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
主题:自然、死亡、宗教、爱情以及思想和心灵的运行方式
发现她的诗歌过于怪异,希金森提出了(也许正如她所预料的)编辑意见,对此,她表示感激,但并未遵从。希金森暗示她似乎是在寻找发表机会,于是,她回信表示,发表对于她的心灵是如此陌生,就像“苍穹之于鱼鳍—”(L265)。即便如此,从《这是我给世界的信》(519)等诗作里,以及她在私人信件里寄赠了大量诗作的情形来看,她当然也渴求读者。对于自己的诗歌天赋,她心里有数,因此,在给希金森的信里,她说“如果名声属于我,我逃也逃不脱”(L265)。狄金森料想到她的诗作不会受到出版商的青睐,这一点在她过世之后被证实了:第一批编辑对她的诗作大加修改,不仅用通行的标点代替了原诗里奔涌的小短线,调整了节奏韵律,并且归顺了反常的措辞,删改了过于大胆的思索。寄送给亲朋好友的大量诗作,是她精挑细选的,是一些允许以私密方式“发表”的诗作;那些更加离经叛道的、阴森恐怖的或比较直露的情色之作,她并未寄出。 引自 导言:作家狄金森 001 狄金森从漫长的抒情传统中继承了各种体裁,她如何将它们个人化呢?自然诗、析祷诗、挽歌和爱情诗都是诗歌读者极为熟悉的体裁,她还能找到哪些富有生机的形式让它们推陈出新呢?她说,“因为我以新英格兰方式-观察-”(256),这种地方性成为她颠覆自然书写的重要资源一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人类一自然书写”。她像植物分类学家林奈那样观察马萨诸塞州的乡民,为讽刺找到了丰富的题材,从“何等温柔的一天使般的造物-”的“女人”(675)到教堂里“恼人的”“长老派鸟儿”(1620)。她有一个私家花园,可以据此写出种种寓言,如生机勃勃的“开花-是成就-”(*1038)和令人不寒而栗的“一位浑身泥灰的访客-”(558)。从春到冬,她细心观察周边的田野和山丘,大自然装点着它们,那里繁衍着“自然的一些子民”(1096)一小鸟、毒蛇、蟋蟀、蜂鸟、蝴蝶、甲壳虫、松鼠。她“从未见过海洋-”(800),但是在她的头顶上有永恒的天空,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都装饰着太阳、星辰和明月,还有北极光(至少出现过一次,在某个壮丽的场景中)。风暴和洪水袭击过她的村庄,霜冻和降雪轮番登场。她也对自然的奇观异景怀有兴趣:虫茧、闪电、钻石。通过一个形象或一个形容词,自然诗的大宗产品在她手中发生了变形。闪电是一把“黄色的叉子”(1140);一道“银色的破裂”(950)指冬天河流的表面;雪“抛出颗颗小球,像个邪恶的男孩”(622)。她悄无声息地来到读者面前,列出一串常见的事物,然后把它掷入一个让人紧张不安的他物之中。她对大自然中习见之物的平淡总结,一开始总是无甚出奇,比如: “自然”即我们所见— 山峦-午后- 松鼠-(721) 正当我们开始为这常规的列举感到乏味时,在亲切的“松鼠”之后我们遇见了什么?“日食。”纯然的黑暗。她赞美北极光如“青铜的一烈焰的-”(319),然后我们期待可能会有“诸天诉说神的荣耀”[《圣经·诗篇》(19:1)]的回响,可是,狄金森宣告极光对她那种威严的冷漠在她身上引发了自我欺骗的姿态,渴望模仿极光的威严:一种虚假的壮丽,“以威严的污点/感染我简朴的灵魂”。(在1896年出版的《诗集》中,“感染”和“污点”被编辑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它描画”和“色调”:可见狄金森提供的惊喜并不总是那么受欢迎。)狄金森的自然诗在温软和暴虐之间摇摆不定,但却始终是观察人类生活的手段:“自然如我们,有时被撞见/刚好没戴她的冠冕-”(*1121)。 引自 导言:作家狄金森 001 她的猫追捕一只鸟,她饶有兴味地凝神观察。她把猫的行动浓缩为九个生动的动词:“瞧见”“窃笑”“俯身”‘匍匐”“飞奔”“变大”颤动”“立住”“跃起”。这是一种电影技术,动作分割类似于那种“翻页书”,渐进动作逐渐累积成为连续动作。对狄金森而言,欣赏纯粹的本能如何自我呈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娱乐,足以让她写一首诗。她看到了猫无意识的“残忍”,不过并没有直白地把这种残忍投射在人类词语中(可能除了“窃笑”)一但是她的确将猫的失望拟人化了:“啊,猫咪[!]” 猫咪不属于天空;她是沙土的常住民,而知更鸟是天空的常住民一一狄金森认为她的猫追捕的这一物种有一个恰当的名字。这场较量并不公平:“她跃起,但知更鸟已抢先跃起一”。人们的兴趣不在于知更鸟的逃跑,而在于猫的追捕。这与人类狩猎有相似之处,人们看见猎物之后,或许会隐藏起来,然后“俯身”贴近地面,或者“匍匐前行”到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但狄金森的简练叙述很快就聚焦于一场纯粹的猫科狩猎,猫(不像我们)可以不留意脚下便飞奔起来,而她的眼睛(不像我们的)可以从平时的椭圆形变成瞪大的“圆球”。狄金森饶有兴致地看着猫的下巴从静止状态变为“颤动”,而后抽搐;狄金森从下巴的抽搐中推导出猫的“饥俄”。下一行则更为奇怪:“她的牙齿几乎立不住一”。牙齿立在她的嘴里,是否由于饥渴,因而开始嘎吱作响?抑或“她的牙齿几乎立不住-”是种担心?无论如何,这句话被最后一个描述动词打断了,而随着这套特技表演越来越紧张,我们潜意识里一直期待着这个词语的出现,“她跃起”。 真正的拟人化始于将人类情感“希望”引入猫咪身上。她垂诞欲滴,几乎用期盼那成熟的汁液“沐浴了[她的]舌头”,就在那刻,她看见她希冀的“极乐”(全诗中最有人情也是最抽象的词)飞走了。考虑鸟儿的逃脱时,狄金森首先想到是用“翅膀”还是“脚趾”:不过最后她决定用“脚趾”,她颇具想象力地坚持了猫的视角(猫并不理解什么是翅膀,只会认为鸟比她“跑”得快)。“disclosed”(露出)/“Toe。”(脚趾)这一组行内韵使知更鸟的飞跃显得突然而轻快。 354她瞧见一只鸟—她窃笑— 引自 导言:作家狄金森 001 倘若火山释放出它的全部能量,其结果将是用烈焰“抹去”(crasing)视线[比起相对不那么夸张的“危及”(endangering),狄金森选择了更为暴力的“抹去”]。不过,出于对火山周边环境的同情,它那熔化万物的天性尚未检验,仅限于“闪烁”而已。同样地,如果火山在地震中爆发,它会带来死亡,但倘若限制火山的力量,它只会以次前兆性的颤抖代替震颤。然而,在未来的某个夜晚,这座火山仍可能喷发,就像那不勒斯附近的同族维苏威火山那样,摧毁邻近的一切。 自然的愤怒爆发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从那不勒斯离职,我们已经知道后果的存在,自然对它自己或本土居民都没有敌意,所以不会破坏毁坏葡萄园或栖居地,但是自然憎恨不自然的文明聚集,因此成为废墟的是城市。 什么动词最能体现城市在灾难性的熔岩中毁灭的样子呢?秋金森想到了滑蒂”(sp)滑动”(sldo)和熔化”md:滑落”是对滑动的轻描淡写,因为城市被熔岩推动着,失去了根基,于是向下移动。‘熔化的长处在于可以体现城市爱灭的炙热”性质;不过“熔化”又是一个“柔软”的词,常常用于动人的目光”(melting glance)或“动人的微笑”(melting smile)。最后,狄金森想到了一个非常令人反感的词,她用这个词来惩罚那些城市,既然它们选择拒不承认火山的真相。在火山的袭击下,“城市-化为泥浆渗流-”。(“ooze”的名词词根意为“树汁”“汁液”。)黏液渗出,泥浆渗出,狄金森也许记得济慈的《秋颂》,他在榨汁机旁看着“最后的果浆渗出,一连好几个小时”。整个城市都变成了液体,被清理掉了。渗透过程的缓慢特质延长了痛苦。狄金森对压抑的新英格兰的复仇幻想由此完成。 517一种寂静的—火山—生活— 引自 导言:作家狄金森 001 一系列不同寻常的动词把上述的角色拟人化了,进而产生了一连串充满生气且异常活跃的动作。例如从句“风开始摇动草木/用…的曲调”就一反常态(除了诗人经常以“begun”替代“began'”),“摇动”让人想起摇篮,“曲调”让人想起摇篮曲,但这首摇篮曲是“恐吓的”:风不是一个给人以关怀的母亲,而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父亲[第3行中诗人使用了“他”(He)]。 从风的出场开始,既然狄金森的修辞将每一个事物都做了拟人化处理,那么我们在阅读整首诗时,也可以把它看成人类灾难的一个例证——它是一个时代的化身,其间,统治者会做出威胁或恐吓,四处逃窜的居民们会加快脚步,人们纷纷背并离乡(仿佛树叶),炸弹损毁了房屋。当自然开始像人一样行动,舀起那些交通段道又抛弃它们时(如战争或焦土策略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当先前扼住灾难的手松开了并进而引发洪灾时;当威胁带着慢吞吞的催促(slow hurry)或催促着慢吞吞(hurried slowness)到来时(这两种情况都很糟糕)——混沌复现于世界之中。 狄金森起初采取了更加和缓的方式来开启诗歌:“风开始揉捏小草-/如女人制作面团一”。揉制面团并不可怕;并且,从想象的角度来讲,若先把风比作女人,四个单词过后,却又以阳性代词“他”来指代风,便会造成前后矛盾。 引自 导言:作家狄金森 001 初读时,狄金森所列出的暴风雨中的角色看上去也许是随机的,但由这些角色激发出的图景也在进行自我创造,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会看到诗人的语言来回跳跃,从天空到大地再回到天空,它自己已经成为铁青色的分叉状闪电,始于空中的惊雷,劈向下面的平原。由低至高,再由高至低,这个次序在第三个版本里已有了预兆,其中,第34行风“向大地抛出威胁-向天空抛出威胁-”中的第4行诗最终被调整为“又一个,抛向天空-”。(位于地上和天上之间的)风首先摇动草木(地上),然后向土地和天空都发出了威胁;叶子(从高处)落下,(低处的)尘土搅扰路面,(地上的)马车加速,(天上的)雷声催促;(天上的)闪电展示威力,(地上的)鸟拴上巢穴;(地上的)牛逃进牲口棚,(天上的)雨落下;(空中的)手松开了(地上的)大坝;(天上的)水流冲垮了(地上的)阿默斯特。急促的“摇动”循环往复,忽高忽低,在我们尝试将狄金森的场景形象化时造成了持续性的干扰。我们的眼睛在随着狄金森的视角四处打量时,也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诗人宣告说,这场暴风雨在其猛烈的攻击中奇迹般地“略过”了她家的房子一她所选用的措辞既不是“我的”房子,也不是“我们的”房子,而是“我父亲的房子”,把它作为父权统治下的财产。 对狄金森而言,内心的风暴往往与外界的风暴相称,那么在此,我们也许会感到惊讶,因为韵律整齐的抑扬格音步反倒展现出不同寻常之处。狄金森之所以使音步保持不变不仅是为了提醒我们这首诗源于叙事歌谣,还是为她的主要演员铺平道路一自然的代言者以及它们具有人类特征的异常举止。一些与恐惧、愤怒、野蛮、威胁相关的人类行为(战争或者屠杀)成就了这场暴风雨所显露出的象征符号。本诗可以被视为一个对暴风雨、社会动乱或者内心恐惧的记叙。华兹华斯创作“抒情的”歌谣,通过强调角色(超出情节)的心理状态,进而改变了歌谣的本质,狄金森也改变了这首以天气为题材的歌谣的本质,她让诗歌在不同层面上同时展现出激烈的象征意味。 引自 导言:作家狄金森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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