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中國詩
現代的中國詩 中國之有現代詩,已經不是昨日的事情了。現代詩是一個熟悉的名詞,它的意義比現代畫的意義還明確,這也是必然的事,當十多年前的知識界和非知識界還使用「抽象派」來稱呼我們的前衞美術的時候,詩人已經公開要求為他們的創作正名了。詩人要求知識界使用「現代詩」來稱呼他們的創作,同時要求非知識界索性閉嘴,不要稱呼也不要談論他們的作品。那種態度是倔強決絕的,有一種悲憤的情操。然而現代之有中國詩,只是昨日的事情,也許只是今日的事情。也許現代的中國詩甚至還沒有來到;果然還沒有來到的話,則現代的中國詩必然是明天就要開始的。 我們先看看中國的現代詩到底是如何限定的。一般人的了解是,所謂中國的現代詩,乃是中國人以現代技巧表現現代精神的詩。這個說法看來簡單,可是當其混亂的時候,現代技巧據說包含了各式各樣令人耳眩目迷的「主義」,充斥於詩人的通訊書簡和座談發言之中,這些主義往往叠床架屋,彼此之間的分野曖昧不明,致令使用者也常覺尬,不知所云。然而歸根結底,這些主義都是晚近歐美文學運動的產物,有時是砥礪的信條,可以做為某一詩派優良作品的試金石;有的祇是口號而已,雖然富於挑逗性,但因為呐喊的人未會認真思考過,它的意義乃呈漆黑零亂,如此以訛傳訛,傳到五十年代的臺灣時,更是一片空洞模糊的震顫而已;愛好口號的人一朝接住,草率譯成中文,又不加思索地反彈出去,其暗澹可知矣。二十年來新詩界的現代技巧會經破碎過,會經走火入魔,往往是由於使用者之不愼,被那些主義所誤,這是很令人悲傷的事實。其次看看甚麽叫做現代精神。早期的中國現代詩人高倡過擁抱現代精神,現代精神的定義當然比現代技巧翔實有內容,可是也不外乎失落和焦慮的情緒——而這兩種情緒之勾劃渲染,不幸也是歐美知識份子始作俑者。易言之,我們六十年代的詩人是被喚醒的,被拍醒的,一朝醒來,極言存在,荒謬,虛無,變其本而加其厲。有一段不算太短的日子裏,現代詩流行的是這種種破碎的心情和凄厲的聲音,我們回頭的時候,不禁俯身檢視那錯亂的脚印,而為我們自己和儕輩詩友之無奈感到痛心。 我們惟有慶幸,在這段不算太短的日子裏——大約有二十年的光陰吧——也會經出現過幾位中流砥柱的詩人,他們處在極言現代的喧囂裏,竟能維持心靈的清醒和筆端的紀律,用冷靜的頭腦支配明朗的墨水,為一個不短的時代謀求藝術的平衡。他們會經被嘲弄過,被排斥過,被攻擊過,可是他們如同暴紫繁茂中幾枝幽靜堅強的好花,不變種,不枯萎;他們不談主義,更不談玄,不談虛無。當今天某些有心的詩人急著改弦易張再出發以延續他們的藝術生命的時候,這些詩人將難免發覺,與他們同行左右,互相期許,踏著穩健的步子的,還是當年那批冷靜清醒的朋友,因為過去和他們一同喧囂的人大部份已經在他們的失落裏失落了,在他們的虛無裹沉沒消逝了。詩而無力拯救詩人於絕望,詩已經不是詩了。 中國的現代詩曾經如此。 無論是激烈的或是冷靜的詩人,在過去二十年裏,都會經產生一部份可讀甚至可傳的新詩。前者在態熊的烈火中自焚再三,悲壯而動人;後者在濺濺的河水裏砥柱中流,嚴肅而動人。現代詩會經如此的動人。任何人若是說二十年來臺灣的現代詩沒有成就,便是說他自己不會真心觀察過,等於是說他自己是具有偏見的。二十年是一個時代,一個完完整整的時代,這個時代在中國文學史上將是一個重要的時代——在臺灣,現代派成立於一九五六年,雖然不久卽告解散,它所鼓盪起的詩底再認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文學運動,確定了文學的獨立,提升了文學的尊嚴。我們何幸能夠享有充分的自由在臺灣從事詩的現代化,因為一九五六年也正是毛澤東在共黨機關雜誌「詩刋」第一期發表他自稱「謬種」的一批詩詞的時候;「詩刋」之發行,使大陸上的詩文學遭受共產理論之徹底掌握,詩變成了政治的工具,喪失了它與生俱來的意義,更無論獨立和尊嚴了。詩而無力提供詩人以自由,無力保障詩人的尊嚴,詩已經不是詩了。 職是之故,當我們檢討這個時代的詩文學的時候,我們不但不可以漠視現代派在藝術份內所開闢的新境界,還應該讚揚現代派於不自覺之中,為臺灣的文學自由發出強烈的證言。詩人或許只憑他們天賦的敏感,只憑他們的直覺,在組派砥礪藝術之際,對共產主義之剥奪文學自由,竟也造成一個有力的反擊。現代派的信條以「愛國,反共,擁護自由與民主」為結,多少也開創出一個二十年自由創作的文學局面,抗拒黑暗的風雨;當這個時代卽將完成的時候,我們發覺現代詩已經變成自由的見證。一個能為時代作見證的文學運動,自然將在文學史上大書特書。這個運動,即廣義的中國現代詩運動。 中國的現代詩強調「現代」,並未強調「中國」。當初現代派信條之一強調現代詩乃是「横的移植」,這個信條在詩壇內外都受到批評;然而,無可諱言的,許多批評過這個信條的詩人自身,於實際創作的時候,都難免揮不去「横的移植」的陰影,這不但見於技巧,甚至見於內容。前文所述悲壯而動人的詩人,當其刻意創造的時候,他們最優秀的作品確實可以置之近代歐美詩中,而令人無從辨認其血源。「現代」是一種泛泛的面貌,或者說是一種泛泛的精神,脫胎自歐戰後知識份子的徬徨和悲痛,植根於知識份子對於工業文明的懷疑,發而為詩,有時是涼涼的歎息,有時是沉沉的憂鬱,而有時更是凄厲的呼號,從空虛出發,到空虛結束;他們提出問題,而無法也無意解答問題。甚至前文所述嚴肅動人的詩人,雖然他們不莽撞不偏激,他們的優秀作品,除了少數例外,照樣缺少血源的證明;你可以輕易地辨知那些作品和唐詩宋詞,甚至三十年代的新詩,具有不同的面貌,和不同的精神,但你很難把它們從現代的歐美詩中分別出來。好像文學史上真有這麽一個時代,這麽一個即將宣告結束的時代-從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七六年——我們自由創作的詩非要和世界上別的文明所產生的詩歸類不可,只能稱為「現代詩」,而不能和三千年來中國人所創造的詩傳統認同,很難稱為「中國詩」——它真的不是「縱的繼承」! 一個文化裹的新文學如果必須等到匯入他種文化裏,才能完成它的意義,這個新文學恐怕是需要檢討的。我們的現代詩會經如此。當茲另外一個時代即將開始的時候,我要建議我們徹徹底底把「横的移植」忘記,把「縱的繼承」拾起;停止製作貌合神離的中國現代詩,積極創造一種現代的中國詩。 二 現代的中國詩強調「中國」的質地和精神,而「現代」只是它的面貌。談論文學變遷的人,常說「詩之一變而為騷,騷之為五言,五言之為七言」等等,乃是「勢也」。有些現代詩人甚至接下去說,到某一個階段,甚麽甚麽之一變而為「現代詩」,也是勢也——其實這是似是而非的說法。卽使我們承認詩真的「一變而為」詞,詞又「一變而為」曲,我們也無法相信曲能夠「一變而為」今天這種現代詩,因為今天大部份的現代詩已經離開了中國的質地,抛棄了中國的精神。我們只能說,也許,法國的現代詩一變而為德國的現代詩,而為英國的現代詩,而為意大利的現代詩,而為美國的現代詩,而為中國的現代詩,而為日本,韓國,西班牙等等不一而足的現代詩,如此而已。我們為今天現代詩之脫離中國傳統浩歎。 詩傳統脆弱的國家在這個現代的狂飈裏,輕易地屈服於世界性的文學運動自是無可厚非的。然而,中國詩的傳統是否如此脆弱?我想不是。這一個剛剛結束的時代之所以參加了世界性的現代主義運動,原因當然很多,但其中一個,我認為是我們會經喪失了對於我們的詩傳統的信心,我們曾經本末倒置,為了迎合現代的潮流,摹仿現代的焦慮,我們的詩人會經漠視中國詩的質地和精神。 中國詩的質地和精神固然見於唐詩宋詞,更見於源頭的詩經楚辭,我們旣然已經通過了一整個時代的現代考驗,這應該是我們回歸古典的時候了。若是詩經的節制使你覺得沉悶——我想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用楚辭的壯志烟高和山川無極提升它,延伸它。我知道假如我們一切以詩經為依歸,那等於是一種新古典主義,而新古典主義確有其局促之處,況且師法乎上,也不免僅僅得乎其中,杜萊登和頗普才學卓越,究竟只能雄於一代,不能輝麗萬有,而且到十八世紀末年終於轉為浪漫主義者的革命對象,新古典主義於焉式微,到今天還是欲振乏力。基於這個認識,我建議現代的中國詩不妨以詩經文學的節制為標準,大體上採取新古典主義的回歸精神,但同時為了避免新古典主義的局促趨勢,佐以楚辭文學的自由和奔放,讓想像力上下求索,陟陞皇之赫戲。蓋屈原之崑崙懸圃,雖非經義所載,而且於地域上似乎去中國日遠,可是他的神話系統到底是中國的;猶有甚者,屈原走到最遠的異地的時候,抑志弭節於烏何有之鄉的時候,也正是他「忽臨睨夫舊鄉」的時候,他的精神仍然投射到中國的土地上,未嘗讓虛無的西海風物所迷惑,屈原的山川雖然無極,他尋覓探索的方向,最後還是回到了中國。 我們可以承認,相對於詩經文學的節制古典,楚辭文學算是揚己浪漫的。惟其如此,現代的中國詩不妨兼師二者,以前者為主,以後者為輔,如此積極推進,可以一舉涵蓋英詩三個世紀歷新古典主義至浪漫運動的規模,取長補短,一朝匯為江河,誰說百年之內中國不會出現一個司馬相如,一個曹子健,一個陶淵明?誰說再百年之後,中國不會出現一個盛唐? 這不是復古的主張。我想我們志不在長卿之上林,不在陳王之感甄,不在靖節之停雲。純粹的新古典主義步趨先人的偉大壯美,節制規則如杜萊登,如頗普,終不免失之嚅囁局促,所以我們保持浪漫主義的敏捷,不但消遙翱翔如柯律治,如濟慈,尚且關懷人世的變動,哀生民之多艱,正視眼前的社會問題,如華茨華斯,如拜倫,如雪萊。我們結合了兩種態度,我們是謹慎的,但不是保守;是進取的,但不是撲殺。現代的中國詩不是復古的產物,我們絕不相信詩經楚辭就是一切,更不相信盛唐就是一切;雖然詩經楚辭提供我們一些準則,盛唐令我們不勝嚮往。質言之,我們創造的中國詩,不是古代的中國詩,而是現代的中國詩;中國是我們的本位,現代是我們的風貌。我們無意也無力拒斥西方文學,但我們是有選擇的,擇其可以攻錯的成份,而不願意無保留地接受它挾泥沙以俱下的洪流,更不願意讓這個虛無荒謬的洪流所淹沒。 中國人已經寫了不少現代詩了,而且也有些成就了,那些現代詩的西文譯本若是放置西方的選集中,也可以無愧其現代水準了,只是欠缺一層中國的性格。現代的中國詩人何妨改弦易張,憑我們二十年浸淫於現代技巧的經驗,切磋修改,回頭掌握三千年偉大傳統的詩質,不再喧囂,不再凄厲,不再迷信泛泛的名詞和主義,讓我們肯定自己的傳統,創造一個中國詩的新時代。 (一九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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