事?她敢肯定昨天还在。她怀着吃惊的心情将抽屉拉开检查。闻到了轻微的漂白剂的气味。“真琴,你干吗呢?”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站到了身后。妈妈抱着薰,笑呵呵的。“那个案子啊,据说真相大白了。”
妈妈摩挲着薰的脸颊,说,“幼儿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找到了。”为什么?这个问题在脑中飞速盘旋。为什么?是那家伙?不是自己而是那家伙?我都不知道他已经从少管所出来了。啊,到底为什么?“啊?”真琴口干舌燥。“你知道是谁吗?原来是蓼科秀树。”“蓼科?”脚下一个踉跄,脊背发凉,手和脚都一下子没了血色。
“真琴你还不知道,那家伙啊,搬到市里来了,深更半夜的在这附近转悠。他跑到这边,肯定是想接近你啊。要是被他天黑时碰巧碰见,就中了他的下怀了……他就是这么想的吧?真恶心。”妈妈不快地皱起眉,摇头道,“不过现在没事了。那个男人好像死了。是自杀呢。”
“自杀?”真琴颤声道。“嗯。是为了忏悔吧。好像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男孩子的照片和尸体的一部分呢。真是自作自受。”照片?尸体的一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抽屉是——“其实啊,我之前目击到他作案了,还报警了。厉害吧。警察说想了解详细情况,所以才来咱们家的。”妈妈用手整理薰鬓角的头发,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语气自豪地诉说着。
一切都串起来了。是谁实施了性侵——不,是让尸体看上去像遭受了性侵。是谁切掉了手指,处理了尸体。是谁带走了证据,用漂白剂擦拭干净抽屉。这里还有另一个……另一个为了女儿,宁愿化身为恶魔的母亲——“这下全都解决啦。”妈妈的脸上浮现出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柔和微笑。夕阳从窗户照射进来。炫目的阳光中,抱着孩子的母亲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宛如救世神女般伫立。
“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为了不让真琴再想起秀树的事,妈妈总是挂着笑脸,表现得特别开朗、温柔、勇敢。真琴似乎能看到,小心不让她发觉,一天从早到晚密切关注着真琴的言行,怕她再次自杀的妈妈的样子。真琴半夜拎着护具袋出门,妈妈肯定担心地跟了出去。她看见真琴取出男孩的尸体时一定十分惊愕。从切下性器官这点,妈妈懂得了真琴的想法。然后为了不让人看出这是女儿所为,她拼命地做着掩护工作。帮助我的并不是老天。一直都是这样——
“恶人死了,这条街安全了。我相信,今后不会再有无辜的孩子牺牲了。这么可悲的案件不会再发生了——对吧?”妈妈怜爱地抚摸真琴的脸颊——贴着创可贴的脸颊。真琴的手覆上母亲的手。温暖的手。从被这双手碰触的地方开始,全身都逐渐放松下来。之前一直笼罩在真琴心上的黑暗与混沌,像是迎来了天明,一下子散开。生为妈妈的女儿真好——如今真琴再次生出这样的感触。
真琴注视着妈妈的眼睛,慢慢点头。“妈妈,抱抱。”被妈妈抱着的薰,向真琴伸出手。“好好,过来吧。”真琴抱住薰,双臂间沉甸甸的,是爱的重量。两位母亲将薰围在中间,她们望着对方,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同时浮现出慈爱的神圣微笑。玄关的门铃响了。彻底解放了的真琴,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抱着薰向门口走去,迎接她们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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