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新年
世之介整个人窝在客厅的被炉里看电视,怎么看都看不腻。他的正月新年就是典型的吃饱睡、睡饱吃。被他拿来当枕头的坐垫还很新,以至于头一躺下去,四个角立马上翘,因此老是遮到他的视线。世之介只要把头稍微往前挪一点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偏偏他连移动一下身体都懒,只好任坐垫翻翘,又忙着用手把四个角压下去。角一压下去,坐垫马上膨胀起来,结果,缝在四角犹如马尾般的流苏又挡住了他的视线。
“妈!遥控器呢?”世之介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找的明明是遥控器,却摸到了一个橘子。虽然晚饭吃得很饱,不过既然拿到了,就把它吃了吧。世之介于是利落地翻了个身,在肚皮上剥起橘子皮,接着便一瓣一瓣品尝着甜美的果汁。电话铃声响起。
“接电话!”母亲在厨房叫道,世之介半晌不出声,母亲从厨房走出来一探究竟,差点踩到他:“哎呀,你这个讨厌鬼,原来你在呀?”“在呀。”世之介答道。“在为什么不接电话?”想象不到儿子竟会懒成这样的母亲拿起了话筒。世之介一边看着母亲的背影,一边伸手想拿第二个橘子。结果这次却摸到了遥控器。
电话好像是父亲打回来的,他和学生时代的朋友一起去参加新春聚会了。母亲对世之介说:“你如果没事,就开车去接你爸爸回来。”“什么?我才不要呢!”母亲丝毫不理会表态拒绝的儿子,自顾自地回复电话道:“马上就去。”“我不要去。”“那家叫作‘幸’的小酒馆,你知道吧?”“不知道!”“暑假的时候,跟祥子一起去唱歌的那家店啊。”“哦,是那一家呀。”“赶快去!”“干吗不搭出租车回来?!”
“特地打电话回来,就是为了跟儿子喝酒啊。”“谁?”“当然是你爸爸啊!”想象不到儿子竟会懒成这样的母亲,一边走回厨房一边说:“你爸爸提过好几次了,他做父亲的梦想就是等你长大,跟你一起喝酒。”“好小、好小的梦哦。”世之介笑着说。“你爸爸也绝对想不到,他的儿子会变成这样。”
世之介无计可施,只好离开被炉。大概连要弃壳的寄居蟹都比他要来得干脆吧。开车到市区接人当然麻烦,不过,待在家里继续看电视,看来看去还不都是相同的戏码。世之介总算站起来了,直接把牛仔裤穿在睡裤上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母亲说道:“哎,你变胖了?”“是吗?”世之介不由得摸了摸肚子。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发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只好把皮带孔往后放松两格,并且用力吸气憋住,收紧小腹,好不容易扣上了,一吐气,皮带整个勒进肉里。
“对了,回去的机票订好了吗?”“还没。”“来得及吗?”“订不到票。”“那怎么办?”“阿鲸要回福冈的时候,我跟他一起乘车去,然后在他的公寓住一晚,再从福冈回去。福冈飞东京的航班好像还有空位。”“阿鲸现在在福冈念大学?”“不是大学,是补习班。”世之介拿着汽车钥匙走出家门。自海上吹来的冷风仿佛受人之托,要把挂在门上的新年稻草绳饰摇下来似的,拼命对着它吹。
世之介开车来到市区,把车停在中华街的停车场,然后步行前往母亲交代的小酒馆。由于还在年假期间,很多店家还没有开市营业,整条街显得冷冷清清,至于开店做生意的店家则不约而同地传出热闹的歌唱声。河川沿岸的商店里,其中一家挂着“幸”的招牌。 “世之介,你和东京的女朋友交往得很顺利吧?”妈妈桑喊了一声干杯后问道。世之介喝了一口威士忌,整张脸被浓烈的酒精呛到变形,只好嘴歪眼斜地回答:“嗯,托您的福!”“什么?世之介已经交到女朋友了?”中尾伯父用吃惊的语气夸张地问道。他的脸好像是画里头喝醉酒的人脸。“那位小姐对这小子来讲,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父亲一边忙着捡从手中掉落在桌上的花生一边说道。
“那位小姐很有教养,虽然说起话来谦卑恭敬得教人忍俊不禁。”听妈妈桑这么说,世之介点头如捣蒜。“她说话很奇怪,对吧?我还以为没人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怪呢。”“这次为什么不带她来过年?”“她们家每年正月新年,都要到那须高原的别墅去滑雪。”“去别墅滑雪?哎呀,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啊。”“是啊,像世之介这种小子,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甩。”
故意挖苦世之介的父亲,毫不避嫌地抱着妈妈桑的肩膀。世之介一开始还会想,当着儿子的面,好歹也该顾一下形象,但吧台的客人正在唱《白兰地酒杯》,实在是不忍卒听,加上刚刚喝了浓烈的威士忌,渐渐地,世之介进入了怎么样都无所谓的状态。沙发上有几处烧焦的痕迹,世之介早先忍着不去管它,有点醉意以后,就巴不得用手指头去戳那些痕迹。
“……你也是好不容易才能上东京,下次也带个女朋友回来看看嘛。”中尾伯父翻开歌本,突然对儿子正树说了这些话。世之介一直认为这里是饮酒作乐的地方,在座的人只有快活的份儿。现在他才注意到自从自己来了以后,这位正树先生还没开口说过话。正树看起来比他大一两岁。世之介于是用敬语跟他说话:“您住在东京是吗?”是的,我现在住在哪里哪里。啊,您住在那里啊。
世之介原本以为他们会如此展开交谈,没想到对方竟一脸不悦地瞪着他。世之介又想该不会是自己看走眼,对方大他不止一两岁,而是更年长,于是改用更客气的敬语又问了一遍:“请问您府上在东京吗?”世之介心想要是这样问还不行,就用英文问,想着想着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东京的大学生,没一个正经的。”正树突然冒出了这句话。一瞬间,场面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被吧台客人正在唱的《白兰地酒杯》掩盖过去。
“东京的大学生,都不是正经东西。拿老爸老妈的钱到处玩,还自我感觉良好。”正树似乎嫌气氛不够尴尬,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次。“对了,正树已经在上班了,听说是在羽田机场对吧?冬天在飞机跑道上面工作一定很冷哦?”妈妈桑出面打圆场,不过,几杯黄汤下肚的正树开始发酒疯,已经制止不了了。
“只要到涩谷走一趟,就可以看到满街都是这种白痴大学生,用父母辛苦赚来的钱,一天到晚不是去校外联谊就是去参加舞会,成何体统!走在路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这么了不起,干吗不自己去赚钱?”世之介的父亲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上班族,中尾伯父看起来也不像大学生,妈妈桑就是妈妈桑……如此看来,正树口中的“这种”白痴大学生不就是指世之介吗?
“喂,闭上你的嘴!”中尾伯父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满口胡言乱语,连忙出声制止,但早已无济于事。“你倒是说说看啊!全部被我说中了,所以哑口无言,对不对?”总而言之,正树的一番话连世之介都激怒了。“在下我并没有一天到晚都在玩!学校的课,在下我都去上了,下了课也去打工啊!”说也奇怪,世之介从小只要一发火,就会用奇怪的敬语说话。
“打一下工也叫工作?你唬我啊?”“在下我为什么要唬大哥您呢?”世之介越讲越语无伦次。他吼完“在下我为什么要唬大哥您”后,情绪更加激动,怒火也愈发猛烈。“看到像你这种样子的大学生,我就一肚子气!”“你根本是来找碴的,我才一肚子气!”世之介还嘴声刚落,正树的手就像冷不防弹出来吓人的惊吓盒子玩具一样一拳挥过去。他已经接近烂醉,脚下一个踉跄,桌上的玻璃杯砰地掉地摔成碎片,妈妈桑应声发出沙哑的惊叫。下一个瞬间,世之介相当走运,一出腿就踢中正树的肚子,正树惨叫一声,倒在妈妈桑的膝上。
两位父亲同时站起来,试图拉开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儿子。不过,刚刚挂彩的世之介,痛感还没消失,恨得牙痒痒,见正树跌倒在地,马上扑到他的身上,用尽吃奶的力气一拳打在他鼻梁上。“有种到外面去!现在就去!”脸色惨白的正树大声挑衅道。世之介心里暗叫:“老子跟你走!”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在下跟您走!”正树用手抓住世之介的肩口,正为自己刚刚的措辞后悔不已的世之介也抓住正树的袖子。一个搭肩、一个抓袖,看上去就像在跳土风舞一样。“出去,出去!真是受够了!”两位不堪其扰的父亲异口同声地说。
“所以,你就到外面去,然后和正树打了一架?”在厨房听得目瞪口呆的母亲问道。世之介回道:“是啊,没错。”他正在被炉前替眼角的伤口换新的创可贴。“这我听懂了。我想知道的是后天的航班不是全部客满吗?为什么后来突然订到了票,这和你们打架有什么关系?”“我刚刚也讲过了嘛。”世之介一脸不耐地一边回答,一边皱着眉头撕创可贴。胶布拉扯到伤口,让他忍不住哀号出声:“好痛、好痛!”
昨晚,世之介和正树两个人煞有其事地相偕到“幸”的外面。不过,一个天生不是打架的料,另一个早已喝得烂醉如泥,老实说,这两个人的单挑就算野猫经过都不会多看一眼,连看热闹的酒客都抱怨说:“看你们打架,看到都要打瞌睡了”。不过,正在你推我挤、缠斗不休的世之介和正树却很认真,不管看热闹的人如何挖苦,他们仍然互不相让,以至于打完后,两个人都觉得全身虚脱,筋疲力尽。其实,他们也只打了五分钟而已。之后便互相肩靠着肩瘫坐在路边。两个人的父亲就在店里面,照理说应该出来瞧一瞧才对,可是,“幸”的大门纹风不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什么时候回东京?”安静了半晌,正树突然怒吼似的问道。“本来是后天要回去,但是订不到票!”世之介也吼回去。“你去排退票,我能把你的等座顺序提前。”正树咆哮道。“为什么?”“我在羽田机场上班,有熟人!”“要是没有人退票,我还不是一样没飞机可以搭!”“你只要排在一号或二号,一定搭得上飞机!”不打不相识的两个人,尽管说起话来依然生硬粗暴,不过,世之介却因此订到了回东京的机票。
“这么说,你要跟正树一起回东京?”人在厨房的母亲笑着问道。“嗯,座位一定要分开。”“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有座位了啊。”世之介把揉成一团的创可贴丢向电视机旁边的垃圾桶。世之介一向屡投屡不中,没想到今天居然擦板得分!
就这样,一场打斗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让世之介和正树搭同一班飞机回到东京。他们俩名义上虽然是分开坐,不过,因为世之介拿到的是候补机位,运气差到刚好和正树隔着走道相邻而坐。正树脸颊的伤痕依然清晰可辨,世之介的右眼也还带着红肿。隔着走道并排而坐的两个人都带着伤,谁都能看出这伤是两人斗殴的结果。
说到固执的程度,两个人倒是不相上下,明明彼此之间的距离只要伸个手就勾得到对方的肩膀,却偏偏谁也不肯拉下脸先开口,一直到东京,始终一个字也没有交谈过。直到飞机降落羽田机场,在出关的途中,世之介追上走在前面的正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不然我就回不了东京了。”就在通关的时候,世之介语气僵硬地向正树道谢。“哦。”正树一脸不耐地应了一声。“那我告辞了。”
世之介转身正要往单轨电车的乘车站台走,正树叫住他:“你住哪里?”“东久留米。”世之介答道。“是在田无的隔壁吗?”“没错……”“什么嘛,你住在那种地方?我现在要去田无,有车,你要搭吗?”世之介实在搞不清楚,这个叫正树的年轻人到底是和蔼可亲还是鲁莽失礼。“你住在田无吗?”“不是我,是我女朋友,她家在田无,待会儿会来接我。”“你有女朋友嘛!”
世之介跟在正树的后头走。在家乡跟人家打架,出外又要靠人家帮忙,世之介也替自己感到汗颜。“哎,不好意思。”世之介叫住了正树,“……我想给女朋友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可以吗?”老是做无谓争执的两个人。世之介绝对不会因为打了一通电话给祥子“报平安”,就比正树多一份男人的价值。
“新年好。我是横道,请问祥子在吗?”世之介慌慌张张地向祥子的母亲打招呼,眼睛瞥向外面,看到正树在和一个女孩子讲话,女孩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也正朝他这儿看。世之介刚才在想,不肯介绍给父亲认识的女朋友,该不会是太妹之类的坏女孩吧?不过,正树的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害正在跟祥子母亲讲电话的世之介一下子心不在焉起来。
一场架打下来,演变到后来又成了正树和他的女朋友送世之介到医院。虽然世之介向他们表示:“不顺路,我自己搭单轨电车去就好。”可是,正树的女朋友是个非常体贴的人,她说:“反正我们要先去新宿买完东西才回家。”一听就知道是故意安慰人的谎话。开车的人是正树。不过,看摆在后座的靠垫和仪表板上的装饰,车子的主人一定是他的女朋友。
正树的女朋友说:“在滑雪场受伤,既然已经转到都内的医院了,应该不用太担心。”她和正树不同,非常细心体贴。世之介也这么想。不过,自己连感冒都很少得,所以,一听到住院就不由得心生恐惧。多亏正树一路上横冲直撞,让世之介比搭单轨电车还要早一步抵达新宿的医院。下车后,世之介向驾驶座的正树和他的女朋友深鞠一躬,目送他们的车子离去。他没有向正树要电话,他女友的姓名也没有问。车子缓缓驶出院区,汇入车流,成为大道上的一分子。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两人了,世之介的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直到看不见车影了,世之介才走进一楼的前台询问祥子的病房号码。他按照前台人员的指示,搭电梯来到祥子病房所在的楼层。他一心一意以为走出电梯门后,自己将在略为阴暗的长廊走道找病房,最后在走廊的尽头找到和其他病人同住的祥子。没想到电梯门一打开,眼前就是祥子的病房,门没关,里面还传出祥子的笑声。
世之介的心情百味杂陈,一半是如释重负,另一半又觉得虚脱无力。他敲了敲打开的门扇,出来应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护士,她对着里面说:“有人来探望你了。”“知道了!”里面再度传出祥子的声音,听起来元气十足。“祥子,是我!”世之介在门口喊道。
祥子的病房是VIP室。床头边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大花瓶,插满了百合花。和煦的冬阳透过打开的窗户恣意洒落。世之介把附电视、浴室的房间看了一遍后,忽然愤愤不平地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络?”“你难得回家过新年,我怕你担心,所以……”“这种时候不担心,要什么时候才担心呢?”“嗯……”世之介忍不住抱怨,祥子的表情沉了下来。“……我要是受伤了,一定会马上告诉祥子你的。”应该还有更合适的说法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但祥子已经充分了解了世之介的心意。
世之介双目无神地望着前面的使用者。他正在等图书馆的复印机,看到前面的人脚下摆着一大堆资料,恐怕还得再等上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他要复印的是花了五百日元向同学借来的地理学笔记,这个周末以前必需交一份报告——“文化和地域”,笔记就是参考资料。同学上课抄的笔记拿在手里十分有重量,稍微翻一下,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一丝不苟的图表,笔记的主人还用透明胶带贴上了各种补充资料。世之介顿时感到向头脑灵光的人借笔记,实在是一大失策,因为他认为如果是马马虎尾的人做的笔记,一定只会写重点中的重点。
成日昏睡的寒假已经结束了。假期一结束,世之介的生活就变得异常忙碌。先是遇见正树,之后是一回到东京就得知祥子住院的消息,他每天去探病,又刚好碰上学校的考试期间,实在没有理由再逃学。除此之外,现在每周的打工时间增加为三天,似乎要把寒假期间没去的份补回来。世之介蹲了下来,翻开自己的日程本:英语一、英语二、西洋史、法语、经营学、产业概论、贸易概论……短短两个星期之内,要交的报告、要测验的科目写了满纸满篇。
又过了一会儿,总算轮到世之介复印。印完之后,因为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他便到医院去看祥子。祥子只有脚部属于复杂性骨折,医护人员建议她最好下床拿拐杖练习走路,忍痛做复健。可是,祥子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穿睡衣的模样,自然就不肯走到外面去,在病房里又不能拄拐杖步行,所以,世之介不管什么时候去探病,祥子都是带着一脸疑惑的表情在看报纸。这一天,世之介又在车站的小卖店买了三份体育晚报,当礼物带去给祥子,因为一般的晚报在医院的便利店都买得到。
每天忙着期末考、打工和探望祥子的世之介,今天晚上哪儿也不想去,只想早早上床睡觉。就在准备钻进被窝的时候,接到了仓持打来的电话。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不知道是不是上次仓持突然掉泪,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今天仓持的声音听起来开朗了很多。
“真的很不好意思,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却都没跟你联络。”仓持一开口,就说了些正经八百的话,实在与他的个性不符,世之介听了,不知不觉也跟着客套起来:“我也很担心你,正想打电话给你呢。”新年期间,世之介整天游手好闲,年假过后,一下子忙得焦头烂额,老实说,世之介根本没有空想仓持的事,不过,用嘴巴说就是这么方便,自己说什么,对方就听到什么。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向你借的钱都还没还呢。”“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我现在也用不到。”“十二月的奖金,我领不到,不过,七月的奖金,我好像有,到时候一领到,一定马上还你。”“什么时候还都没关系。有时间再一起去喝酒。”虽然世之介嘴巴这么说,但是一只脚已经偷偷伸进被窝里了。
世之介把运动衫当睡衣穿,所以,他直接穿上牛仔裤、披上在丸井分期付款买的棒球外套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还叼了块吃到一半的天使派在嘴里。就在下楼时,刚好碰到住在对面的京子从外面回来。“哎呀,是世之介啊!”“啊,好久不见,你好吗?”“你房间一天到晚乌漆抹黑的,我还以为你偷偷搬走了。”“我整天忙着打工,回来倒头就睡,家只是睡觉的地方。不过,这不就是大都市的生活吗?”
“你在说些什么呀?”“像我家那样的乡下地方,最多不超过三天,就一定会碰到邻居的婆婆。”世之介似乎想继续聊下去,京子连忙提醒他说:“你不是要出去吗?”“哎呀,差点忘了。我跟朋友约好了在武藏小金井见面小酌一番。”“真的很忙呢。”“都是白忙。”“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还真替你担心,怕你这样没办法在东京过日子。你看现在,感觉就是如鱼得水、正在挥洒青春,不是吗?”
“我看起来像吗?”“像啊。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你还为没收到棉被心神不宁呢。”“是啊,现在想起来,京子是我到东京以后,第一个说话的对象。”“可不是吗?我是世之介在东京的第一号朋友。”“你看我有没有变?”针对世之介的问题,京子开始上下打量世之介,一番审视之后,点头说道:“变了!”“是吗?”“如果你是现在才搬来这里,我大概不会主动跟你说话。”“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刚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变得面目可憎了吗?”京子表情认真地思索起来。“……你不是面目可憎。”“那到底是什么?”“嗯……你跟刚到东京的时候比起来……”“比起来怎么样?”“……没那么缺心眼了?”“缺心眼?”“对,没那么缺心眼了!”“不是我自说自话,大家都说我缺心眼。”“当然是这样啊。说到世之介,肯定就是缺心眼的,但似乎比以前多了几层防备……”“听起来像是半吊子啊。”“你如果不是半吊子,就不是世之介了。好好保持下去哦。”
踩了二十分钟自行车后,世之介到了和仓持约定的车站检票口。他东张西望,寻遍整个站前广场,就是找不到仓持。难道会在另一侧出口的检票口?他正想换个方向,一个大叔走过来开口叫住他:“喂,你要去哪里?”世之介朝他看了一眼,大叔怎么变成了仓持?“仓持?”“是我啊。我从刚才就一直对你挥手,可是,你都不理我。”“误会了,我以为是哪里的大叔这么有精神地一直挥手……”“大叔?”
世之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颓废”这个词语用在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身上,可是,对词汇贫乏的世之介来说,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眼前的仓持。“大概是提了个公文包下班回家的关系吧。”“你这样子也太夸张了吧。”即使只在入学典礼那一天穿西装,之后便不曾再穿过的世之介,也忍不住伸出手去重新调整仓持松掉的领带,接着把好像脱臼似的西装垫肩挪回原来的位置。
“这条暗巷里有红灯笼,去那里可以吧?”暗巷。红灯笼。穿着别人不要的旧衣服,连讲出来的话都嗅得到老气。他们来到一家生意不错的居酒屋,找了吧台的位子坐下后,世之介马上问起仓持的新婚妻子——孕妇阿久津唯的近况。服务生送来生啤酒,两人干杯后,仓持回答说:“现在肚子变得好大。”同时用双手比了一个大肚子的形状。“是不是像电视演的那样,害喜害得很严重?”“孕吐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你们住在一起对吧?”仓持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多亏有阿唯的妈妈照顾她,帮了我们很多忙。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绝对过不了这种生活。”“那肯定,你们两个自己都还是小孩呢。”世之介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正伸出筷子要去夹关东煮鸡蛋的仓持,筷子霎时停在半空,然后用力点了点头。仓持一边点头一边咬着蛋。世之介望着他的侧脸,觉得和他所熟悉的仓持并没有什么两样。纵使他现在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但只要脱掉,换上T恤、夹克,似乎马上就会说出:“喂,翘了下节课,一起去打台球吧。”
不过,换成是大腹便便的阿久津唯应该就不会跟他们一样,世之介想得入神,昨天还只是个“孩子”,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父亲母亲?那大概是在阿久津唯告诉仓持怀孕了之后,仓持说过“一般要怀抱更神圣的心情去当爸爸吧”之类的话,但那种心情绝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世之介看着正在吃鸡蛋的仓持幽幽地想。
“现在是考试期间哦。”跟仓持现在面对的问题比起来,学校的考试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对世之介而言,目前想得到的“难题”也只有考试而已。“升上大二没问题吧?”“这个没问题。我和你不一样,我课都去上了。”仓持把另一半鸡蛋放进世之介的盘子里。世之介蘸了酱汁,一口塞进嘴巴里。“你真的有大人的样子了。”“因为我分了一半鸡蛋给你?”当然不是,不过,世之介也无法贴切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站在市中心的高层饭店内,世之介凭窗眺望,东京街景尽收眼底。现在已经不是夜景,而是晨景了。世之介整个晚上都在地下层的休息室,所以一看到窗外的景色,心情就特别雀跃。冷灰色的建筑物被朝阳染成一片绯红淡紫,还没点灯的窗户在旭日的照耀下,宛如鱼鳞般闪闪发光。城市慢慢地苏醒过来,街道也活跃起来。点这个汉堡包不知道是要当早餐还是当消夜的客人,好像是来日本洽商的美国人。
“世之介,你考完试了吧?”搭电梯的时候,石田顶着一脸睡容问道。石田习惯把好几张椅子拼在一起睡觉,他刚刚从椅子上爬起来,蝴蝶领结还在,不过已经歪斜凌乱。“一直考到前天,总算全部考完了。”世之介叹了口气说。“难怪你这张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呆。”石田看不到自己睡到头发东翘西塌、乱七八糟的样子,怪不得会五十步笑百步。
“学长,你春假有什么计划?……大学生有两个月的春假,大家都是怎么过的?”“我嘛,就是打工存钱啊。”“存钱做什么?”“我想去旅行。等到大四那一年,我要找时间去环游世界。”“啊?”“一旦步入社会上班以后,就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了,一个人一辈子大概只有一次吧,你呢?”听到环游世界这个答案,世之介着实无言以对。
既然没有任何计划,那就排班打工吧。可是,赚了钱又没有像石田一样有明确的目标等待执行。“整整两个月呢,要做什么……?”“你还是计划一下比较好,不然,两个月也是咻的一下就过去了。”电梯来到他们送餐的楼层,世之介推着餐车走在长长的走廊里。不过三十分钟的时间,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晨光正从窗外摩天楼群的缝隙间射下来。
“啊,对了,你要A片的录像带吗?”他们继续往前走,石田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要啊。”世之介被问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就答“要”。“我家要重新装潢,那些带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又不能拿到和女朋友同住的公寓去,丢掉又觉得可惜。”“给我,给我!”“那你找时间来拿。”“大概有多少?”“三十片左右吧。”“真的?没有特殊癖好之类的吧?”“什么特殊癖好?”“例如鞭打、滴蜡烛这种啦。”“你不看那种东西?”“相比之下,还是穿着泳衣在海边晃来晃去比较赏心悦目。”“太小儿科了吧。”
世之介结束工作,步出饭店的时间,大约是七点刚过。按照平常的习惯,他会直接走向车站,不过,今天太阳露出了脸,难得有一个温暖的冬天早晨,世之介信步走到饭店后面的小公园。一踏进公园,就听到小猫的叫声。虽然觉得不妙,但或许是天性使然,他也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不出所料,世之介找到了一个纸箱,发现了一只小猫。他本想当作没看到转身离开,不料素未谋面的小猫竟对着他发出悲惨的叫声,仿佛是在伤别离一般。世之介无可奈何只得抱起了瘦弱的小猫。
世之介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外婆带他去参加庙会,世之介跟着大家一起钓小鸡,结果钓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紫色雏鸡。他喜出望外地把小鸡带回家,爸妈泼冷水说:“这么可爱的小鸡,大概活不过三天。”世之介丝毫不受影响,铆起劲来饲养小鸡。也不知道养了多久,小鸡开始换毛,一天比一天茁壮。
世之介的雏鸡终于变成成鸡了,他一边享受成鸡“咕——咕——咕——”的叫声,一边盼望鸡生蛋的日子快点来临,后来才知道庙会卖的鸡全是不会下蛋的公鸡。世之介养大的鸡虽然不会下蛋,不过,他把庙会上的雏鸡养大成鸡的事很快传开,一下子变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每天放学,都有同学跟他一起回家看鸡,就连住在附近的大人也倍感稀奇似的跑来看。
世之介抱起箱子里的弃猫后,心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他租的公寓禁止养宠物,而且还不晓得它是否上得了电车。被世之介抱在怀里的小猫露出安心的表情,开始舔他的手。他想这个时间从都心开往郊区的电车很空,至于小猫最后的归宿,等自己睡饱了再想也不迟。于是,世之介把小猫藏在外套的口袋里,带回了住处。
小猫一开始在外套的口袋里不安分地乱抓乱动,不过,要进车站的时候渐渐安静下来,等到搭上电车以后,小猫出奇地安静,一动也不动地窝在口袋里,害世之介一度怀疑它是不是死了。当他偷偷地往口袋里头望时,小猫也睁着一双眼睛忧虑地看着世之介,似乎在为自己的去处担忧。世之介感觉到别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坐在他对面的高中女生发现了口袋里面的小猫,对他笑了一下。世之介收下了这个亲切友善的微笑,并用唇语说:“被丢掉的小猫。”有着一张圆润、可爱脸庞的高中女生“嗯”地点了点头。
小猫似乎已经将被炉当成自己的落脚处,闭着眼睛打盹,一点儿也不知道世之介的烦恼。他吃完炒面,又准备躺回被炉睡觉时,突然想到了加藤。为了吹空调,整个夏天都泡在加藤家的时候,他曾经看到过好几次,不知道哪来的猫跑到加藤房间的窗边来玩,还记得加藤说过:“一楼的房东养猫,所以,这栋公寓允许养宠物。”加藤也是倒霉,不该多嘴说这么一句。世之介拿起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和加藤联络了,最近一通电话还是好几个月以前打的,尽管如此,世之却觉得两人昨天还在一起说笑。
“世之介?你还好吗?”“好好好。问你件事儿,你要养小猫吗?”“不要。”“我找不到人养它。如果你愿意养,我附赠一大堆A片。”世之介想到石田要送他的A片,就这样脱口而出。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加藤兴趣缺缺。“我会尽量帮你找都是肌肉猛男的片子。”世之介一面抚摸无处可去的小猫,一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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