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楼空，佳人何在？ 关盼盼和白居易

感故张仆射诸妓
【唐】白居易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和白公诗
【唐】关盼盼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说的是我，关盼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说的也是我，关盼盼。自古以来，世人都以为我关盼盼为忠贞而死。更多的人，认为是白居易题诗逼我殉情。其实，他们都错了。我配不上贞洁两个字，我有罪。我的罪，是不该为白居易轻歌曼舞。他也有罪，他的罪，是不该爱上我。没有人可以逼死我，我死，是为了让他内疚一生。
***  
唐德宗贞元十八年，在徐州张尚书府中，我终于见到了他——白居易。我仰慕他，不是因为他是多么伟大的诗人。我想见他，是因为一首《长恨歌》。
我是舞妓，我一生离不开的，是我的歌舞。
都说祸福相依，如若不是家道中落，我想我和许多名媛佳丽一样，会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此后，我只能为他一人歌舞，直至白发苍颜。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嫁给徐州守帅张愔为妾，是自愿的。不是因为他的重礼，而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知道，他此生只会为我一人沉醉。
他是武夫，一位性情儒雅、颇通文墨的武夫。
我嫁他为妾，愿意为他轻歌曼舞，却不愿意为他惊世倾城。
我为长恨而歌，为霓裳羽衣而舞。当白居易的《长恨歌》名扬天下，使得长安纸贵时，我关盼盼也不能免俗，被那浪漫的爱情浸染了一颗善感的心。
我有绝世容颜，更有曼妙身姿，还有动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那时候，整个徐州都在流传，我可以凭着惊人的记忆行云流水地唱完《长恨歌》，我的霓裳羽衣舞更胜倾国美人杨玉环。
其实我骗了大家，我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为了记住《长恨歌》，我每天手抄十遍，梦里都在吟诵。为了跳好霓裳羽衣舞，我早晚勤练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没有人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吸引白居易的到来。我有预感，他会到来，并且有预感，他来了，就忘不了我。

就在白居易官居校书郎时，他远游来到徐州。我夫君张愔也素来敬慕他的才华，这次又怎能错过机会，便盛情邀他到府上。
为这场夜宴，我在菱花镜前，梳妆了两个时辰。盘了一个逐月髻，珠翠金钿、紫玉璎珞，这使我本就俏丽的容貌，更添媚人之姿。
宴席上，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翩然白衣，儒雅风采，与我想象中的白乐天没有差别，只是稍微老了些。
我为他执壶斟酒，无限柔情地嫣然一笑，几番顾盼回眸。我可以肯定，他的眼神再也不愿意从我身上移开。
张愔看着我，笑道：“盼盼，来，为乐天舞上一曲。”
丝竹声起，似清冽之泉，若潮生明月。我侧首低眉，袅袅地走至厅前，舞动水袖，扬起歌喉，婉转地唱着《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曲舞毕，艳惊四座。
白乐天起身，当即挽起袖管，提笔写下：“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我娇羞含笑，在他眼里，我似牡丹，艳冠群芳。
所有人都以为，我和白居易，只有这样的一面之缘。却不知，我不守妇道，我无耻。
自那晚见过他，他俊朗的身影就再也无法从我脑中抹去。
熬到第三天，我告诉夫君张愔，想到西郊的燕子楼小住几日，静心休养，不想被旁人打扰。
燕子楼，是张愔为我精心兴建的一处别院，临水依山，风景绝佳。楼前有一湾清流，沿溪植满如烟的垂柳，十分雅致。平日里，燕子楼空无一人，是我小住之地。
这一次，我只带上秦妈，她是我的奶娘，永远不会背叛我。
我悄悄托她去驿馆寻找白居易，带上口信，邀他月上柳梢，到燕子楼一聚。
我断定他会赴约，因为我是徐州关盼盼，只有我，才能为他唱一曲《长恨歌》。

他的风流自是不必言说。我到死，都忘不了他在黄昏后，走进燕子楼的情景。
轻叩门扉，守在门口的秦妈忙将他请进院子。明知燕子楼里只有我和秦妈，他仍旧蹑步行走。他心里和我一样明白，我们的约会，叫偷情。
厅堂里，数盏红烛，熠熠生辉。善解人意的秦妈，早已在屋里焚好香，为我们备上佳酿、糕点。
我承认，是我勾引他。只饮下三盏酒，我就忍不住为他轻歌曼舞，几个回合，便佯装醉态。他扶住婀娜多姿的我，柔声道：“真个是，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偎依在他怀里，我喃喃道：“白乐天，你可知，我为你魂牵梦萦？”
“盼盼……盼盼……”他唤着我，起先还有些腼腆之态，后来他的手也开始抚摸我纤柔的腰身。再后来，他瘦弱的身体，竟将我拦腰一抱，我整个人都躺在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颈项，紧贴他的脸，是我先亲的他。他的唇很凉，我知道，他心里怕。
可我坏，我就是坏。
红绡帐里，我极尽娇媚地挑逗他。
轩窗外，一轮皎洁的月，照见了我和他的污浊。
柔风吹过，他轻拂我散开的长发，低语：“盼盼，你就是个妖精。”
我莞尔一笑：“陪我上燕子楼。”
燕子楼，这是张愔为我修建的燕子楼。往日，我们欢爱之后，总会伫立在燕子楼上，看如钩新月，斜挂柳梢。
然而，白乐天，才是那个适合与我夜半无人私语的良人。
他感觉得到，他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他搂紧我的腰身，亲吻我的额：“盼盼，你不悔吗？”
“不，我做过的事，从来不后悔。更何况心的欢喜，算不得是背叛。”
“可我是堂堂君子。”
“君子？君子不夺人爱妾，是这样吗？”我笑。
他不语，也笑了。
“给我三天，我要的，不是天长地久。”
他点头：“好，三天。”
人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些男子，尝尽了美人滋味，反觉得心有难意。
我岂不知，白居易不过是燕子楼的一个过客。他的生命中还有许多女子，但我要做他床前的那弯明月，心底的那颗朱砂痣。
我要他，忘不了燕子楼，忘不了关盼盼。

白居易走了，我一如既往，是张愔最宠的爱妾。和他夫妻恩爱，并且从来没有丝毫愧疚。
两年后，张愔病逝徐州。府中的姬妾很快也风流云散，各寻出路。只有我关盼盼，不肯离去。
我带上秦妈，移居至城郊的燕子楼。主仆二人，与尘隔绝。
这一住，就是十载。
十载光阴，对一个风华正茂的才女来说，也许真的很难熬。可我却爱上燕子楼的清净，回忆像影子，陪伴着我，不离不弃。
这十年，我不再歌舞，亦懒于梳妆。但不可否认，我依旧很美，惊艳的美。
整个徐州，甚至别处，都在流传，我是一个多么贞洁的女子。独居燕子楼，矢志为张愔守节，不忘旧情。
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包括我自己。我可以敢爱敢恨，也可以，懦弱无比，没有担当。
当我知道，曾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要前去拜访白居易时，就又使了心眼，连夜在诗笺上题了三首《燕子楼新咏》，给了张仲素，我知道，他一定会将我的诗文给白居易翻读。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诗中之意，我想他会明白。待张仲素返回徐州时，果然带来了白居易的三首和诗，另加一首绝句。
其一
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七绝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我读后，似感啼笑皆非。他竟是个度量如此狭隘的男人，他相信了世人的话，我独守燕子楼，是在为亡夫守节。他甚至以为，我可以为亡夫守节，何不为他殉身？
好，很好。他竟然可以全然忘记，我与他在燕子楼，缠绵三天，巫山云雨。
白居易，你根本就配不起我。我关盼盼，要你后悔一生，内疚一生。

我的死，其实只不过是我自己，布下的一个局。
我留了一首和诗，答白居易。诗是这样写的：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是白居易，逼死我的。我要让这个光鲜的诗人，做一件不光彩的事。
这样，我死得轻松，死得快乐。
我关盼盼，实在算不得一个良家女子。就连我的死，也骗了大家。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绝食而死，最后瘦弱得形如枯槁。而这些罪孽，都是白居易带给我的。
其实我才没那么笨。
死之前，我每天佳肴美味，夜夜歌舞。
我是服毒死的，并且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掺在酒里，饮下便立即丧命。我在镜前，仔细地打扮一番，死的时候，依旧风华绝代。
我从来不知道，死亡会这么快乐。我的快乐，是因为，换来白居易的愧疚。
至少，在我死后，他将背负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会受到许多人的谴责。
他选择流放。
他遣散了所有的家仆。
他离开了侍姬樊素和小蛮，让她们各奔前程，他怕将来会酿成像我这样的悲剧。
他一生，都觉得自己有罪。
他的罪，是我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