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師
關於鄉愁的編織與卻除,關於湖南: 細雨如織,我把悠然的冥思織在霏然的雨里。 窗外的榕樹,張起一面白色的旗, 那不是故鄉的柳的輕柔,煙的飄渺, 卻有煙的搖曳柳的思念。 於是,我發覺我底落寞, 不是起於空虛,不是起於天的穹窿,海的遼闊, 不是起於多雨季節裹的山色野景, 而是——而是牆角亂草叢生和早現的一兩點螢火。 這些是我親眼看到的,還有許多別的詩歌,短篇小說,甚至戲劇,翻譯。而我更豁然喜悅雨中的榕樹如何就與煙柳對比了,自花蓮投射洞庭湖岸的思維,明確,悠然。我更歎息感受他能擴張,深刻,加高那榕樹,使它兼有煙柳的激化作用,則花蓮的山與海以及那上下大自然的無垠時空,如此不同於故鄉的風景和生命情調,其實並非我落寞的因,獨自冥默靜觀牆角一兩點螢這樣的敏銳心思才是我忽然感到落寞的原因。若非如此,我豈未能安於花蓮的山海和天空,於故鄉千里外的人情一隅住着,且將雨中的榕暫代煙中的柳?一切皆由心思起,編織,卻除,編織,關於洞庭湖畔,關於太平洋全世界最陡削的海岸下來一點這裹的港,同樣的附着,用情——這一切若非有心。然則鄉愁何嘗不是培育並時時滌洗我敏銳的心思之所必然,必要?這樣的心思精巧,博大,可能是無往而不利的,或許,何不導向更壯闊更英勇的追求,例如詩,例如藝術,例如科學,民主? 這樣的詩確實存在了。但我夢中的文本呢?厚重,複雜,美不勝收的大書,使我輾轉反側閱讀着,有時屏息,有時聽得見自己囈語發聲,或許我已經找到參與創作的方法。於是有一天醒來,對着清潔的陽光,我想,我應該真正停止關心那可能根本沒有存在過的文本,我必須努力了解他通過簡單的現實觀察竟可能引向思維層次的詩句。那其實也發生在我十八歲之前,而其實我自己也寫了很多詩了,恐怕不下兩百首詩了,在十五歲和十八歲間,而且幾乎全部發表過了:現代詩,野風,藍星詩刊,今日新詩,海鷗詩刊,新新文藝,創世紀,海洋詩刊,文星雜誌,文學雜誌,筆匯。 我應該卻除的是過份用力的文辭,我時常警戒自己,然而怎麽着手呢?十五歲少年寫〈山居的日子〉: 撑十二節的竹篙,戴兜滿清風的斗笠,在湖上, 在湖上,呼吸夕陽將逝的桃紅和湖水盪漾的清沁。 希冀有綴滿星輝的茅廬,蹲在湖畔,山腰…… 山雨乃隨着竹筏的傾覆晒破碎的音符而來。 又過了兩年,似乎摸索到質樸簡單的奧秘:質樸簡單之所以為美仿佛是我接觸到的全新的定律。有一天下午坐在教室角落,久久看那報紙上一幅鋅板的挿畫,便取紙筆寫下詩題「那阿拉伯人蹲在火爐邊」: 而且垂着眼皮,那麽疲乏地 啜着羊乳。 那阿拉伯人蹲在火爐邊 盤算明天的 風沙,水和路上的女郎們, 不時歎着氣,垂着眼皮 看自己的黑鬍子。 我說我已經找到我要的語言。胡老師說再試試。我說在湖上怎樣怎樣那種「山居的日子」其實全是想像,阿拉伯人盤算明天的風沙怎樣怎樣也是想像,從來不曾是我的親自體驗,雖然一定發生過。他說想像很好。我問:「想像很好嗎?」 他答:「想像很好。」我問:「簡樸的文辭比用力的文辭好嗎?」他答:「不一定。再試試。」 我說我也不確定用力一定就不好,何況要到達簡樸也一樣須用力。但我了解想像是好。我說你有湘西,我沒有,可是不要緊,我可以聽你細說那一切。「何況,」我說:「老師很愛花蓮是不是?」胡老師愣了一下,展開滿臉無聲的笑容,久久不散。我又加上一句:「我很高興老師來到花蓮。」 古代。外國。我以這些換取他的風沙和烽火,那種離鄉背井的寂寞感覺,經驗,來到我們剛從大戰復原不久的小城村野。我僅能設身處地為他和別的與他一樣「避秦」千里於天涯海角的老師們揣摩心情,為此感覺不可言宣的惻然,悲憫。古代的山居的日子,那無非水墨臨摩的筆意,例如宣紙上仿寫倪贊的山水畫中一間無人的草亭,罷了。阿拉伯人的旅程是天方匪夷所思的冒險之路,投影向一望無垠的荒漠,神秘的宗教儀式,然後就那樣沉默地坐着,那人有朝一日就是你,誰能保證你不被命運的狂風吹向那陰鬱復暴烈的所在,疲乏地,蹲在火爐邊,在遙遠的天方。那是完全可能,根據我的想像,而且我已經徹底相信「想像是好」,有一天我也將經歷那一切,仿佛就像那褪去軍服換上學者裝束的人,以同樣無窮的敏感旅行回到崚山莽林的湘西,那樣看着,聽着,嗅着,撫觸整個不斷疊起高潮的小說情節,那現實的現實世界。即使那不是屬於我的可以撫觸真確的現實,即使它對我堅持空虛,我想我也將保有無比勇氣,去主張,去為你作證,那依然是真確的現實的現實。我以我的想像為你作證。我,於是,就又記起了水面上的聲音:「這是一個有魔力的歌唱,單純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種固執的單調,以及單調的延長,使一個身臨其境的人,想用一組文字去捕捉那點聲音,以及在那長潭深夜一個人為那聲音所迷惑時節的心情,實為一種徒勞無功的努力。」 一九九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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