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女》摘录
又有人提出“厌世自杀”说。提出这个说法的是那男人的一个同事,一个热衷于精神分析的人。据他介绍说,已经成了堂堂的大男人,却还热衷于收集昆虫标本之类的东西,本身已经可以证明他精神上存在着某种缺陷。即使是个孩子,在采集昆虫标本方面表现出异常的嗜好,也大多被人看作有“恋母情结”,他们明知昆虫尸体决不会逃走,却还是用大头针紧紧地固定住那些尸体,以此来发泄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望。要是成了大人以后,还戒不掉那种嗜好,可见病症是在一天天地加重。昆虫采集专家,往往是个占有欲旺盛的人,一个极端排他的人,有小偷小摸行为的人,甚至是个同性恋者,决不是偶然。距离“厌世自杀”不过只有一步之遥。眼下,也许杀虫瓶里的氰化钾比采集活动本身更吸引那些昆虫收集爱好者,有的人甚至怎么说也不愿洗手不干。……这么说来,那人从未对我们挑明过一次,那态度本身,不也就证明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兴趣见不得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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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轻轻动了动嘴唇,可是没出声来。也许她正在咀嚼“斑蝥”这个从来没听见过的名称吧。然而,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女人的心扉,又重新被关闭了。他禁不住央求道:“嘿,难道真的没有和村里人联络的办法吗?……怎么样,敲敲大油桶试试看。”
女人还是不回答。以石沉落水的速度,又回到那份被动的沉默中去了。
“怎么回事,呃?……为什么不说话!”男人情绪又激动起来,好容易才憋住没叫出来,“真搞不懂……弄错了就弄错了,算我倒霉。做也做过的事,就是啰嗦个没完,也不可能从头再来。可最要不得的是你现在这副不说话的样子。常常有这样的孩子,我老是批评他们……外表看上去,好像在‘自责’,其实,这是最卑怯的方法……有辩解的话,你就赶快说出来!”
“我说……”女人扫视了一下自己胳膊肘的周围,出人意料地朗声说道,“你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他到底掩饰不住激动。
“是呵……我觉得您知道了……”
“我知道个屁!”男人终于叫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你一声不吭,我能知道嘛!”
“可是,真的,一个女人实在维持不下去,这里的生活呐……”
“这种事与我何干?”
“是呵……所以觉得怪对不住您的……”
“对不住?”他心里干着急,舌头反而更不听使唤,“那就是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在陷阱里放上诱饵……像猫像狗那样,你们觉得只要有女人,谁都会往下跳吧……”
“是呵,往后渐渐就要到北风呼啸的季节了,总有些担心沙暴……”她忽地瞟了一眼打开着的木头门,在她那毫无抑扬顿挫怯生生的语调里,隐藏着一种近乎愚蠢的确信。
“别开玩笑了!没有常识也该有个限度!这简直就是非法监禁嘛……这可绝对是犯罪哟……其实也不用这么费事,街上晾晒在太阳底下的失业者有的是嘛!”
“这里的事给外面知道可不得了……”
“是我就安全了吗?……别做梦喽!……就这一点,你们大错特错了!偏巧我不是个流浪汉……我老老实实地纳税,有正式的户籍……就现在,已经有人给警察局发了‘寻人启事’,肯定会出大事的!还不明白吗,这些事情……你究竟要我说什么才打算辩解呢?……快,去把负责人叫来……我要好好说给他听听,你们干了件多么愚蠢的事!”
女人垂下了眼帘,轻轻吐着气。就那样,沉下肩膀,身子一动也不动。简直像一头不幸的小狗,遇到了一个荒谬的难题。这举动给男人的愤怒火上浇油。
“有什么可拖拖拉拉、缩手缩脚的事?……够了吧,其实,问题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你不也是跟我一样的受害者吗?难道不是吗?刚才你说,这里的事给外面知道会惹麻烦的……这不就证明你自己也承认这日子不合理吗?过着这种奴隶般的生活,你还是放下那代言人的臭架子吧!……谁也没有权力把你关在这里!……快,快去把人叫来!……从这儿出去!……哈哈,懂了吧……你害怕了吧?……傻乎乎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我跟着你……我还有在报社里工作的朋友……我们把这事作为社会问题来抓嘛……怎么样,干吧……怎么还不开口?我说过,没什么可发抖的事嘛!”
过了一会儿,女人忽然温柔地吐出一句话:
“我准备去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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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眼界敞开了,他解开了思考的结头。说到底,对手不就是沙子吗?于是,也就不可能有“冲破铁笼子”等无理要求了。绳梯给拿走了,做个木梯子不就行了吗?沙壁太陡,就铲掉一些,让它的倾斜再舒缓一点不就得了吗……只要稍微开动些脑筋,唰地一下如你所见到的……看上去也许过于简单,但真正要达到目的,最需要的就是简单的想法。就像哥伦布用鸡蛋来打比方那样,真正正确的解答,常常简单到近乎不值一提的程度。只要不怕麻烦……只要有斗争的决心……远远没有到万事俱休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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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这里的主人吧?……你可不是小狗吧……自由地进进出出,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要不就是你做过荒唐事,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吧?”
女人那惺忪的睡眼,忽地睁得大大的。那目光直逼他的眼睛,那是红红的充血的眼睛。
“不,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么,你也用不着抖抖索索嘛!”
“可就是去了外面,也没有什么可干的……”
“走走路也好嘛!”
“走走路?”
“是呵,走路哟。……就是走路兜兜圈子也够了哟……在我来之前,你也常常自由地出去散步吧?”
“可是,没事出去走走,不还是累得慌……”
“别说玩笑话了!你好好问一下自己的心,不会不知道吧!……即使是条狗,老把它关在笼子里,它也会发狂的嘛!”
“去过的呀……”忽然,女人用沙哑的没有抑扬的声音说,好像闭合上的两片蚌壳,“真的呢,经常走动的呀……直到来这儿之前……还抱着孩子走了很长时间……实在累得走不动了……”
男人冷不防吃了一惊。全是奇谈怪论。谈到这个话题,连他也没有回话的自信了。
是呵……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废墟时代,人人都狂奔着去寻找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那么,眼下果真能一口断定“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已经让人们腻烦了吗?就说你吧,不是也被那种幻想对手的捉迷藏所拖累,受引诱到了这沙丘附近来的吗?……沙……1/8mm的无限流淌……它抓住了“不用走路就能解决的自由”,是底片中阴阳相反的自画像。一个孩子即使再向往远足,当他迷路的一刹那,也会大声哭泣的。
女人语气一改,用快活的调子说:
“您情绪好多了吧?”
挪开猪一样的脸吧!男人真有些火了,真想强行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摁倒在泥里。只不过想想,皮肤上就起了鸡皮疙瘩,哗啦哗啦响起了揭掉干乎乎浆糊的声音。因“扭住胳膊”一词,皮肤展开了随心所欲的联想。忽然,女人同背景分离了开来,只剩一个轮廓存在着。二十岁的男人,靠观念发情。四十岁的男人,靠皮肤的表面发情。可是,对三十岁的男人来说,变成轮廓的女人最危险。……简直就像抱住自己似的,可以毫无顾忌地抱住吧……但是,女人的背后生着许多眼睛……女人被那视线之丝操纵着,不过是受操纵的娃娃……要是抱住了女人,这回可就要轮到你被操纵了……“脊椎脱臼”,撒了个大谎,立刻就会露出马脚来。已经过惯的生活,难道就此断送了吗!
女人匍匐着凑近过来。圆圆的膝头往男人屁股上,肉鼓鼓顶了过来。睡着的时候,女人嘴里、鼻子、耳朵、腋下,还有其他凹下的地方,那发了酵的、像晒热的水似的气味,浓浓地渲染了开来。渐渐地,客客气气地,火一样的手指,沿着背脊骨上上下下活动起来。男人全身僵直了。
忽然,女人手指绕到了男人侧腹。男人发出一声尖叫:
“好痒呀!”
女人笑了。既像调情,又像难为情。实在太唐突了,以致他一下子来不及反应。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是故意的吗,还是手情不自禁地打起滑来了呢?……刚刚还是睡眼惺忪,好容易才把她弄醒,可这会儿……这么说来,第一天晚上,和她擦身而过时,碰到了侧腹,女人也发出了怪笑声……那个动作,对女人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吧?
要不然就是女人压根儿不信他有病,为了证实疑问,她也许以此来试探吧……有可能……不能糊涂。女人的引诱,原来是糖衣炮弹。也许不过是食肉植物布下的罗网,或是撒下“暴行”丑闻的种子,接着,恐吓之锁,就会来捆住他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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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份热情的相比,男人的动作是缓慢的,像是被沙子吸住了似的。这时,女人已经回过头来,斜斜地拄着铁锹,呆呆地盯着男人看。
女人真要抵抗的话,结果会完全两样吧。可是,男人瞅准了目标,来了个突然袭击。男人紧张到了极点,女人也被吓得不敢动弹。她甚至想不起来拄着的铁锹可以抵挡男人一阵。
“别出声……我不会胡来……你安静一点……”
男人用僵硬的声音,小声嘀咕着,将手巾胡乱塞进了女人的嘴里。男人动作笨拙,而女人对于这些莽撞的动作竟然一点也不反抗,几乎完全听任男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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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印第安人把香烟作为友好的信物来交换。酒一般也作为祝贺的标志。难道可以认为对方有妥协的意思,以这种形式先来表示一下吗?乡下人用语言来表达心情老有害臊的倾向。也就是说,只有这点可说他们是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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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哟!停手!”
“反正马上就要被沙压垮了不是?”
他摆好架势,准备再试一次,女人大声着猛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他撑着手肘,拧着身体想甩开女人。可不知怎么计算有误,被愚弄的反而是男人。他紧跟着就想试着反击。可是铁锹和女人,简直像用锁链连在了一起,毫不动摇。不知怎么回事……动武至少该不会输给她,然而……两次、三次,他们在泥地间扭作一团,每当他觉得可以将她摁倒时,对方立刻以铁锹柄作为盾牌,轻松地占了上风。怎么回事,大概是烧酒喝太多了吧……他脑子里已经没有对方是女人的念头,反射般地用蜷起的膝盖,照着女人的肚子就是一下。
女人叫了一声,霎时没了力气。他一个鹞子翻身,跳了起来。从上往下摁倒了女人。男人的手在女人敞开着的,满是汗水的胸脯上滑了一下。
忽然,像放映机发生了故障似的,两人僵住不动了。谁要是不干些什么,似乎时间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似的。男人感到了女人乳房上网状的皮下组织,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女人的腹部,他的手指简直像独立的生物似的一直屏声敛气。身体活动的方法之一,争夺铁锹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回事。
女人的喉咙大大地胀起来,大概是想咽一口唾沫。男人的手指把它当成活动的信号。女人用沙哑的声音拦住他:
“你说,城里的女人都很干净吧?”
城里的女人?……男人立刻扫兴起来……手指上膨胀起来的热度也凉了下来……危险似乎轻松地通过了……他并不知道,爱情故事的影响,即使在这种沙子里,也会照样继续不断地扩散。
几乎所有女人,即使胯下稍微打开一点,若不是在爱情故事的框子里,自己的价值得不到对方的承认,她就要想入非非了。可是,这种令人同情的单纯错觉,实际上正是将女人转变为单方面精神强奸被害者的原因……
他和那个人行事的时候,一定得套上橡胶制品。以前他曾患过淋病,直到现在都不确定有没有痊愈。虽然检查的结果都是阴性,但小便后忽地感到尿道疼痛,他会赶快慌慌张张地拿了试管来看,果然还漂浮着白线头似的东西。医生诊断为神经过敏,可是,疑窦不解开,还是一码事。
“瞧,我们俩不是挺般配吗?”那个人薄薄的皮肤,透明得连血管都看得见,小小的下巴和嘴唇……古怪地说起了挖苦的话,“我们的关系,就是在交换商品的样本吧?……不中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退回……不拆封,透过塑料袋,仔细端详,就能估价……怎么啦?……真能够相信你吗?没留神买下了,以后会让人叫苦不迭吗?”
然而,那个人其实内心里并不满足这种商品样品的关系。譬如,那个人还躺在床上,大腿间夹着毛巾,浑身一丝不挂。这头已经怀着自己将被轰走的心情,开始扣裤子上的扣子,那过氧化氢腾出气味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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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人弯着的腰上,劳动裤唰地滑落下来。
男人懊丧地挪开了眼睛。虽说懊丧,也是一言难尽的。舌尖上,残留着与干渴截然不同的奇妙感觉。女人那傻乎乎的话,曾使他蔫了下来,但在那之前,在极短的时间里,没有橡胶制品,他下体旺盛地跳动着,精神振奋了起来。还残留着昔别之艳阳呢。说是发现,也许太夸张,但这毕竟还是值得注目的。
他并不打算做个性变态者。可就是那“精神强奸”,怎么都让人觉得别扭。仿佛吃了没加盐的生蒟蒻。给对方伤害之前,先侮辱了自己。而且,连精神性性病也必须接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就是踩一脚,踹一脚吗?女人的黏膜难道就那么虚弱,我扫一眼就会喷血吗?
然而,他浅浅地感觉到,性欲是否可以分成两类。譬如,麦比乌斯圈那家伙,追求女朋友的时候,肯定是从味觉和营养开始讲起的吧。——说起来,肚子饿的人,只要有一般的食物就满足了,神户牛肉啦,广岛牡蛎啦,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大致上,填饱肚子得以保证后,各种各样的味觉才开始具有意义……性欲也一样,首先是一般的性欲,接着才会发生多种多样的“性之滋味”……性也不能一概而论,时间地点不同,要求也不一样,有时需要维他命剂,有时则需要鳗鱼饭。不管理论多么严谨,遗憾的是,他还没有一个女朋友接受这种理论,把一般性欲,或固有之性,提供给他。这是理所当然的。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没有人会去听信理论。就连认真得有些傻乎乎的麦比乌斯圈也完全了解这等事,只是讨厌精神性强奸,一个劲儿地不停按响着空屋子的门铃。
当然,对他来说,不可能浪漫到梦想纯粹性关系的地步。恐怕只有面对死亡,露出敌意的时候才需要这种东西……开始枯萎的细竹,赶紧结果……饥饿的老鼠,一边移动,一边血肉模糊地反复性交……结核病患者,一个不留全被色情狂附了体……住在塔顶上,往后只能走下台阶的大王或统治者,只顾一味地倾心于后宫的建设……等待敌人进攻的士兵们,抓紧每分每秒手淫发泄……
但是,所幸人们不可能老是面临死的危险。连冬天都无须害怕的人,能在季节性的发情中变得自由自在。可是,战斗结束,武器反而会变成手脚的拖累。这时“秩序”那家伙来了,代替自然,它弄到了牙、爪和性的管理权。于是,性交也像通勤列车的联票一样,使用的时候,一定得请人用票钳打个洞。而且,这种联票还得让人确定是否是真货。然而,还有令人害怕的烦琐东西,牢牢对应着这种“确认”以及“秩序之麻烦”,所有种类的证明书……合同书、资格证、身份证明书、使用许可证、权利书、认可书、登记证、携带许可证、工会会员证、奖状、支票、借用证、临时许可证、承诺书、收入证明书、保管证,甚至到血统证明……看来是要把你所能想到的纸片,来一个总动员。
因此,性就像结草虫,被证书的大氅盖得严严实实。要是称心的话,这样也不错嘛。然而,证书难道就此了结吗?……难道就没有什么忘了证明的吗?……男人、女人都成了暗暗猜疑的俘虏:对方该不是故意草草了事吧?……为了表示清白,他们得苦思冥想新的“证书”……谁也不知道在哪里还有最后一张……证书似乎无穷之多……
(那个人责备我,太爱抠死道理。可爱抠死道理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事实!)
“你说,这难道不是爱情的义务吗?”
“胡说八道!用消元法消去禁止事项,还剩些残渣而已。要是这样不信任,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相信。”
性毫无道理地必须忍受贴上赠答用礼签。性每天早晨该用熨斗烫烫平整……性穿过袖口的时候,就已经变得陈旧了……熨斗一烫,皱纹展平,立刻犹如新品……刚成为新的,立刻又要变旧……这样卑猥的话,难道有义务认真地侧耳去听吗?
不用说,对秩序来说,若说给予与此相称的生命保证,那也就还有让步的余地。但是,现实究竟怎么样呢?天空落下了死的荆棘,地上也是布满所有种类的死,连立脚的地方也没有。性也开始稍许感受到了,好像只能够抓住空头支票,于是,开始伪造起不服之“性”的联票。这玩意儿可是个好买卖。也许,把精神性的强奸作为必要之恶,予以默认。没有这玩意儿,所有的婚姻几乎都不能成立。性解放者干的也是大同小异的事。他们不就是把互相强奸的事更加合理化吗?你觉得是这么回事,那也就相当快活了。可是,不间断地留意封闭不严的窗帘,这种解放,你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成为精神性的性病患者。可怜的下体,再没有脱帽子歇一歇的余地喽。
女人似乎也敏锐地感到了男人感情的动荡。劳动裤上的绳头系到一半就停住了。解开的绳头,从女人的手指缝里垂落下来。她抬起兔子般的眼睛瞅着他。和兔子相像的地方不仅仅是眼圈很红。男人用“没有时间了”的目光,回答了女人。一股烧煮筋肉般的强烈臭气,在女人周围腾起。
女人捏着裤带摁住劳动裤,从男人的身边穿过,进了屋子,她开始脱下裤子。就像连贯的接着前面的动作,流畅而自然。男人的心里暗暗念叨着:这样的女人可是真正的女人呐。可他马上反省。愚蠢的男人,如此迟钝,事情会全给弄砸。男人也急急忙忙地解开皮带。
若在昨天之前,他也许会认定眼前这一切,和那酒窝、窃笑一样,显而易见是女人耍的把戏。也许那就是真相。只有他不愿意这么考虑。利用这个女人的身体,用来谈判的阶段早已过去了……眼下是暴力决定情况……没有讨价还价,有充分的依据,可以把它想作是一种双方同意的关系。
脱长裤时,一把沙子通过手指的根部,直冲泻到了大腿的内侧……像焖透了的袜子,气味蒸腾而上……慢慢的,但却是确凿的充实,发出了即将断水的自来水管声响,再次充满了他的下体……没有帽子的下体标明方向……他展开翅膀,在已经赤裸的女人身后融化了。
快活吗?……当然了……一切都像在填写等间隔的方格纸空当……呼吸也好,时间也好,屋子也好,女人也好……这就是麦比乌斯圈所说的一般性欲吧?如果是的话,这肥硕屁股的周围……和街上拾到栗子刺球的那种“欲求不满”,是无法比较的……
女人单腿跪着,用弄成一团的毛巾,从头到脚依次把沙子捋下去。突然,沙崩又发生了。屋子整个地哆嗦起来,嘎吱嘎吱作响。真是意想不到的第三者。雾状的落沙,眼看着在女人头上撒下了白粉。肩上、手臂上都积起了沙子。两人只能拥抱着,等待沙崩过去。
积起来的沙子上滴入了汗水,其上,又落下了沙子……女人的肩膀颤抖着,男人也热极了,仿佛马上就要涨开来了……尽管如此,女人的大腿还具有如此强烈的诱惑力,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抽掉了体内的中枢神经,一根一根地缠绕上女人的大腿……食肉动物的食欲,就是这样的吧……鄙俗地、贪婪地、像装进了弹簧似的憋足了劲……同那个人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的专心。在那床上,他们感觉到了男人和女人……一旁瞧着的男人和女人……一旁瞧着感觉到男人的男人,一旁瞧着感觉到女人的女人……瞧着男人的男人被女人瞧着,瞧着女人的女人被男人瞧着……对照的两面镜里映出的,性交无限的意识化……幸好由阿米巴虫连续而来,将近十亿年历史的性欲,很少有这样的磨损吧……但现在我所需要的,就是这种贪婪的性欲……迎着女人的大腿,神经兴奋得络绎不绝地爬出来。
沙崩停止了。像有所等待似的,男人也一起帮着女人捋去身上的沙子。女人发出嘶哑声音的笑。从乳房到腋下……从腋下到腰的周围……男人的动作渐渐细致起来,吊在男人脖子上的女人手指,也用足了力气,女人忽地发出了尖叫。
擦完后,轮到女人擦拭男人的身体。男人闭上眼睛,轻柔地抚摸着女人的头发等待着。头发是干巴巴,一点也不光滑。
痉挛……重复着相同的事……老是梦见不同的东西,投身进去的样子反复不变……吃饭、走路、睡觉、打嗝儿、叫唤、性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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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起无数的化石层,跨越而来,人类的痉挛……生殖推进机大叫着,狂喜地进发,恐龙的牙齿也好,冰河的壁障也好,谁也挡不住……不久,扭动着身体,竭尽全力,发射出白鱼子似的焰火……穿过无限的幽暗,迸发出来的流星群……锈蚀的橘色星星……生硬的合唱……
那闪亮的星,扑地拖着尾巴消失了……女人的手拍着男人的屁股,鼓励他再干,可已经不起作用了。瞄准女人大腿爬出来的神经,也像被秋霜打过的须根似的萎缩了,下体在蚌壳肉之间蔫了。女人尚有些留恋,不停地扭动着腰,不久,她也气喘吁吁地松了口气,精疲力竭地沉下了身子。
大橱的后面,酸酸的腐臭的旧抹布……浑身都是悔恨的尘埃,半路折回自行车赛场前的大街……
结果,什么也没开始,什么也没结束。满足了欲望的仿佛不是他,而是别人,简直就像把他的身体借给了别人似的。性嘛,本来就不是单个的肉体,也许属于物种的管辖……完成了任务的个体,必须尽快地返回原来的位置。幸福的人感到充实……悲伤的人感到绝望……面临死亡的人走向死亡之床……很容易就能厚颜无耻地坚信,这种诈骗是一种野性之恋……同联票的性比较起来,有什么可取之处吗?做这种事,真还不如做个玻璃制的禁欲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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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这是音波的话,究竟能听到怎样的音乐呢?假如往鼻孔里钉入火钳,那黏乎乎的血便塞住了耳朵,用槌子敲碎一个个牙齿,把那些碎片塞入尿道之中,割下阴唇,把上下眼皮缝合起来的话,人们也许也能唱出那样的歌吧……和残酷很相似,又和残酷有所不同……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像鸟儿般高高地飞起,往下紧盯着自己看。在这种地方,有着古怪想法的自己,才是最古怪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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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一个人干活了,女人脸上疲劳的神色果然加深了。女人本来就慌慌张张地准备着迟到的晚饭,他还要故意问这问那纠缠她。最后他还主动提出修理一下一直不太好用的水槽。也许女人觉得男人的任性是准备在此生根的标志吧,也生怕坏了他的好情绪,女人脸上没有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活一干完,怎么都想洗个澡。特别是让汗水湿透的皮肤沾上沙子的感觉,实在让人受不住……正好又是送来配给洗澡用水的日子,而且女人特别喜欢洗男人的身体,肯定不会拒绝。
洗着洗着,男人佯装兴奋起来,猛然剥掉了女人的衣服。他反过来,帮女人洗起了身体。女人在狼狈和期待中呆立不动。她想抗拒,可想不清楚该抗拒什么。男人麻利地用小水桶舀了点热水,往她裸露的身上浇,他不用手巾,在手上擦了些肥皂,直接涂抹到女人的光身子上。从耳垂开始,移到了下巴,一手抚摸肩膀,一手绕过肩膀抓住乳房抚弄。女人发出娇声,沿着男人的胸膛,呲溜溜地滑下去,蹲在那儿。当然是做好准备等候的姿势。但是,男人并不急躁。他花费时间,更认真地从细节到细节地仔细揉搓。
女人的兴奋当然也会感染男人。可同往常不同,他们之间有一个奇妙哀婉的疙瘩。女人像刚刚沐浴过萤火虫之波,身体内侧闪耀着萤光。恰似自己放走的死囚犯,不守信用,忽然从后面朝自己开了枪。冷却下来的感觉,像一条鞭子抽着,男人显得格外狂乱。
但是,颠倒的热情总是有限度的。一开始央求的女人,不久,也因男人的狂乱而吓得要命。一种虚脱的感觉向男人袭来:射精以后精疲力尽的感觉。这时又鼓起勇气,用这个那个猥亵的幻影之锁鞭策自己,嘴里含着乳头,肥皂、汗水和沙子,像夹杂着铁屑的机械润滑油,涂满了身体,互相撞击着,煽动起兴奋的情绪。他打算至少也得持续两个小时。终于女人叫疼了,牙齿咬得咯咯响,蹲伏了下来。男人在她的后面,像兔子般,才几秒钟就完事了。然后浇上水,洗掉女人身上的肥皂,把三片阿司匹林和满满一茶杯烧酒,不管女人愿意不愿意,硬是灌进了她的嘴里。于是,直到黄昏……运气好的话,直到大网篮的家伙们来大声叫唤的时候……她都会一直这样沉沉地睡着。
女人鼻子里像盖着纸片似的打起了鼾……呼吸又深又长,在她脚后跟轻轻踢了几下试试,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像是把情欲全挤榨干净的陈旧软管。他把她脸上的手巾盖盖好,把裹在下腹绞得像绳子似的衣服,往膝盖上面拉了拉。幸好,计划直到最后都排得满满的,所以,也就没有工夫沉湎于感伤了。早就准备好的旧剪刀,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弄了上去,预定时间也已经到了。临出门的最后一瞥,像被什么撕碎似的,他感到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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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该醒了吧?……醒来一看我不在,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不,不会这么快发现的……大概会以为我在后面上厕所吧……今晚女人累得很……一直睡到天黑才惊醒,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吧……然后,大腿间干得咯嘣咯嘣,还火辣辣地微微生疼,这才想起今天早晨的狂态……女人摸索着油灯,脸上会浮起羞答答的微笑吧……
然而,那份微笑里,没有我必须承担责任和义务的规则。我的脱逃,如果使女人有所失去的话,那最多不过是些可以换来收音机和镜子的生活残片。
“真的帮了大忙了……和一个人的时候不同,早上可以慢悠悠的,还能提早两个小时收工……我想,将来跟组织上说说,再弄点儿家里干的活……然后,存点儿钱呐……那样的话,就能买镜子、收音机什么的了……”
(收音机和镜子……收音机和镜子……)——那样执着,仿佛人的全部生活,就只有这两样东西组成似的。原来如此,收音机也好,镜子也好,在连接他人这一点上,两者确实有相似的性质。或者可以说是关系到人存在的某种基础欲望。不说了吧,到了那边,马上买一台收音机寄给她吧。倾其所有给她买一台最高级的半导体收音机。
可是,镜子嘛,似乎难以保证。镜子在这里是消耗品……只半年工夫,镜子里边的水银膜便会浮起来,过了一年,镜面不断让飘流在空中的沙子摩擦,连透明玻璃都会变成毛玻璃……和现在的镜子一样,照出一只眼睛,鼻子便模糊了,照出鼻子,嘴巴就照不见了。不,并不是什么耐用不耐用的问题。和收音机不同,镜子为了成为通道,首先必须以存在“瞧着自己”的他人作为前提。如果已经到了没有机会再让人瞅一眼的地步,那镜子还有什么用呢?
怎么,吓一跳,侧耳朵听就可以了!……大便不多占用时间吧……说得对,那家伙巧妙地逃走了……她会叫唤起来吧?……茫然若失吧?……也许会悄悄落几滴眼泪吧?……不管怎样,反正已经没我的责任了……不需要镜子的本来就是你自己嘛。
“……这也是在哪儿读到过的事情……喏,最近不是有很多人离家出走吗?……谁都以为是生活环境恶劣造成的,其实并非仅仅这个原因呀……听说有个中等程度的农家,新购置了土地,新添置了机器,经营也还马马虎虎过得去,谁知这家的大儿子突然离家出走了。原本他是个老实巴交热心工作的青年,谁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连他父母亲也抱头苦思,不知是怎么回事。农村里人嘛,都爱面子,还有朋友间的应酬,连后嗣都离家出走,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是呀……应酬,不管怎么说都是应酬……”
“于是,一个亲戚特地出去打听。说是实际上,既没有和女人同居,也没有吃喝嫖赌欠债的样子,没有一点具体的动机。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听听那青年人说的,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就说了句‘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其他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真的呢,世上真有鲁莽的人呐……”
“可是,真要是想起来,那青年的心思也并非不能理解。农民呐,增加土地,就意味着增加工作量……结果,不只是劳苦,最终能到手的,只有更加辛苦的可能性……其实,农民嘛,只要米和山芋有收获,还算不错呢。与此相比,这清沙的活儿呐,简直就像在冥河河滩上堆石头——白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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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会给她寄收音机的……可是从结果来看,反而是失去的东西更多,譬如,你很喜欢的,让我冲淋洗澡的仪式再也不会有了。哪怕牺牲洗涤衣物,你也一定会留下一点儿仅够我擦擦身体的水。滚烫的水溅到我大腿间,你就像自己溅到了热水似的,扭着身子呵呵地笑个不停。再没有发出那笑声的机会了。
不,别有所误解……我和你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契约关系。既然没有契约关系,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毁约的事。而且,我这头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儿损失。譬如,那个,一星期一次,像从堆肥里榨出的烧酒的气味……看起来像雨水槽似的有弹性的肌肉,浮起在你大腿内侧……蘸着唾沫,擦拭黑橡皮似的下体,清洗皱折里囤积的沙子时,那种不知羞耻的感触……而且,还把这些看作更猥亵的东西,那种羞答答的笑……其他全部算起来,该是个不小的数字。你就是不相信,那也是事实。男人具有比女人更沉溺于破碎片断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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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女人嘤嘤的哭声惊醒了。
“你哭什么?”
女人想掩饰狼狈,慌忙站了起来。
“对不起……想给您沏杯茶……”
那嗡嗡的鼻音,弄得男人有些睁不开眼。女人躬着身子拨弄着小炉子里的火,女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战战兢兢的,要理解那意思,看来还需费些时间。就像硬翻开一张发霉的书页那么麻烦。可至少翻开一页了。忽然,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像个令人可怜的倒霉蛋。
“失败了呀……”
“是呵……”
“完完全全、不折不扣的失败呀。”
“可是,还没有人能够巧妙逃出的……一次也没有……”
女人用哽咽的声音说,简直像一门心思为男人的失败辩护似的,十分坚定。多么令人心酸的温柔呐。无法去报答的这种温柔,实在太不公平了吧?
“是呵,太遗憾了哟……成功的话,我想立刻去给你买个收音机寄来……”
“收音机?”
“一直这么想来着。”
“算了吧,别费心了……”女人慌忙说道,那口气简直像在辩解,“多干些家庭手工活,在这里也能买到……要是分期付款,交一些定金不就可以了吗?”
“是呵,那个,分期付款的话……”
“水开了后,给您擦擦身子吧?”
忽地,黎明前的悲伤涌上心头……互相舔舔伤口当然好。可是这样互相舔对方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最后,恐怕连舌头都要舔破了。
“实在想不通……算了吧,反正,人生嘛,也不是凭着‘能想通’活下去的……可是,还有‘那种生活’,‘这种生活’,那些人的日子看起来似乎还马马虎虎……就这样生活下去,想到将来会变得如何,那是最忍受不了的……无论怎样的生活,将来的事肯定谁都不知道呀……算啦,我总觉得,哪怕只有一点儿,也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呵……”
“您洗吧……”
“您洗吧……”
女人用鼓励的语气说。绷紧发怵的声音。男人慢慢解开衬衫的纽扣,脱去了裤子。沙子甚至灌满了肌肉的内侧。(家里的那一位,现在正干什么呢?)……只不过是昨天之前发生的事,竟觉得像是好几年前的往事。
女人开始往手巾上打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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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看到男人进来,像想起什么似的吹熄了灯,移到门口较明亮的地方去。还打算继续干活吗?突然,他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忍耐的冲动。他唰地在女人面前站起,打翻了放在女人膝头上装珠子的盒子。顿时,黑黑的、草籽似的颗粒滚了一地,立刻渗进沙地里。女人没出声,一脸害怕的表情,直愣愣地盯着男人。男人的脸上,颓丧的表情剥落了。从有气无力耷拉着的嘴唇里,与黄色唾液一起,漏出了萎靡的叹息:
“没用的……不是白忙吗……全没用的……现在,毒性发作喽……”
女人还是一声不吭。穿在绳子上的玻璃珠子,在她的手指间轻轻地晃动。糖果粒似的闪着光。男人的脚下悄悄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
“是呵,现在已经无法再挽回喽……有一天,忽然醒过来一看,村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只留下了我们……我知道得可清楚呢……真的呢……不久,肯定会变成那样的……等你意识到被抛弃,已经晚喽……尽心尽力到这个份上,将来只能被当做笑柄……”
女人紧盯着手里攥着的珠子,虚弱地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情,从这里出去,谁都不可能马上站住脚过日子的……”
“不是一回事吗?反正在这里,也过不了像样的日子吧?”
“可是,这里有沙子……”
“你说沙子?”男人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抬起下巴画了个圈,“沙子有个屁用?除了让人倒霉,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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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男人正面看到了月亮,挂在洞穴的边缘,有一抱那么大,灰白色,当时正在小便,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发冷。是感冒了吧?……不,这种发冷像是性质不同。假如是发热之前的冷,自己还有几分经验,可眼前的情景简直不一样。空气里没有激刺感,也没有起鸡皮疙瘩。与其说皮肤表面打抖,还不知说是在骨髓周围打抖。那颤抖像水的波纹,慢慢地形成一个个圈圈,由中心向外扩散。钝感的疼痛在骨头间传递共鸣,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简直就像一个锈迹斑斑的马口铁罐子,随风飞来,哐啷哐啷响着穿过身体而去。
一阵哆嗦,那月亮表面,使他联想到斑斑驳驳撒了些粗粉,疮痂一样的手感……干巴巴的便宜肥皂……还使人联想起锈迹斑斑的铝饭盒……接近焦点,在那儿更让人联想起意料不到的影像:白色的骷髅……万国通用的标志,毒的徽章……杀虫瓶底部抹着白粉的药片……这样说来,风化的氰酸钾药片和月亮的表面,气质竟会如此相像。那个瓶,还原封不动埋在靠房门的横框底下吧……
心脏像破了的乒乓球,不规则地弹跳着。偏偏要去联想,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净想些不吉利的事情呀。即使不那么想象,十月的凉风里充满了近乎苦闷的悔恨之声。豆子崩破了豆荚,空空的豆荚,如笛子吹响般飞去了。他抬起头,仰望着淡淡月光勾勒出来的洞穴边缘,他觉得,这种灼热的感情也许是出乎意料的嫉妒吧。也许是对所有事物的嫉妒吧:街道、上下班列车、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电线杆上的广告、猫的尸体、卖香烟的药房,这些地面上表示密度的一切。就像沙子吞噬着板壁和柱子内部一样,嫉妒在他的内部挖了一个洞,也许正使他变成炉子上架着的空锅。空锅的温度骤然上升。不久,他受不住这份热,难保不会自己将自己抛出去。谈论希望之前,首要的问题是能不能跨越这个瞬间。
真想获得更加轻盈的空气呀!至少希望得到没有混杂自己吐出气息的新鲜空气!一天一次,哪怕只有三十分钟也可以,如果能够登崖望海,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哇。这样的要求应该得到允许吧。反正村里戒备森严,如果再考虑到他三个多月来老老实实干活的表现,这不是极其正常的要求吗?就是被判了刑的犯人,也有权利得到活动时间呀。
“简直受不了哟!就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面壁黄沙,都快熬成腌人干喽。偶尔也能让我们到那边散会儿步吧?”
谁知女人一脸为难的表情,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简直就像瞧见丢了糖果死缠硬磨的孩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可别说不行!”男人忽然愤愤不平起来。死缠在记忆里的不祥之兆,终于使他把本来说不出口的“绳梯”搬了出来,“那天,我逃跑的半路上,清清楚楚地看见过的哟……这边并排的房子里,有好几家都随意地吊着绳梯呢。”
“嗯,可是……”她战战兢兢,辩白似的说,“那些人呐,多是好几代以前就住下了哟。”
“那你是说,我们这里没希望喽!”
女人像条死了心的狗,毫无反抗地耷拉着脑袋。男人就是当她面吞下氰酸钾,她一定也会这样默默不语地瞧着。
“算了,我自己直接找他们交涉看看!”
本来他就没有真心期待也许能获得的成果。他已经习惯了被岔开话题的待遇。所以,当先前那个老头立刻随第二次搬运大网篮的家伙们一起赶来,回应他的要求的时候,他颇感意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了。
谁知,这种意外同那“回应”的内容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是呵……”老头像在整理头脑中的旧文件,唠唠叨叨,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嘛,未必不能商量嘛……是呵,打个比方说吧,你们两个人,到外面来,在大伙儿的面前嘛……干一回那种事儿给大家看看,这个嘛,可以成为理由,在大伙儿的面前,假如行的话……”
“干什么?”
“那种事呀……是啦,雄的和雌的交配……那个,那个嘛……”
搬运大网篮的人围着老头,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男人像被人使劲勒住似的站着一动不动。他开始慢慢地、一丝不苟地理解起来。他开始理解正在理解的自己。仔细想来,这项提案也并非那么令人惊奇。
一束手电光,像只金色的小鸟擦着男人的脚边跳动。以此为信号,七八束手电光又一齐射下,组成了个光的盘,开始在洞穴的底部蠕动。男人被崖上的人所散发出的灼烫树脂似的热气所压倒,在反弹回去之前像是已经感染上了这份疯狂。
他慢慢地回过头,瞧瞧女人。谁知刚才还在那里挥锹的女人已经不见了。逃到房里去了吧?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叫起来:
“怎么样?”
紧靠墙壁后面,女人立刻压低声音说:
“别去理他们!”
“可是我想出去呀……”
“岂有此理!”
“没什么,用不着小题大作……”
突然,女人可怕地喘息起来,透不过气来似的:
“你,发神经病了吧?……一定是的……你发疯喽!……这种事情,真不要脸!……这老色鬼!”
是这样吗?……自己发疯了吧……在女人激动的态度前,他有些退缩了,倒是男人的内部,扭曲的空白不断扩散开去……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体面还能起什么作用?……如果说展览的一方难为情,那么,参观的一方也同样该难为情……没有必要把“示众的”和“看客”分得那么清楚……即使多少有些不同,但把它想象成为了自己的消失而举行的一个小小仪式,也就未尝不可了嘛……而且,再想想作为代价换来的东西吧……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地面上走动!……真渴望把脸伸出这腐臭的水面,深深吸一口空气!
他瞅着女人的动静,瞄准目标,浑身一震,冲了上去。女人叫了起来,两人扭作一团倒在了板壁上,那声音引起崖上野兽般狂热和阵阵的脸红。口哨声、拍手声、成不了语言的下流叫唤声……人数忽地增加了,像是还夹杂着年轻妇女。手电光蜂拥而至房门口,数量至少是先前的三倍。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袭击奏了效,反正他成功地把女人拖了出来。女人精疲力尽,被男人拽着衣襟,像只口袋似的被拖了出来。手电光把洞穴三面包围得水泄不通,宛如夜间祭典中燃起的篝火。尽管没那么热,晃晃悠悠,薄膜似的汗水顺着腋下流了下来,连头发也像被水浇过了似的湿漉漉的。被压缩成一块木板的震耳喊声,像黑色的巨大翅膀,布满了整个天空。男人形成一种错觉,仿佛那翅膀就是自己的翅膀。他分明感到,崖上屏息注视自己的家伙们就是自己。他们是他的一部分,他们滴下的染上颜色的唾液,完完全全地,就是他的情欲。他打算,与其做活供品,不如做代理执行人。
谁知,劳动裤的腰带,竟意外地难以解开。手边很暗,再加上手不住地抖动,弄得手指似乎有原来的两倍粗。他打算索性一把撕开女人的裤子,用两手握住女人屁股上松弛的肉,抬起屁股的瞬间,女人扭动了一下身子,挣脱开去。男人踢着沙子追了过去。他立刻被铁一般的坚硬顶了回来。男人又猛扑上去,苦苦哀求道:
“帮帮忙……求你了……反正也干不了……装装样子算了……”
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抓住不放。女人早已没有躲避的心思。似乎有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集中了女人全身愤怒和重量的肩膀,狠命地朝男人的下腹撞了过去。男人一下子抱住膝盖蹲了下来。女人压上来,坚硬的拳头交替砸在男人的脸上,看上去是慢悠悠的动作,但实际上,一拳一拳都带有砸碎盐巴似的湿润的含蓄。男人鼻子里喷出了血,鲜血沾上了沙子,男人的脸成了土块。
崖上的兴奋,这时也像断了骨子的洋伞,眼见着偃旗息鼓了。不满、失笑和激励的声援,三者即使一起出声,也已经合不起拍子,捉襟见肘了。夹杂醉意的猥亵骂声,再也成不了推波助澜的补充剂。像是有人扔东西下来,立刻有人出来制止。就像开头的唐突那样,结尾也很唐突。拖着长长的尾巴,响起了催促干活的吆喝声,灯光排成一列,像被谁拖走了似的,倏忽消失了。此后,只剩下幽暗的北风呼啸,把刚才的喧嚣吹得无影无踪。
他浑身沾满了沙子,被打倒在地,只有心脏剧烈跳动时才清晰地感到痛楚,男人在透湿内衣似的意识角落里,迷迷糊糊地觉得,一切似乎都是按预定计划进行着。火烧火燎的手臂,女人的体臭吊在腋下,变成荆棘直刺他的鼻腔。所有一切都任凭摆布,在女人的臂膀中,男人觉得自己变成了河边滑溜溜的小石子。剩下的部分液化了,像是要溶化进女人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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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成功的话,那就再也不会因断水而投降了。岂止如此,这沙子整个就是一个水泵。自己简直就像坐在抽水泵上似的。男人为了平息过快的心跳,甚至需要屏气凝神,静静蹲下。当然,他还没有同别人说的必要。万一有情况,它还是十分要紧的武器呢。
尽管如此,笑还是自然地满溢出来。关于“希望”的事,他当然能保持沉默,但要掩饰住内心的兴奋,却是十分困难的。女人正在整理床铺,男人跑到她背后,忽然怪叫了一声,抱住她的腰。女人一阵躲闪,男人索性仰面倒在床铺上,手脚乱舞,还在不停地笑。仿佛有一只充填了氢气的特制纸气球,在胃的周围挠痒痒。搭在脸上遮光的手,就这样轻柔地飘浮在空中。
女人也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只不过是应应景罢了。男人眼前浮现起穿过沙子的空隙,升起的银色绵毛般,一望无际的水脉之网。相反,女人则一定认为,过一会儿就要开始性交了。其实这也可以。只要不是好不容易摆脱溺死的遇难者,只要还能呼吸,他就想笑。女人终究理解不了这种心理。
洞穴的底部,依然什么变化也没有,但他的心情却像登上了高高的塔顶。世界变得本末倒置,也许“突起的部分”和“坑洼的部分”倒了过来。沙子里边竟能打出水来。只要有了那个装置,村子里的那些家伙也就很难插手了。就是断了水,也毫不在乎。那些家伙将会多么张皇失措呐,只要想到此事,“笑”又涌了上来。尽管身处洞穴,心却早已飞向洞穴之外。回过头来,他环顾了一阵洞穴的全景。不隔着一定距离去看“马赛克”,就很难作出判断。他郑重其事地把眼睛凑过去看,反而误入了断片之中。即使从一个断片中逃出来,立刻就会被其他断片拽住了脚。仿佛他之前看到的不是沙子,只是单纯的沙颗粒似的。
家里那个人和单位里的同事,简直可以说也是这么一回事。要说之前回忆起的东西,那只有异样扩大的细部:肉质厚厚的鼻孔……皱皱巴巴的嘴唇……平平的薄唇……平平的手指……尖尖的手指……眼睛里的星星……锁骨之下,线头一样的疙瘩……乳房上延展的紫罗兰色静脉……就只有这些部分,不由分说地逼近过来,引得他一阵恶心。然而,装上了广角镜的眼睛,看什么东西都小得像虫子似的。趴在那儿的,是在办公室里喝功夫茶的同事们。贴着那边角落的是一张小床,裸体的那个人躺在潮湿的床上,香烟灰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她仍迷迷糊糊躺着,身子一动也不动。他没有一点嫉妒的心思,他只是把这些小小的虫子想象成“点心型”的。所谓点心型的,就是有轮廓而没有内容的东西。然而,与此相配合也不需要正宗的点心师,去烤制没有下订单的点心,即使再一次恢复关系,那也得将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之后从头再来。沙子的变化,同时也是他的变化。也许他从沙子中,和水一起,捡回了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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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熬过冬天,春天来临了。三月初,收音机总算弄到了手,于是,屋顶上竖起了高高的天线。女人十分幸福似的不停发出赞叹声,整个半天,都在左转右转摆旋钮。这个月的月底,女人怀孕了。又过了两个月,大白鸟由西向东飞了三天之后的第二天,女人突然血染下半身,还说疼痛难熬。村落里有人的亲戚是个兽医,诊断说可能是“宫外孕”,赶快叫三轮摩托车,要把她送到镇上医院去。三轮摩托车还没有到来之前,男人紧靠着女人,一只手托着她的身子,空着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女人的腰部。
不一会儿,三轮摩托停在了崖上。半年以来,绳梯第一次吊了下来。女人让被窝裹得像只蚕蛹,用绳索吊了上去。女人满是眼泪和眼屎的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直愣愣地盯着男人,仿佛倾诉着什么似的,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男人装作没看见,挪开了目光。
女人被带走了,可绳梯还原封不动地吊在那里。男人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悄悄地摸了一下,看看绳索还在不在。于是,他慢慢地开始攀登。天空呈现出一片脏兮兮的黄色。他像从水里爬上岸似的,手脚疲软而沉重。……这可是盼了又盼的绳梯哇……
风吹过来,像要从嘴里扼住他的气息似的。他在洞的边缘兜了一圈,往看得见海的地方登了上去。海也是黄色的,浑浊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里只有粗糙不平的感觉,并没有他所预期的那种滋味。回过头来,村头,腾起了一片沙尘。那大概是载着女人的三轮摩托车吧。……是呵,分别之前,要是把陷阱的实貌告诉她该多好呵。
洞穴的底部,有什么在晃动。哦,是自己的影子。紧挨影子的上面是囤水装置,木框的一边掉了下来。大概是刚才搬动女人时不小心踩上去给蹭掉的。他慌忙返回洞底去修理。囤积的水正和计算预料的一样,到了第四格刻度。看不出是什么大不了的故障。屋子里,收音机正用干燥的声音唱着歌。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他把手浸到了水里。水,刺骨的冰凉。他就这样蹲着,身子一动也不想动。
其实现在已没有慌慌张张逃跑的必要了。他手中捏着的往返车票,在“前往目的地”、“返回场所”等地方都是空白,可由他本人随意填写。而且,再往深里考虑一下,他的心已经给一种欲望填满了:他渴望将囤水装置的事告诉给别人。要告诉的话,除了这村里的人,可能没有其他人想听。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男人会向什么人挑明吧。
逃亡,在那以后的第二天考虑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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