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愤怒的一些理解
刘川
读过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伊利亚特》有两股力量,一是向上的力量,表现为进取、争名和对诸神的向往,一是向下的力量,表现为无处不在的死亡、苦难、哀悼和悲悯的情感。两种力量规定了人的性质,而力量本身,作为人之存在的表现,它具有向上的与神明争锋、为不朽而奋战的冲动,也带有向下的吞噬生命和造成哀哭、无力的沉重感。两股方向的张力将人撕扯,造成愤怒。
第一怒是对共同体之怒,怒其不义,进一步来说是对人之局限的怨愤,因为生的匮乏和必然之死,于是产生了最初的愤怒,人迸发出强烈的生命欲望和血气,展现了作为地上不屈的苦难承受者的尊严和血气,人渴望拥有,于是掠夺、争战,造成了其他有死者的死亡,“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和各种飞禽的肉食”,在这里,愤怒作为人之存在的宣示力量,在肯定自我的同时也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不仅对敌人,甚至在一个政治共同体内,在普遍的人与人之间,也不断发生诅咒、争吵、暴力和侵夺。但愤怒需要力量来实现目的,否则人只能恐惧、羞耻,沦为乞命和恳求。力量成为目的,人们不断展示力量,向自己也向他人表示自己从不恐惧,这是更深层次的羞耻,也是更深层次的恐惧,从根本上反映了人的无能。
第一怒看似是对共同体的抱怨和鄙弃,实际是人感到被共同体鄙弃,出于尊严,人通过诅咒来泄愤,并寄希望于共同体的崩溃来证明自己的不可或缺。个人把自己放置在人群的对立面,这种姿态是源于匮乏和生的焦虑,因为有死的命运摆在眼前,因为感到自己处处深受威胁,真实的情况是他比任何时候更加需要人群,人群的引力牵引着他,就像战船中吟唱着旧日传说期待战果的阿基琉斯,像绕城三匝却始终不肯也不能进城的赫克托尔,更别提那个漂泊了十年时刻渴望归家的奥德修斯,后者远比前面俩人远离家园和人群,所以更加渴望生活。而接受生活,就是接受为人的平凡,这是对个人主义、英雄主义的反思。英雄的道德是追求荣誉,而荣誉是排他的,追求荣誉是基于剥夺他者的荣誉和生命,追求荣誉的过程也容易丧失生命,可是英雄仍然冒险奔赴战场,因为出于对死亡——它将生命拦腰阻断——的抗拒,(在英雄心目中)只有荣誉可以将生命接续。但这只是种消极的替代,生命终究消逝了,无论是死于战场,还是老死家中,荣誉都无法弥补仅此一次的生命,阿基琉斯的可贵之处在于在暴怒中仍能进而反思英雄道德,在第九卷拒绝使团的过程中,他表达出生命的可贵,但这份感悟只能在他死后,在他的黯淡虚无的冥府躯体中、在远离生命的岁月里,他才能真正体会到;同样的,对人类共同体的悲悯和眷恋,进而对生命的更深的眷恋,也只有在失去挚友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到。
第一怒关乎尊严,关乎短促生命的自我;而第二怒则关乎他人,关乎世界的缺憾,从第一怒升向第二怒,怒气上了一个台阶,但第二怒也取消了第一怒的所有怨愤,连带取消了第一怒所执着的对自我和对生命的肯定,将向上的追逐降为向下的否弃,一个温柔的、懂得怜悯之人的死,带走了世界上所有柔软的、有意义的存在,也带走了生者心中的怜悯和人性。于是杀戮,如同怒气一样,在沉默于他者间来往拉锯的无意义的杀戮中良久过后,一场更惨重的、无所阻挡的杀戮上演了,不同于先前的杀戮,它不是为了肯定自我而否定他者,它是对自我的弃绝,因而也弃绝了其他生命,是对生命群体的总体否定。阿基琉斯对敌人的刻骨仇恨,不过是一种迁怒,是对自己、对凡人在无常命运辖下的无能之怒。
但归根到底,对世界的否定是因为世界缺失了那曾经拥有的挚爱的生命,可未曾失去,人又怎么懂得珍惜,怎能体会到天地万物的可贵?第一怒是一种教训,它造成了自私的算计、造成共同体的诸多死难,最终导致挚友之死,死亡将挚友的生命真实地呈现在哀悼者面前,也就是说,死亡肯定了生命,并通过挚友将所有战友的生命联系起来,只有到这种时候,阿基琉斯才真正体会到共同体的苦难,痛悔自己没能救助战友。第二怒将死亡的力量推向极致,狂怒的复仇者跃入遍野横尸的战场,在不断向下的力量驱使之下,将自己和敌人拖入越来越深的哈得斯之境,哀河淹没了一切,将杀人者和被杀者、将敌我淹没于共同苦难的洪流,阿基琉斯在兽性的极致中获得神性的洞察,而史诗将愤怒一路蔓延,就是为了最终的和解,为了让人在失控中洞悉一切,在仇恨中懂得怜悯和关爱,在死亡中赞美生命。
苦难,死亡,这向下的力量使人愤怒,进而产生向上的力量,力量喧腾在不安的人类世界里,它指向诸神的世界,也指向哈得斯的世界。神的世界不见风雪,那是日神的安详的梦的世界;哈得斯里尽是虚弱的游魂,是苦难的极致存在,它规定了人类所能坠落的极限,为人类的想象提供了一个最深的基础,人类在这个根基上不断向上,是它产生了永恒的人类的意义,是它,而不是神的世界赐予人类永恒。诸神忍受了那么久的安然,他们渴望人类的争吵、争战,他们自己尤其是赫拉、雅典娜也一直吵着要报复,永恒和权力赋予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他们也不无牵挂地眷恋着人类之死。对诸神来说,时间是永恒的存在,于是情感成了永恒中的一瞬,诸神没有情感,对情感、对意义的渴望,甚至将神的世界向下拉扯,将一位高贵的女神下降到人的世界,让她下嫁凡人,在不老和不死中忍受丈夫的逐渐衰朽,更可怕的是让她生育一个注定早死的儿子,眼看着他步步走向死亡,在最爱的人之死亡和自己的不朽中,情感将她撕扯着,她分沾了人的苦难却不失神的不朽,于是只能永恒地悲悼。忒提斯的下凡是神的悲悯,除了她,其他诸神都没有情感,只有力量差距造成的不平衡,在史诗中,赫拉永远愤愤不平,雅典娜总是心怀不满,是愤怒造成了神的世界的运转,否则奥林波斯只是幅黄金镀就的巨幅画作。是死亡保持了人的世界的运转,因为在有死中,人才真正地活着。人与神的世界截然不同,人渴望神界但永不可得,神俯视众生,带着无限优越和若有所失,向上和向下的对望,产生了对彼此的理解,哈得斯的世界和奥林波斯的世界,最终只是人类世界的一面镜子,人们从中可以更好地理解生命。
在史诗结尾,阿基琉斯归还了赫克托耳的尸体,但这不代表双方阵营的和解,在死者的葬礼过后,依然有战斗和死亡,这是永恒的世界秩序。荷马以必然性制造了最初的愤怒,最终以无常之力让愤怒上升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是为了最终的自我救赎,但愤怒已贯穿全诗,虽然经过净化,但它的力量通过生与死宣泄出来,在盲目徒劳的生涯当中,它始终代表了人的尊严。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