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菊藕
“奶奶年青时候的相片只有这张。”珊瑚取出相簿,翻开第一面。 “喔。”琵琶低声说,“好漂亮。” “旁边是太婆婆。” 太婆婆端坐在门廊上,背后是雕花门。奶奶立着,一手置于椅后。宽大的夏日旗袍直罩而下,小小的绣鞋掩在袴脚下,飘浮浮的,亭亭玉立。鸡蛋脸,年青丰润。头发中分,发线不齐整。唇边的笑淡淡的,杏眼却笑意盈然,几乎透着讥诮。讥诮什么呢?藏身在黑布下的摄影师?拍照那一刹那抑不住地傻笑? “照片谁拍的?” “以前都是把洋人摄影师叫到家里来。” “奶奶那时多大了?” “十八。” 定下终身之前四年。她的笑容看得琵琶心痛。她有权冀望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委身于官场败将,屈就寥寥可数的相处时光,然后是遗世独立的庭园,愁闷怨苦,中年就香消玉殒。也难怪她会偏爱迷人的侄子,她这辈子见过几个男人? 下次琵琶去找珊瑚,便问姑姑。 “喔,对了,我看过。”珊瑚说,“那首写基隆的诗是瞎掰的,奶奶压根没写过。其实就连传说中奶奶同爷爷的鱼雁往返,里头的诗也都是祖父代笔的。” “那其余都是真的嚜?” “跟法兰西开战是真的。小时候大人都教我们要恨法国人,还教我们恨福建人,说他们都是阴险狡诈的小人。” “爷爷一直到娶了奶奶才有钱么?” “是啊,他一直很穷。” “奶奶对大爷好吗?”琵琶委实没办法当她是继室。 “奶奶管教得很严。嫁过来的时候大爷已经长大成人,娶了媳妇了,可是还是很怕奶奶。” “奶奶过世之后,大爷就抢了她的孩子的遗产。” “那是继承了奶奶那份家产以后的事。珊瑚有一会儿不说话,“我是这么觉得。我们的钱都是罗家给的,我拿来帮表大爷也是天经地义。”她说,轻轻笑了一声,颇觉有愧似的。“我最不舍得就是南京的园子,里头有些东西真美。” “园子还在吗?” “现在成了立法院了。国民党买去了。” “爷爷的事姑姑到底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奶奶过世的时候我都还是一团孩气。我只记得她皮肤非常白,有时候有小红点,不是痣,是小血管爆裂,可是衬着雪白的肤色,真好看。我常拿脸挨着她的身子,磨蹭她。”镜片后情意绵绵的眼神倒使琵琶震了震。“我一直就讨厌爷爷,因为我长得像他。” “你没见过爷爷么?”她问她的老阿妈。 “没见过。我来的时候老爷早过世了。” “那跟我说说奶奶吧。” 她思忖了一会儿。 “老太太总爱到园子里散散步。以前富家太太小脚,都是两个丫头搀着走,可是她一听说桃花还是梨花开了,也一定要出去赏花。” “还有呢?” 苦思了半晌,她说:“老太太什么都省,就连蜡烛和草纸都省。” 草纸是最便宜的卫生纸,纸质黄,纸面粗糙。琵琶觉得很难同她这位美丽的官家千金联想一起。她必定是守寡只有出没有进,吓慌了。琵琶有一会儿哑口无言,老阿妈制造的图像让她心绪萧索,有如古墓旁夕阳西风里,石马独立在长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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