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句集
尘埃博物馆 刘立杆 201个笔记 第一辑 幽灵照相簿  碗橱残留着明矾和煤油的气味,他俭省的一生都在诅咒长江边那一小块充公了的湿冷的土地。  冷咖啡的残渣和一座体育场的欢呼在胃里反复搅拌着。人群涌来在售卖香烟、硬糖  没有谁可以阻止告密者或让他们远离朽烂的楼梯这些我爱的,必死的人  太寂寞了,我想起你的叹息,雨中洇开的睫毛膏  我想象她痉挛的双眼突然睁圆衬裙在腰间皱得像狂风刮过的池塘。惊惶中,她细长的脖颈弯垂下来被一颗蓄谋的铅弹射穿。  第一次我感到模糊的痛苦仿佛被遗弃,仿佛她堕落的样貌是一份判决  她唇角微妙的弧线变成了结核病人不正常的红晕。她很快嫁给了某人,很快离了婚。神情冷淡又平静,弯腰抱起堆成山的洗衣盆,或在灶屋间杀鸡。她蓬乱的短发竖起如一簇不驯从的火焰。  门外,今年的雪在湖上闪烁,犹如去年的柳絮。  我看见一个半大孩子沿着高高的河堤朝太湖跑去,斜挎着草帽灵活的赤脚搅起尘埃。远处,一串细碎的光斑跳荡着。  仿佛,似乎这种…… 仿佛整个夏天 凝滞的晚霞。而我垂着头 似乎回到村前那条晒得发烫的泥路。  陷入酒后漫长的昏倦。  别回头!否则,你的心会变得跟女人一样软。”  大清早灭亡了 过去这时候 她本该支起肘,吩咐丫鬟 打开排窗,把洗脸水准备好。  过去这时候她本该支起肘,吩咐丫鬟打开排窗,把洗脸水准备好。  她的思绪停在熄灭的炉渣上,如同一把磨秃的铲子在生活的废矿里,再没什么值得探挖。  有时她怀疑枕芯里钻进了一条蛇,等她睡着了它就出来咬她的心。这就  因为她下贱的子宫除了杂草什么都不能孕育。  她有一个立着墓碑的过去上面鲜红的名字被反复涂黑。  还有一个不会来的未来难以爱,难以死。  这些错金的宝塔打伞的僧尼,嬉闹游春的男女,仍在寻找复活的魔法力量  荒弃的石阶下埋着失意者的怨恨,他们骑驴远行想赢得整个世界,到头来却把心输给了太湖石。  一朵染血的乌云。她知道自己会下地狱,因为所有被美色撼动的黄昏都难以救赎这座城市锅垢似的黑夜。火  但没有人能测量黑暗的深度。只有那些爱得疯癫的女人会把生命劈成丝线  尘埃滚动蚕纸上半透明的卵转深。那最初的、失落的爱埋藏得最深在焚毁的废墟下叠摞起另一座不朽的城市  这里的破败有一种被麻醉的安宁:碗橱半敞着,堆摞的杯盏歪斜,几  现在,她的嗓音像湿嗒嗒的海绵贴了过来。一些人名。养老金。一些除了她没人记得的琐事,饼干筒里粘结的奶糖。“唉,真是的——”微微摇着头,一声并不丧气的长叹。暮色在小镇屋檐下浮动。我朝厢房走去。熟悉的柱式床一面磨花的梳妆镜。枕边,忘关的袖珍收音机嘶响着,像民间故事里的冤魂摇荡在一支蜡烛的残焰里。我像儿时那样躺下又惊悚地坐起——正对床头两个像框突兀地靠在一起:彩色的是她,黑白的是外公。从我出生那年起……一个寡妇!这个词像把刀子,透过床板扎了过来。  远远看着他们。当女孩捏着空纸杯,起身推开玻璃门,她灵巧的脚尖似乎消失在奔涌的柔光里。  这是我渴望又无法接触的轻盈的生命,那灯光,无忧的轻笑,那平常快乐的深渊。  母亲刚动完第三次手术。她在麻醉后醒来,白发散乱如干萎的睡莲,漂浮在凹陷的枕头上。现在她累了,短暂睡去,整座大楼沉入比夜晚更深的黑暗。  只有楼道透出微弱的亮光,像无人等候的电梯,悬停在半空中。那两部旧电梯似乎汇集了全城的悲伤,  还有半夜呆滞、蜡黄的脸——总是那几张,鬼魂似的,在护士站晃悠。我们从不交谈,从不交换疲惫的眼神,仿佛对方是一面恶兆的镜子。  我揉着发涩的眼睛,感到身体里有辆卡车正在爬坡,它嘶吼着冒出黑烟,慢如输液管的药滴——在血液中突然漾开,切换成导盲器的啾啾鸟鸣  。门边,患子宫癌的女工正在梦里逗弄不可能的孩子,以一种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我已经习惯她的粗话,形同变声期男孩的吃力的嘶吼,当半夜,她丈夫满身酒气闯进来,扔过从排档打包的半只烧鸡。我常常惊讶于他们处理命运的方式,谈论生计就像吵架,吵架像更激烈的爱恋。  她们呻吟着醒来,带着吊瓶和导尿管仿佛宇航员漂浮在无边黑暗中。她们囚服似的条纹睡衣,渺茫的心事,属于同一出肥皂剧  司机探出头,问我要去哪里。在午夜的十字路口,这问题太深奥了。我有一个回不去的家,在母亲切除的子宫里。还有一个慢慢变空的家,像失去动力的拖船,在老城挨挤的屋檐下。  明天,我就要乘火车离开不得不把母亲留给大病初愈的妹妹更老迈的父亲。我感到有种可耻的轻松。马路对面,清澈的光仿佛无数灵魂尖叫着飞出。  手机响了,传来母亲虚弱的嗓音带着抱怨的回声和一丝怒意。她在邻床的嘶吼中醒来,如同醒在这一生摆脱不掉的噩梦里,只有饿的记忆,匮乏和冷,并把一切归咎于命运或贫穷  我走进医院大门,揉去脸上的倦怠。空寂的走廊就像过境安检的黑箱来回扫描没有出口的死亡。  我的心似乎已预感到一阵熟悉又恶心的痉挛。  我想起沉睡的祖父穿着棉袍,瘦骨嶙峋的手从烟榻垂到地板似乎还拽着他那个动荡的世纪。还是那只筋挛的手皮皱得像大风刮过的瓦片铲着走廊里的青砖地也铲起天边一团带喙的钩卷云。  苏州还是一筹莫展时  你第一个想要逃离的地方那些讥讽的假山飘过天井的凝滞的云朵  而南京隔着灰暗的舷窗。一艘尾部冒着烟的旧渡轮驶入江心,鸣着笛凄厉如消防车冲向火灾现场  在两扇窗子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我无声对视着,以同样的嫉妒和轻蔑。也许,我没有找到通向广阔世界的道路除了临摹的山水,笔触笨拙毫无生气;除了那奔跑的孩子颤巍巍的,发现自己不过在分叉的铁轨上移动了两百公里。现在他停下看暮色四合:某种肤浅的柔焦处理,像造雾机虚幻,但足以安慰。  可怕的中年夫妻  夜更冷了,孤零零的月亮长了毛似的,照着坑洼的沥青路。一条货运铁路从西边爬来切出城郊荒寂的一角像干涸的墨水笔划过她间隔越来越长的来信。  她的头挣扎在毛衣的静电里——他从未穿越的电网。  而他迟疑着,并非她煞白的嘴残留烧酒冷冽的苦味。并非她沉默,无辜,战栗。  哦,可怕的忠诚!仿佛拥抱她就是背叛她,而夏天永逝。  木板床嘲弄地嘎吱响。她把脸转向墙壁,如同被麻醉。羞辱再次涌来——看,他中了诅咒咬着牙,筋挛的脸突然变丑却不知该拿什么撒气。  她重新去布帘后擦洗仿佛急于把他的种子从身体里挤出去,却不知同样的诅咒已经钻进了最深处那沉默的,长了全副牙齿的恨意。  那么,这是她该受的惩罚吗在动摇又多刺的年纪?未来那么远像她步行几公里去公交站。  她敲开亮灯的点心铺要了碗开水,把脸埋在热气里似乎看见自己躺在小诊所硌人的硬床上,而一把野蛮的刮匙在子宫里不停搅着,那疼痛几乎是一生。早班车停在道口刺耳的铃声在白雾里持续。她闭上眼。是的,一切只是经过。在活着就是忍受之前在性交变得像白开水一样平常之前,在变老之前她收拢翅膀像芭蕾演员踮起脚,屏息于瞬间的静止。她一动不动,等着。  觑着眼,坐在骨牌凳上夹烟的手划了个不耐烦的弧。  他憋足了劲想要闯入的夏天。他转身,冲出烟杂店,佝着背跑开。一只手无力地垂下,仿佛受了伤,又似乎突然长出了鱼鳞。空气里,弥散着越来越重的腥味  他跟往常一样蹙着眉但那天傍晚,一束光落在了他黯淡的前额。那里,过早显露的抬头纹仿佛命运的暗褶  临睡前,他把剪报压在五斗橱的玻璃台板下紧挨卷了角的全家福像把锚下到夜晚动荡的波涛里。他静静的,躺在棕绷床上感到身体里嘀嗒的闹钟停了下来。  女人们三五成群来河埠洗衣,她们的皱纹  这座城市有太多爱和死亡我和你,你和它们——暑气蒸腾的树荫锈色的门牌,我们的疯邻居舔了又舔的石灰墙以及对灶屋间和一碗白糖莲心粥的难遏的思念。  但我只能隔着距离来爱隔着雾中的幽灵当一台摄影机不断拉远退入亮灯后的电影院空余满地狼藉和一排排绒面磨损的旧座椅。  游客蜂拥的桥头一个还乡的异乡人穿过众多游荡的影子每次张望都是用剪断的脐带再打一个死结  她把盖毯捋平随后,掺了煤烟的白发靠上他的肩头。哦,不可能!这忒轻浮了。没有镜子会赞成这出格的亲昵。斑斑驳驳的影集里,他们正襟危坐,直到讪笑定格于干瘪的嘴。是格,是格。我看见他干巴巴地点点头继续读报。她肘部磨秃的哔叽外套扣子系到了脖颈  哦,那痢疾般不时作祟的小资产阶级乡愁,农基课的堆肥地球仪和泛着白霜的垒土墙。  “唉,我不可能成为居里夫人因为我太喜欢刺绣了……”  车轮在生锈的铁轨上擦出火星。她的蜜月是站台和丧服床头柜上裂成四瓣的小圆镜,拼凑起阴悒的全家福。  月亮高悬,仿佛熄灭的坩埚又像黑框里投水的外公冷冷逼视  她绣在枕套上的鸳鸯褪了色,变成了暗褐的麻鸭。她写信的水笔像蚂蝗,拼命吸着直到广阔天地如撑开的伞突然收拢  我看见她从屋后奔来气恼地挥舞着菜刀,“天哪!就连杀只鸡我都做不好。”而那只鸡滴着血,又回到了潮湿的床角。三十年过去了,她仍然站在那里盯着脚边一束屈从的光,眼神凶狠沉默如磨秃的顶针。  吹彻的风吹散了一叠旧讲义页角留着回形针的凹痕和锈迹而她已懒得弯腰拾捡。  我们这代知识分子啊……至少,有人突破了年代的音障。而他在坠落,瞪着脱落的氧气面罩,去一家军工厂当起了钳工;用磨出老茧的手把螺栓拧入大脑——终于上面的管制松动了:他获准回家带着硬糖和一架喷气机模型。孤僻,易怒,秩序册般严谨,配给券一样苦涩又乏味。  他莫名的暴怒像蝉聒噪后,带来更深的沉寂  短暂的阵雨后,海湾在车窗闪耀,亮如融化的焊锡。  我看见一辆窄轨火车穿过雨雾仿佛穿过一个难以抵达的存在之谜:她辫梢烫卷的少女时代,他战栗的忠诚。  生活他们有过的,加速驶远的充其量是一场糟糕的合唱排练一只干涸的墨水瓶,瓶底残留着数条训诫,像标语一样简短有力:“别碰政治!”“别操写作的苦营生!”噢,文学的印花窗帷又怎样在破碎中慰藉了一颗心?他们对我的失望恰似我对自己的,那裁自命运的纫了又纫的同一道褶边。  直到晚年,一个男人突然恢复了对世界的好奇,像他突然爱上人群、晨练和街道。他有过冷漠的青年时代和谨慎的中年并不依恃张扬的个性而是像一只獾,靠隐秘的洞穴过活。每天都有灾难发生,但死亡总是别人的。当大人物和罪犯忙于跟遗忘交战,他拿报纸裹起刚割的肉回家枕着头,双脚交叠满足于一扇窄窗的视野。  。近视镜的漩涡里每个铅字都重如压舱的铅锭。  很难说,他恨刺破命运的闪电头顶结茧的云;他不是斗士不能把伤疤当作奖章。他读着,反刍似的。他读着读,盯着雷达微弱的回波而风暴仍在旧闻里酝酿扼住咽喉的警报还会响起。他青筋毕露的手颤抖着似乎准备再次在招供上按下指纹。他老得比想象的快得多。报纸从膝头滑落,瞌睡中他放弃了加入一个新世界的模糊企图。  那艘油漆剥落的旧轮船在傍晚驶来,带着煤烟和穷尽三角洲平原的执拗,不断更新我的运河里程。  贫苦的村子上,高音喇叭催眠了草帽和稻浪。我拽紧母亲陌生的衣角,像  蛞蝓在一勺粗盐里蠕动。一段暗哑的旋律蓦然涌来仿佛喉头塞了破布。  你,归侨的女儿烈日下一朵贫血的花提着裙摆,赤足走下楼梯。  而我惊愕地站在桥头钢丝做的弹弓攥得发疼。呆傻的五年级,野葱一样蓬勃,又自惭形秽想用暴虐来抵御心头涌起的酥软——那并非残忍而是近似的,厄运般的温柔像扔进窗子的死鸟  暗盒里。你不存在的影子霰弹般掠过电影院楼座  你苍白如雏菊在自设的囚牢里用憎恶为我们每个人赎罪。  火车吭哧着开往埋伏的铁桥。一条嗅到了危险的土狗开始狂吠。而故事书里,总有一阵落帽风把人和事像锯末忽然吹散。  想象绚丽的毽子在群山间起落蝌蚪从小溪游入搪瓷缸。想象微弱的抗议和晚风中大片豆荚田的诱惑以及聊胜于无的补偿  那几乎是欢乐,无穷无尽的欢乐。但变化的风景并不能擦亮任何一扇模糊的窗。  未来是过道里眨闪的防爆灯彻夜注视我它的眼睛细长如壁虎。想象酷刑结束,一个男孩怀抱公鸡,独自站在雾气弥漫的站台上。不管谁来认领,我都假装哑巴。  水门汀晒台上,床单冻成了一面面僵硬的旗。  我像只陀螺被大人们支使得飞转去街角打酒,去井台提水或是泥鳅般钻过腿缝在油光诱人的肉铺占个好位。  然后是表姑,插队的舅舅雷锋帽和冻伤的脓耳朵从剥开的豆荚里突然蹦出来的七八个表弟和堂弟。一切仿佛漫长的战争结束回家的人们揣着小人书糖果和潮湿的花生一路飞奔。而消失的人也回来了,神情严肃出现在供桌上方的相框中。  缝纫机在枕边彻夜哒哒缝缀着一个离散之家。  供电不足的白炽灯隔着蚊帐忽闪着,像发亮的伤疤让人心里发痒。  房间剧烈地颠簸像湖上罱泥的机帆船顶着骇人的浪。我梦见亲人们站在船头抱着被褥、鸡雏蜂窝煤和缝补丁的米袋。水门汀晒台像船甲板突然倾斜,漆黑的天幕下零星的焰火从树梢升起热切,无辜,一个接一个像巨大的惊叹号熄灭并暂留在视网膜上。  那些温驯、沉默的人吃力地跑着圈,对时间和自身的悲剧毫不知情。而煤烟飘过饥饿的邮筒像蜘蛛,在他们头发里织巢  自行车后座夹上磕凹的搪瓷茶缸,和棉纱手套好闻的油污味。他生来就知道如何流着汗讨生活,生来就寡言,也不介意偶尔动动粗。袖管卷到臂肘总是忙个不停,去屋顶筑漏,为姑妈新纳的布鞋钉掌或是钻进阁楼,摆弄缠了胶布的半导体收音机谨慎如野鲫鱼咬钩的钓杆。  而安娜·卡列尼娜颠簸着,残缺的半册如面纱半遮的安娜扑倒在耀眼的铁轨上……  这些从他手套破洞飞出的信鸽混合了闪电的焦糊味和冬天灼热的呼吸让我相信生命值得耗费在虚无、矛盾,毫不实用的事务上。  我看见他们面对面,坐在床边姑妈板着脸,低头绕线团而他别扭地侧过身,绷线的手挣摆着,笨拙地画着圆似乎在空气里抚摸什么。那被劳动改造的,皲裂的手摆弄理发推子的手缓慢又耐心,用仪式的庄重接上了生活的一个个断头。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像烟瘾使我本能地亲近所有泥坯般  邻居偷水的龙头在公用厨房彻夜滴淌着,滴淌着卑微,庸碌,又充满热忱。从木板墙的另一边传来他雪崩般静寂的呼噜。  当我俯身,他偷偷[插图]眼假装要烟抽。冰冷的手如咬钩的鱼抖颤着触到我的,随即无力地滑脱。玩笑被噎住了:他阖上眼青灰色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和懊丧。我看着他低垂的手,潮湿的胎毛般稀疏的白发感到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我告辞,在初冬的街上走得飞快,似乎不小心踩到什么粘腻又恶心。  我们的交谈从不超出饭桌或天气,平淡得近乎乏味,又似乎蕴含了某种深意,让人想起四个孱弱的男孩吧嗒着嘴喝鱼汤,或是他揪住后衣领把我从街边拽走而公审游街的卡车穿过两边伸长了脖子的人群。对于我,他不是怯懦、精明的父辈,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沉默又纯粹的典范。  他们的袖管挽到臂肘,像藏起夹袄里的土气。  油灯熏黑的民国地图像一片烤焦的烟叶蜷曲着  她们把脑后的发髻缠成纱线上拆不开的死结,  低头走过祠堂和蜚短流长的村路,直到起了雾的眼睛被烧荒的野火点燃。  那时她们任性,又坚韧,相信再筋疲力尽的波浪里也有一个凝视的未来。3  他们一筹莫展,想掉头寻找家乡的河埠头,来填补抽屉里疟疾般的月蚀,却发现赎回的老宅已经被坚壁清野的游击队拆平。而她们不得不从箱底拿出陪嫁,一路跑向靖江城,去宪兵队保释两个迷瞪的疑犯  。仿佛曾祖父作祟的鬼魂爬上膝盖,他们从早衰的抬头纹,嗅出了宿命熟悉的霉味  扁着嘴,她害起了偏头疼,仿佛对于身后门闩般关闭的故土,今天才是哭嫁的日子。而她抚了抚鬓角的乌云,看着波涛里涌起一个叹息,一段镰刀齐刷刷刈过的岁月。像看护幼崽的狐狸,她们把所有孩子拢在身前,无法治愈的小脚踏上新家的石阶,嘴里发出迷鸟般无人能懂的轻叫。只有他们依然相信苏州城的黄昏,窗台上还会有一盆清雅的茉莉开放  。像曾祖父一样他们从不轻易认输。换上中山装,别起护符般的像章,直到架子上的线装书消融于革命的热浪,新邻居的鸡群在花园漫步。照相簿上,慢慢洇开一滴被典押的眼泪。  。磨得发亮的藤椅上,他们的秃头挨着半导体收音机,在咿呀的戏文里越垂越低,等着死亡摇响骰盅。  而七十年前掷出的骰子仍在碗里转着,像一间乡村杂货铺空荡荡的挂钩  他们把一生嵌入了时间的褶皱,使出了全副气力,却不过是沸腾的汤锅里被撇掉的浮沫,既没有荣耀,也没有传奇和后代讲述。张着没牙的嘴,他们试图从虚空捕捉某个镁光灯闪烁的瞬间 第二辑 夜车  他开始抱怨失眠和风湿  时间见证了两个同样一事无成的男人,我的庸碌他的鳏居、垂暮和憎恶。但革命和李贺依然像清水鼻涕在他袖套上磨得发亮。  暗沉的窗外暮色脏抹布似的擦着玻璃。“我们这代人啊不过是忠诚的猎犬,”  月台在哈欠中飘走稀疏的房舍退向平原上灰褐的雾。不安又疲惫我心不在焉地读策兰——  冬夜,一扇铅铸的门。有些痛苦是无法转化的像弯曲、生锈的铁钉之于最后的锤击他的绝望拒绝我的。  呼号,呼号。一颗孤星从天幕缓缓滑坠很快转换成售楼处的灯箱广告。一代人小而苦涩的梦翻腾着,像策兰纵身跳下的塞纳河却早已贬值了  夜把苍白的辉光洒向冒泡的鱼塘。一只觅食的黄鼬悄悄跑过田野里结霜的残梗。  毫无缘故,我想起你所有起球的,突然闪耀的在烂醉的婚礼和服丧的黑大衣之间在欢乐如屋顶积雪消散之前我像个疯子在城中寻觅友谊和爱的那些日子以及从皱纹、诗和心的抽搐中学到的一切都不足以揭开命运的玄奥。  未来,已经被希望勒索了太久此刻终于回到黑暗寂静的源头。天光微亮,城市在前方雾霭中慢慢逼近,一个巨大的盲信的立方体如同古代墓穴里的棺椁。  蹑着脚,从斜对门穿过走廊南京细雨中的贾科梅蒂鬼祟,有一点孤僻  哦,亲爱的汉斯先生佝着背,虫子一样虚弱。为什么我们不聊聊尼德兰画家,或是阿姆斯特丹引人遐想的橱窗女郎  总是他。请坐,请。捂着胃,一把小勺在罐头里掏个不停,似乎测试孤独的深浅。  涌向沸腾的广场而他猫在蒸笼一样的房间没完没了地誊写着笨拙如新录用的法庭书记员。随后,艺术家们来了头发蓬乱,比围墙外游荡的浓妆女孩更窘迫。我起身道别,带着年轻的势利和一个野蛮人受挫的自尊。  酒鬼本鬼 像你在垂死的病榻上 要求把青岛啤酒灌进输液管  像你在垂死的病榻上要求把青岛啤酒灌进输液管  厌倦了人群又必然属于他们。  我多么厌倦又依赖这必然。肩膀的挨蹭,脚的踩踏厮缠又突然分开的手攻讦与侵犯永恒欲望的愚蠢射程。而人群不断涌来缓慢,无辜,像挂炉烤鸭。如何从人群里凿出一个个我?如同一个无名者从众多乏味的世纪复活懊恼着。  人,一个侧立的形象。一根芦苇,帕斯卡尔如是说。总在不停地编织游荡,总想去戳破什么。但,什么是思想呢?除了黝黑的霓虹闪烁的水面除了自得的一根芦苇孤独的摇曳。  站台上,穿瑜伽服的女人舔着冰激凌甜筒而冰激凌融化在灯箱上。一个地铁巡视员衔着哨子,冲向融化的人群。而人群如灯箱上的冰激凌定格在融化的瞬间仿佛浇了铅。  那满脸雀斑的姑娘倦怠地倚着窗她的心像尖硬的衣领警惕着弧线和扰乱时刻表的温情,她的眼睛漠然如商品使用手册。  人群无声地涌来,像一部有关人类生活的短片。两个肩胛骨凸起的少女踮着脚,跳过垫了砖块的水洼  天使撇了撇嘴,悬停在半空,神情既矜持又别扭。没错,她曾是时间的宠儿短暂的,像一次匆促的幽会  昨晚,当你轻敲老旧的热水管,同样空洞、凄怆的回声一股锈水像憎厌的人世喷出  而你厌倦所有旧日子的纠缠,你只是经过,拒绝——  你生来就多刺,生来就不合群。此后的孤独使你不断成为她此后的拒绝,又使你成为另一个。当黑咖啡变冷,天使消失当墨镜折射又一个乏味的春天你,平庸日常的受害人因一无所爱而爱上了永别。  红色龙卷风翻滚着像一支探戈不断掀起的裙摆。  这不是浓烈的艺术,而是热得癫狂的人生。  文学,要么是一座暴动的监狱要么什么都不是——我们兴奋地聊着并排走过阒无人迹的大街。  但此刻,只有稀疏的雨,在革命和死藤水之间穿过病恹恹的日常。只有孤独在窗下无声地咆哮胆怯,似乎依然渴望着什么。那时我爱得多么热烈。热烈即忧伤。  现在,每张稚气的脸都有了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琐碎的悲喜,施暴或滴血易逝的爱和不朽的亲吻震惊于古老的时间以及难以平息的从心到躯干的集体叛乱——那可怖的逼真没有化妆术,没有美颜呆板如一捆廉价的印花墙纸带着命运裁切过的,破损的毛边。  。他卡在死和彻底死之间,像断在锁眼的钥匙。  亲爱的桑丘。让我们喝光头盔里的淡酒,擦亮生锈的矛尖。让我们这就上路,像两粒满不在乎的骰子,骄傲,始终有棱角滚过所有惊呼、咒骂和狂喜——至少,你要远远看我如何一头栽下驽马辛难得,成为一个寻常的失败者。  他梦见大火、梳头的女人和一对咆哮的石狮子。  梦比一个熨帖的词更难驯服  而太阳在窗外闪烁像嘲讽的假牙嵌入粗犷的生活之喉  是的,他喃喃自语道是的足够了。直到不惑之年他还是一个学徒。  如今他熟悉这门古老的手艺所有暗褶、工序和窍门。但一切为时已晚  当抱负变成墙角漏雨的霉斑他知道,写作无非是重复巨匠们洞若观火的灼见,无非是在茫茫大海上,追随远处桅尖微弱的光亮。但总有人要接过这远逝的光荣像举着火把的圣火传递者或者,像再贫瘠的地总要有人去种。  是的,他选择了一条晦暗的乏人问津的小路。他在房间里发胖圈椅是他一跃而起的战壕  洗旧的丝质睡衣半敞着,看着药片似的月亮。  她怔怔的,双手绕过脖颈,挽了一个髻  月光皎洁如一袭踏雪的斗篷照着防盗窗的格栅:  一个漆黑的浪蓦然涌起,微小,不经意。  木偶似的轿中人沉默,枯萎,甚至一颗翻涌的恨嫁的心。  天暗得像革命前夜。  人们拿衣领遮脸,在街上匆匆走着,像阴郁的刺客  我不停咽着口水以缓解嗓子眼的刺痛仿佛整个渗入肺叶的冬天在发炎,这有毒的生活。是的,我不相信任何通向断头台的狂欢也不认为这世界可以改造得更好。但如何解释这刺痛,这沉默的机制?未来堵在喉管里像一口痰。我排队等着通过检票口。  他清澈,宛如少年的嗓音二十岁在开往下关的有轨电车上遭遇的绝望,他骄傲的抱负和关于生之渺小的发言  日常越贫瘠,细节越繁芜如沙漠植物的根系在记忆深处撑开巨大的伞盖  而雨从街角蹒跚而来每一滴都灌了铅  死亡比剥下的蒜皮更干燥  在恐惧中,我们悲哀地活着,更好地活着。在断续的、比将临的老年更加乏味的小雨里。唯有死者可以安慰在空旷的剧场出演主角使生命温暖  我在死亡的一侧写作咽下涌到喉头的淡酒和平常悲剧的苦涩不期待回声。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在凛冬,各自命运的深坑里。  天气酷热稀疏的星在海上闪着微光。我看见两个赶海的人提着风灯出没在礁石间。  午餐时,你从那里捡来几个螺壳灰白色的,小得可怜的残骸搁在吃剩的餐盘里。我抽着烟,看见岬角上的餐厅熄灭了廊灯。大海在涨潮一堵巨大的黑墙咆哮着,突然加速奔来崩裂成飞沫  海滩像煮沸的奶锅咝咝响——并非那狂暴,而是这微弱的昼夜不息的回声折磨人的耳蜗  。整天你披着浴衣,在旅馆里走动对着湿漉漉的镜子打电话。斜乜着眼,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若有所思随即转向窗外。那里,平滑如镜的大海蒸腾着,玻璃般易碎。我想起傍晚散步时遇见的那只壁虎,在门楣上惊惶地瞪视。它很快逃走了带着一个女人打算离开时的那种眼神。  没有哪种爱能免于苦涩或厌倦,我们只是错误地飞了一千公里,直到被炎热耗尽了所有的耐心。我抖落沙子,拎着鞋走回房间。你已沉沉睡去,松软的床随你的呼吸微微震颤带着潮气和退潮的腐蚀味像令人晕眩的一排浪。清晰如一排浪,缓慢又绝对  是的,生活,我之所爱。但没有一种爱长过连绵的群山,但连绵多么令人绝望。  而总有突如其来的激情需要正名总有人选择用恨代替爱。但深度太苦涩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待在窸窣、微冷的表面?表面是轻盈的,只要它足够轻轻过树下恼人的飞絮。  直到夜晚来临分期付款的单身公寓和窸窣的丝绸睡衣变暗的光泽  男人出门寻乐,而主妇们敷上面膜靠恐吓镜子泄愤  不,我说的不是生活它在空地上搭起的马戏团圆屋顶它喂养的侏儒们跳着舞夸饰又炫耀。总有人苦于内心狂吠的影子,像阿拉斯加狗拉雪橇拉着饿得眼睛发绿的极地探险家。不,生活不是奇遇灵魂是。但离开了肉体灵魂又有何用?  我的自我是一副拳击手套带着消毒剂和锈味爱跟影子较劲。而一个人想要跟生活达成和解首先要跟自己和解。他苦恼于无法把生活转化为一首轻逸的诗。因为生活,有时一句粗话就足够了。是的,无处可诉。只有蜇人的风在窗缝嘶响在所有阴郁、寒气逼人的时刻像瓦斯泄露。一个人因为不爱人类于是把目光转向遥远的群山。哦,戴了白帽的群山喘不过气的群山。生活,在渴望中总是别人的。太多人由于狡诈或冷漠免于雪崩般的重击。太多人拒不进入静寂的烈焰。太多人像水母在街上游荡美丽,有毒。  衣帽间空虚的镜子等着一张松弛、纵欲的脸  露天咖啡座上沾满口红的杯子等着续满  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乌鸦漆黑,不祥,旁若无人地跳跃?人,太渺小了。一簇的火苗抖颤在昏暗的石头宫殿里。  期待总是被滥用失败者因为愚蠢的热血而随便死去。哦,何等剧痛!在剧院里,因为没带纸巾人们拒绝流泪。当摇晃的醉汉们猛踹消防栓,想浇灭烧灼的心火一对恋人正在街头道别拖延着,直到水泥候车亭变成一座纪念碑。  是的,即使两手空空一个人还可以拥抱空无。而他的心会逐渐扩大成回声的洞穴。一阵渴望的风将从那里出发去翻越连绵的群山。但总有某只嗤响的熨斗会把群山熨成一张暗淡的照片。是的我累了,这就要回家。我只是假释犯在长条桌边等着开饭的哨音。是的,是的,生活该死的。  此刻,在他离开的房间邻居家的肥皂剧棚屋里带哭腔的嘶吼和临街大排档上横飞的酒瓶以及无数失眠夜汇成了一股浑浊的水流淹没了维持数年的婚姻生活的痕迹。  胖灵魂脂肪只是他的外套。在累赘、堆叠的最深处  他越忧伤就吃得越多所以更忧伤。  。额头冒着汗一头扎进油腻的厨房每个发亮的毛孔都朝堆积如山的食物绽开。哦,那些海量的悲伤的填充物,仿佛他的胃是一座回声的机库。又如此软乎乎肥嘟嘟,如此温驯苦恼于遗传或古老的家训。  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愁。但陀螺说,这仅仅是梦境的第一层。  梦见你嘲弄的嘴角像一个惩罚,证明美比记忆更残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 我瞥见这破衣烂衫的 小巫婆和邋遢的黑奸夫追逐戏闹 滑倒在厨房结霜的窗台上。 噢,竟然找了这么个丑东西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愈加空旷的院子,大团的雪仿佛被扯碎的云朵从晦暗的天幕蓦地抛洒下来  湿漉漉的窗外,枇杷树摇着午夜黑如一张胸透片。天这么冷,冰箱是空的。但我又能做什么呢?除了反复开灯,关灯。寻常的生和死如此难捱,如此令人厌倦。  但这里不是纽约。公园里总有太多秃子,良家妇女总有太多赘肉。但我40岁了,还没有发疯。我连做一个伟大的失败者都不够格。我连哭都不会了。  我躲开一切不祥之物像背过脸,躲避熟人的流浪汉一头撞碎了玻璃——邪恶,诡异,像被粗暴地塞进下水道又拽出来,这丑八怪这反常的活物。我是戴安·阿勃斯也是荒野里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我灰色、扁平的灵魂。  但我羞于称自己为诗人因为这和我渴望的生活并不相衬。  每一桩恋情都像新割的韭菜,那腰斩的激情滋养着下一茬——不会更新,只是在重复,重复。就像缅甸靠近中国边境的乡村赌场里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却不肯离开的赌徒空口袋翻出,如干瘪的阴囊涨红了脸,只是坐在那里。  人越落魄,遭遇的敌意就越深,而石块或盾牌并不比枯枝上的积雪更持久  成熟,意味着智取并巧妙藏起自己  窗外,打旋的雪继续飞来仿佛不甘于转瞬即逝的存在如此缓慢,剧烈每一片都增加了生的重量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