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宇宙级别的浪漫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终于结束了单身生活,成为余生的妻子。 此刻,余生正骑着重机车,在街道上飞驰,我坐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腰,用力贴着他厚实的背,耳畔呼啸而过的风,撩拨着心底的安全感。这是我们约好的“婚礼安可曲”,与亲朋好友分开后,就我和他两个人,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的幸福。 与他相识十五年,早就住进彼此的日常,软肋摸得到,铠甲也看得见,吃喝拉撒睡,最糗的样子都烂熟于心,所以互相说那些肉麻的话一定会笑场,索性免去了烂俗的环节。我们戴着头盔,他穿着西装,加速轰着油门,我身上的白纱飞扬,像极了行为艺术。只听余生忍不住放肆叫喊:“我们结婚啦!” 一定是他太跋扈,差点撞上来向的车。 我趴在他耳边吼道:“注意安全啊老公!” “死不了。”他似乎很笃定。 骑到桥头,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流浪猫,余生猝不及防地转了车头,刹车不及,直接撞在桥墩子上。我感到重心突然前倾,屁股离开坐垫,我们连人带车飞了起来。 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冗长的慢镜头,我分明还感觉到落日的余光刺了眼,再想适应,已经跌入河中。 呼啸而来的河水漫过头顶,我下意识去抓余生的手,却扑了个空,心脏一沉,我怕了,不小心张了嘴,喉咙就像被刀狠狠剜了道口子,水不住地灌了进去,再后来,就没有意识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在迷蒙的黑暗中,随着身体失重,看见自己在水中挣扎,但我感觉不到恐怖和压抑,只是平静地在虚空中观察着,视线已经完全超脱了生理界限,就像与世界融为一体。我的眼中,整条河被拦截成一个横截面,我可以看见河床,看见河水,甚至看见河上的桥,桥外的高楼和天空。 我是死了吗? 我感觉到被一股强烈的力量向下拖拽,瞬间从方才的第三视角,回到了第一视角。 只是再睁眼后,白光刺得眼睛生疼,眼中瞬间溢满眼泪。我用力眨了眨眼,眼前是一块透明的电子屏幕,离我分明很近,却看不清上面的字。 扫视四周,这是一个类似起居室的空间,我正躺在一张软硬适中的单人床上,用指甲抠了抠手指,会疼。确认这不是梦,我还活着。 掀开被子,身上套着一件藏蓝色的真丝衬衫,颈部的扣子有些紧,上手解开时,我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已经斑驳地生出了皱纹。那分明是一双老人的手。我心中一慌,捧住自己的脸,眼角和嘴角的纹路像带着电,烫手。 脑中闪过不好的念头,我找到卫生间,果然在镜子中,看见了一个老太太。 后背顿时惊出一阵冷汗。 这时房间传来电子声,我摸索着回到床头,从枕头下掏出一块类似智能手环的鬼东西,轻触后,在空中投射出一块可以缩放的屏幕,上面的时间写着,2060年。 心里十万头草泥马轰然奔过,我穿越了。 以往看过的穿越片里,基本都是回到过去,给过去的人降维打击,可一下子到了四十年以后,除了能从这个手环的用户信息上,确认我还是我以外,我只有皱纹满布的脸和下垂的乳房。我不想玩什么天选之女的游戏,一定是这个梦太高级,睡一觉就好了。我回到床上,把被子罩过头顶,嘴里念着般若波罗蜜多,大师说过,业障多了,就念咒。 心跳平复之后,我掀开被子,缓缓睁开眼,一个年轻帅哥坐在我床头,含情脉脉地盯着我。 “您醒啦。”语气轻佻。 我慌忙坐起身,不出意料,还在这间起居室里。我忍不住打量眼前的帅哥,头发浓密,皮肤透亮,脸上没有一点毛孔,仔细看眉眼间还有点像我,难道他是……想到这,心里拨起了弦。 帅哥又说:“您的体温36.5摄氏度,血压113/70毫米汞柱,健康状况良好。昨晚您睡了6小时37分钟,其中深度睡眠时间是……” 我打断他:“你……是我孙子还是儿子?” “我是您的家用仿生人,编号05060108。” 我愣住,上手摸了摸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温度,除此之外,与人类无异,说话也不像科幻片里那种siri声调的机器人。触摸到了前沿科技,别说还有点感动,我摸得忘乎所以,非常像在吃豆腐。我顿了顿,松开手,问:“你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我们仿生人只有出厂时设置的编号。” “这也太缺德了,那我怎么叫你啊。” “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的编号05060108。” “05……难记,我就叫你小5吧。” “随您高兴。”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我努力适应已经穿越的事实,咽了咽口水,问,“这是哪里?我家人呢?我老公在哪里?还有……你们这儿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时光机或者时空穿越之类的东西了?然后不小心把我拽过来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眉头紧锁:“那先回答前面的。” “我们现在在上海青浦,这是Soultime科技公司旗下的疗养院,因为您没有子女……” “等等,你说我没孩子?” “这是您跟您先生的共同决定。” “那我老公呢。” “他来了。” 我听到房间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翘首以待地看向房门的位置。时隔四十年,余生会变成一个怎样的老头子呢?希望他不要中年发福,头发也一定饱满,我只允许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油腻,即便皱纹爬满了脸,也一定要是个老年cool guy。 伴随着如跑马灯般的幻想,一个穿着休闲的老头出现在门口。 “唐小北?”这张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是大学时暗恋我,同时也经常被我欺负的唐小北。即便他总冲在前线帮我抢食堂阿姨的鸡腿,但我一定会被他那没正形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劝退。怎么可以有人几十年没什么变化呢?那张脸盘子就像短视频上玩的老年特效,向右一划,毫无悬念地一模一样。 “钟意,我来了!”唐小北张开双臂。 “停停停,你别叫我啊!”我一激灵,伸出手掌示意他别动,转而问小5,“他是我老公?” 小5殷切地点点头。 “我老公是唐小北?!”我叫出了声,爱情的房塌了。 唐小北:“我……” “你不要讲话!”我从床上蹦下来,败退到落地窗边,手边没武器,眼疾手快地抬起桌上的一盏台灯,只见玻璃灯罩跟着飞了出去,碎了一地。我尴尬地缩在墙角,用光秃秃的台灯对着他们:“阴谋,绝对是阴谋!” 唐小北上前:“钟意,你别激动!” “别过来,你怎么可能是我老公,余生呢!” 他看样子也吓坏了,支吾了半天说:“我们……我们结婚后就在上海生活啊,我怎么知道余生去哪儿了。” 我龇牙咧嘴道:“我疯了吧,谁要跟你结婚!” “那这样说的话,准确一点是再婚。”唐小北补充。 我摔了台灯过去。 透过落地窗,楼下是一处圆形的喷泉,想起穿越之前,我和余生掉进了蓉城河里,难道碰到水才能回去?我推开唐小北,忙不迭地逃出门,到了走廊,目瞪口呆。这是一栋三角形的建筑,每条走廊至少上百米,中间是露天花园,抬头几乎望不穿层高。还好我在二楼,几步外的房间门口,停着一辆代步车,虽说七十岁的身体不够灵活,但年轻的灵魂还在,手游、ps4、switch不是白玩的,我三两下启动代步车,快速上了电梯,控制着摇杆,来到喷泉边。喷泉随着内置音响喷射着激情澎湃的水柱,古典交响乐节奏渐强,我深呼吸,纵身跳进喷泉当中。 被救上来之后,我连烧了三天。醒来已是午后,眼睛重得睁不开,我向来不喜欢午睡,醒来时总会有一种巨大的空旷感,临近黄昏,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唐小北不在,小5坐在我床尾的银白光圈里,看样子正在充电。窗户被一层薄雾罩着,桌上那盏被我摔坏灯罩的台灯,留着突兀的灯泡,画面非常孤独。我心里一酸,眼泪跟着涌上来。我也忘记哭了多久,哭累了,觉得嗓子干,坐起身,与小5四目相对。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冷冷地看着他。 我看到他的瞳仁在闪:“大哭的时候,每分钟会燃烧大约1.3卡路里,恭喜您刚刚20分钟消耗了260卡路里。” 我扶额,去桌上开了瓶饮用水,痛定思痛,既然穿越已成事实,那我至少要在这个时间里,找到余生。我让小5查了余生的资料,他说余生的户口归属地还是在蓉城,生命评分没有清零,说明还活着。 生命评分是这个时代的信用体系,简单来说,就是人与人之间每一次交互结束,都可以互相打分,满分是5分制,2~4分是一档,2分以下是一档,4分以上则是精英人类。每个人的生命评分都关乎日常生活的门槛,什么样的评分匹配什么样的资源,有钱也无法改变。大数据时代下,人们独一无二的面部就是生命评分识别的来源,通过手环就可以随时查询每个人当下的评分,并可以为他人实名打分。 小5的新世界科普听得我脑仁疼,我咬紧腮帮:“别废话了,带我去蓉城!” “我们仿生人是没有生命评分的,只能服务于出厂城市,如果离开出厂地,是违法的。” “那你总知道怎么去吧?你们这儿现在应该有那种几分钟就可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唰唰唰的交通工具吧。”我在空中夸张地比画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穿越了!现在这个身体里住着的,是四十年前的我。我不管你明不明白,总之,我要去蓉城找我老公,现在立刻马上!你能,就赶紧给我想办法,不能,抬都要把我抬过去。否则,无论你是什么生人,今晚,就让你死一死。”我一口气喊道。 “马上出发。”小5露出标准微笑。 未来世界,原来不像科幻片中那般壮阔,没有上天入地的飞行器,只有提速的公共交通。城市不是游戏里酷炫的赛博朋克,鲜有阳光的时候,薄雾包裹之下的城市,被几个高耸入云的怪异建筑切割成区块,仍然是一片片没有感情的灰头土脸。 到了2060年,我大概也是个让人嫉妒的老太婆,以至于我的生命评分只有1分,无法乘坐飞机和高铁,只能租用无人驾驶的车,还是档次最差那种。小5帮我算过,按照以往的数据和我今天的各项指标,从疗养院到租赁站需要十分钟,上海到蓉城的路线已经规划好,需要二十个小时。如果夜里不停,在服务站只上两次洗手间,大概明天上午十二点前,就能到蓉城一环最中心的步行街。 在私车租赁站,我被小破车内的臭味熏了出来,见旁边的服务台有个身着制服的小哥,灵机一动,指着小5声泪俱下地说要去市外给孩子看病,想跟他讨一辆好点儿的车,还顺手给了他一个好评。结果小哥给我打了个低分,点亮手环,没好气地对我说:“逗小孩呢?我知道他是仿生人。” 随着手环发出的丧气声效,我的生命评分来到了0.9。按照规矩,那辆臭车也租不了了。 “你这人也太不尊老爱幼了吧?”我嚷嚷着,怒火中烧,对着身边的充电桩就是一脚,也不知道是我的小腿肚子太强壮,还是充电桩是棉花做的,总之就是给踹断了。 小哥见状从服务台出来,扬言要报警。 情急之时,一辆房车停在我们面前,车门打开,是唐小北。 我和小5狼狈地逃上了车,无人驾驶直接飙到时速四十公里,小哥被远远抛在身后。我扶着座椅惊魂未定,心脏突突直跳,呼吸急促,手环正巧对着邻座的唐小北,显示他的生命评分是2.5,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2.5分就能租这么好的车啊。”我感叹道。 “不能,”唐小北叠着手抱在胸前说,“我借的。” 其实是他偷的。早在几个小时前,小5将我们在疗养院的对话录音传给了唐小北,知道我要去蓉城之后,他“顺手”开走了疗养院楼下的高档房车。这辆房车,是住在疗养院五十层套房的老爷子的。老爷子喜欢给院里的阿姨们唱小曲儿,一唱就忘我,顺带忘记锁车门。 唐小北的及时出现,顶多算仗义,值得一声谢谢,但不能让我认了这个荒唐的未来。他问了我穿越的事,既然已经上了贼船,索性也没什么好瞒他的,毕竟同未来人讲玄幻不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我告诉他我与余生的婚礼,以及我是如何穿越到此时此刻的。若结果是事实,那我只想知道,现在的我,为什么会和余生分开。 唐小北摇摇头,没有任何答案。 算了,自己探索吧。 房车在路上行驶,我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虽然多了皱纹和显眼的斑,但素颜也算是个有气质的老太太。一旦接受这个设定,未来其实就是人生的剧透,脑子里蹿出好多奇妙的问题,聊胜于无,知道也无妨。路上,唐小北讲到这四十年的变化,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无论是鳞次栉比的商业中心,还是低密度的住宅区,路上看到的行人都不多,因为大多数人无需出门,VR交互成为人类最大的娱乐方式,通过互动游戏,人类就可以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代替很多需求。随着仿生人的出现和升级,很多职业都消失了,公务员、交易员、翻译、程序员……全部装进了历史博物馆。人口持续地负增长,就业率仅为15%,有85%的人类无需就业,通过领取政府补助生活。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于生孩子这件事,我一向还是乐观的,也喜欢孩子,我问唐小北:“我为什么不要孩子啊?” “因为现在有了人造子宫,女性没有生殖义务,社会地位超过了很多男性,养孩子和年纪、资本无关,但和时间有关,你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索性就不要了。这是你的决定,我尊重你。但还好,我们后来买了仿生人,给他装了情感模块,至少现在能有人陪,他的出厂编号还是我们生日组成的呢。” “行了,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细节。”我转而对身后的小5说,“小5,回头把2021年以后的双色球奖票号码给我一份。” 穿越者的修养,就是时刻等待着回去的那一天,暴富的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我灵光一闪,问唐小北:“海贼王完结了吗?” “嗯。其实onepiece就是……” “算了算了,不要给我剧透!”我想了想,又问,“哪只股票涨得最狠啊?” “白酒。” “什么行业现在最吃香?” “十五年前是互联网,现在是航空。” “房价呢,蓉城变成一线城市了吗?” “早就跌至谷底了,普通人类也没有买房的概念了,你看到的那些别墅都是4分以上的精英人类才考虑的事。” 我嘴角向下一撇,想起与余生辛苦这些年,好不容易首付了一套郊区的洋房,花光了积蓄,以为守着这栋不动产,就是稳赚不赔的投资。 想到余生,泪腺被波及,眼睛又红了。 小5突然叫了一声,房车驶出上海,他扒着窗户,兴奋道:“抱歉,我太激动了。我终于离开上海了!我……终于可以像个人类了!” “想当人啊?”我笑着对他说,“这才刚开始呢。”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我们路过服务站,唐小北提议说吃晚餐,我归家心切,一分一秒都不能等,可又耐不住饿,转而去旁边的便利店备了点零食。对于我这种超市爱好者来说,人类的本质就是仓鼠,看到好看的包装、强迫症似的颜色分类、挂着水的新鲜水果就忍不住囤。更何况现在面对着四十年以后的便利店,我就像是个夺宝奇兵,在各个货架间穿梭叫唤。我看到添加了海藻、维生素E、B2,还有鲑鱼、柿子和枇杷叶提取物的防脱发炒面;妈妈牌便携鸡汤,泡水三分钟就能拥有妈妈煲的同款防感冒鸡汤;还有酸奶和冷酿咖啡做成的乳品,口感新鲜得像是刚从机器上滤出来的;还有植物性冷冻干燥冰激凌,这里也叫太空零食,以腰果和椰乳为基底,加工成了一口一个的小方块,最特别的是太阳口味。太阳的味道,竟然是酸的。 一个小时之后,我抱着大小包战利品回到房车上,几乎一周的口粮都准备好了。在购物袋深处,我掏出了终极宝藏——2060年的化妆品。粉底装在类似牙膏的管状物里,不需要美妆蛋,徒手就行,涂在脸上瞬间成膜。最令人惊叹的是口红,底部的旋钮可以更改色号,这是什么神仙发明。我对着后视镜快速化了个妆,给自己扎了个丸子头,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如果知道未来会长成这样一个有气质的老太太,好像也就不那么怕老了。 唐小北已经在盯着我出神,我睨了他一眼,他笑着说:“好像看到了你年轻的时候。” “别对我有非分之想啊。”我漫不经心地轻嗔道。 此时房车减速,车内响起女声,提示前方有警察。 唐小北手忙脚乱地让小5躺去床上,而我就静静地当个美女。我大气不敢出,缩在凳子上,欣赏唐小北表演。 车门打开,年轻警察叉着腰,对着唐小北看了眼手环,询问道:“老人家,这是你的车吗?” “是啊。”唐小北无比镇定。 “我看您评分只有2.5啊。” “怎么着,不允许我之前是精英啊。” “不是这个意思。”警察边说边扫我的评分,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辛苦了,小伙子。”唐小北冷冷地准备关车门。 “等等,”警察伸手扣住自动车门,伸长脖子向后座看了看,问,“后面这位是?” “这我孙子。”唐小北说。 “麻烦叫他起来。” “那你得过去点,他起床气大。” 警察乖乖退了两步,唐小北火速关上车门,喊了声“上油门”,无人驾驶得令,房车甩开警察,径直奔上高速。 我肾上腺素直飙,也不敢回头看,只能握紧扶手,死死瞪着前方。 车内静了半晌,突然唐小北拍着额头大喊道:“钟意,我真的是撞了邪要这么跟你胡闹!” “是爱情啊。”我碎嘴道,见他额头沁着汗,我笑出了声,“单箭头的爱。” 唐小北没理我。 “不过你刚才真的很帅。”我补充道。 他明显坐直了身子,脸红了。 在有限的两性关系中,我得出一个结论,女人是一首诗,你不能跟一首诗讲道理,而男人是一本书,女人写的。 躲过警察,我们在高速路上飞驰,旁边开上来一辆像是蝙蝠侠所在的哥谭市中才会出现的黑色改装车,车身还闪着蓝色光带,刻意在我们旁边的车道上缓了缓,然后一轰油门超过了我们。唐小北应该还沉浸在我并不走心的夸奖中,他清了清嗓子,让房车加速。那改装车看出我们的意思,转向灯一打,变道超车,唐小北不服,猛加油门,几个来回,终于跟对面并驾齐驱。改装车摇下车窗,是几个年轻人,唐小北做作地仰起头,也摇下车窗,狂风吹得五官变形,脑仁疼,又悻悻地关上。对面的车上,一个长发女孩凑到车窗前,歪着头朝我们挥手,风扫乱发丝,五官被暗淡的天色镀上一层仙气特效,美好得像是广告片里的明星。我暗自感叹,这女的真绝,回过身,小5已经趴在窗户上看呆了,检测到自己程序异常,无法行动。 “是爱情啊。”小5缓缓道。 只见对方又一个加速,在两辆货车间走了个S弯,我们被那两辆货车挡在前,不敢太放肆,跟在后面开了一阵。绕过货车,唐小北想再追,车内语音提示电量低,我们无奈只能导航去就近的服务站,找充电桩。棘手的是,这辆房车需要特定的充电头,这里没有与之适配的,而最近的充电点需要往回走,身后有警察太危险,肯定不能原路返回。 我们束手无策地从充电站出来,竟然和改装车上的年轻人狭路相逢,那个仙女主动上来问好,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叫得特热情。聊了几句,他们说准备自驾去重庆,我眼睛一转,说,小姑娘,介不介意让叔叔阿姨搭个顺风车啊。 “叔叔阿姨”刻意重音。 我将已经徜徉爱河的小5从房车上拽下来,上了他们的车。后座挤着四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唐小北、我、小5和那个叫初楚的仙女。 我上车就后悔了,前座坐着一个文身男和一个冷面女,气氛本就诡异,自己半个身子又和唐小北贴在一起,视线无法回避他脸红猥琐的样子。想看旁边洗洗眼,小5已经完全当机,变成无脊椎动物瘫在初楚肩上,逗得她花枝乱颤。 我只好保持理智,时刻警惕地盯着前座,不能让他们打开手环,暴露小5的身份。 改装车内放着电子摇滚,震得我耳膜疼,实在受不了,我在夹缝中拍了拍前座的文身男,小哥,有没有稍微轻——他斜眼盯着我——松一点的音乐。小哥在电子屏上一顿操作,选了许久,播放了一首更燥的死亡重金属。我努力撑出半个身子,强行找话题,才勉强让他们音乐声小点。 我继续问小哥:“你们现在听的都是谁的歌啊?” “易燃易炸。”小哥说。 我笑了两声:“这什么名字啊,碰瓷易烊千玺吗?” 小哥冷冰冰地说:“哦,这是他儿子。” 听完,我流下老母亲的眼泪。 一路喧嚣,本以为忍一忍就能到川渝境内,结果他们停在了半路的露营点,说晚上要在这里过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也没资格发表意见,只能陪他们在营地张罗,还好这里的露营设施非常专业,帐篷是搭好的,特殊材质恒温恒湿。到了夜里,小5和初楚不知去向,我和唐小北陪那对男女点起炉子烧烤。他们从后备箱取出一箱啤酒,看见啤酒,我的火花被点燃了。此刻的我,太需要酒精麻痹自己了。 刚接过一瓶,就被唐小北抢走,说什么也不让我喝:“你真以为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 “巧了,”我抢过啤酒,拿腔拿调地说,“你知道中国人所有的矛盾用四个字就能解决吗?来都来了,还是孩子,都在酒里。喏,我们在,孩子们也等着,酒也到了,喝吧!” 说着,碰上小哥的瓶子,我仰头就是一大口,奶油的质感和烘麦芽的味道瞬间冲刺口腔,我吧唧着嘴,竟然尝出一点黑巧克力的香味。太好喝了!心里酥麻麻的,又连着喝了几大口。 我还是太轻敌,两瓶就喝多了,脑子糊成一团,拉着他们大聊特聊我爱喝的酒,还告诉他们我在昨天的单身派对上,喝长岛冰茶喝挂了整个包厢。听我讲单身派对,他们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看看我,又看看唐小北,伸出大拇指道:“奶奶,你牛。” 我狂笑不止,奶奶还有更牛的,说着,我解开头发,跳起了女团舞,Yes,OK!副歌蹦三蹦的那首。 这是我在KTV的保留曲目,基本也是酒过三巡,场子差不多进入到该抱头痛哭的痛哭、该躺倒的躺倒、该玩手机的玩手机的阶段,我就会以一己之力,让整场聚会到达高潮。 两个年轻人看呆了,惊呼这是什么舞种。 “你们不知道女团舞吗?”原来在四十年后,已经没有选秀了,我边跳边为他们感到遗憾,毕竟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资源,就是美貌,多看美女和帅哥,可以长生不老。 气氛高涨,大家都喝多了。我跳得气喘吁吁,体力不支倒在草坪中间,唐小北按着心口欣赏完了我整场演出,划开智能手环,购买了烟火,几秒钟后,就在我们上方的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电子玫瑰。 唐小北坐在我身边,问我:“漂亮吧。” 我看着红光闪烁,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那会儿的烟火,原本是一种燃烧产生的化学反应,虽然没有这么美吧,但至少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你怎么知道一切到底存不存在呢。天体物理学家说,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过是宇宙在亿万年前发出的光。从这个角度看,无论是烟火,还是现在的投影,并没有本质区别,只是他们的浪漫只有一瞬,而我们出现的时间更久,物理坐标更大。” 我看着忽然认真的唐小北,眼神渐渐虚焦,念出余生的朋友圈个性签名:“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博尔赫斯的诗集。”唐小北很惊讶。 “你也知道他?”我狐疑道。 唐小北愣了半晌,嗔怪道:“不允许废物有文化啊。” 我反唇相讥:“你别得罪废物了,做废物也要天赋的,你这种普通人只配好好活着。” 唐小北被呛得连连咳嗽,我笑不停,勉强帮他拍了拍后背。 聚会结束前,文身男伸着胳膊,在手环上查看我和唐小北的评分,见我分数低得可怜,义愤填膺地一定要给我打个高分,还指着旁边的那个话一直很少的女生说,她是4.5分的警察,给你们打分的话还有加成呢。 这话一出,我和唐小北立刻醒了酒,打量四周,祈祷小5最好不要这个时候出现。人生的玄妙之处,就是永远靠无数个既定的意外,验证着墨菲定律。小5和初楚从小树林里出来,大老远朝我们挥手。 好在女警的手环没电关了机,她承诺我们明天碰面就给我们打分。我和唐小北默契地推脱说不着急,说着拽走小5,向大家道晚安。这晚我们原本的安排是三人分睡三个帐篷,我还警告过唐小北,只要他敢进来,我就敢踹。结果最后推他进了我帐篷的人,是我本人,目的只有一个,另谋大计,不能暴露小5的身份。根据仿生人约束条例,如果仿生人违反跨城约定,会被返厂还原,格式化所有意识,甚至有可能被弃入仿生产品堆填垃圾厂。 毕竟阴差阳错带小5出来的人是我,虽然我不属于这里,但起码的责任也有,总不能给我们过去的人丢脸。我们决定半夜去偷那个女警的手环。 女警和文身男住在一个帐篷里。凌晨四点,我们窝在帐篷门口,唐小北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缝,听到里面有动静,我俩各凑了半张脸往缝里看。借着朦胧的月光,两个年轻人正在翻云覆雨,声音很克制。我俩面面相觑,不忍心打扰。眼看他们的手环就放在脚边充电,我龇牙咧嘴地示意唐小北该出手时就出手,他太紧张,眼神示意让我去,我瞪着眼,火气上头,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他重心一斜,抱着我一起栽进了帐篷。 文身男抓过毯子,两人搂在一起,斜眼看着我们。 唐小北不疾不徐地爬起身,缓缓道:“我们想要学习一下。” 我接茬:“对,热情是会传染的。” “你们……”文身男努力组织着措辞,“确定还可以?” 唐小北顿了顿,说:“小伙子,听过一句名人名言吗,出走半生……床上仍是少年。” 我将唐小北拽出了帐篷。 少年们无功而返,我们回到自己的帐篷从长计议。唐小北发现自己手环上,生命评分飘红,状态更新为偷盗车辆的嫌疑人,看来警方已经和疗养院的老爷子联系上了。不能再搭他们的顺风车,我们只好叫上小5连夜逃走。从露营地出来的路上,小5忽然身子发颤,因为电量低瘫在地上,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拿来无线充电器的,竟然是初楚。 作为这个时代的独立发明家,她在车上第一眼看见小5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仿生人了。装了情感模块的仿生人她见过很多,但小5这样与人类情感无异的,是第一个。她才不要回去当朋友的灯泡,此刻,她只想当小5一个人的发明家。 本来就是兴致索然的假期旅行,初楚也想换个目的地,于是决定跟我们一起去蓉城。 我们在高速上走了一段,路过的车要么坐不下,要么看到了我们的评分都不敢载。几十岁的身子终究扛不住深夜的徒步暴走,我摆摆手说走不动了。最后在就近的服务站,我们盯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诡异大巴车。 大巴车被喷成了粉色,轮胎上缠着霓虹灯带,车顶闪着一个花体手写“best”的灯箱。车身上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广告,这辆大巴将开去蓉城,进行一场复古主题的巡游表演。 我看着广告片眼睛发亮。这时坐在驾驶座的司机醒了,被我们几个望眼欲穿的眼神吓住,不小心按了喇叭。尖厉的声音划破静谧,我才惊觉天边已经放亮,几乎熬了个大夜,身体像散了架,疲惫不堪。 “你……”司机指着我,问,“想来玩吗?” 原来昨晚他经过露营区的时候,有幸看过我的“表演”,现在盛情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巡游。 “我可以带上我的队友吗?”我指着身后的伙伴们,“我们是一个团。” 司机抬眼观察了一下我们,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大巴的内部比外观更花哨,后座零星还躺着几个年轻人,我跟司机再三确认这辆车是去蓉城之后,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眼。 梦境失真,我好像跌进一个漩涡,四周滚动的黑色巨浪,渐渐将我包裹,抬起头,能看见天上不远处露出的一道豁口。我拼命挣扎,越挣扎,巨浪越是汹涌,或许这就叫沉溺。我早已沉溺在四十年前的那条河底。 或许我已经死了。 有人将我从梦中叫醒,我用力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多么希望睁眼的时候,看见的是余生,而我也完好无损地回到自己年轻的身体里,我们只是因为结婚太兴奋,经历了一场意外的插曲。 唐小北的老脸依然妥帖地映在我的视界里,距离我大概只有几十厘米,我叹了口气,一掌拍上他的脸,无情地将他推开。 “我以为你睡昏过去了!”唐小北按着脸,委屈道。 天光刺眼,我撑起眼帘,艰难地坐直身子,车内的电子时钟显示已经下午一点,我竟然睡了十多个小时。我问唐小北:“我们到哪了?” “蓉城呀。”唐小北说。 我瞬间清醒,趴在窗户边上看。远处的高楼挡住了视线,密集的天桥呈十字交叉状铺在空中,路两旁商铺稀少,几乎没有店牌,店面用磨砂玻璃挡着,十分低调,街道上依然鲜有人影,与我熟悉的蓉城截然不同。路过一个广场,四角耸立着四座空中花园,瀑布从花园顶层倾泻而下,在广场出口汇成水系,直达中央的一片广阔绿地,绿地的石台上伫立着毛主席招手的雕像,看到这里,我才确定,的确是蓉城。 眼泪不听话地漫过脸。 我吸吸鼻子,看向身后,那几个年轻人已经化好舞台妆,司机也变成了黄发赛亚人,正在调试贝斯,灵感估计全来自这四十年间的新番动画和大牌明星。他们所谓的复古,就是我的知识盲区。小5和初楚坐在他们中间忘我地热聊着,有种格格不入的艺术感。 我来到他俩中间,问他们有什么办法能查到余生在不在这里。初楚从背包中掏出一个方形的装置,这是她研发的意识定位仪,所谓意识定位,就是将两根数据探头贴在太阳穴上,脑子里想着要找的人或物,越具体越好,如果他们存在,那定位仪就一定会给出具体方位。 我听完介绍,将信将疑道:“在四十年前,这个叫封建迷信。” 初楚说:“在这个时代,意识和磁场已经成为一门学术,早被广泛利用了。”说着,定位仪上亮起红点,提示在东南方向。 我努力辨认方向,手环显示大巴现在正朝南行驶,身后是刚刚路过的天府广场,那东南方向,就是我的左手斜上方。我推开挡住视线的唐小北,远处的高楼延绵不断,最终在大巴行进的间隙,看见远处的山脉正若有似无地笼在空中,我心中一惊,是我和余生在郊区的家。 他还在家里。 我转身与贝斯手司机说,我要下车。得到的回复是,表演马上开始了,让我们做好准备。说着,机关一开,大巴车中间三排以后的座位,伴随着机械声顺时针转入车底,几个音响设备和投影转上来,车内的装置适时亮起全息投影。原来所谓的巡游演出,不是在什么高级的场馆,而是就在这辆车上演。 司机将无线麦克风递给我,问:“你们需要彩排吗?” 我愣了愣神,机械地摇着头,向唐小北抛了个求助的眼神,想办法下车。唐小北会意,捂着心口装疼,范儿还没起,司机就按下了刹车,打开控制台的麦克风,完全不顾我们,开始在街上广播,窗外的景致消失,车窗全部变成电子屏幕。 一分钟后,车门连同车头和车尾,像是剥了瓣的橘子,渐次伸展,大巴车直接变成四面舞台,我们一行人如同被扒去衣物装进动物园的珍稀物种,被台下围满的观众簇拥着。我不可置信地张着嘴,被人声鼎沸的现场激得头皮发麻,我惊呼:“你们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音乐开场,舞台喷出火焰,司机来到那群年轻人之中,一伙人就地开始表演。 我尴尬地挪着小碎步,拍着掌挪到唐小北他们身边,凑近问唐小北:“怎么办?” 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认真地回:“别问,问就是干。” 那几分钟,我脑中上演了无数电影桥段,甚至想到电影《香水》那众人顶礼朝拜的经典一幕,身上汗毛直立,背上满是汗。我笑骂自己没用,这反应跟濒死的人回光返照似的。不觉间听到司机念出我的名字,向大家介绍,还说我是最潮的奶奶。 再次被这辈分刺中,思绪瞬间被拉回现场。不要小瞧女人的潜力,我对自己说,钟意,四十年后的世界,也是老娘最美。我点开手环内的自拍相机,昨天化的妆竟然一点都没脱。我旋开口红,换上一个锈红色的色号,娴熟地抹上唇,顺了顺花白的长发,将衣服下摆扯了扯,拿起无线麦克风,风情万种地对着全场观众干唱《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复古。 台下鸦雀无声,显然几乎没人听过这首歌了。我动情地演唱,词忘了就瞎掰,到副歌的时候,台下终于有位老太跟唱了起来,然后零星地又有几位老人合唱,与刚才热闹的氛围全然不同,台上台下俨然变成了老年合唱团。一曲唱毕,现场静了几秒,随后,掌声和欢呼虽迟但到。从未受过这等明星待遇,我歌意大发,唱着“我还是当初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还是那几位可爱的老人跟我合唱。接下来又唱周杰伦林俊杰蔡依林S.H.E,终于有几个年轻人还算听过,贝斯手司机非常识趣地招呼表演的同伴,给我们现场伴奏,我在麦克风里大喊,怎么样,年轻的崽子们,这才叫经典! 最后一首是电影《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Beauty and the Beast,这是我和余生的经典英文对唱曲目,我们在婚礼上,也唱了这首歌。我常说,我和他的相处,我比较像野兽,横冲直撞的,他像玫瑰,被女巫施了咒,绑紧了我。我强行拉上唐小北加入合唱,初楚也玩开了,将蜷在角落里不敢露面的小5拉上台,在我们身边配合节奏跳起各种滑稽的舞步,现场被我们的团彻底点燃。 我看着台上大家热血又年轻的模样,一时竟还有点鼻酸。唱过的这些歌里,是我整个少女时代啊,终究也成为了现在的他们眼中,过去的一个时代。 表演结束,我们四人手牵手,给观众们鞠了个躬。起身时我天旋地转的,唐小北在我身边,明显感觉他牵我的手突然施了力,我以为他是想搀扶我,回头看,他嘴唇泛白,等不及我反应,倒在了舞台上。 贝斯手司机送我们去了医院,小5说唐小北有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其实他也住在疗养院,就在我隔壁不远的房间,这次跟我来蓉城,也是偷跑出来的。医生诊断后,还好入院及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陷入昏迷,需要留院观察。 病床上的唐小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这一路,我总是嫌弃他,却忘记他才是那个真正的七十岁的老人,心里顿生愧疚。安顿好唐小北,病房外的警察已经等候我们多时。 我和小5、初楚二人被带去蓉城警局,关押在看守所里。我们被关在不同的房间,小5关在最里那间,因违反仿生人不得跨城的规定,要被遣返回厂等候审议。我和初楚不算远,还能大声说上两句话。看守所的每个房间门是用透明的电子挡板做的,自动上锁,房间内有一张床铺,还有简单的盥洗台和自动马桶。 没想到活了快三十年,第一次进看守所,是这样的场面。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让我无法久站,我狼狈地蜷在床上,双手抱膝,很想哭,但眼泪太横,流不出来,天大的委屈在此刻都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我一个人的一意孤行,连累了所有下赌注陪我疯这一场的人。就像是一场原本机会渺茫的比赛,当你努力过,发现真的还是赢不了,那种情绪复杂的挫败,比一开始就放弃比赛,更让人难过。 我真的不想玩了,我想回家,我想念余生,想念二十七岁的自己。 看守所中央的屏幕上,新闻正在播放蓉城新区的规划,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地方,即便好几处街道都不一样,但我记得,在山脚下,绵延两公里的驿都大道上,那里有我的一个小家,我甚至看到了我和余生的那栋房子。报道上说,这条主干道上的老房即将拆迁。我惊呼着余生的名字,跳下床,拍着电子墙面大喊,我要出去,我老公还在那里! 远处的初楚也靠着墙,我们只能看见彼此半个身子,眼泪终于汹涌而至,我朝她喊:“初楚,你看啊,这是我家!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有个警察走了过来,他显然没想要理会我,只是用他的手环将我的房间静音,外面再也听不到我的哭声。初楚也突然大哭起来,哭到趴在地上那种,再一抬脸,嘴角冒着血,我吓住了,立刻闭嘴收起了眼泪。 警察打开她的房间门,想扶她起来,她捂着胸口对警察大喊,你不要过来!警察当然过去了,反手将她按倒在地,下一秒,只见电光一闪,警察随即倒地。这件衣服是她发明的防狼发电衣,2046年华东区“劈波斩浪的发明家”一等奖,嘴角的血,不过是液体口红。 初楚用警察的手环扫开了我和小5的门,小两口劫后余生,见面就拥吻,我打断他们,咱们延迟满足,先逃命要紧。小5凭借着全数据服务系统,精确推算出警局内警察的步行和习惯数据,找到他们每个视线盲区的点位,顺利从警察局逃了出来,精确到用时几分几秒,我们可以出现在警局斜对面的出租站。 “您和余生叔的故事,小5都跟我说了。”初楚牵着我的手。 我拍拍她的手背:“谢谢你啊,其实你也就比我小几岁,我们算同龄人呢,你知道我们那儿最近流行一句口号,叫girls help girls。”我指着自己。 初楚笑了笑,拉着我到路边等出租车。 我松开她,将她的手递到小5手中,说:“你们别跟着我了,赶紧走吧。” “不可以,怎么能留您一个人呢。”小5说。 “你好不容易出来了,跟着初楚,她一定有办法的。我不需要你了,你自由了!”我说。 小5看向初楚,初楚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又犯难了:“可是……” “这你倒是跟人挺像的,磨叽。”我打断他,摆摆手道,“我记得你说过,想成为人类是吧,这一路,我都管你叫小5,但你知道吗,成为人的最后也是最初的一步,是有一个名字,因为名字,能被重要的人记得。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叫‘明天’好了,你要愿意的话,跟我姓。” 明天哽咽着:“……我有名字了。” 我抱了抱明天,没有回头,拦下路边的无人出租,驶向老家。 终于在拆迁前,我赶到了小区,钻进警戒线,我看见了自己的房子。五层的洋房,我家在三层202,每个月,我和余生要还七千块的房贷,这是提醒我们要共同努力的仪式感。还记得第一天走进这间房子的心情,我坚信,这就是接下来最好的生活了。转眼四十年后,洋房的外墙已经斑驳不堪,一楼院内的植物无人修剪,张牙舞爪地爬上了三层,我和余生卧室的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 但我好像看见了他,或者说,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 电梯已经关闭,我扶着扶手,喘着粗气爬到三层,停在202的房门前,轻轻触碰密码门锁,数字键盘渐次亮起,竟然还有电。我下意识地输入密码,随着清脆的电子提示声,门锁弹开。我颤抖着手,紧张地拉开门,屋内阴冷的气味瞬间侵袭鼻腔,进了玄关,阳光正巧投射在身边的鞋柜上,这是我在网上淘了很久的柜子。站在光下,我看见无数飞扬的尘埃,翻卷起舞,缓慢下落,仿佛是一个漫长的升格镜头。 抬眼的瞬间,我哭了。 空气中像是有一个厚重而有力的手掌,狠狠地拍在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意识到刚刚输入的那串密码,05060108。 我的身子开始颤抖,05060108。 05060108…… “我是您的家用仿生人,编号05060108。”明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后来买了仿生人,给他装了情感模块,至少老了有人陪,他的出厂编号还是我们生日组成的呢……”唐小北说。 可能他接下来想说的那句话是:“和我们家的密码一样。” 我按着绞痛的腹部,往医院跑,记忆如河水漫过,直到将我淹没,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我老公呢?” “他来了。” “唐小北?” “……” 他不是唐小北,他就是余生。余生站在我面前,我却认错了,我没有穿越,只是七十岁的我,忘记了他。 家里的墙上,没有别的装饰,只贴满了我和余生的照片,记录着我们每一段最好的时光:青春时过剩的胶原蛋白,哭到脱妆的求婚,一起拥吻房产证,报废的重机车,染发膏也遮不掉的白发……有一张年轻时的我站在镜头前,余生躲在不远处的拍立得照片,相纸已经有些褪色,上面以潇洒骄傲的字迹写着一行字:此生余年,陪你在回忆里流浪。 暮色四合,我终于赶到了医院,我无力地靠着前台,大口喘着气,根本压不住胸腔强烈的起伏,一说话,眼泪就飙出来。 医护人员过来扶我,我淌着泪,指着电梯的方向嘶声道:“五楼,找、找……余生。” 到了余生的房间,他的床铺已经叠得整整齐齐,不见踪影,我不敢多想,在门口拦下一位护士,问他的下落,护士也不知道。 “我都想起来了,是我病了,我全忘了。余生,你在哪里?你不要丢下我。”我无助地趴在他睡过的床上念叨着,好熟悉的气味,我应该记得的,我怎么能忘了他呢。我抹着眼泪,感觉喉咙的下方,心脏的上方,塞进了一块冰,融化的过程,就是掉泪的过程,哭得多厉害,就代表那锥心的冷,有多疼。 “钟意……”听到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猛地回头,余生正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朵栀子花,方才他见花园的栀子花开了,去楼下摘了一朵。 即便逆着光,这一次,我也能看清他的脸,衰老的纹路从眼角蔓延到脸上,但藏不住他那股少年感,我向他缓缓走近,伸出手,颤抖地抚摸他的面庞,他也望向我,眼睛通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流着泪问。 他轻轻拨去我额间的发丝,满是爱意地柔声道:“知道你的生命评分为什么这么低吗?因为你已经找我很多很多次了,这一次,你成功了。你常说,人不怕死,但怕被遗忘,我们没有子女,亲人也早走了,我们是最后能为对方写下这一生故事的人啊。其实我挺知足的,你看,无论你把我认成谁,但你一直都没有忘记我呀。” 听他说完,我喉头哽了哽,强笑道:“好久不见。” 他的眼睛瞬间又红了,回我:“好久不见。” 简单四个字,我们彼此都明了,字字诛心,每一句“好久不见”,都是在对方看不到的日子里,对从前的密集想念。 我含着泪,逗他:“我们的房子没了!这投资根本不靠谱!” 他牵起笑,说:“你才是我稳赚不赔的投资啊。” 最好的爱情,是灵魂伴侣,你是夏天的风,我就是为你沙沙作响的树,你是提笔的那一抹蓝,我就是呈现笔触的一寸纸,你是香味,我就是嗅觉,你是玫瑰,我就是园地,你是狐狸,我就是藏匿你的深山。 我与余生的相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很多很多年以前,记得我们结婚那晚,我搂着他的腰,坐在他的重机车后座,他载着我,在这座城市中飞驰。那时的我们好年轻啊,撬动地球也要爱得惊天动地,体力充沛,记忆力旺盛。我很清楚,到我们七八十岁,垂垂老矣,时代变化再快,我们也是最时髦的臭老头老太,上天入地,为非作歹。那个时候,我们还要这样向全世界宣告,这是我们最好的爱情。 因为这是在忘记你之前,宇宙级别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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