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9
31
话说晋惠公囚于灵台山,只道穆姬见怪,全不知衰绖逆君之事。遂谓韩简曰:“昔先君与秦议婚时,史苏已有‘西邻责言,不利婚媾①’之占。若从其言,必无今日之事矣。” 〔①婚媾:婚姻。〕 简对曰:“先君之败德,岂在婚秦哉?且秦不念婚姻,君何以得入?入而又伐,以好成仇,秦必不然,君其察之。” 惠公嘿然。未几,穆公使公孙枝至灵台山问侯晋侯,许以复归。公孙枝曰:“敝邑群臣,无不欲甘心于君者。寡君独以君夫人登台请死之故,不敢伤婚姻之好。前约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太子圉为质,君可归矣。” 惠公方才晓得穆姬用情,惭愧无地。 引自第205页 惠公自九月战败,囚于秦,至十一月才得释。与难诸臣,一同归国。惟虢射病死于秦,不得归。蛾晰闻惠公将入,谓庆郑曰:“子以救君误韩简,君是以被获。今君归,子必不免,盍奔他国以避之?” 庆郑曰:“军法:‘兵败当死,将为虏当死。’况误君而贻以大辱,又罪之甚者?君若不还,吾亦将率其家属以死于秦。况君归矣,乃令失刑乎?吾之留此,将使君行法于我,以快君之心;使人臣知有罪之无所逃也。又何避焉?” 蛾晰叹息而去。 引自第206页 惠公将至绛,太子圉率领狐突、郤芮、庆郑、蛾晰、司马说、寺人勃鞮等,出郊迎接。 惠公在车中望见庆郑,怒从心起,使家仆徒召之来前,问曰:“郑何敢来见寡人?” 庆郑对曰:“君始从臣言,报秦之施,必不伐。继从臣言,与秦讲和,必不成。三从臣言,不乘‘小驷’,必不败。臣之忠于君也至矣!何为不见?” 惠公曰:“汝今尚有何言?” 庆郑对曰:“臣有死罪三:有忠言而不能使君必听,罪之一也。卜车右吉,而不能使君必用,罪之二也,以救君召二三子,而不能使君必不为人擒,罪之三也。臣请受刑,以明臣罪。” 惠公不能答,使梁繇靡代数其罪。梁繇靡曰:“郑所言,皆非死法①也。郑有死罪三,汝不自知乎?君在泥泞之中,急而呼汝,汝不顾,一宜死。我几获秦君,汝以救君误之,二宜死。二三子俱受执缚,汝不力战,不面伤②,全身逃归,三宜死。” 〔①死法:法当死。②面伤:受伤。〕 庆郑曰:“三军之士皆在此,听郑一言:有人能坐以待刑,而不能力战面伤者乎?” 蛾晰谏曰:“郑死不避刑,可谓勇矣!君可赦之,使报韩原之仇。” 梁繇靡曰:“战已败矣,又用罪人以报其仇,天下不笑晋为无人乎?” 家仆徒亦谏曰:“郑有忠言三,可以赎死。与其杀之以行君之法,不若赦之以成君之仁。” 梁繇靡又曰:“国所以强,惟法行也。失刑乱法,谁复知惧!不诛郑,今后再不能用兵矣!” 惠公顾③司马说,使速行刑,庆郑引颈受戮。 〔③顾:看。〕 髯仙有诗叹惠公器量之浅,不能容一庆郑也。诗曰: 闭籴谁教负泛舟?反容奸佞杀忠谋。 惠公褊急无君德,只合灵台永作囚! 引自第206页 重耳以为然。乃罢猎归,告其妻季隗曰:“晋君将使人行刺于我,恐遭毒手,将远适大国,结连秦、楚,为复国之计。子宜尽心抚育二子,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别嫁他人。” 季隗泣曰:“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妄今二十五岁矣,再过二十五年,妾当老死,尚嫁人乎?妾自当待子,子勿虑也!” 引自第208页 再说公子重耳,一心要往齐邦,却先要经繇卫国,这是“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③”。重耳离了翟境,一路穷苦之状,自不必说。数日,至于卫界,关吏叩其来历。赵衰曰:“吾主乃晋公子重耳,避难在外,今欲往齐,假道于上国耳。” 〔③迩:爱〕 吏开关延入,飞报卫侯。上卿宁速,请①迎之入城。卫文公曰:“寡人立国楚丘,并不曾借晋人半臂之力。卫、晋虽为同姓,未通盟好。况出亡之人,何关轻重?若迎之,必当设宴赠贿,费多少事,不如逐之。” 〔①请:请求。〕 乃吩咐守门阍者,不许放晋公子入城。重耳乃从城外而行。魏犨、颠颉进曰:“卫毁无礼,公子宜临城责之。” 赵衰曰:“蛟龙失势,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无徒责礼于他人也。” 犨、颉曰:“既彼不尽主人之礼,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难怪我矣。” 重耳曰:“剽掠者谓之盗。吾宁忍饿,岂可行盗贼之事乎?” 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饥而行,看看过午,到一处地名五鹿,见一伙田夫,同饭于陇上。重耳令狐偃问之求食。田夫问:“客从何来?” 偃曰:“吾乃晋客,车上者乃吾主也。远行无粮,愿求一餐!” 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资,而问吾求食耶?吾等乃村农,饱食方能荷锄,焉有余食及于他人?” 偃曰:“纵不得食,乞赐一食器!” 田夫乃戏以土块与之曰:“此土可为器也!” 魏犨大骂:“村夫焉敢辱吾!” 夺其食器,掷而碎之。重耳亦大怒,将加鞭扑。偃急止之曰:“得饭易,得土难;土地,国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国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 重耳果依其言,下车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诚痴人耳!” 引自第209页 再行约十余里,从者饥不能行,乃休于树下。重耳饥困,枕狐毛之膝而卧。狐毛曰:“子余尚携有壶餐①其行在后,可俟之。” 魏犨曰:“虽有壶餐,不够子余一人之食,料无存矣。” 众人争采蕨薇煮食,重耳不能下咽。忽见介子推捧肉汤一盂以进,重耳食之而美。食毕,问:“此处何从得肉?” 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闻‘孝子杀身以事②其亲,忠臣杀身以事其君。’今公子乏食,臣故割股以饱公子之腹。” 重耳垂泪曰:“亡人累子甚矣!将何以报?” 子推曰:“但愿公子早归晋国,以成臣等股③肱之义。臣岂望报哉!” 引自第209页 桓公自从前岁委政鲍叔牙,一依管仲遗言,将竖刁、雍巫、开方三人逐去。食不甘味,夜不酣寝;口无谑语,面无笑容。长卫姬进曰:“君逐竖刁诸人,而国不加治。容颜日悴,意者左右使令①,不能体君之心。何不召之?” 〔①使令:被使唤的人。〕 桓公曰:“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鲍叔牙之意也。” 长卫姬曰:“鲍叔牙左右,岂无给使令者?君老矣,奈何自苦如此!君但以调味,先召易牙,则开方、竖刁可不烦招而致也。” 桓公从其言,乃召雍巫和五味。鲍叔牙谏曰:“君岂忘仲父遗言乎?奈何召之?” 桓公曰:“此三人有益于寡人,而无害于国。仲父之言,无乃太过!” 遂不听叔牙之言,并召开方、竖刁。三人同时皆令复职,给事②左右。鲍叔牙愤郁,发病而死,齐事从此大坏矣。 引自第210页 32
话说齐桓公背了管仲遗言,复用竖刁、雍巫、开方三人,鲍叔牙谏诤不从,发病而死。三人益无忌惮,欺桓公老耄无能,遂专权用事。顺三人者,不贵亦富。逆三人者,不死亦逐。 引自第211页 扁鹊周游天下,救人无数。一日,游至临淄,谒见齐桓公,奏曰:“君有病在腠理①,不治将深。” 桓公曰:“寡人不曾有疾。” 扁鹊出。后五日复见,奏曰:“君病在血脉,不可不治。” 桓公不应。后五日又见,奏曰:“君之病已在肠胃矣。宜速治也!” 桓公复不应。扁鹊退,桓公叹曰:“甚矣,医人之喜于见功也!无疾而谓之有疾。” 过五日,扁鹊又求见,望见桓公之色,退而却走。桓公使人问其故。曰:“君之病在骨髓矣!夫腠理,汤熨之所及也。血脉,针砭之所及也。肠胃,酒醪之所及也。今在骨髓,虽司命②其奈之何!臣是以不言而退也。” 又过五日,桓公果病,使人召扁鹊。其馆人曰:“秦先生五日前已束装而去矣。” 桓公懊悔无已。 引自第211页 忽然桓公疾病,卧于寝室。雍巫见扁鹊不辞而去,料也难治了。遂与竖刁商议出一条计策,悬牌宫门,假传桓公之语。牌上写道: 寡人有怔忡②之疾,恶闻人声。不论群臣子姓,一概不许入宫。著寺貂紧守宫门,雍巫率领宫甲巡逻。一应国政,俱俟人寡病痊日奏闻。 〔②怔忡:忧虑、痴呆。〕 巫、刁二人,假写悬牌,把住宫门。单留公子无亏,住长卫姬宫中。他公子问安,不容入宫相见。过三日,桓公未死,巫、刁将他左右侍卫之人,不问男女,尽行逐出,把宫门塞断。又于寝室周围,筑起高墙三丈,内外隔绝,风缝不通。止存墙下一穴,如狗窦③一般,早晚使小内侍钻入,打探生死消息。一面整顿宫甲,以防群公子之变。不在话下。 〔③窦:洞。〕 再说桓公伏于床上,起身不得。呼唤左右,不听得一人答应。光著两眼,呆呆而看。只见扑蹋一声,似有人自上而坠,须臾推窗入来。桓公睁目视之,乃贱妾晏蛾儿也。桓公曰:“我腹中觉饿,正思粥饮,为我取之!” 蛾儿对曰:“无处觅粥饮。” 桓公曰:“得热水亦可救渴。” 蛾儿对曰:“热水亦不可得。” 桓公曰:“何故?” 蛾儿对曰:“易牙与竖刁作乱,守禁宫门,筑起三丈高墙,隔绝内外,不许人通,饮食从何处而来?” 桓公曰:“汝如何得至于此?” 蛾儿对曰:“妾曾受主公一幸之恩,是以不顾性命,逾墙而至,欲以视君之暝也。” 桓公曰:“太子昭安在?” 蛾儿对曰:“被二人阻挡在外,不得入宫。” 桓公叹曰:“仲父不亦圣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寡人不明,宜有今日。” 乃奋气大呼曰:“天乎,天乎!小白乃如此终乎?” 连叫数声,吐血数口。谓蛾儿曰:“我有宠妾六人,子十余人,无一人在目前者。单只你一人送终,深愧平日未曾厚汝。” 蛾儿对曰:“主公请自保重。万一不幸,妾情愿以死送君!” 桓公叹曰:“我死若无知则已,若有知,何面目见仲父于地下?” 乃以衣袂自掩其面,连叹数声而绝。计桓公即位于周庄王十二年之夏五月,死于周襄王九年之冬十月,在位共四十有三年,寿七十三岁。 引自第213页 晏蛾儿见桓公命绝,痛哭一场。欲待叫唤外人,奈墙高声不得达。欲待逾墙而出,奈墙内没有衬脚之物。左思右想,叹口气曰:“吾曾有言:‘以死送君’。若殡硷之事,非妇人所知也!” 乃解衣以覆桓公之尸,复肩负窗槅二扇以盖之,权当掩覆之意。向床下叩头曰:“君魂且勿远去,待妾相随!” 遂以头触柱,脑裂而死。贤哉此妇也! 引自第214页 却说桓公尸在床上,日久无人照顾。虽则冬天,血肉狼藉,尸气所蒸,生虫如蚁,直散出于墙外。起初众人尚不知虫从何来,及入寝室,发开窗槅,见虫攒尸骨,无不凄惨。无亏放声大哭,群臣皆哭。即日取梓棺盛殓,皮肉皆腐,仅以袍带裹之,草草而已。惟晏蛾儿面色如生,形体不变。高虎等知为忠烈之妇,叹息不已,亦命取棺殓之。高虎等率群臣奉无亏居主丧之位,众人各依次哭临。是夜,同宿于柩侧。 引自第217页 再说公子潘与公子商人计议,将出兵拒敌之事,都推在公子元身上。国、高二国老,明知四家同谋,欲孝公释怨修好,单治首乱雍巫、竖刁二人之罪,尽诛其党,余人俱赦不问。是秋八月,葬桓公于牛首堈之上,连起三大坟。以晏蛾儿附葬于旁,另起一小坟。又为无亏、公子元之故,将长卫姬、少卫姬两宫内侍宫人,悉令从葬,死者数百人。后至晋永嘉末年,天下大乱,有村人发桓公冢前有水银池,寒气触鼻,人不敢入,经数日,其气渐消。乃牵猛犬入冢中,得金蚕数十斛;珠襦玉匣,缯彩军器,不可胜数。冢中骸骨狼藉,皆殉葬之人也。足知孝公当日葬父之厚矣。亦何益哉! 引自第221页 话分两头。却说宋襄公自败了齐兵,纳世子昭为君,自以为不世奇功,便想号召诸侯,代齐桓公为盟主。又恐大国难致,先约滕、曹、邾、繒小国,为盟于曹国之南。曹、邾二君到后,滕子婴齐方至。宋襄不许婴齐与盟,拘之一室。繒君惧宋之威,亦来赴会,已逾期二日矣。宋襄公问于群臣曰:“寡人甫①倡盟好,繒小国,辄敢怠慢,后期二日,不重惩之,何以立威!” 〔①甫:方、才,刚开始。〕 大夫公子荡进曰:“向者齐桓公南征北讨,独未服东夷之众。君欲威中国,必先服东夷。欲服东夷,必用繒子。” 襄公曰:“用之何如?” 公子荡曰:“睢水之次,有神能致风雨。东夷皆立社祠之,四时不缺。君诚用繒子为牺牲②,以祭睢神。不惟神将降福,使东夷闻之,皆谓君能生杀诸侯,谁不耸③惧来服?然后借东夷之力,以征诸侯,伯业成矣。” 〔②牺牲:祭祀用的食物。③耸:敬。〕 上卿公子目夷谏曰:“不可,不可!古者小事不用大牲,重物命也,况于人乎?夫祭祀,以为人祈福也。杀人以祈人福,神必不飨。且国有常祀,宗伯所掌。睢水河神,不过妖鬼耳!夷欲所祀,君亦祀之,未见君之胜于夷也。而谁肯服之?齐桓公主盟四十年,存亡继绝,岁有德施于天下。今君才一举盟会,而遂戮诸侯以媚妖神,臣见诸侯之惧而叛我,未见其服也。” 公子荡曰:“子鱼之言谬矣!君之图伯与齐异。齐桓公制国二十余年,然后主盟,君能待乎?夫缓则用德,急则用威;迟速之序,不可不察也。不同夷,夷将疑我;不惧诸侯,诸侯将玩我。内玩而外疑,何以成伯?昔武王斩纣头,悬之太白旗,以得天下。此诸侯之行于天子者也。而何有于小国之君?君必用之。” 引自第221页 34
宋襄公正与郑相持,得了楚兵之信,兼程而归,列营于泓水之南以拒楚。成得臣使人下战书。公孙固谓襄公曰:“楚师之来,为救郑也。吾以释郑谢楚,楚必归。不可与战。” 襄公曰:“昔齐桓公兴兵伐楚,今楚来伐而不与战,何以继桓公之业乎?” 公孙固又曰:“臣闻‘一姓不再兴’。天之弃商①久矣,君欲兴之,得乎?且吾之甲不如楚坚,兵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强。宋人畏楚如畏蛇蝎,君何恃以胜楚?” 〔①商:商朝。早被周武王所灭。〕 襄公曰:“楚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昔武王虎贲三千,而胜殷亿万之众,惟仁义也。以有道之君,而避无道之臣,寡人虽生不如死矣。” 乃批战书之尾,约以十一月朔日,交战于泓阳。命建大旗一面于辂车,旗上写“仁义”二字。公孙固暗暗叫苦,私谓乐仆伊曰:“战主杀而言仁义,吾不知君之仁义何在也?天夺君魄矣,窃为危之!吾等必戒慎其事,毋致丧国足矣。” 至期,公孙固未鸡鸣而起,请于襄公,严阵以待。 且说楚将成得臣屯兵于泓水之北,斗勃请“五鼓济②师,防宋人先布阵以扼我。” 〔②济:渡河。本书济字很多。〕 得臣笑曰:“宋公专务迂阔,全不知兵。吾早济早战,晚济晚战,何所惧哉?” 天明,甲乘始陆续渡水。公孙固请于襄公曰:“楚兵天明始渡,其意甚轻。我今乘其半渡,突前击之,是吾以全军而制楚之半也。若令皆济,楚众我寡,恐不敌,奈何?” 襄公指大旗曰:“汝见‘仁义’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阵,岂有半济而击之理?” 公孙固又暗暗叫苦。须臾,楚兵尽济。成得臣服琼弁,结玉缨;绣袍软甲,腰挂雕弓,手执长鞭,指挥军士,东西布阵,气宇昂昂,旁若无人。公孙固又请于襄公曰:“楚方布阵,尚未成列,急鼓之必乱。” 襄公唾其面曰:“咄!汝贪一击之利,不顾万世之仁义耶?寡人堂堂之阵,岂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 公孙固又暗暗叫苦。 楚兵阵势已成,人强马壮,漫山遍野,宋兵皆有惧色。襄公使军中发鼓,楚军中亦发鼓。襄公自挺长戈,带著公子荡、向訾守二将,及门官之众,催车直冲楚阵。得臣见来势凶猛,暗传号令,开了阵门,只放襄公一队车骑进来。公孙固随后赶上护驾,襄公已杀入阵内去了。只见一员上将挡住阵门,口口声声叫道:“有本事的快来决战!” 那员将乃斗勃也。公孙固大怒,挺戟直刺斗勃,勃即举刀相迎。两下交战,未及二十合,宋将乐仆伊引军来到,斗勃微有著忙之意。恰好阵中又冲出一员上将蔫氏吕臣,接住乐仆伊厮杀。公孙固乘忙,觑个方便,拨开刀头,驰入楚军。斗勃提刀来赶,宋将华秀老又到,牵住斗勃,两对儿在阵前厮杀。公孙固在楚阵中,左冲右突。良久,望见东北角上甲士如林,围裹甚紧,疾驱赴之。正遇宋将向訾守,流血被面,急呼曰:“司马可速来救主!” 公孙固随著訾守,杀入重围,只见门官之众,一个个身带重伤,兀自与楚军死战不退。原来襄公待下人极有恩,所以门官皆尽死力。楚军见公孙固英勇,稍稍退却。公孙固上前看时,公子荡要害被伤,卧于车下,“仁义” 大旗,已被楚军夺去了。襄公身被数创,右股中箭,射断膝筋,不能起立。公子荡见公孙固到来,张目曰:“司马好扶主公,吾死于此矣!” 言讫而绝。公孙固感伤不已。扶襄公于自己车上,以身蔽之,奋勇杀出。向訾守为后殿,门官等一路拥卫,且战且走。比及脱离楚阵,门官之众,无一存者。宋之甲车,十丧八九。乐仆伊华、秀老见宋公已离虎穴,各自逃回。成得臣乘胜追之,宋军大败。辎重器械,委弃殆尽。公孙固同襄公连夜奔回。宋兵死者甚众,其父母妻子,皆相讪于朝外,怨襄公不听司马之言,以致于败。襄公闻之,叹曰:“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①。寡人将以仁义行师,岂效此乘危扼险之举哉?” 〔①不重伤:不杀受伤者。不擒二毛:不俘老兵。〕 举国无不讥笑。后人相传,以为宋襄公行仁义,失众而亡,正指战泓之事。 引自第230页 原来郑文公的夫人芈氏,正是楚成王之妹,是为文芈。以兄妹之亲,驾了辎輧,随郑文公至于柯泽,相会楚王。楚王示以俘获之盛。郑文公夫妇称贺,大出金帛,犒赏三军。郑文公敦请楚王来日赴宴。次早,郑文公亲自出郭③,邀楚王进城。设享于太庙之中,行九献礼,比于天子。食品数百,外加笾豆④六器,宴享之侈,列国所未有也。文芈所生二女,曰伯芈、叔芈,未嫁在室。文芈又率之以甥礼见舅,楚王大喜。郑文公同妻女更番进寿。自午至戌,吃得楚王酩酊大醉。楚王谓文芈曰:“寡人领情过厚,已逾量矣!妹与二甥,送我一程何如?” 文芈曰:“如命。” 郑文公送楚王出城,先别。文芈及二女,与楚王并驾而行,直至军营。原来楚王看上了二甥美貌,是夜拉入寝室,遂成枕席之欢。文芈彷徨于帐中,一夜不寐。然畏楚王之威,不敢出声。以舅纳甥,真禽兽也!次日,楚王将军获之半,赠于文芈,载其二女以归,纳之后宫。郑大夫叔詹叹曰:“楚王其不得令终乎?享以成礼,礼而无别,是不终也。” 引自第231页 35
不一日行至曹国。却说曹共公为人,专好游嬉,不理朝政;亲小人,远君子,以谀佞为腹心,视爵位如粪土。朝中服赤芾乘轩车者,三百余人,皆里巷市井之徒,胁肩谄笑之辈。见晋公子带领一班豪杰到来,正是“薰②、莸不同器”了!惟恐其久留曹国,都阻挡曹共公不要延接他。大夫僖负羁谏曰:“晋、曹同姓,公子穷而过我,宜厚礼之。” 曹共公曰:“曹,小国也,而居列国之中,子弟往来,何国天之?若一一待之以礼,则国微费重,何以支吾?” 负羁又曰:“晋公子贤德闻于天下,且重瞳骈胁,大贵之征,不可以寻常子弟视也。” 曹共公一团稚气,说贤德他也不管。说到重瞳骈胁,便道:“重瞳寡人知之,未知骈胁如何?” 负羁对曰:“骈胁者,骈胁骨相合如一,乃异相也。” 曹共公曰:“寡人不信,姑留馆中,俟其浴而观之。” 乃使馆人自延公子进馆。以水饭相待,不致饩,不设享,不讲宾主之礼。重耳怒而不食。馆人进澡盆请浴。重耳道路腌臜③正想洗涤尘垢,乃解衣就浴。曹共公与嬖幸数人,微服至馆,突入浴堂,迫近公子,看他的骈胁。言三语四,嘈杂一番而去。狐偃等闻有外人,急忙来看,犹闻嬉笑之声。询问馆人,乃曹君也。君臣无不愠怒。 〔②薰:香草。莸:臭草。 ③腌臜:肮脏。〕 却说僖负羁谏曹伯不听,归到家中。其妻吕氏迎之,见其面有忧色,问:“朝中何事?” 负羁以晋公子过曹,曹君不礼为言。吕氏曰:“妾适往郊外采桑,正值晋公子车从过去。妾观晋公子犹未的①。但从行者数人,皆英杰也。吾闻:‘有其君者,必有其臣;有其臣者,必有其君。’以从行诸子观之,晋公子必能光复晋国。此时兴兵伐曹,玉石俱焚,悔之无及。曹君既不听忠言,子当私自结纳可也。妾已备下食品数盘,可藏白璧于中。以为贽见之礼。结交在未遇之先,子宜速往。” 僖负羁从其言,夜叩公馆。重耳腹中方馁②,含怒而坐。闻曹大夫僖负羁求见馈飧,乃召之人。负羁再拜。先为曹君请罪,然后述自家致敬之意。重耳大悦,叹曰:“不意曹国有此贤臣!亡人幸而返国,当图相报!” 重耳进食,得盘中白璧,谓负羁曰:“大夫惠顾亡人,使不饥饿于土地足矣,何用重贿?” 负羁曰:“此外臣一点敬心,公子万乞勿弃!” 重耳再三不受。负羁退而叹曰:“晋公子穷困如此,而不贪吾璧,其志不可量也!” 次日,重耳即行,负羁私送出城十里方回。 引自第235页 再说重耳去宋,将至郑国,早有人报知郑文公。文公谓群臣曰:“重耳叛父而逃,列国不纳,屡至饥馁。此不肖之人,不必礼之。” 上卿叔詹谏曰:“晋公子有三助,乃天佑之人。不可慢也。” 郑伯曰:“何为三助?” 叔詹对曰:“‘同姓为婚,其类不蕃①’今重耳乃狐女所生,狐与姬同宗,而生重耳。处有贤名,出无祸患,此一助也。自重耳出亡,国家不靖,岂非天意有待治国之人乎?此二助也。赵衰、狐偃,皆当世英杰,重耳得而臣之,此三助也。有此三助,君其礼之。礼同姓,恤困穷,尊贤才,顺天命,四者皆美事也。” 郑伯曰:“重耳且老矣,是何能为?” 叔詹对曰:“君若不能尽礼,则请杀之,毋留仇雠②,以遗后患。” 郑伯笑曰:“大夫之言甚矣!既使寡人礼之,又使寡人杀之。礼之何恩,杀之何怨?” 乃传令门官,闭门勿纳。 〔①蕃:繁殖。 ②雠:等。〕 重耳见郑不相延接,遂驱车竟过。 引自第236页 穆公乃使公孙枝通语于重耳。子圉与重耳有叔侄之分,怀嬴是嫡亲侄妇,重耳恐于碍伦理,欲辞有受。赵衰进曰:“吾闻怀嬴美而才,秦君及夫人之所爱也。不纳秦女,无以结秦欢。臣闻之:‘欲人爱己,必先爱人;欲人从己,必先从人。’无以结秦欢,而欲用秦之力,必不可得也。公子其毋辞!” 重耳曰:“同姓为婚,犹有避焉。况犹子乎?” 臼季进曰:“古之同姓,为同德也,非谓族也。昔黄帝、炎帝,俱有熊国君少典之子。黄帝生于姬水,炎帝生于姜水。二帝异德,故黄帝为姬姓,炎帝为姜姓。姬、姜之族,世为婚姻。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惟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虽远,婚姻不通。德异姓异,族虽近,男女不避。尧为帝喾之子,黄帝五代之孙。而舜为黄帝八代之孙。尧之女于舜为祖姑,而尧以妻舜。舜未尝辞。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岂同公子?以亲言,秦女之亲,不比祖姑。况收其所弃,非夺其所欢,是何伤哉?” 重耳复谋于狐偃曰:“舅犯以为可否?” 狐偃问曰:“公子今求人,欲事之乎?抑代之也?” 重耳不应。狐偃曰:“晋之统系,将在圉矣。如欲事之,是为国母。如欲代之,则仇雠之妻,又何问焉?” 重耳犹有惭色。赵衰曰:“方夺其国,何有于妻?成大事而惜小节,后悔何及?” 重耳意乃决。公孙枝复命于穆公。重耳择吉布币,就公馆中成婚。怀嬴之貌,更美于齐姜,又妙选宗女四名为媵,俱有颜色。重耳喜出望处,遂不知有道路之苦矣。 引自第239页 再说太子圉自秦逃归,见了父亲晋惠公。惠公大喜曰:“吾抱病已久,正愁付托无人。今吾子得脱樊笼,复还储位,吾心安矣。” 是秋九月,惠公病笃,托孤于吕省、卻芮二人,使辅子圉:“群公子不足虑,只要谨防重耳。” 吕、卻二人顿首受命。是夜,惠公薨,太子圉主丧即位,是为怀公。怀公恐重耳在外为变,乃出令:“凡晋臣从重耳出亡者,因亲及亲,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期回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若过期不至,禄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坐视不召者,并死不赦!” 老国舅狐突二子狐毛、狐偃,俱从重耳在秦,卻芮私劝狐突作书,唤二子归国。狐突再三不肯。卻芮乃谓怀公曰:“二狐有将相之才,今从重耳,如虎得翼。突不肯唤归,其意不测,主公当自与言之。” 怀公即使人召狐突。突与家人诀别而行。来见怀公,奏曰:“老臣病废在家,不知宣召何言。” 怀公曰:“毛偃在外,老国舅曾有家信去唤否?” 突对曰:“未曾。” 怀公曰:“寡人有令:‘过期不至者,罪及亲党。’老国舅岂不闻乎?” 突对曰:“臣二子委质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二子之忠于重耳,犹在朝诸臣之忠于君也。即使逃归,臣犹将数其不忠,戮于家庙。况召之乎?” 怀公大怒,喝令二力士以白刃交加其颈,谓曰:“二子若来,免汝一死!” 因索简①置突前,卻芮执其手,使书之。突呼曰:“勿执我手,我当自书。”乃大书“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八字。 〔①简:竹片。当时尚无纸,字多写在竹片上。〕 怀公大怒曰:“汝不惧耶?” 突对曰:“为子不孝,为臣不忠,老臣之所惧也。若死,乃臣子之常事,有何惧焉!” 舒颈受刑。怀公命斩于市曹。太卜郭偃见其尸,叹曰:“君初嗣位,德未至于匹夫,而诛戮老臣,其败不久矣!” 即日称疾不出。狐氏家臣,急忙逃奔秦国,报与毛偃知道。 引自第240页 36
却说壶叔主①公子行李之事。自出奔以来,曹、卫之间,担饥受饿,不止一次。正是无衣惜衣,无食惜食。今日渡河之际,收拾行装,将日用的坏笾残豆,敝席破帷,件件搬运入船,有吃不尽的酒铺之类,亦皆爱惜如宝,摆列船内。 〔①主:主持,管理。 〕 重耳见了,呵呵大笑,曰:“吾今日入晋为君,玉食一方,要这些残敝之物何用?” 喝教抛弃于岸,不留一些。狐偃私叹曰:“公子未得富贵,先忘贫贱。他日怜新弃旧,把我等同守患难之人,看做残敝器物一般,可不枉了这十九年辛苦!乘今日尚未济河,不如辞之,异时还有相念之日。” 乃以秦公所赠白璧一双,跪献于重耳之前曰:“公子今已渡河,便是晋界。内有诸臣,外有秦将,不愁晋国不入公子之手。臣之一身,相从无益,愿留秦邦,为公子外臣。所有白璧一双,聊表寸意。” 重耳大惊曰:“孤方与舅氏共享富贵,何出此言?” 狐偃曰:“臣自知有三罪于公子,不敢相从。” 重耳曰:“三罪何在?” 狐偃对曰:“臣闻‘圣臣能使其君尊,贤臣能使其君安。’今臣不肖,使公子困于五鹿,一罪也;受曹、卫二君之慢,二罪也;乘醉出公子于齐城,致触公子之怒,三罪也。向以公子尚在羁旅,臣不敢辞。今入晋矣,臣奔走数年,惊魂几绝,心力并耗。譬之余笾残豆,不可再陈。敝席破帷,不可再设。留臣无益,去臣无损。臣是以求去耳!” 重耳垂泪而言曰:“舅氏责孤甚当,乃孤之过也。” 即命壶叔将已弃之物,一一取回;复向河设誓曰:“孤返国,若忘了舅氏之劳,不与同心共政者,子孙不昌①” 即取白璧投之于河曰:“河伯为盟证也!” 〔①昌:兴盛。〕 时介子推在他船中,闻重耳与狐偃立盟,笑曰:“公子之归,乃天意也。子犯欲窃以为己功乎?此等贪图富贵之辈,吾羞与同朝!” 自此有栖隐之意。 引自第242页 按重耳四十三岁奔翟,五十五岁适齐,六十一岁适秦,及复国为君,年已六十二岁矣。 引自第244页 37
翟君闻晋侯嗣位,遣使称贺,送季隗归晋。文公问季隗之年,对曰:“别来八载,今三十有二矣。” 文公戏曰:“犹幸不及二十五年也。” 齐孝公亦遣使送姜氏于晋,晋侯谢其玉成之美。姜氏曰:“妾非不贪夫妇之乐,所以劝驾者,正为今日耳。” 文公将齐、翟二姬平昔贤德,述于怀赢。怀赢称赞不已,固请让夫人之位于二姬。于是更定宫中之位。立齐女为夫人,翟女次之,怀赢又次之。 引自第250页 39
时文武毕集,惟大夫蔿吕臣有微恙不至。酒至半酣,阍人报:“门外有一小儿求见。” 子文命召人。那小儿举手鞠躬,竟造末席而坐,饮酒啖炙,傍若无人。有人认识此儿,乃蔿wěi吕臣之子,名日蔿贾,年方一十三岁。子文异之,问曰:“某为国得一大将,国老无不贺,尔小子独不贺,何也?” 蔿贾曰:“诸公以为可贺,愚以为可吊耳!” 子文怒曰:“汝谓可吊,有何说?” 贾曰:“愚观子玉为人,勇于任事,而昧于决机②。能进而不能退。可使佐③斗,不可专任④也。若以军政委之,必至偾⑤事。谚云‘太刚则折’,子玉之谓矣!举一人而败国,又何贺焉?如其不败,贺未晚也。” 〔②昧于决机:不善决策。③佐:助。④专任:指挥。⑤偾:败。〕 左右曰:“此小儿狂言,不须听之。” 蔿贾大笑而出,众公卿俱散。 引自第265页 文公以兵少为虑。赵衰进曰:“古者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我曲沃武会,始以一军受命。献公始作二军,以灭霍、魏、虞、虢诸国,拓地千里。晋在今日,不得为次国,宜作三军。” 文公曰:“三军既作,遂可用否?” 赵衰曰:“未也。民未知礼,虽聚而易散。君盍大搜以示之礼,使民知尊卑长幼之序,动亲上死长之心,然后可用。” 文公曰:“作三军,必须立元帅,谁堪其任?” 赵衰对曰:“夫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君如求智勇之将,不患无人。若求有学者。臣所见惟卻縠一人耳。縠年五十余矣,好学不倦,说《礼》《乐》而敦《诗》《书》。夫《礼》、《乐》、《诗》、《书》,先王之法,德义之府也。民生以德义为本,兵事以民为本。惟有德义者,方能恤民。能恤民者,方能用兵。” 文公曰:“善。” 乃召卻縠为元帅,縠辞不受。文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辞!” 强之再三,乃就职。 引自第266页
68人阅读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