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

白头吟
【西汉】卓文君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
一
深夜，夜凉如水。
书桌上昏灯点点，烛火摇曳。我放下手中的《诗经》，临窗而立，一轮清澈的明月挂在萧萧的竹枝上，似要落下泪来。
丫鬟琴心走过来为我披上纯白的狐裘，轻声说道：“小姐，夜深了，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跟夫人去云台观呢。”
“我想到院子里去走走。”看着窗外的月亮，我低低地说。
亭台楼阁，廊舫轩榭，曲径通幽，重重又叠叠。缓缓地漫步在婉转的回廊，月光柔柔地倾泻，地下仿佛积了一层薄薄的霜。琴心搀着我，我感觉到她的手有点凉，又是深秋了，我生命里第十七个秋天。
倚着栏杆看一池的残荷，稀疏的枯梗寂寞地荒凉在秋日的寒池。生命就是这样轮回，来年，依旧可以开出清妍的花朵，它们都还有来生。
一尾鱼跃出水面，转身又无了踪影，只留下淡淡的水纹。我想着，这样的寒夜，它会不会就这样死去。不由叹息一声。
琴心搀着我的手：“小姐，夜太凉，我们还是早些回屋吧。”
我点头，踩着细碎的月光归去，身后留下一路的清霜。

我是卓文君，临邛富商卓王孙的女儿。今夜，我有些淡淡的伤感。一个月前，我的丈夫离世，我成了寡妇，一位年轻美丽的寡妇。娘怕我在夫家独自伤怀，便遣人接我回家。只有在家里，我还能感觉到些许温暖。
还记得大婚之日，红烛昏罗帐，大红的鸾凤床，鲜艳的鸳鸯枕，精致的并蒂莲。揭开我喜帕的是位俊朗的少年，他是我门当户对的夫君。良夜春宵，卷帘而坐，发簪被轻轻取下，黑发如流水一样倾泻下来，拂过他的脸……

沁芳苑，桃花林。琥珀杯，琉璃盏。我与他谈笑对饮，觥筹交错，花间调韵。林中的我，宛若旖旎的桃花。舞起飘逸的裙裾，风吹红落，拂了一身还满。
他搂着我的腰身，温柔相视，笑语：“卓文君，我的妻，你有着十分媚骨，七分容颜，三分冷傲。”
我心中一颤，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眉目清朗，却并无书中才子那般的俊采风流。他能懂我，也算是一种宿缘。
我告诉自己，他是我的夫，是我要相伴一生的良人。
没有一生，一切短如春梦，我们的情缘，还有他年轻的生命。
那夜，他说心口痛闷。府中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郎中，问诊后，说道：“只是脉律有些许过快，并无大碍，开一帖安神调气的药服下便好。”
半夜，他突然心绞痛，呼吸急促，待我起身唤琴心通知府上人，他片刻间已停止心跳。
只是这般匆匆，他没有与我道别一声，就离开了。握着他渐次凉却的手，我有心痛，却落不下泪来。我看上去是那样的平静，只是弹了一夜的琴，月色迷离，水何澹澹。院中的牡丹大朵大朵地落下，我第一次知道，凋零竟是如此的美丽。
那一夜，繁花落尽。只是，我还是我。
二
云台观，秋阳暖照，香火氤氲。
秋黄的银杏铺满石径，炫目的黄，苍茫的黄，踩上去，心里软软地疼。
殿堂的檐角上，有一只鸟儿正在眺望远方，它心中可怀有几许相思？今日我梳了个流云发髻，插上梅花玉簪，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静静地遥望道君。
娘说：“文君，许个愿吧，云台观很灵验，道君会保佑你平安幸福。”
我看着娘，目光交集的那一瞬，心里有许多的酸楚。自我打夫家归来，娘比以往更加疼爱我，我知道她是怕我心伤。
其实，我只是心痛，却不心伤。我不是寡情的女子，只是人固有一死，又何须心伤？我想：也许，自己并不爱他，只有不爱，才会这般漠然。
我告诉道君，往事已成过去，追忆只是徒然。我不想许愿，因为好梦未必都能成真，残缺也是一种美。道君无语，只是用他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我。我相信那双眼睛可以洞穿世事，可以预知自己的过去未来。可这些都不重要，昨天就是过去，明天就是未来，而我此刻所拥有的只是今天。
走出道观，凉风拂来，我紧了紧白色的狐裘。
娘握紧我的手：“文君，我们早些归去，今晚你爹爹要在家中宴客，我好回去做些准备。”
我望着清朗的天空，道：“娘，今日秋阳和暖，我想随意走走。”
娘笑了：“好，好，就让琴心陪着你四处走走，记得早些归家，路上当心。”
琴心赶紧说道：“夫人放心，琴心会照顾好小姐。”
看着娘坐上轿子，慢慢远去，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心里有种莫名的轻松。遣走了几个抬轿的家奴，今日，我只想与琴心漫步游赏临邛的景致，或是江边水畔，或是街闾巷陌，无论是哪，我只想呼吸自由的空气，让秋风卷去我一身的疲惫。

繁华的闹市，有招揽生意的商贩，有戏玩杂耍的艺人，有打马而过的华服公子，也有跪地乞讨的褴褛乞丐。出离浮世，红尘滚滚，我喜欢这样鲜活的画面。
祥云酒楼。牌匾上几个字写得苍劲有力。
登楼，我与琴心坐在临窗的桌位。叫上两壶桂花纯酿，一碟玫瑰糕，一碟绿豆酥，外加几道爽口的素菜。把盏浅酌，桂花醇香沁入心骨。
窗外，有几缕白色云彩恍惚地飘过，而后，又还给天空一片洁净的湛蓝。
“小二，再给我来两大坛邛酒。”我的思绪被邻桌的声音打断。
只见邻桌那举杯自饮的年轻男子，书生装扮，风骨俊秀，气度轩昂，眉眼间流露出倨傲不羁、飘逸明净的神韵。原来世间真有这般倜傥风流的人物，他给我一种不流世俗的感觉。
再品桂花酒，看着窗外偶尔掠过的云彩，我心想，它们也许同他一样，不知我的存在。
一片叶子从枝头飘下，在半空旋转了几圈，缓缓地落在地面。我轻叹一声，关于生命的坠落，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起身，付了酒钱，我与琴心下楼离去，没有再看一眼那个男子。
我知道，在这样深秋的午后，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邂逅，与他无关。

寒林点鸦，烟波染暮。窗外碧梧添黄，簇菊盈香。
今夜，爹爹在家中摆席宴客，我不想见那些借着拜访爹爹，暗地却想约见我的人。那些急于表现出他们的爱心与荣耀的男人，我视他们为粉尘。
我独自在房中静坐，看着那盘未下完的残棋，还有那不愿挑起的琴弦，心中倦倦懒懒。今晚月色独好，镜中的自己，绝代姿容，眉间却掠过淡淡的忧伤。
琴心递给我一杯白莲露，拨了拨烛芯，焰火瞬间高照起来。
“小姐，听说今晚拜访老爷的都是一些风流名士，也不乏王孙公子，他们在一起饮酒谈笑，你可要隔着纱帘看看？”
“多事的丫头，你有那心思自己去。”我品了一口白莲露，清甜幽香。
凝望着红烛泪姗姗落下，仅是一杯白莲清露，竟让我有些醉意。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厅堂的谈笑声。风流名士，我不禁笑了。

一曲《凤求凰》将我从迷离倦懒中唤醒，铮铮的琴音，穿堂透室而来，如丝如线，摇曳生风。明月拂砧，逸曲霓歌，想来抚琴之人定是位多情的风雅之士。
我起身，披上白色狐裘，立于竹帘之后。
是他，竟然是他，下午那位畅饮邛酒的俊雅男子。他手抚琴弦，恍若白云来去，舒卷自怡，唯闻花间鹊语，似识如烟旧事。
一曲终了，他继而调弦，只闻得水潺幽咽，波清漪翠，杏花点露，玉镜摇影，一曲《凤求凰》，好似杨柳倚烟绿，芙蓉抱霞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此等曲韵，销魂摄魄。隔着纱帘，我含羞抬头，只见他鬓如春镜，光可照鉴，眉扫秋风，心逸卓然。
我转身翩然离去，留下环佩叮当的声响。
不敢回眸，我心知，相思从此深种。

第二天清晨，我跪在父母身前，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要嫁那个男人，那个弹《凤求凰》的男人。”
爹爹大怒：“不行，司马相如，他只是一介清贫的寒士，虽有才气，为人却倨傲不羁，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原来他叫司马相如，我心中也为这个名字一颤。
望着爹爹，我嘴角弯起冷冽弧度，起身回屋。一连三天，不发一言。

第三天的黄昏，琴心神色慌张地塞给我一张小纸笺。只有八个字：祥云酒楼，不见不散。仅是八个字，宛若秋水，清心润意。
收拾行装，今夜，我要投向那个叫作司马相如的男子，不再归来。握紧琴心的手，心中有着千般不舍。
琴心哭泣道：“小姐，日后你要好生看顾自己，如果将来有机会，记得回府上，我会在这儿一直等着你。”
我给了她一些银两，取下手上的翠玉镯子为她戴上，含泪道：“琴心，你我情同姐妹，以后要替我多照顾爹娘，你自己多珍重。”
我披上纯白狐裘，从后院悄然离去。

祥云酒楼，他立于门口，是那样的俊雅，那样的挺拔。
我扑入他的怀中，他搂紧我的腰身，亲吻我，辗转缠绵。
我与他同乘一骥，连夜赶往他的老家成都。晚秋月夜，野渡无人，从此天涯相随，不离不弃。
我是卓文君，司马相如的卓文君。
三
篱笆小院，虽然简陋，却是我们的家。
明月下，他白衣胜雪，横抱绿绮琴，再弹一曲《凤求凰》，浓情蜜意绕冰弦。我舞起纷扰的水袖光华，折一枝盈香的桂花，绰约风姿，只为他一人。
他搂紧我的腰，在我的耳边低声呢喃：“文君，文君，你可知，你粉若桃花带霞光，媚似海棠凝轻烟。”我娇羞地低下弯弯的眉。是的，我欢喜这一切，世间的美好莫过于此，花前定盟，月下携手，临云雨幻境，琴瑟风流。
我想着，就这样，终一生相依。

秋光易替，转眼已是飞雪敲窗。我与相如恩爱几月，抚琴煮酒，挑灯夜读，赏尽人间悦事。
这日，相如到市集将我的珠钗典当换了些酒菜归来。几月以来，我们居住在乡间旧宅，我带来的银两已经花光，我们开始靠典当珠钗衣物度日。脱下绫罗绸缎，穿上荆钗布裙，焚炉煮酒，踏雪寻梅，算尽逍遥自在。
围炉对饮，月光洒落在晶莹的白雪上，窗外的红梅飘散着淡淡的幽香。我握着酒杯笑道：“夫君，这般鼓琴饮酒的生活确实悠闲快活，我虽不慕虚华，奈何如今囊中羞涩，妻有一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相如饮下一杯酒，问道：“娘子有何想法？”
“将我剩余的珠钗衣物典当，回临邛开一间酒家，我当垆沽酒，你跑堂招客，过上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岂不乐哉？”我笑语。
“妙哉，难得娘子这般识大体。我虽甘愿屈志于山林水落，乡村茅舍，却也喜欢闹市的繁华，过一过五味俱全的日子。”相如欣喜说道。
“是的，落落襟怀，人生散淡只求欢，我从来就不拘泥于小节。”说完这句话，我心中痛快万分。
我是个决绝的女子，决绝地爱，决绝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典当了所有的珠钗衣物，只留下心爱的纯白狐裘。与相如披星戴月，赶往临邛。斯时初春，烟草新绿，蝶舞莺语。
文君酒楼。相如为牌匾题下四字，墨香幽来，逸心舒意。这是我们的酒楼，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酒楼，不及祥云酒楼豪华高贵，却简洁雅致。
我淡妆素抹，荆钗布裙，当垆沽酒。相如换上粗布素衣，与仆人一起洗盘提壶。
兴致来时，他抚琴调韵，我翩然舞袖。仅是月余，小酒铺已是远近闻名，佳客如云。
这夜，有客来访，来人竟是爹爹和娘。
我与相如跪在父母身前，我哭泣道：“爹爹，娘亲，女儿不孝，回到临邛竟没有回家探望二老。”
跟随而来的琴心将我扶起，娘拥我入怀中。
爹爹叹息道：“罢了，罢了，过去的一切我都不再追究。今日前来，只是想来告诉你们，这间酒楼须得关闭。我们卓家也算得上是临邛的名门望族，你当夜与司马相如私奔已成为全城的笑谈，没想到数月后回来竟不归家，到这儿开上酒铺，实在是荒唐至极。”
相如赶忙起身，深深地躬下身子：“是，是相如的不是，相如在这儿给二老赔礼了。”
爹爹拂了拂衣袖：“罢了，我也无力再气恼了。”
我扑在爹爹怀中，轻轻抽泣。
爹爹轻抚我的头，叹了一口气：“你和相如同我们回家小住几日，待我赠予你们僮仆百人，钱百万缗，妆奁等物，回成都去购置田地房舍，过你们想要的生活吧。”
我与相如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四
几日后，我们拜别父母，带上僮仆与钱物，浩浩荡荡地回到成都故宅，与此同行的还有丫鬟琴心。
相如依山为我建了一座庭园，雕梁画栋，楼台轩榭，殿廊环立，极见风雅。
“文君苑。”我一个字一个字把牌匾上的字念出来。
“为你而建，你看那高处的楼台，可极目远山秀水，摘星摘月。”相如拂袖远指，眉间尽是柔情。
我笑靥如花，偎依在他的怀里：“只愿今生今世，白首不离。”

这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他每日采集晨露的鲜花，浸泡后为我沐浴更衣。他为我画眉敷粉，为我绾长发成髻，斜插碧玉簪。他说我黛眉绛唇，肤如凝脂。
他是我的良人，我的相如，我才华横溢、温柔骄傲的夫君。

闲暇之时，他吟诗作赋，我挑琴舞袖。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郁桡溪谷……这是我当年追随梁王时所写的《子虚赋》。”相如挥墨红笺，宛若游龙。
这般华美的文辞与磅礴的气势令我叹服。一篇《子虚赋》，名满成都。
古来才华逸宕之人，不绝其数，而书风厚重，舒卷有度之文，却甚为稀疏。相如虽不取媚功利，不博虚名，然他高才可笑王侯，算是风流一代。
我知道，他的才学不仅是名满成都。我的相如，不会是一个久居乡野的平凡隐士。
一道圣旨由京都而降，汉武帝将他召进金殿。因为急促召见，我没有同行，相如留给我那把自己心爱的绿绮琴，还有漫长不可知的等待。
他的离去，我有预感，只是没想到这般的急。
独自赏游于山间水畔，看淡淡苍苔滋生于石径，听阵阵幽篁穿过林风，心中甚是落寂。没有相如，曾经温情明媚的文君别苑，如今孤寂得宛如世外桃源，隔着我们的，是那万里蓬山。
琴心对我说：“小姐，与其在这儿空自等待，莫如咱们去京城找寻姑爷？”
“不去，我只在这儿。”我淡淡道。
想来琴心不解我这般等待为何意，当年那个月夜私奔的卓文君如今竟然不敢前往京城寻找自己的夫君。不是不敢，我是不许自己这样做，我觉得他若有心眷念我，自会遣人来接。我是卓文君，有自己的傲骨。

几处叶落，秋意惊轩，流年似水般流淌。
近日的成都，纷纷传言司马相如因一篇《上林赋》得汉武帝莫大的赏识，已拜他为郎官。
月余，又闻得司马相如凭着生花的妙笔，以一篇檄文，晓以大义，剖陈利害，消弭了巴蜀两地不稳的情势，令汉武帝大喜，再拜他为中郎将。
他终究得君王赏识，名动京城。只是数月来，音信杳却，他还是我的司马相如吗？

这日，有书信传来，送信的是相如在京都的仆人。
信中写道：文君妻，成都一别，已有数月，千山迢渺，飞云漫数。相如在京得蒙君王赏识，已官至中郎将，本欲接妻进京，与吾相伴，奈何常出使边陲之地，不便相携。然待妻一腔情意，至死不改。数残更漏，看尽孤灯，秋景最销人。只盼重逢之日，再与妻相游文君苑，为你描眉绾髻，长伴一生。
我读罢，只是惆怅，心里空空的惆怅。推窗，看那秋深庭院，柳疏寒条，皆为伤景。横抱绿绮琴，弹一曲《恨鸳鸯》。沉调江波，空余瑟冷。鸳鸯失伴，谁更同飞？
五
这一弹，就是五载。五载春秋，空将寒漏催短，辜负流年轻叹。
五年来，他书信稀疏，相思薄浅。只是琴心时不时在城中探得他的消息，司马相如已不是当年的中郎将，汉武帝给了他一个名位清高而闲散的官职。他因此乐得清闲，欢歌纵酒，逍遥度岁。
我漠然，沧桑世事，已是先觉。
文君苑。我披着当年那件纯白狐裘，在空芜寂寥的回廊里踱步。兰香故圃，往日笑靥不再。空有假山溪石，虚弄人间之巧；雕梁画栋，凋谢四时之迭。
琴心匆匆寻来，急促道：“小姐，今日去城中为你抓药，竟听得一消息，说姑爷在京城欲纳一茂陵女为妾。”
我冷冷一笑：“这有何惊奇？”
钟情必定绝情，我明白。
一片秋叶从空中飘落，我弯腰拾起。树木易枯，蝴蝶知死，鸟雀无心，世间的事，不过如此。我咳嗽几声，紧了紧白色狐裘。我病了。
挑灯，研墨。择一张浅色白云笺，落笔：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附书：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我取了银两，遣一家奴连夜将信送往京城。我要与他决绝。
司马相如，心生二意，今生，我都不会与他白头。
悠悠梦尽，幻去无期。

我将心爱的鹦鹉赠予他人，遣散了文君苑里所有的家仆。再看一眼与他温情过的房间，一切空无。唯有一把绿绮琴，寂寞地横放在桌案上。
不要问我去哪里，我带走了琴心和纯白的狐裘。

谁说相如纳妾不成，归来寻文君？
谁说文君与他恩爱数十年，白首偕老？
谁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卓文君，在白发苍苍的时候，依旧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