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的字
一九八一年七月,得之琳从北京寄来张充和写的字,卞信如下:
黄裳同志:去秋访美期间,在充和家里,听她说起,三十多年前你曾托靳以请她写几个字留念,现在她在西德短期旅居中把字写了寄来,托我转给你(内附她给你的信和靳以过去那个信的复印件),昨天问到了你的通讯处,特挂号寄上,请检收。祝好。卞之琳。七月四日。
附来张充和的信如下:
黄裳先生,奉上拙书一幅,想来你已忘记此事,因靳以四九年的信尚在,非了此愿不可。我的字时写时辍,不成“体”统,并请您书赐一幅,作为纪念。但不要等三十年后就好。多年来因不知国人友朋下落,前之琳来美,谈及此事,现在就托他代转了。
附上靳以信影本,一叹!(P135)
我在德,七月底返美。专此即祝康乐。
一九四九年前后,正是我发愿收集师友字幅的时候。从从文处知道充和善书,还得到沈从文、杨振声、张充和在顺和园霁清轩中写的长幅书件,三人同写章草,几乎看不出不是一人所书,从文还在后面记下某几行为谁的手笔。从此得一印象,因将充和也列入求书行列。难得的是靳以还为此写了信,更难得的是这戋戋一叶短笺,充和竞保存了三十年而无恙。这使我感念非常,写了一篇《宿诺》,收入《珠还记幸》中。我知道卞诗人与充和的关系非比寻常,但也只是听来的一鳞半爪,更不便写人文字。忽发异想,何不求证于本人,因而写信给之琳请教。这自然是一种愚蠢莽撞的举动。自然是久久不报。直到一九八一年冬,才又得之琳一信。
黄裳同志:
今夏转奉充和在西德所写字和当年靳以旧信复印件后,曾接手书,因我照例又忙又懒,迄未作覆,至歉。昨天接到一封要我转交从文的信,从信封上看字迹,猜是你写的,今天转送到他家里,果然不错。
关于充和情况,今年九月香港出版的《八方》第四辑所刊她的“少作两篇”前的编者案:“原籍安徽合肥,在苏州长大,擅昆曲,三十年代初期在北京大学读过书,三十年代中期用各种笔名在报刊上发表过散文(P136)小品和短篇小说,后来只偶尔写写旧诗词,现居美国,在耶鲁大学教书法。”所说简明扼要,大致不差。今年八月随汉思(Hans Franke)在南德明兴(慕尼黑)客居三个月回到美国新港(New Haven),发现田园荒芜,手植菊已被草掩盖,连根都找不着,写信给我说,松还可以,菊何能存。辛笛在你家里看见了她所写字后,再转托我向她求字,十月中我接到她应命所写一幅小楷,当即转寄上海,从此就没有再接辛笛信,因寄挂号,想不致遗失吧。
《八方》第四辑上所刊充和的两篇少作,是我得她本人许可而转去的。一九三七年秋冬间我刚到成都,从大学图书馆的旧报副刊上,抄录下她这样的散文二三十篇,她是知道的。去年在她家里谈起,我回国后找找,只仅存这两篇,纸破字残,我清抄出两份,她看后指出其中一处,“城隍庙”原系“城墙垛”的误排,在香港发表,未及更正,而且还新增了两处小错字,她当年在靳以编的《文丛》第一期上还有一篇《黑》,忘记了署名什么,你如能在上海什么图书馆找到此刊,把这篇短文复制一份寄给我看看,就非常感激了。
我自小从没有学过字,后来由用毛笔到用钢笔,到用自来水笔到用圆珠笔,再加若干年来手抖,无法再写墨笔字。去年我从文学研究所的《开卷》某期看到你所藏我给《文学季刊》的《春城》原稿,简直叫我不相信是我写的。去年在充和家里,她逼我在一本留念字帖上(P137)留几行墨迹,手不听指挥,真无可奈何。后来她陪我逛纽约唐人街,在一家国货公司的书报部发现了《开卷》这一期,就买下送给了她。我还得谢谢你。
《雕虫纪历》印数不多,想不到一出版就销售一空,我自己也没有能买到多少本,无法遍送朋友。现在再版无期,香港三联书店却一直要我让他们出新版,我现已交给他们一本增订版稿,听说已付排,明年上半年可出版,届时定当奉赠一本。
我最近去荷兰住了十天(十一月二十二日至十二月二日),是应邀去参加莱顿(Leyden)大学授与一位荷兰学者(Lloyd Haft)博士学位的隆重典礼。这位博士用英文(他出生美国)写了一本相当厚的专著(现印了一些试行本,修订后将正式出版),题目是我。
近年来见你笔头甚勤,可喜可贺。
祝好。
之琳
十二月十一日
这封长信是对我的提问的回答。可以说是答非所问,但实在是最好也最可满意的回答。历久不衰的钟情,珍惜对方的文字留痕,千方百计地搜寻并张罗印出;对方的一颦一笑,都永不会忘记,值得咀嚼千百遍的温馨记忆永远留在心底。这一切,都在淡淡的言语中隐隐约约地透漏出来了。(P138)
《春城》的原稿,是巴金给我的。后来找出来还给之琳了。是用毛笔写在大张稿纸上的,恭楷,飘逸而娟秀,像是出于女作家之手。
其实作者在《雕虫纪历》的自序中,也早已提到了:同时,私生活中的一个隐秘因素也使我在这个阶段里写诗另外有了一个具体特点,写了像《无题》等我以前和以后从不写的这样几首诗…但是后来,在一九三三年初秋,例外也来了。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这说得够直率了。我本不该再写信去请教,难怪他压了几个月才写了回信。他说的是《无题》的续篇,余音渺渺,余味不尽,恰可补诗序之不足。诗人已去,而遗篇长存,我这里也算是写了一篇新诗话罢。)
二OO三年十月二十七日
P139,卞之琳的事,《黄裳集 创作卷XIV 来燕榭文存》,山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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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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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与内人同署,实皆自书也。
聚书以来,每得一册,辄写题记于卷尾书头,或一句而止,或累千言不休。每与内人同署,实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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