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梅雨晴
“横道君,我们去吃午饭吧,午饭。”世之介生生想要把一个大哈欠憋回去的时候,被社长抓个正着,于是他毫无意义地装出腿抽筋的样子。“怎么了?你腿抽筋啊?”社长也是眼尖,没放过世之介的小把戏。“对不起,骗您的。”世之介赶紧承认,跟他道歉。
社长叫玉井创一,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此刻他正用看自己孙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坦白罪行”的世之介。世之介白天在他的公司做兼职。说是公司,但包括兼职的世之介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是一家小企业。公司的业务主要就是把干燥处理过的海产品,比如裙带菜、海带等批发给超市或百货商店。其中,由该公司自制的醋拌海蕴尤其受欢迎,数年前因减肥效果显著而广受瞩目。
“和当时的销售额比较来看,确实凄凉了些,但很多客人都说了,减肥产品,除了我们的醋拌海蕴以外,不作他想。即便是现在,好些百货公司都给我们设了位置很好的专柜。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有那么多回头客,也说明减肥没怎么成功吧。”面试的时候,略带点东北地域口音的社长也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一脸严肃地说道。
公司位于品川站的港南口。由于新干线站台扩建,现在正在进行大规模改造,所以从车站出来时,需要穿过一条像后门一样的小路。走出来之后就是传说中的港南口了,广阔的蓝天下,一大片仓库连绵不断。从池袋、新宿那些人潮拥挤的地方过来便会豁然开朗。
不过,公司只有五个人,所以本身空间就很狭小。小小的预制装配厂房隐藏于一大片仓库之中,就像是一个最小的俄罗斯套娃装在了一个最大的俄罗斯套娃里面。顺便一提,一起工作的除了社长外,还有社长的左膀右臂、负责会计的早乙女,负责全部事务工作的美津子,以及销售兼配送司机阿诚。
这位美津子小姐已经年过花甲,据说原本是新桥地区的一名艺伎,所以,就算是穿着工作服走在仓库街上,也让人觉得十分妩媚。倒也没人说过她和社长有什么男女关系,但社长每次外出的时候,她会随手帮着把西装上沾着的线头扯下来。从这些举动来看,还是不太像一般的社长和事务员的关系。
“社长说要请我吃饭。”世之介嘿嘿地笑着。“哎哟,那你让他请和泉屋的特级海鲜盖饭吧。”美津子怂恿着说。已经往和泉屋方向迈步的社长笑着说道:“特级也行,什么都行,我都请。”天上一朵云都没有,进入视野的景色有八成被湛蓝的天空占据。大型卡车在极其开阔的仓库街道路上穿行。“横道君,你老家是长崎?”“是的。”
世之介毫不客气地点了特级海鲜盖饭后,便急不可耐地等着上菜了。之前来的时候只吃过七百八十日元的普通海鲜盖饭,两千五百日元的特级可是第一次。从菜单上的照片来看,特级里面还有海胆和咸鲑鱼子呢。和泉屋相当于品川仓库街的公司食堂,午餐时分便挤满了在港湾一带工作的人,排队吃饭的都是一些粗犷豪爽的男人。宽阔无比的大食堂,丰盛的美食与众多食客,仿佛“东京的胃袋”就在此处。
“长崎啊,我新婚旅行回来以后就没再去过了。”社长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喃喃自语。他让世之介点了特级海鲜盖饭,自己点的却是烤青花鱼套餐,米饭也要得很少。“哦,您新婚旅行去那儿了?”“走的是宫崎、熊本、长崎这条线。”“嗯,有点土。”“是吗?可是那时候,要是以现在的标准来说的话,就相当于去了趟夏威夷哟。”
“你父母还好吗?”“托您的福,都很好。”“偶尔回家吗?”“还没回过。”“为什么?”“原因啊,他们不欢迎我呗!”“为什么?”“因为……”社长似乎猜到世之介要说什么,他立刻压低了声音说道:“嗯,好不容易供儿子上了大学,现在却还靠打零工生活,你父母肯定很担心的。”
要是担心倒好了呢……世之介心想。如果是一般的父母,看到儿子混成这样,通常会苦着脸长吁短叹:“我们家那傻儿子啊……”但世之介不同,从他混成这样之前,父母就一直在说“我们家傻儿子”了。如此一来,负负得正,傻儿子乘傻儿子,答案不知怎的就变成“好儿子”了。
去年秋天,因为要给祖母办法事,他回家省亲的时候,每当聚在一起的亲戚、邻居们问起:“那个,世之介现在做什么呢?”“你家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哪里高就?”母亲就不知道哪条神经搭错,回答得莫名其妙:“世之介嘛,从小就很懂事,对吧?我感冒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全都是他帮我做的。反正吧,嗯,他做什么事都很慎重,总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决定。”
问题是,首先,母亲一贯精力充沛,世之介就从来没见过她感冒;而在此之前不久,他“慎重”的性格总被她说成是“磨磨叽叽的”。母亲的这种变化现在似乎也传染给了父亲。最近,一位据称在市内居酒屋偶遇父亲的他某个高中同学打来电话,报告了一件让他感到极其难为情的事:“世之介啊,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的成绩单上,你全科都得了五分满分,光这件事,我就听你爸聊了有三十分钟吧。”
简单来说,父母之所以嘴上称自己的孩子为“傻儿子”,是因为实际上儿子并不傻。而现在,不管到哪儿,世之介的父母逢人就夸起原先的“傻儿子”来。“这样还真是不好回家呢!”社长感叹道。可不是嘛,任谁都会这么觉得。
社长简直像小学生一样嘟着嘴,这份心意让世之介很感激。但社长对他的这种偏爱才是使他犹豫要不要去参加BBQ的原因。一般说来,现如今的年轻人和世之介刚好相反,他们通常有这种倾向:对于这种说不清到底算是加班还是休闲,算是社长命令还是游玩邀约的东西,但凡模棱两可的,一概敬而远之。
在公司里也是如此,比如说销售兼配送司机的阿诚,尽管每次都参加,还带着两年前配送途中在加油站勾引来的可爱的新婚妻子,但看起来都不太开心,往往烤肉的铁板都还没冷,就露骨地表现出要回家的意思了。
另一边,比任何人都热衷此事的当然是社长,其次就是既像情人又像只是一般事务员的、艺伎出身的美津子小姐了。她好像也特别喜欢热闹,经常把已经上中学的侄女和以前的艺伎朋友们邀请来,在埼玉县的河岸旁弄出一条小型花街。
问题是另一个社员,会计早乙女。这人配上早乙女这个姓氏总让人觉得是什么惩罚游戏一样,他脖子短粗,身形壮硕得像柔道选手,留着寸头,倒显得清爽干练,但厚厚的眼镜镜片下,总是眯缝着的小眼睛让人感觉有些神经质。
在每个月社长主导的这段闲暇时光里,早乙女也总带着妻子、读中学一年级的儿子,还有一对上小学的双胞胎女儿一起过来。而且他总显得很开心,在河岸边玩时兴致极高,让人感觉他也许比作为活动发起人的社长都要享受。
但是在上一次一起BBQ的时候,世之介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张面孔。说起来有点夸张,那次在回家之前,两人一起在河边洗脏餐具时,他突然对世之介说:“横道君,你啊,别光顾着自己高兴啊,大家聚在一起,可都是为了让社长开心啊。”世之介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可是……要是都这么想,反而没法让社长开心起来呀。要想让人开心,首先自己就得先开心嘛。”说完后,世之介心想,这局算自己破门得了一分。
“什么啊,你这说得倒是头头是道的,可是这在社会上怎么行得通?”这下世之介的心被扎得更深了。“……对不起,那我以后注意吧。”“还有啊,可能你以为社长喜欢你,所以挺得意的,不过你要是觉得光靠拍马屁人生就能一帆风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可没这么想过!”这下就连世之介也生气了,开口反驳他,不料早乙女更是气炸了。
“整天拍社长马屁,你不就是想骗社长吗!”“什么骗?怎么是骗了?”“你看你,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社长还挺吃你这套的。你这种把戏,我早看透了,就算骗得了社长也骗不了我。”“什么骗?你等等!”当然,怒气冲冲的早乙女是不会等他的。只见他把洗完的盘子叠起来之后,那才是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回到了大家的身边:“社长,让您久等了。现在出发的话就不会碰上堵车,能顺利回家。”
在世之介看来,这简直荒唐极了。好不容易可以享受一顿BBQ,没承想却碰上这么荒唐的事情,简直就是天公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淋了他一个落汤鸡。如果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倾盆大雨,大家一起呜哇呜哇地尖叫着躲雨就好了,也不失为一桩乐事;可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想说点什么,还要怕被人说成是又在假装天真烂漫,这让他如何开口?
他把小诸叫出来,自然是希望他能这么说几句,但是从还没喝醉的小诸嘴里蹦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他说的对啊!就算是我,如果站在早乙女的立场,也会觉得你碍眼的。”“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呀……我问你,早乙女多大了?”“不太清楚,四十多岁?”“他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和一对上小学的双胞胎女儿,可能还在郊区买了一套二手房对吧。”“房子我不清楚,不过他的孩子们性格挺单纯的,都挺好的。”
“那是肯定的。他的孩子们心里也清楚着呢。”“清楚什么?”“哎呀,你想想看,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哪个做父亲的愿意当着孩子们的面,在社长面前点头哈腰的?”“你的意思是说……”“对啊。但是早乙女已经想好了,他早就暗自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捍卫从今往后的生活。他的孩子们也都是这么想的。父亲的这种想法孩子们都懂,所以都来参加BBQ了。”小诸说话的语气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容置疑,回过味来时,世之介发现竟然无可反驳。
结果,也没人检查员工证,门口也不需要输入密码,世之介他们就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别家公司的食堂,坐到了将东京湾尽收眼底的窗边的座位上。“哎,好喝吧,这里的咖啡?”“我反正只要有一杯甜腻腻的罐装咖啡就能满足……”对世之介坦率的感想,社长没有表示出太多的兴趣。“横道君,我今天有些话想跟你说。”“好的。”“横道君,你想不想在我们公司做下去?”“啊?”“哦,我说的可不是兼职啊,而是作为正式员工。”面对社长这一突如其来的邀请,霎时间,各种想法在世之介的脑海中交织。
“我呢,一直想有一位像横道君你这样的年轻人。说到底,这人啊,就得看品性,看品性是好还是坏。只有这个,跟本人的努力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怎么努力,品性这种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听着社长的话,世之介窥视起自己的内心来。忽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就这样了吧。”“什么这样?”世之介不禁反问道。问出的同时,他自己也已经明白了个中意味。
“横道君,你是不是有什么目标啊?”又传来社长的声音,“比如说,演员啦,搞音乐啦,大概是这些吧?”“我吗?”他勉强开口反问了这样一句。因为他没有勇气坦诚回答:我哪有这种想法!此刻他只想着,那就别辜负社长的期待,干脆就做一个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吧。这种浅薄的想法到底从何而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嗯,梦想这种东西嘛,就应该默默地去追求。有些人说起来倒是滔滔不绝,想要这样,想要那样,但说说也就过瘾了。所以呢,我也不多问了。虽然不问,但我会在背后默默为你加油的。我不是说让你放弃梦想。只不过,我见过太多年轻人了。横道君今年二十四岁吧?要是糊里糊涂混日子,那可就太可惜了。这个时期的决断会决定你的一生,这点毫无疑问,我很清楚。”
世之介又开始问自己。“就这样了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什么这样?”世之介也再次反问。等他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口中说出的是:“那个,不好意思,能让我想一想吗?”“当然啦,你好好想想,我不急的。”社长露出了笑容。“不好意思,谢谢您。”四下一看,野村通运的公司食堂显得空荡荡的。原本停靠在仓库里的大型拖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公司里开了出去。
这一天,世之介去了平常老光顾的那家理发店,看到里面居然罕见地挤满了人,于是就想,算了,还是走吧。不过,就在他推开门又关上的时候,一直给他理发的那位凶脸理发师叫住了他。“不好意思,这位客人,请等一下。”一瞬间,他有点慌了,怀疑是自己开关门的动作太过粗鲁了。但手上拿着锋利刀具试图挽留他的对方的表情却异常温和:“马上就轮到你了,还是等等吧?”说起来,他之前也有过几次由于人多而放弃,但从没被这样挽留过。
而在沙发上排队等候的常客们,平日里就拿不准该如何与这个一脸凶相的理发师打交道,这下齐刷刷地都惊了:“哟,他也能这么温柔啊?”所以当世之介坐到沙发一角时,他们甚至投来了略显羡慕的眼神。人那么年轻,黑道模样的理发师却跟他细声细语地说话。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小伙子胆子真大啊。结果,虽然理发师说很快就轮到他了,但这句话很不可信,世之介足足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你偶尔也去见见她呀。”“啊?”世之介不由得想转过头去,但被理发师把住了。两人的视线在镜中再次相遇,对方看起来一脸严肃。“见谁,小滨吗?”“……我不是说了吗,之前她又来了。”“嗯,我听到了。”“又让我给她剃呢。”“哦,因为她正在寿司店学习做师傅呢。”“那个……她好像还挺受宠的呢。”“受宠?”世之介立刻就懂了:他所说的“宠”,当然并不是宠小孩那种宠,而是相扑馆那种严厉管教的感觉。
“小滨这么说的?”“那妹子什么都没说啊,不过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时候没什么客人了,于是店主大婶说要到对面的赤札堂买点菜做晚饭,然后就出去了。或许是因为店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吧,理发师话也多了一些。“本来,老板叫我不要跟客人多说什么。”这个理发师叫坂内宪三。倒不是他此刻做了自我介绍,而是世之介瞄到了他考勤卡上的名字。听坂内说,自己的理发技术是从监狱里办的培训班学来的。这和以前店主大婶委婉透露的一样。
“说到监狱里啊,不妨告诉你,一旦被当成靶子,可是得吃尽苦头的。像我们这些有组织罩着的人还好,否则的话,一旦被盯上可就惨了。被整的人起初是有反抗心理的,就算实际不能反抗,但眼神里也透出那个意思。可要是每天都这么持续着,慢慢地,眼神就变了。”据坂内说,那双眼睛会一点一点显出绝望来。首先是试图反抗那种残酷境况的意识消失,接着很快连忍受的念头也消失。最后,接受一切。
“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对一个人会如何绝望,也形容不好,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这个世界上肯定存在一些让人绝望的气味。对有些人来说,是多人牢房里面的屎尿味;对某些人来说,可能就是自己那一身的汗臭。总之,肯定有些气味会叫人绝望……我在那个寸头女孩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就是那种已经闻过绝望气味的表情。”
话题突然就回到了小滨的身上,世之介猝不及防地一阵心慌。只是,自己所认识的小滨,基本就是每天叼着香烟打小钢珠,何况刚刚成功进了心心念念想去的寿司店,怎么都想象不到,现在的小滨会和绝望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小诸诸,你有小滨的联系方式吗?”这天,世之介离开理发店之后,立刻直奔位于邻站附近的小诸公寓。
“啊,小诸诸,那家寿司店的店名是什么?你记得吗?就是小滨上班的那家?”“啊,我记得。是,是,是……啊,是‘嘉六’……‘嘉六寿司’!”“啊对,就是这个。厉害啊,小诸诸!”“我记性很好的。小时候,学校老师的父母啦兄弟啦孩子啦亲戚什么的,只要老师提过的,名字我全都能记住。”“哇,这也太瘆人了。”
“今天是周日,银座的寿司店基本都休息了。”“银座是这样的吗?你挺熟啊,小诸诸。”“公司有应酬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去银座的寿司店。”“哟,真是大人了啊,去的还是不会转的寿司店吧?(1)”“寿司是没转,听到价格之后我眼珠倒是转晕了。”“就你能说。”
(1) 回转寿司店是半自助性质的、比较廉价的寿司店,高档料理店一般不会采用这种形式。
“哈哈,好啦,毛豆出锅啰!”给刚煮好的毛豆撒上一层亮晶晶的盐,小诸看起来心情大好,走向了像是晾衣台一样的阳台。“啊,找到了!”世之介喊道。他找到“嘉六寿司”了。它位于银座六丁目。那一带世之介一直没什么机会去,脑子里完全没有概念。“小诸诸,银座六丁目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是很有‘夜银座’的感觉。”“那到底什么样?”“这盘毛豆可以卖五千日元的地方。”“怎么可能!”世之介的第一反应是想笑,但以前他自己开车带来东京游览的父母出去兜风时,途中也在银座溜达过,那时把车停在停车场只有小半天,交的停车费却相当于他一周的饭钱。这件事让世之介重新警醒了:“可不能小看银座啊!” 小诸的公寓楼建在高地,三层楼高,小小的一栋。据说住在一楼的房东大爷曾对他说过:“小诸君,你去上班的时候,我帮你把房间里的换气扇给换了。”“我那时想都没想还跟他说了声谢谢呢。”连一向漫不经心的小诸也都意识到了房东的这一举动属违法行为。房客不在家的时候,房东心安理得地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帮房客把坏的东西修好——小诸住的就是这样的公寓楼。
“我也抗议了,但房东大爷突然一下就蔫了,搞得我也挺不好意思的,于是最后补了一句说:‘哎呀,我也不是生您的气,其实没关系的,您这么好心,真的很感谢您。’结果呢,从那以后他就毫不客气地进进出出了。之前有一次也是,早上起来拉开窗帘一看,房东大爷正在我家阳台上抽烟呢,我都吓傻了,说:‘您、您在干什么?’他却回我说:‘我刚把这边这个雨棚修好了,在这儿歇会儿。’还一脸轻松地跟我打招呼,‘早上好啊!’”顺便提一句,听说房东大爷后来是从屋顶上顺着梯子爬下去的。总之,小诸住的就是这么一栋开放的公寓楼。它建在高地,可以将山坡下的那栋十层建筑物尽收眼底。
走出公寓楼,发现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黄昏。世之介和小诸并肩前行,顺着阳光下的坡路慢悠悠地走着,两人都觉得实在是太幸福了。“小诸诸,我跟你说件事,我现在打工的那家公司的社长跟我说了,要我转为正式社员。”下坡途中经过一所宅子,世之介揪下了墙根处的一片叶子。“那家波旁酒吧?”“不是,是做醋拌海蕴的那家。”“那你怎么办?”“嗯,怎么办好呢……”下了坡,一抬头就是那栋公寓了。这里是背面,入口应该是在大马路那边。“世之介啊,你对自己的将来担不担心啊?”“当然会啦。”“会吗?”“会啊!”
虽然是一家很旧的公寓,但大马路这边的入口大厅里并排摆放着观叶植物,还有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但大厅里没有管理员,大门也不是自动上锁型的。当然他们是半开玩笑地来到这里,也没有真要进去的打算。公寓看起来通风很好,从后门穿堂而过的风,轻摇着观叶植物的叶片。“世之介,还回我那儿吗?”“不了,我这就回去了。”“银座呢?”“什么银座?”被小诸这么一问,世之介才想起了小滨。
“那边有信箱哦。”小诸往门里窥探。“喂,要是越过这条线,可就是犯罪了。”“我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犯罪了好吗!”这么说着,小诸轻快地踏上台阶,从门口走了进去。“小诸诸!”世之介开口喊道,但也不阻止,只是忽然明白了:“原来如此,小诸诸就是凭着这股行动力去看了小和田雅子的家的啊!”看到站在信箱面前的小诸正在招手示意,世之介嘴里虽然在说“还是算了吧”,人却跟着进去了。
“是这层吧?”小诸看着八楼排成一溜的名牌。“……是一间位于角落的房间,所以要么是801,要么是805。”801没有名牌,805的上面写着“日吉”。“这里吧!”小诸指了指801那边。“为什么?”“虽然有小孩,但只有女主人住,不会挂名牌的吧。”“有道理。因为要防一下像我们这种变态的人。”在世之介的诱供之下,小诸也坦率地点了点头。
这时旁边的电梯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化了浓妆的老阿姨。“你们好!”因为人家开口打招呼了,于是世之介他们也异口同声地回应说:“你好!”就在这时,眼看电梯门就要关闭,小诸急忙闪身滑了进去。“喂,等一下!”世之介本来想拦住他的,但他自己也不由得跟着钻进去了。门关上之后,电梯就爬上去了。“你这样看起来好猥琐!”世之介嘟囔着。“我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小诸表示同意。
“亮太!亮太!”电梯刚到八楼,他们便听到一个女人的惨叫。尖厉的声音在走廊回响。小诸第一反应是要去摁“关闭”按钮。“等等、等等!”世之介猛地按住他的手。就在那时,又传来更慌乱更急促的声音:“亮太……醒醒啊,亮太!”世之介走出电梯,寻声走了过去。最前面的那间就是那个女人的房间。
走廊这面有一扇铝制框架的窗户,敞开的格子窗里面便是厨房,再往里躺着一个男孩,那个女人正在奋力地摇晃着他:“亮太……救、救护车……救护车!”似乎是男孩喉咙里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正躺在地板上翻着白眼。“喂,喂!”世之介隔着窗户朝里面大叫道,女人听到之后转过头。“后背!拍他后背!”世之介喊道。女人虽然听到了,但已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门,开一下门!”世之介直拍旁边的玄关。这下女人反应过来了,她连滚带爬地朝玄关跑来,把锁打开了。
世之介鞋都没脱就冲了进去,把男孩的身体扶起来,让他趴在地上,用手拍他的背。他试图把手指伸进他的嘴里,但可能是太难受了,男孩狠狠地咬住了他。世之介又单手提起男孩的双腿让他倒吊着,另一只手拍打他的背,粗暴地吼道:“用力,吐出来!”下一瞬间,男孩猛地吐了起来。从那张小嘴里吐出的是一颗红色玻璃弹珠,带着响声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动。此刻的世之介简直就像是自己吐过一样,肩膀一耸一耸地大口喘着气。
男孩从世之介的手臂上滑落下去,盯着滚在地上的玻璃弹珠看,看着看着,他一脸惊恐地大哭了起来。“没事了……”世之介有气无力地说道。男孩没有去管瘫在地上的世之介,而是抱着自己的母亲,更大声地哭。“没事了,没事了……”女人抱紧男孩,似乎也是惊魂未定,只是拼命地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呆呆地看着滚到餐桌脚边停住的红色玻璃弹珠。“应、应该没事了。”世之介对女人说。“谢谢,谢谢!”女人呆呆地重复说着。
“小朋友,嘴里不疼吧?”世之介问。男孩一边哭一边左右摇头。终于回过神来的女人把紧抱着自己的男孩拉开,把他的嘴硬撑开,往里面仔细查看。“是玻璃弹珠,喉咙应该不至于被划破。”世之介说。“亮太,嘴疼不疼?没出血吧?”面对母亲的询问,男孩又摇了摇头。“啊,那个……救、救护车,还叫吗?”从背后传来了小诸的声音。世之介看向女人,想等她确认。男孩的哭声已经过了最凶的那阵,现在已经有些像干哭了。
“你怎么搞的!怎么把玻璃弹珠吃下去了呢!”女人现在才想起来发火,“……刚才还说他了呢。他把玻璃弹珠摆在那儿,然后把自己当吸尘器,一个个地吸进嘴里玩。”“吸尘器?”一看,隔壁房间的地板上确实排列着很多玻璃弹珠。“真是的,拿他没办法。”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女人又重新看了世之介一眼。“嗯?”她表示出疑惑。“啊,那个……”世之介慌忙回身看向站在玄关处的小诸。
“嗯,啊……”这下结巴了。本来可以说是来找住在隔壁房间的人什么的,但此刻卡在世之介喉咙里的倒不是玻璃弹珠,而是“双筒望远镜”这几个字,他险些猛地咳出声来了。“请问你们来我家……有什么事吗?”女人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不对劲,一脸狐疑地看着世之介。确实,此刻的实际情形就是,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屋里来了两个陌生男子。
“啊,这里是805吧?”从只会结巴的世之介的背后,传来小诸镇定自若的声音。“是的,805。”女人重新抱紧了已经不哭的儿子,像是想护住他似的。那姿态里不见柔弱,反而像是处于临战状态。“我们来拜访一位姓中上的朋友。”小诸开始一本正经地说瞎话。“中上?”“他是住在这里吧?”小诸转向世之介道。世之介也赶忙慌里慌张地配合他演戏:“嗯,啊,应该是……”
他一边努力接话,一边瞪了小诸一眼,心说,你怎么撒这么麻烦的一个谎啊。但这时女人看起来似乎已经放心了:“哦,那可能是在我们搬来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吧。我们上个月才刚搬过来的。”“哦,是吗?”“我想你们要找的是先前住在这里的人。”在知道了两个陌生男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后,女人又转回了正题开始道谢:“真的是太感谢了!多亏了你们,两位帮了我大忙!”
一切都源于那台双筒望远镜,偷窥最终却获得了别人的感谢,这终究使世之介感到无比尴尬。最后,在察觉到女人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请他们喝杯茶的时候,两人颇有自觉地说了一句“总之,没出什么大事就好!”,摸了摸已经拿出卡牌开始玩的小男孩的头,离开了这个房间。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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