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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是希思克利夫先生的住宅名称。“呼啸”是当地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字眼,形容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这地方的大气如何喧嚣。的确,这里一年到头都流通着清新纯净的空气。人们只要看看房头几棵矮小的枞树那过度倾斜的样子,看看一排瘦削的荆棘都朝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乞求太阳的施舍的样子,便可猜想到北风吹过山巅的威力。幸而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房子盖得结结实实:狭窄的窗子深深嵌在墙壁内,墙角都用凸出的大石块保护着。 我心想,如果是我招来了这片乌云,我就有义务设法驱散它。他们不可能每天都这么沉闷不语地坐着。他们不管脾气有多坏,总不至于一个个都成天绷着个脸吧。 他那席疯话激发出的悲哀中夹杂着极度的痛苦,我出于怜悯之心,也就没觉得他的举动荒唐可笑。我走开了,既为自己偷听了他的话而感到生气,又为自己叙说了那荒唐的噩梦而感到懊悔,因为正是我的梦导致了他那场悲痛,尽管我不明白个中缘由。 他那席疯话激发出的悲哀中夹杂着极度的痛苦,我出于怜悯之心,也就没觉得他的举动荒唐可笑。我走开了,既为自己偷听了他的话而感到生气,又为自己叙说了那荒唐的噩梦而感到懊悔,因为正是我的梦导致了他那场悲痛,尽管我不明白个中缘由。 “……因此请你不厌其详地讲下去。我发觉,这一带的人比起城里形形色色的居民来说,自有其可贵之处,就像地窖里的蜘蛛比起村舍里的蜘蛛那样。然而,这里之所以更让人感兴趣,并非完全因为是对旁观者而言。他们确实生活得更认真,更注重自我,而不是追求表面的花样翻新和琐碎的身外之物。我可以想象,这里几乎真可能存在一种终生的爱;而我过去死不相信会有持续一年的爱情。一种情况就如同在一个饥汉面前只摆一盘菜,他可以集中目标饱餐一顿;另一种情况如同把他领到法国厨子摆下的一桌筵席上,也许他能从整桌菜肴中获得同样的享受,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和记忆里,每盘菜只是区区一部分。” 约瑟夫留下来,好对佃户和雇工作威作福,再说待在一个邪恶多事的地方,任他骂个痛快,也是他的天职。 主人的坏习气和坏朋友,可给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树立了好榜样。他那样对待希思克利夫,真能把圣徒变成恶魔。说真的,那期间,那孩子真像魔鬼附身似的。他幸灾乐祸地眼看着欣德利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自己也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凶恶。 凯瑟琳自从在林顿家住了五个礼拜之后,还一直同他们保持来往。和他们在一起时,谁也不招惹她,她也就露不出她那粗野的一面,加上人家对她始终客客气气,她也不好意思撒野,因此,她凭着自己的天真和热诚,不知不觉地蒙骗了那老夫妇俩,赢得了伊莎贝拉的爱慕,征服了她哥哥的那颗心。这些收获从一开始就使她为之得意,因为她野心勃勃。于是,她便养成了一种双重性格,虽然并非有意要去欺骗什么人。 凡是在希思克利夫被人称作“下贱的小流氓”和“比畜生还不如”的地方,她都小心翼翼,不要表现得像他一样。但是回到家里,她就不愿讲究礼貌了,那会惹人笑话;也不愿约束她那放浪不…… “难道我就该总是陪你坐着吗?”凯茜越发恼火地问道,“我得到什么好处啦?你都谈些什么呢?你简直是个哑巴,或者说是个娃娃,你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引我开心啦!” “你嫌我话讲得太少,不喜欢跟我做伴,可你以前从没对我说过呀,凯茜!”希思克利夫非常激动地嚷道。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说,跟这样的人根本谈不上做伴。”凯茜咕哝说。 她的同伴立起身,但他来不及表白心绪了,因为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小林顿走了进来。他没想到会受到这次邀请,所以满脸喜气洋洋的。 当他们一个走进来,一个走出去的时候,凯瑟琳无疑注意到了她这两个朋友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犹如你刚看完一个荒山起伏的产煤区,又换到一座美丽肥沃的山谷。林顿的声音和问候,也跟他的仪表一样,与希思克利夫截然不同。他说起话来又动听,又低沉,吐字也跟你一样:不像我们说得这么生硬,比我们柔和些。 “小姐任性极了,先生!”我大声嚷道,“像所有宠坏的孩子一样坏。你还是骑马回家去吧,不然她会闹得死去活来,惹得我们受罪。” 这软骨头不以为然地从窗口往里张望。他实在是走不开了,正如猫舍不得丢下一只咬得半死的耗子,或者一只吃了一半的鸟一样。 我心想:唉,他是没救了,他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啦! 这时我发现,那场风波反而导致他们更加亲密一已经冲垮了年轻人羞羞答答的壁垒,促使他们抛弃了友谊的伪装,公然承认他们是情人了。 “说真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呢?”我答道,“当然鉴于你今天下午在他面前的表现,我倒要说,你还是拒绝他比较明智。既然他事后还向你求婚,那他不是蠢得没治,就是个愣头愣脑的傻瓜。” 你要是这么说话,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她气鼓鼓地答道,一边立起身来。“我答应他了,内莉。快说,我是不是答应错啦!” 你答应他了?那么,再谈论这件事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出了许诺,就不能再收回了。” 她笑起来了,一把按住了我,因为我起身要离开椅子。 “这没有什么呀,”她嚷道,“我只是想说,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我哭得很伤心,闹着要回到人间,天使们一怒之下,把我扔下来了,落到呼啸山庄顶部的荒原中间,我在那儿高兴得哭醒了。这就可以解释我的秘密,以及另一件秘密了。就像我不该上天堂一样,我也不该嫁给埃德加·林顿。假如我家那个坏蛋没有把希思克利夫搞得这么低贱,我也不会想到嫁给林顿。现在,嫁给希思克利夫是要贬低我的身份的,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他。这倒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内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是一模一样的,而林顿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就像月光与闪电光、霜与火一样,截然不同。” 这席话还没说完,我便意识到希思克利夫就在屋里。我觉得有点动静,便转过头去,看见他从长凳子上站起来,不声不响地溜出去了。他一直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会贬低她的身份,然后就不再听下去了。 我们的小姐回到了我们身边,比以前更没有规矩,更容易冲动,也更盛气凌人。自从那雷雨夜之后,希思克利夫就毫无音讯。一天,她惹得我气极了,我不幸把他失踪的责任加在她头上(她自己也明白,这事确实怪她)。从那以后,她有好几个月不搭理我,跟我仅仅保持着主仆关系。约瑟夫也遭到了冷眼。不过,他心里有话还是要说,照样教训她,好像她是个小丫头似的。凯瑟琳把自己视为大人,我们的女主人,认为她刚害过一场病,大家都应该体贴她。况且大夫还说过,她受不了别人和她过不去,一切只得顺着她的性子。在她眼里,谁要是胆敢公然跟她作对,那简直是谋杀她。 这时,让火光和烛光整个一映照,我越发惊愕地发现,希思克利夫已经变了样。他长成了一个高大健壮、身体匀称的汉子,我家主人站在他旁边,显得非常纤细,像个小后生。他那笔挺挺的姿态,让人想到他参过军。他脸上的表情和那坚定的神气,也比林顿先生老成得多。他看样子很有才智,没有留下一点以前受凌虐的痕迹。他那紧蹙着的眉头和充满黑色火焰的眼睛里,还依然潜伏着一种半开化的蛮性,但是已经给抑制住了。他的举止甚至是庄重的,不带一点粗野,尽管过于严峻,有失优雅。 主人跟我一样惊讶,或许比我更惊讶。他愣了一阵,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他所谓的小乡巴佬。希思克利夫放下他那只纤弱的手,站在那里冷漠地望着他,等他先开口。 “坐下吧,先生,”林顿终于说道,“林顿夫人想起了往日的时光,要我热情地接待你。当然,只要能让她高兴,我什么事都乐意去做。” 他在凯瑟琳对面坐下来,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生伯她眼睛一离开,他就会不见了似的:希思克利夫倒不常拾眼看她,时不时地督一眼也就足够了。但是每管一眼,眼里都要闪现出他从对方眼里摄取的毫不掩饰的喜悦,而且一次比一次有恃无恐。 他们完全沉浸在共同的喜幸之中,一点也不感到窘迫。埃德加先生却不这样,他可真气坏了,气得脸都白了。而当他夫人站起来,走过地毯,又一把抓住希思克利夫的双手,笑得不能自已的时候,他更是气到了极点。 “明天我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啊!”凯瑟琳嚷道,“我将无法相信我又一次看见了你,摸着了你,还跟你说了话。不过,狠心的希思克利夫!你不配受到这般欢迎。一去就是三年,也没个音信,从不想念我!” “比你想念我还稍许多一点吧!”他咕哝道,“凯茜,我不久前才听说你出嫁了。刚才在下面院子里等候的时候,我心里是这么盘算的一只是再见你一面,也许看见你惊讶地瞪着眼,而且还假装挺高兴。然后我就去跟欣德利算账,最后以自杀来阻止法律的制裁。你的欢迎使我打消了这些念头。可你要当心,下一次可别换一副神态迎接我!不,你不会再赶我走了。你当时真为我难过啦,是吧?恩,理当如此。自从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以来,我一直在艰苦奋斗。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只是为你奋斗啊!” 我睡不着,埃伦。”她说,算是道歉。“我想在快活的时候能有个活人陪伴我!埃德加在生气,因为我为一件他不感兴趣的事而高兴。他拒不开口,只会说些赌气的蠢话。他硬说我又狠心又自私,在他这么不舒服、这么困倦的时候,还要跟他说话。他一有点不称心,就会闹出病来!我称赞了希思克利夫几句,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头痛,还是因为嫉妒,居然哭起来了,于是我就起身走开了。” “对他称赞希思克利夫有什么用呢?”我答道。“他们俩从小就是冤家,希思克利夫听你称赞林顿先生,也会同样反感的:这是人之常情。别在林顿先生面前提起他啦,除非你想让他们公开吵一架。” 这是他性格里的什么新花样啊?”林顿夫人惊愕地叫道。“我对你太狠心了一你要报复!你怎么报复呢—忘恩负义的畜生?我对你怎么太狠心了?” “我不要报复你。”希思克利夫答道,不那么气势汹汹了。“那不是我的计划。暴君压迫奴隶,奴隶并不反抗暴君,而是欺压比他们更下贱的奴隶。为了让你开心,你尽可以把我折磨死,只是让我以同样的方式,自己也开点心。请你尽量不要侮辱人。你捣毁了我的宫殿之后,就不要搭起一座茅舍,赏给我做住宅,还要洋洋得意地称赏你的善举。要我认为你真想让我娶伊莎贝拉,我宁可抹脖子!” “哦,不幸的是我没有吃醋,对吧?” 凯瑟琳嚷道。“好吧,我不会再给你提亲啦。这和把一个无救的人献给撒旦一样糟糕。跟撒旦一样,你的快乐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你证实了这一点。埃德加对你的到来发了一阵脾气,现在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也刚刚清静下来。而你呢,一见我们安生了,心里就不安宁,好像非要惹起一场风波不可。希思克利夫,你愿吵就跟埃德加去吵吧,还可以拐骗他妹妹。你这可找到最有效的办法报复我了。” “我迄今一直在容忍你,先生,”他平静地说道,“这并非因为我不了解你那卑鄙无耻的本性,而是因为我觉得你对此事只负有部分责任。凯瑟琳希望和你保持来往,我默许了一太傻了。你的到来是一种精神毒素,即使最清白的人也会被玷污。为此缘故,为了防止更严重的后果,从今以后我不许你再进这个家,而且现在就通知你,我要你马上离开。再拖延三分钟,我就要强迫你不光彩地离开。” 希思克利夫以讥嘲的目光,打量着说话人的个头。 “凯茜,你这只羔羊吓唬起人来,倒气壮如牛啊!”他说。“只怕他撞上我的拳头,头颅可要开花了。说实在的,林顿先生,我感到万分遗憾,你根本不堪一击!” 我没有徒费口舌地安慰小姐,也没有枉费心机地开导女主人,更不大理会主人的唉声叹气,他听不见妻子的声音,就渴望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我打定主意,他们要是谁想怎么样,就乖乖地来找我好啦。虽说这是一个令人厌烦的缓慢过程,但是正如我起初想象的那样我终于高兴地看到了一线曙光。 我让她了解了林顿先生那听天由命的豁达态度之后,她可受不了啦。她在床上滚来滚去,由发烧迷糊,加剧到发狂,用牙齿撕咬枕头,然后又浑身滚烫地撑起身,要我去开窗。当时正当寒冬,东北风刮得正猛,我不肯开窗。 她脸上掠过的一个个神情,以及心境的一阵阵变幻,使我胆战心惊了,还使我想起了她上次生病,大夫告诫说,千万不要违拗她。 刚才她还在大吵大闹;现在她撑着一只胳臂,也没留意我不肯服从她,却仿佛找到了孩子式的解闷法,从她刚咬开的枕头裂口里抽出一片片羽毛,按不同种类排列在床单上:她的神思早已游荡到别的地方去了。 两个月了,逃亡者仍然不见踪影。在这两个月里,林顿夫人经受而又抗住了一场人称脑膜炎的最凶恶的冲击。就是做母亲的护理自己的独生孩子,也不及埃德加照料妻子来得更尽心。他日夜守护着,耐心地忍受着一个神经脆弱、丧失理智的人所能带给他的种种烦恼,虽然肯尼思说过,他辛辛苦苦地从坟墓里救出的这个人,日后只会成为他持续不断的焦虑的根源——事实上,他是在牺牲自己的健康和精力,仅仅保住了一个废人而已——但当凯瑟琳被宣告脱离危险时,他感到不胜感激,万分欣喜。他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渐渐恢复健康,而且心里满怀着希望,幻想她的心理也会恢复正常,她不久就会完全像过去一样。 现在,你来听听我在我的新家里是怎样受接待的吧,因为我不得不把山庄看作我的新家。我若是讲起诸如缺少舒适条件之类的话题,那只是自我逗趣。我心里从不考虑物质条件,除非感到需求的时候。假如我发觉我的全部痛苦就在于缺少舒适条件,其余的只是一场离奇的梦,那我真要高兴得又笑又跳了。 埃伦,你对我这异常忧郁的心情不要感到奇怪,我坐在那冷漠无情的炉火旁,真比孤苦伶仃还糟糕,一想到四英里以外便是我那舒适的老家,住着我在世上仅有的亲人:与其隔着这四英里,还不如隔着大西洋,反正我都越不过去! 我责问自己:我该向哪里寻求安慰?而且一注意别告诉埃德加或凯瑟琳一在种种悲哀之中,这一点最为突出:我绝望地发现,没有人能够或者愿意做我的盟友,与希思克利夫进行斗争! 我尽量拣能说的,把凯瑟琳的病情告诉了他,可他偏要盘根究底,从我嘴里套出了与病因有关的大部分实情。 我责怪凯瑟琳自作自受,而她也该受责备。最后,我希望希思克利夫能像林顿那样,以后不论好坏,都不要再去打扰他一家。 林顿夫人现在正在康复,”我说,“她永远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但是她的命给保住了,你要是当真关心她,就不要再见她了。不但如此,你还要彻底离开这一带。为了不使你舍不得,我要告诉你,凯瑟琳·林顿如今跟你的老朋友凯瑟琳·厄恩肖大不相同了,正如那位年轻太太跟我大不相同一样!她的外表大变样了,性格变化更大。那个不得不做她伴侣的人,今后只能凭借对她昔日的追忆,凭借世俗的人道和责任感,来维持他的一片深情了!” “可是,”我插嘴道,“你毫无顾忌地想要彻底毁灭她完全复原的一切希望,在她快要忘掉你的时候,却要硬闯进她的记忆里,使她重新陷入烦恼和痛苦的旋涡里。” “你以为她快要忘掉我了吗?”他说。“哦,内莉!你明知她没有忘记!你和我一样明白,她每想念林顿一次,就要想念我-千次!在我人生最苦恼的时期,我曾经有过那种念头:去年夏天阳到这一带的时候,这个念头还紫绕在我心头。但是,只有她亲口对我说了,我才会接受这可怕的念头。到那时候,林顿就算不了什么啦,欣德利也算不了什么,我做过的梦也都算不了什么。有两个词可以概括我的未来:死亡和地狱一失去了她,生存将是地狱。 “然而,我曾一时糊涂,以为她把埃德加·林顿的爱看得比我的还重——就凭着他那弱小的身躯,他就是倾注全力爱上八十年,也不抵我爱上一天。凯瑟琳有一颗和我一样深沉的心。假如林顿能够独揽她的全部感情,那岂不是说海水可以装进那马槽里——呸! 他在她心里,并不比她的狗或她的马更可爱——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像我那样讨人爱,她怎么能去爱他身上没有的东西呢?” “她是怀着错觉放弃那一切的,”他回答道,“把我想象成一个传奇式的英雄,期望从我的殷勤多情中博得无尽的娇宠。我简直不能把她看作一个有理性的人,她死心塌地地把我的人品想象成好得出奇,完全按照自己的错觉来行事。不过,我想她终于开始了解我了——我看不见她当初那种令我恼火的傻笑和怪相了,也察觉不到她当初那种冥顽不灵了,当我对她的痴情和她本人发表看法时,她不再以为我是在讲假话了——她好不容易才开了窍,发现我并不爱她。我一度认为,任何教训都无法使她明白这一点!然而,她还是勉强学乖了…… 我坚决不肯在主人家里扮演这背信弃义的角色;另外,我还极力表明,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而不惜破坏林顿夫人的安静,这是残酷和自私的。 大约有五分钟光景,他既没说话,也没松开她。这当儿,他一个劲地吻她,我敢说,他有生以来还没吻过这么多次。不过,还是我家女主人先吻了他,我看得很清楚,由于万分悲痛,希思克利夫简直不敢直视她的脸。他一看见她,便和我一样认定,她是不可能复原了一她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了。 “哦,凯茜!哦,我的命根呀!我怎么受得了啊?”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语气中并不想掩饰内心的绝望。 这时,他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她,盯得那样专注,我以为他要流泪了。不想他眼里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并没化作泪水。 “现在怎么样?”凯瑟琳说,身子往后一仰,脸色突然一沉,回视着他。她的脾气只是她喜怒无常的风向标。“希思克利夫,你和埃德加让我伤透了心!你们俩都来向我哭诉这件事,好像值得可怜的倒是你们!我不会可怜你的,绝不会。你毁了我——我看你反倒活得挺带劲的。你有多么强壮啊!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呀?” 在冷眼旁观的人看来,这两个人构成了一幅奇异可怕的景象。凯瑟琳很可能把天国视为她的流放之地,除非她把她的精神随同肉体一起抛掉。她眼下双颊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两眼闪闪发光,整个面容显出一副凶恶的报复心理。她攥紧拳头,指间还留有她刚才拉下来的一撮头发。她的同伴呢,他一只手撑起身子时,另则捉住了她的于臂,而日就她的身体状况而言,他现在的那点温存是远远不够的,因此,等他一松手,我便看见她那煞白的皮肤上,留下了四个清晰的紫痕。 “你快死的时候还这样跟我说话,”希思克利夫恶狠狠地说道,“你是着了魔了吧?你有没有想到,你丢下我以后,你这些话还要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而且天长日久地越刻越深?你说我毁了你,你也知道这是瞎说。你还知道,凯瑟琳,要我忘记你,就像我会忘记我活在世上一样!等你安息的时候,我却要忍受地狱般的煎熬,这难道还满足不了你那令人可憎的自私自利吗?” “我是不会安息的。”凯瑟琳呻吟着说道。由于过分冲动,她的心在怦怦乱跳,激烈得都能看得出、听得着,这使她感到了自己身体的虚弱。 她没有再吱声,直至这阵发作过后,才以比较缓和的口气,接着说道: “我并不希望你比我忍受更大的痛苦,希思克利夫!我只希望我们俩永不分离。假如我有哪句话使你以后感到痛苦,你就想想我在地下感到同样痛苦,看在我的分上,原谅我吧!过来再跪下!你一生从没伤害过我。说真的,你要是怄气的话,以后回想起来,那会比我那些尖刻的话还让你难受!你不肯再过来吗?来吧!” 希思克利夫走到她椅子背后,俯下身子,但是没有凑得很近,以免让她看见他那张激动得发青的面孔。凯瑟琳扭过头看他,他却不让她雕见。他忽地转过身,走到壁炉跟前,背对者我们,默然站着。 林顿夫人猜疑地盯着他。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她心中唤起一种新的情感。经过一番沉默和长久的凝视之后,她又以愤慨失望的语调,对我说道: “哦,你瞧,内莉!他都不肯发一下慈悲,让我别进坟墓!人家就是这样爱我的呀!咳,没关系!这不是我的希思克利夫。我还爱我的希思克利夫,并且要带上他,他就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最使我厌烦的,还是这座破碎不堪的牢狱。我厌倦了,给关在这里关腻了。我渴望逃到那极乐世界里,永远待在那里;不是泪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用痛苦的心窝去渴求它;而是真正到达那里,置身其中。内莉,你以为你比我强,比我幸运,又结实又有劲。你为我难过——这很快就会改变的。我要为你们难过。我要超过你们所有的人,让你们哪一个也比不上。我感到奇怪,他怎么会不肯接近我!”她自言自语地接着说道。“我还以为他想接近我。希思克利夫,亲爱的!你现在不该绷着脸。到我这儿来,希思克利夫。” 她急忙立起身,撑着椅子扶手。希思克利夫一听这真挚的恳求,便把脸转向她,看样子完全不顾一切了。他睁大眼睛,噙着泪水,终于向她投去了凶残的目光,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他们先是分开站在那儿,霎时间又如何聚到了一起,我简直没有看清,只见凯瑟琳往前一扑,希思克利夫一把抓住她,两人便紧紧抱在一起,我想女主人绝不会被活着松开了。事实上,在我看来,她似乎当场就不省人事了。希思克利夫一屁股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我赶忙走上前看看女主人是不是昏迷了,他便冲着我咬牙切齿,像条疯狗似的吐着白沫,带着贪婪忌妒的神情把她搂得更紧了。我觉得,我仿佛不是和一个同类在一起。看来,我即便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懂。因此,我茫然不知所措,只好站开一些,默不作声。 不一会儿,凯瑟琳动了动,这才叫我松了一口气。她扬起手勾住希思克利夫的脖子,让他托住她,把脸贴到他脸上。作为回报,希思克利夫一边发疯似的亲吻她,一边狂怒地说道: “你现在使我明白了你有多么残酷——又残酷又虚伪。你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背叛自己的情感呢,凯瑟琳?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活该。你毁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吻我,你可以哭,你可以逼着我吻你,逼着我哭,可我的吻和泪是要摧残你一诅咒你的。你爱过我——那你有什么权利抛弃我呢?你有什么权利——回答我——就因为你可怜巴巴地有点迷恋林顿?就因为贫贱、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魔鬼所能给予的惩罚,都不能把我们拆开,你却自觉自愿地这样做了。我没有使你心碎——是你伤碎了自己的心——而且你伤碎心的时候,也把我的心给伤碎了。我身强力壮,那对我就更槽糕。难道我想活吗?那将是什么生活呀,当你——哦,上帝!等你的灵魂进了坟墓,你还想活着吗?” “别折磨我了,别折磨我了,”凯瑟琳抽抽泣泣地说,“我要是做错了事,我就要为此而死去。这就够了!你也抛开了我,不过我不想责备你!我宽恕你。你也宽恕我吧!” “宽恕是很难的,就是看看你那双眼睛,摸摸你那双消瘦的手,也是很难的,”他回答道,“再亲亲我吧。别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宽恕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我爱害了我的人——但是害了你的人!我怎么能宽恕呢? 两人都默默不语了,两张面孔贴在一起,彼此用泪水冲洗着。至少,我想双方都在哭泣,因为碰到这种肝肠寸断的时刻,希思克利夫似乎也会哭的。 埃德加·林顿头枕着枕头,眼睛闭着。他那副年轻俊秀的面孔,几乎像旁边那具尸体的面孔一样煞白,几乎一样纹丝不动。不过,他那是肝肠痛断之后的沉静,而凯茜却是绝对的宁静。她眉头舒展,眼脸闭合,嘴唇含着笑容,天上的天使也不会比她看来更美丽。我也被她的无比恬静所感染。我凝视着她那副无牵无挂的神圣安息者的形象,心里从没觉得这么虔诚过。我情不自禁地重复起她几个钟头前说过的话:“无与伦比地超越你们所有的人!无论是还在人间,还是如今上了天堂,我的灵魂都与上帝同在!”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特性,反正我守灵的时候,只要没有哪个人悲痛欲绝、大哭大叫地跟我共守的话,我很少感到不快活。我看到一种人间和地狱都不能惊动的安息。我相信那没有止境、没有阴影的身后生活——他们进入了永恒——在那里,生命无限延续,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充盈。我当时注意到,林顿先生如此痛惜凯瑟琳的幸运超脱时,甚至他那样的爱情中也夹杂着多少自私成分啊! “她死了!”他说。“我不等你来就知道了。把你的手绢收起来——别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你们都该死!她不稀罕你们的眼泪!” 我既为凯瑟琳哭泣,也为他哭泣。有时候,我们还真怜悯那些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怜悯心的人。我乍一看到他的脸,就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这不幸的结局。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傻念头,认为他的心平静下来了,而且还在祈祷,因为他的嘴唇在翕动,眼晴盯着地。 “是的,她死了!”我回答道,一面遏止住抽泣,擦干了脸颊。“我希望是上天堂了。我们要是接受应有的告诫,改邪归正,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到她那里去!” “那她接受了应有的告诫啦?”希思克利夫问道,摆出一副讥诮的神气。“她是不是像圣徒似的死去啦?来,给我讲讲这件事的真实情况。究竟——” 他尽力想说出名字,但又说不出来。他闭紧嘴唇,与内心的悲痛默默地抗争着,同时又以毫不畏缩的凶狠目光,蔑视我的同情。 “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终于又开口了。他尽管很刚强,却想在背后找个支撑的地方,因为经过一番抗争,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着。 “可怜的人儿!”我心想。“原来你也有着跟别人一样的心肠和神经啊!你为什么极力想要把它们掩藏起来呢?你的自负蒙骗不了上帝!你自讨上帝来折磨你的心灵和神经,直至逼迫你发出了屈…… 但愿她在痛苦中醒来!”他带着令人可怕的激烈情绪,跺着脚嚷道,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难以遏止的激愤,不由得呻吟起来。“唉,她至死都是一个说谎的人!她在哪里?不在那里——不在天堂,也没有毁灭——在哪里?哦!你说你毫不关心我的痛苦!我要做一个祈祷——我要反复做下去,直至舌头发硬。凯瑟琳·厄恩肖,只要我活着,但愿你得不到安宁!你说我毁了你一那就缠住我吧!被害的人总是缠住凶手。我相信——我知道魔鬼一直在人间游荡。那就始终缠住我——不管你以什么形象显现——把我逼疯吧!只是千万不要把我撇在这深渊里,叫我找不到你!哦,上帝!真是没法说呀!我没了命根可没法活啊!我没了灵魂可没法活啊!” 他拿头撞击着那节节疤疤的树干,然后拾起眼晴,大声吼叫着,那样子不像人,倒像一头快被刀和矛刺死的野兽。 “他不是人,”她反驳道,“他没有权利要求我宽厚。我把心交给他了,他却拿过去捏死了,又扔还给我。埃伦,人是靠心来感受的,既然他毁了我的心,我就无力同情他了,即使他从今一直呻吟到死,为凯瑟琳哭出血来,我也不会同情他!不,我真不会,真不会!”说到这里,伊莎贝拉哭起来了,不过立即抹掉睫毛上的泪水,又接着说下去。 希思克利夫没有向我这边看,我便拾起眼来,放心大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仿佛那张脸已经化成石头了。他的前额,我一度认为很有男子汉气概,现在却觉得凶狠狠的,笼罩着一层阴云。他那双蛇怪似的眼睛,由于彻夜不眠,也许还哭泣过(因为眼睫毛是湿的),而变得黯然无光。嘴唇失去了那凶恶的狞笑,露出一副难以名状的悲哀神情。假如是另一个人,看到他如此悲哀,我真要捂住脸了。既然是他,我可就得意了。尽管侮辱倒下的敌人看来不体面,可我不能错过这个刺一枪的机会。他身体虚弱,这是我能尝到冤冤相报的甜头的唯一时机。 但是,他这个人太善良了,不会长久郁郁不乐的。他可没有祈求凯瑟琳附魂于他。时光的流逝能使人哀而无怨,并且产生一种比众生的欢乐还要甜蜜的忧郁。他怀着炽烈的柔情思念她,缅怀她,一心期望进入那更美满的世界。他毫不怀疑,凯瑟琳已经到了那里。 他也有些尘世间的慰藉和寄托。我说过,有几天,他好像点也不喜欢亡妻留下的小后代。这种冷漠就像四月里的雪一样,很快便消融了。这小东西还没等到牙牙学语,或蹒跚走路,便主宰了父亲的那颗心。 她取名叫凯瑟琳,可是埃德加从不叫她全名,正如他从不用简名称呼头一个凯瑟琳,这大概因为希思克利夫习惯于那样称呼她。这小东西总是被叫作凯茜。埃德加觉得,这与她母亲既有区别,也有联系。他之所以这样宠爱她,与其说由于她是他自己的亲骨肉,不如说由于她是凯瑟琳的亲生女儿。 原来的客人,如今却成为呼啸山庄的主人了。他牢牢地掌握了所有权,并且向律师证明,而律师又反过来向林顿先生证明:厄恩肖已经把他拥有的每一码土地都抵押出去了,化成现款,以满足他的赌博狂癖,而他希思克利夫,则是接受抵押的人。 这样一来,本该是附近一带头号乡绅的哈雷顿,却落到全靠他父亲不共戴天的仇敌来养活的地步,像个仆人似的住在自己家里,连领取工钱的权利都没有。由于举目无亲,而且还不知道自己蒙受了冤屈,他也就无法翻身了。 约瑟夫向哈雷顿灌输了一种对家族、门第的自豪感。假如他有胆量的话,他还会挑拨这孩子去憎恨山庄目前的主人,不过他对这位主人已经惧怕到迷信的地步,就是心里对他有怨气,也只敢轻轻地影射一两声,或者背地里威吓几句。 我并不自命很熟悉呼啸山庄当时的常规生活方式。我只是根据传闻来说的,因为我没亲眼看见什么。村里人都说他吝啬,对佃户十分刻薄,是个冷酷无情的地主,不过房子里因为有女仆料理,又恢复了早先的舒适;欣德利在世时常见的乱闹腾景象,如今在家里已经不复存在了。主人当时总沉着个脸,不肯和任何人来往,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现在仍然如此。 我从这番话推测,由于完全得不到同情,小希思克利夫变得自私和讨人嫌了,如果他本来并非如此的话。因此,我对他越来越不关心了。不过,我仍然为他的道遇感到悲哀,但愿他当初留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我觉得,有些信是热情奔放和平淡无味的极其怪诞的混合物:开头感情热烈,结尾却是矫揉造作,文字堆砌,就像一个中学生给他幻想中的虚无缥缈的情人写情书一样。 这些情书是否令凯茜满意,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来,它们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罢了。 “‘林顿,你既然不喜欢我,你既然认为我是故意来伤害你的,而且像煞有介事地说什么我每天都是这样,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后次见面了。让我们说一声再见吧。告诉希思克利夫先生,就说你不想见到我,他不要再在这件事上编造谎言。’ “听从,”女管家继续说道,“她对父亲的爱,仍然是地的主要情感。主人说话也不带气,而是充满了深情厚意,就像一个人要丢下自己的宝贝孩子,使之陷入险境和敌人手中,他只能做些临终赠言,让她铭记在心,帮助指引她。 “这有点像你的天堂,”凯茜说,尽量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讲好了,要在各人认为最适意的地方,以各人认为最适意的方式,一起度过两天吗?这差不多是你的天堂了,只是天上有云彩,不过这云彩既轻松又柔和,比阳光还宜人。下礼拜,你要是能行的话,就骑马到田庄庄园,试试我的天堂。” 我从他说的几句话里猜测,他有一个固执的想法:他外甥既然长得像他,心地也会像他,因为从林顿的来信,看不大出或根本看不出他性格上有什么缺陷。而我则出于可以谅解的弱点,又不忍心去纠正他的这一错觉,只是扪心自问: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即使知道了真情,也将既没有能力又没有机会加以补救,那我再去扰乱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倒抽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桌子,对自己诅咒道: “对地狱发誓!我恨他们。” “我可不怕你!”凯瑟琳实在听不进他说的那后半段话,便大声嚷道。 她走到他跟前,一双黑眼睛闪烁着激愤和坚毅的神气。“把钥匙给我—— 我要!”她说,“我就是饿死,也不在这里吃喝。” 希思克利夫把钥匙握在手里,手还摆在桌子上。他抬头望望,对她的大胆感到有点吃惊,也许从她的声音和目光中,想起了把这大胆传给她的那个人。 他们父女会面,我不忍心在一旁目睹。我在卧房门外站了刻钟,当时简直不敢走近床前。 然而,一切都很安静。凯瑟琳的绝望,和父亲的欣喜一样,都是默默无声的。表面上,女儿镇静地扶着父亲,父亲抬起那像是因为狂喜而睁大了的眼睛,盯着女儿的脸。 他在幸福中死去了,洛克伍德先生,他是这样死去的。他亲亲女儿的脸,喃喃地说道: “我要到她那儿去了,你呢,宝贝孩子,将来也要到我们那儿去的。”他再也没动弹,再也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女儿,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直至他的脉搏不知不觉地停止跳动,他的灵魂离开人世。谁也注意不到他去世的确切时刻,他没有挣扎一下就死去了。 “梦见和她一起化掉,而且还会更加快活!”他答道,“你以为我害怕这类变化吗?我原指望一掀起棺盖,就会看到这一变化,但是我很高兴还没起变化,要等到我去了再一起发生变化。再说,除非我脑海里清晰地印下了她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否则那种奇异的感觉是很难消除的。这感觉来得很蹊跷。你知道,她死后我就发狂了,我整天不停地祈求她回到我身边一她的灵魂 我很相信鬼魂,我相信鬼魂能够存在于我们中间,也确实存在于我们中间! “她下葬那天,下了一场雪。晚上,我来到教堂墓地。风刮得冷飕飕的,像冬天一般—四周一片寂静。我不担心她那个浑蛋丈夫这么晚会到这山谷里游荡—别人谁也不会有事到这儿来。 “就我一个人,我意识到我们之间只隔着两码厚的松土,于是我就对自己说:童头 “‘我要把她再抱在怀里!如果她全身冰冷,我就当成是这北风吹得我冰冷;如果她纹丝不动,那就是睡着了。’ “我从工具房里拿来一把铁锹,拼命地挖了起来一铁锹挖到了棺材,我就用手来挖。棺材打螺钉的地方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恰在这时,我仿佛听见就在坟边上面,有人叹了一口气,还俯下了身子。‘我要是能掀开这盖子,’我喃喃说道,‘我巴不得他们用土把我们俩都埋起来!’我更加拼命地掀盖子。我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我仿佛觉得这叹息的暖气,挤走了夹着雨雪的冷风。我知道,周围并没有血肉之躯的活物。但是,正如你在黑暗中感觉有什么活物走来,可又分辨不出是什么活物一样,我也分明感觉凯瑟琳就在那里,不是在我脚下,而是在地面上。 “陡然,我心里泛起一股轻松的感觉,涌过四肢。我丢下了痛苦的劳作,顿时得到了安慰,无法形容的安慰。她和我待在一起,我又填平墓穴时,她依然和我在一起,而且把我领回了家。…… “‘你觉得怎么样,凯瑟琳?’他又问了一遍。 ‘他平安了,我自由了,’她答道,‘我本该感觉不错——但是,’她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心情,接着说道,‘你丢下我一个人跟死亡搏斗了这么久,我感到的、看到的只有死亡!我觉得就像死了一般! “哦!”她回答道,“我并不想限制他求学上进…可他没有权利把我的东西据为己有,并且用那些低级错误和胡乱发音,让我觉得可笑!那些书,不管是散文还是诗歌,会引起种种别的联想,因而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我不想让那些书被他那张嘴巴所败坏、所亵读!再说,他从这些书里,偏偏选中了我最喜爱的那几篇念来念去,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 一时间,哈雷顿一声不吭,胸脯在一起一伏。他强忍着满腹的屈辱和愤怒,要压抑下去可真不容易。 她打开一本显然常被翻阅的书,以初学者拖腔拉调的语气念了一段,接着就大笑起来,把书扔掉了。 “听着…”她以挑逗的口吻接着说道,并以同样的腔调念起一首古代民谣。 我把书送过去,传达了口信,我的委托人在一旁焦急地瞅着。哈雷顿不肯张开手指,我就把书放在他膝头。他也没有把书打掉我就回去干我的事。凯瑟琳把头和胳臂伏在桌子上,直至听见轻轻拆开包书纸的窸窣声。这时,她便偷偷地走了过去,悄悄地在她表哥身旁坐了下来。哈雷顿浑身在颤抖,脸涨得通红——他的粗鲁、乖戾和凶狠,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他都鼓不起勇气开一声口,来回答她那询问的目光和喃喃的恳求。 往下还谈了些什么,我就听不清了。但是,再回头一看,只见两张喜气洋洋的面孔凑在一起,在看那本已被接受的书本,我毫不怀疑,双方已订下和约,仇敌从此变成了盟友。 两人如此开始的亲密关系,发展得异常迅速,不过也难免遇到一些暂时的波折。哈雷顿不是单凭愿望,就能让他文明起来;我家小姐也不是哲人,不是忍耐的典范。不过他们两颗心都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一个情意绵绵,想要敬重对方,另一个也情意绵绵,想要博得对方敬重。他们最终还是设法达到了这一目标。 你瞧,洛克伍德先生,要赢得希思克利夫夫人那颗心,倒是挺容易的。可是现在,我倒很高兴你没有试一试。我的最大心愿,还是希望这两个人结合。等他们举行婚礼那天,我谁也不羡慕了,英国不会有比我更快乐的女人了! 他说,他不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讲希思克利夫一句坏话。即使他是魔鬼,那也没有关系,他还是要维护他。他宁可凯瑟琳像过去那样辱骂他自己,也不愿意她去责难希思克利夫先生。 凯瑟琳一听这话,心里不免有些气。不过,哈雷顿也有办法问她是否愿意听他说她父亲的坏话,这就使她哑口无言了。于是,凯瑟琳意识到,哈雷顿非常珍惜主人的名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理智所能打破的——那是积习铸成的锁链,要拆开它未免太狠心了。 从此以后,凯瑟琳表现得很温厚,既不抱怨希思克利夫,也不表示厌恶他。她还向我坦白说,她感到很难过,她曾试图挑起他和哈雷顿之间的嫌隙。的确,我相信打那以后,她从没在哈雷顿面前说过他的欺压者半句坏话。 你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两个都像是我的孩子。我早就为其中的一个得意了,现在我敢说,那另一个将会使我感到同样得意。虽然他从小生长在愚味和卑贱之中,但是他那诚实、热情、聪明的天性,将很快使他摆脱这些阴影。凯瑟琳的真挚赞扬,对他的勤奋更是一种鞭策。他头脑开了窍,相貌也跟着光彩焕发了,增添了一种洒脱、高贵的气质,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就是我家小姐当年去石崖游玩,我追寻到呼啸山庄那天,所见到的那个野小子。 我猜想,正是这种相像消解了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敌意。他走到壁炉边,心里显然很激动,但是瞧瞧这年轻人时,那激动又很快平息了,或者应该说,改变了性质,因为激动还依然存在。 他从哈雷顿手里拿过书来,瞥了瞥那打开的一页,然后又一声不响地把书还回去,只做了个手势叫凯瑟琳走开。凯瑟琳走后,她的伙伴也没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开,不料主人叫我坐着别动。 “这是个很糟糕的结局,是吧?”他对刚才目睹的场面沉思了阵之后,说道,“我穷凶极恶一场,结局很荒唐吧?我搞到撬杠和镐头,要毁掉这两座房子,并把自己磨炼得像赫拉克勒斯一样能干。谁知等一切都准备好,一切都任我摆布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连从两家房顶揭掉一片瓦的狠心都没有了!我的老冤家没有打败我一眼下正是我向他们的继承人报仇雪恨的时候—这我做得到,谁也阻挡不住我一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了,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听我说这话,好像我苦苦奋斗了一辈子,只是为了显一显宽宏大量的优良本性。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我已经失去了欣赏他们毁灭的机能,而懒得去搞那无谓的毁灭。 “内莉,有一个奇怪的变化临近了一眼下我正笼罩在它的阴影里一我对日常生活不感兴趣,连吃喝都记不得了一刚才走出 屋去的那两个人,只有他们,还能给我留下清晰的实在形象。这个形象使我感到痛苦,真是痛苦至极。对于那丫头,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意多想,不过我真心希望,她能让人看不见一她一出现,只能引起让人发疯的感觉。那小子给我的感觉就不同了,不过,只我能做得到,而又不让人觉得像发疯,我宁愿永远不再见到他如果我向你叙说一下他所唤起的,或所体现的干百种过去的联想和念头。 他补加了一句,勉强笑了一笑。“你也许会认为我真要发疯了。不过,我跟你讲的话,你不要说出去,我的心思是从不向人透露的,最终忍不住了,想找一个人倾诉一番。 怕死!不!”他答道。“我既不怕死,也没有预感要死,还不希望死。 我干吗要那样呢?我身体结实,生活有节制,又不干冒险的事,我照理应该,大概也会活在世上,直至我头上找不出一根黑发来。然而,我不能按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得提醒自己要呼吸,几乎得提醒我的心脏要跳动!这就像把一根硬弹簧扳直一样。哪怕是一个最微小的动作,只要不是由哪一个思想导致的,也要强迫自己做出来;对于任何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只要不是和某个充斥天地的意念相联系,也要强迫自己才能注意到。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身心都渴望着能如愿以偿。我渴望了这么久,这么坚定不移,我相信一定会实现——而且不久就会到来——因为这一愿望已经耗…… 我把他的盘子放在炉栅上热着。过了一两个钟头,屋里没有人了,他又进来了,一点也没有平静些:黑色的眉毛下面。露出同样不自然的一的确是不自然的—一高兴的神情;脸上同样没有血色,牙齿时不时地露出来,像是在微笑;身子在颤抖,不是冷得发抖,也不是虚得发抖,而是像一根绷紧了的弦在颤抖一是一种强烈的震颤,而不是颤抖。 现在,我发觉他不是在望着墙,因为当我仔细打量他时,他其实像是在望着两码远的一个什么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显然既给他带来了极度的欢乐,又给他带来了极度的痛苦:至少,他那痛苦不堪而又欣喜若狂的神情,令人产生这样的想法。 那幻想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两眼不知疲倦地紧盯着它,即使跟我说话的时候,也绝不松懈。 我提醒他说,他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可是没有用。即使他听了我的劝说,想去拿点什么,哪怕伸手去拿一片面包,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面包,就先握起来了,搁在桌上不动了,忘记他要做什么了。 我像个很有耐心的典范,坐在那里,见他全神贯注地冥思苦索,就想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怎知他后来心里烦了,忽地站起来,问我为什么不让他独自一个人吃饭?还说下一次不用我待候了,我可以放下东西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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