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一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 引自第1页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祖父身边有个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烟包,是驱逐长脚蚊得力东西,蜷在祖父脚边,犹如一条乌梢蛇。间或又拿起来晃那么几下。 乡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完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小笠帽玩。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大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姐姐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哪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帮忙拉着帽边,一面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义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萧萧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跟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多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你唱一个好听的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赔礼,只有不再唱。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萧萧还不大懂得这个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年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巴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故,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送到远处去也得有人,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姐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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