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
但在我看来,没有无意义的研究对象,无论我们的研究对象是多么平淡无奇,多么缺乏宏大的“政治叙事”,如果我们有利用“显微镜”解剖对象的本领,有贴近底层的心态和毅力,我们都可以从那表面看来“无意义”的对象中,发现有意义的内涵。 引自 导论:微观历史、叙事与历史书写 把茶馆作为一个“微观世界”来分析,便涉及前述的若干相关问题:微观世界能否反映大的社会,微观世界的个案能否说明外面更大的世界?另外,根据小的个案得出的结论是否可以推而广之到更大的范围?研究中国的人类学家经常以一个小社区为基地,力图为理解大社会提供一个认知模式,也经常为类似的问题所困扰。一个小社区是大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而又不能完全代表那个大社会,因此那仅仅是一种“地方性知识”,或者说是“地方经验”。尽管有这样的限制,但地方知识至少提供了对大社会的部分认知。我对茶馆的研究并不企求建立一个普遍的模式,或者确立一个中国城市公共生活的典型代表,而是提供一个样本和一种经历,以丰富我们对整个历史、社会和文化的理解。总而言之,微观历史的意义在于为理解城市史的普遍规律提供了个案,不仅深化我们对成都的认识,而且有助于理解其他中国城市。 引自 第二部分 茶馆:打开微观世界 在成都的中心,还有一座由城墙包围、御河环绕、历史悠久的皇城。你如果站在城墙上眺望,可以看得很远,眼前是漫漫无际的屋顶,除了东南西北四个清军练兵的较场有点空地外,一层和两层的瓦房犹如波浪,延伸到无边的远方。天晴的时候,你向东还可以看到绵延的龙泉山,往北则可依稀瞧见岷江上游大雪山的影子。如果是在傍晚的话,你的视野会很快消失在黄昏的薄暮和缭绕的炊烟之中。 引自 1900年1月1日:早茶 这些早起的男人们,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穿好衣服,他们并不点灯,以免惊动家人。他们既不洗脸,又不漱口,但不会忘记把烟袋拿着,尽量轻轻地把门打开。在万籁俱寂的冬日下半夜,开门栓的“咣当”声和门枢转动的“吱呀”声,仍然会传得很远。由于有了响动,附近不知谁家的狗咬了起来,便引发了一连串的遥相呼应,但一会儿便又恢复平静。这些早起的人们,一边咳嗽、清喉咙,一边慢慢走在夜晚打了霜的石板路上。周围一片漆黑,加上石板路凹凸不平,石板中间还有被载重的鸡公车长年累月轧出来的槽印。那些没有铺石板的背街小巷,更是坑坑洼洼。有时他们还得谨防绊倒在路旁没有加盖的废水沟里,或踏进埋在道边供路人小便的尿缸中,不小心拧了脚,脏了鞋。成都冬日的下半夜,不仅天特别黑,还经常有雾,更增加了行走的难度,所以着急不得。好在这一小段路,他们已不知摸黑走了多少个来回,任何地方的坑坑坎坎都一清二楚,因此走得很从容,更不用说他们一迈出门槛,便可以看见在朦朦胧胧的远处,即街的尽头,从茶馆里透出的光亮,只消迎着这个亮光走去便是。 引自 1900年1月1日:早茶 当这些小贩吆喝着经过茶馆时,不想回家吃早饭的茶客便摸出几文铜钱,叫小贩把点的小吃端进来,屁股不用离开座椅,早餐便已落肚。那时成都人最常吃的早餐,无非是汤圆、醪糟蛋、锅盔、蒸糕、糍粑、油条等,出三五文便可打发肚子。小贩们担一副挑子,一端是火炉,一端是食品佐料和锅盘碗盏,简直就是一个流动厨房。那些舍不得花这几文钱的茶客,这时把茶碗推到桌子中央,告诉堂倌不要收碗,回家吃完早饭再回来接着喝。堂倌也从不会因此做脸做色,哪怕茶客在家耽搁久一些,从从容容把早饭吃完,甚至还可以处理些杂事,几小时后回来,他的茶碗仍然在桌上静候主人。 引自 1900年1月1日:早茶 在过去的50年里,他们所光顾的茶馆,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坐茶馆的生活习惯,竟一直是国家权力与地方社会、文化的同一性和独特性较量的“战场”。他们每天到茶馆吃茶,竟然就是他们拿起“弱者的武器”所进行的“弱者的反抗”。这也即是说,弱小而手无寸铁的茶馆经理人、堂倌和茶客们,在这50年的反复鏖战中,任凭茶碗中波澜翻滚,茶桌上风云变幻,他们犹如冲锋陷阵的勇士,为茶馆和日常文化的最终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引自 1949年12月31日:寻梦 1934年沙汀对喝早茶的人有生动描述:“一从铺盖窝里爬出来,他们便纽扣也不扣,披了衣衫,趿着鞋子,一路呛咳着,上茶馆去了。有时候,甚至早到茶炉刚刚发火。”由于起来得太早,他们一坐在茶馆里,实际上便处于半迷糊的状态,当打了一会儿盹,“发觉茶已经泡好了的时候”,他们总是“先用二指头沾一点,润润眼角”,这样可能会使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缘着碗边,很长地吹一口气,吹去浮在碗面上的炒焦了的茶梗和碎叶,一气喝下大半碗去”。喝早茶的人,鲜有不抽烟者,他们“于是吹着火烟筒,咳喘做一团,恰象一个问话符号似的”。等到茶馆里又有茶客坐下了,“这种第一个上茶铺的人,才现出一个活人的模样,拿出精神来”,便可以拉开了话匣子。 喝完早茶以后,他们才回家洗脸、刷牙、吃早饭。由于家里用热水不便,不少顾客甚至喝茶洗脸同时进行,如睡眼惺松的茶客会向堂倌说:“还没洗脸呢。”于是“堂倌拖过一张凳子,摆在客人座位边顺手的地方,打了洗脸水来。象这样,要洗脸,是不必改变蹲着的姿势的。只需略微侧一侧身子,斜伸出两只手去,就行了”。然而,这位洗脸的顾客或许不愿哪怕中断一刻与其他茶客正在兴头上的谈话,从水中提起的毛巾,随时会停在半空,甚至可能把毛巾扔在盆里,所以“要洗一张脸子,那时间是会费得很长久的”,有时堂倌还不得不再换一次热水。从这里可见茶客聊天的瘾之大,而且茶客们真是被殷勤的堂倌给惯坏了。 茶馆外面都有卖小吃的摊子,顾客们甚至不用回家吃早饭,如一位茶客把茶留在桌上,悠闲地“一边趿上鞋子,扣着纽扣,一边踱往街对过的酒酿摊上去,躬着身子向装着物事的担子打量一回,然后点着指头,一字一字地叮咛道:‘听清白了么?一加一个蛋。要新鲜的。好,就是这一个罢。您照照我看…’”这段文字是描述一个茶客怎样在茶馆外面买醪糟蛋(四川很流行的用酒酿煮鸡蛋的吃法)的,“您照照我看”意思是将鸡蛋对着天,如果是透光的话,便说明鸡蛋很新鲜。当然,很多茶客还是要回家吃早饭的,但茶馆总是使他们流连忘返,所以经常“直到家里的人催过三五遍了,他们才一面慢腾腾地,把茶碗端到茶桌子中间去,叫堂倌照料着,说吃过饭再来,一面恋恋地同茶客们闲谈着,好象十分不愿意走开去似的”。 引自 坐茶馆与吃闲茶 有的茶馆颇像社会俱东部,共同的爱好把人们聚集在一起。百汇和惠风茶园坐落在鸟市附近,因此这些茶馆成为玩鸟人的聚处。黎明时分,他们便提着鸟笼来到茶馆,或互通心得,或做交易,或只是聆听屋檐下或树上鸟笼里各种鸟的歌唱。中山公园的乐观茶园也是养鸟爱好者的集中地,人们在那里做鸟雀的生意,交流饲养经验,形成有名的“雀市”。一名记者1936年报道,他到乐魂茶园,发现里面热闹非凡,间杂着各种鸟叫。人们不仅在那里买鸟作为宠物,还买麻雀等在阴历四月初八的放生会释放。该记者以负面的语调描写这些待售的鸟不断地“悲鸣”。一个卖鸟食的小贩告诉记者,不少鸟是作斗鸟娱乐和赌博用。这些斗鸟的食物颇为讲究,都是鸡蛋、鸡肉和牛肉,甚至还有人参等补品。在茶馆里卖作为鸟食的虫子,一天可以挣几千文。 引自 社交:一个社区和信息中心 成都茶馆形成的习惯成为地方大众文化之重要组成部分,从茶具使用、喝茶方式、茶馆术语到顾客言行,等等,都是茶馆文化之展示。茶具作为茶馆文化和物质文化的一部分,反映了生态、环境以及物质资源的状况。四川茶馆所用茶具为“三件头”,即茶碗、茶盖、茶船,去茶馆喝茶称为“喝盖碗茶”。茶船即茶托,用它端腐以免烫手。茶盖可以使水保持温度,还可以用盖来拔动茶水,使茶香四溢,滚烫的水也凉得快一些,以便着急的客人赶快止渴。另外,茶客喝茶时,可以从茶碗和茶盖之间的缝隙把茶叶撒开。茶具相对来讲较贵,所以下等茶馆尽量延长其使用期。按照李劼人带有讥讽的描述,茶碗“一百个之中,或许有十个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巴万补的碎磁”。 而补碗匠的手艺高超,“他能用多种花色不同的破茶碗,并合拢来,不走圆与大的样子,还包你不漏。也有茶船,黄铜皮捶的,又薄又脏”。碗匠可以把不同的碗片拼在一起,民初寓居成都的传教士徐维理如此评价他们高超的技术:这些碗片拼好后,如果不从碗的下面,“几乎看不出是补过的”。 引自 茶馆文化:茶馆中的语言和习惯 一个有经验的堂倌对收钱的诀窍了如指掌,摸出了一定的规律。当众多人在喊茶钱,收谁的钱要在瞬间做出判断,他必须考虑顾客的多种因素:社会地位高低、年龄大小、本地人还是外来人、老客还是新客,等等。一般来讲,堂倌愿意收生客而不收常客的,这样可以避免把老客人得罪了,如果收错了钱,客人可能因为堂信“不懂规矩”而不再光临这家茶馆。基于同样的原因,堂信一般收年轻的而不收老者的,因为老者一般是常客。堂倌一般也收富者而不收穷者的,因为前者较少为一杯茶钱而烦恼。除了这些因素,堂倌尽量从真心想付,而非假装的人那里收茶钱,但是要做出正确判断却非有经验不可。一个有经验的堂倌可以从茶客的动作辨别真假,一个人两手忙着去推他人,而非从口袋掏钱,只是嘴里嚷着“不准收!不准收!算我的!算我的!”这种姿态被谑称为“双手擒王”;如果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大票子在挥舞,叫着 “这儿拿去”,这个称为“打太极拳”;一个人拿着钱在远处叫嚷,声音大但身子不动,被称为“伙倒闹”…这些都是不愿付钱的人。当然,上述这些动作不过是一般的规律,堂倌还必须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处理。例如,一般来说,堂倌喜欢从那些拿小票子的、告诉不用找补的人那里收钱,不过,晚上快打样时,他们不想留太多的小票和零钱,否则结账比较麻烦,也可能收“打太极拳”的人的大票子。因此精明的“打太极拳”者知道“早打大,晚打小”的诀窍。 引自 茶馆文化:茶馆中的语言和习惯 沈宝媛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盛夏,稻田里郁郁葱葱,稻子已经开始结穗了,田里的水仍然在缓缓地灌溉。到处是一片青翠,地里有琳琅满目的蔬菜瓜果。等到秋天,农民就要收割稻子了,“农田的主人们又用劳动者的欢笑来收获自己血汗的结晶”。4农家居住的茅屋就在离田不远的地方,农民可以随时照看他们的作物。也可以在做饭之前,到地里去扯几把新鲜的蔬菜。像川西平原许许多多的农户一样,他们的门口,还有一头乌黑的水牛,在沟里洗澡,要不就在田里打滚,周身都糊满了泥,这样可以抵御夏天的烈日。 引自 调查的开始 在乡下躲警报的那段日子,使他对老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一座品字形院子,有四间住房,两个横厅、一个下屋、一个装稻谷的仓屋,外加磨坊、牛圈、堂屋。院子四周是泥坯土墙,院子后面是茂密的竹林,竹子又多又密,四季阴凉。每隔三五天,他都去竹林里收集落叶,背回厨房当柴火。厨房特别大,灶台上有三口锅,一口煮饭,一口炒菜,一口煮猪食,灶口前挂有一个吊壶,随时都有热水用。柴房里堆着菜秆、麦秆、胡豆秆以及树干树枝,烧过的草木灰是非常好的农家肥料。院子前后都有小河沟,后面那条是从董家堰流下的,清凉的水围绕竹林缓缓流淌,还有一小段进人了竹林,上面放上几块石板,作洗衣服之用。夏天,他喜欢光着足在沟里玩水,凉凉的感觉使人心旷神怡。前面那条河沟很宽,是陈家碾流下来的水,水深湍急,他从来不敢下水,驾打鱼船在河面上打鱼。他们并不用网,而是靠鱼老鸹,一叶扁舟,鱼老鸹站在船舷上,打鱼人手一挥,它们就钻进水里,不一会儿就把鱼衔上来,渔夫把鱼放在鱼篓里,然后奖励一条小鱼。它们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铁箍,使它们无法吞进大鱼。家乡留给他的美好记忆,像是“一幅画,一组诗,一首歌”,深深地刻在他心里。 引自 何处是“望镇”
64人阅读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