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将夜

一
大荒年间，山神时有争斗。
书鬼途经村落，听闻此处的庙宇曾遭过损毁，村民们惊慌不安。几天之后，在一个风雨之夜中，山神的泥塑重建，只是面貌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凡人不知变故，上神更迭并不影响生活，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君迟心想，能征占土地的山神怕不是好相处的角色，拜访前专程从村民那里买了些供香。
踏过蜿蜒山路，君迟抬头望见寺庙的牌匾，正欲走进，却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于是她放轻动作，侧头从门的一角望去。
入眼是个红袍少年，头发很随意地束着，有几缕搭在肩膀上。他站在供桌前，丝毫没有任何敬畏之情，抓起糕点就往嘴里送。
“这可不是你能吃的东西。”君迟想了想，开口提醒。
少年转过身来，他手里的糕点并没有放下，反倒是又嚼了两口。
君迟安慰自己说他只是个山野莽夫，耐着性子用手指了指糕点说：“那个是供品，供品懂吗？”
“懂啊，供我的呗。”少年乐了，坐在桌上道，“你没觉得我跟那泥巴人长得特别像？”
君迟愣住了，她缓缓把视线移向山神的泥塑，与少年的面貌比对了几番，然后又看了看手中的供香，她有点尴尬。
“哈哈，你这个小妖怪倒蛮有意思，我叫将夜，你叫什么？”少年被逗得笑起来。
“我叫君迟。”
就在此时，将夜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他突然牵起君迟，躲在泥塑之后。
二
来神庙的是个年轻的姑娘，就像是很多村民一样，她三跪九叩，双手合十，似乎在心里默念了很长一句话。
在她完成这一套礼仪之后，才拿起身边的小小食盒，端出一个精致的盘子来。
她看见供台上食物被享用的痕迹，莞尔一笑后将盘子替换。姑娘的手指在阳光下有种纤弱的美感，可以看出她有仔细地打理过。
“真好看。”君迟不自觉地感叹，却被将夜瞪了一眼，示意她小点声。
“她叫阿秋，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说这话时，将夜正站在神像边的阴影处。
君迟见女孩子放下供碟，用手帕扫了扫神像前的灰，才转身慢慢消失在山路的转角。
小书鬼发现，除去女孩子放下的糕点之外，其余的供品少有动过的痕迹，于是猜想将夜应当很喜欢阿秋的手艺。
“你一定希望她常来吧。”君迟猜测道。
“正相反。”将夜苦笑，“但凡来神庙的人都有所诉求，她的诉求我不想满足。”
三
上神的领土之争，往往是以一方的死亡而告终。
将夜来到这片土地，将寺庙改建，他的印象中凡人大多寡义忘恩。
安定下来的第五日，将夜高高坐在神坛上，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姑娘匍匐在自己脚下。
“尊贵的神灵，我想知道阿木的去向。”阿木是死去神灵的名字，他曾经给过小姑娘些许恩惠。
将夜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愣了愣没有说话，女孩子见没有回应，便提着食盒离开了。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中后，将夜才回过神。他从泥塑神像中走出，拿起小姑娘留下的糕点。
“难吃。”
后来阿秋便常提着糕点前来供奉，将夜心想如果她换个诉求，便满足了她。然而阿秋的问题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四
“既然难吃，你为什么还……”君迟不太明白。
“她是第一个供奉我的人，虽然难吃，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君迟听将夜这话，伸手想要尝尝，却被他“啪”的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将夜瞪了她一眼，把糕点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泥塑的背后。
小书鬼见他护食的样子，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你当真不希望她再来吗？”
将夜不说话了，“别扭”两个字写在脸上。
君迟忍笑道：“那好吧，我去替你和阿秋说说。”
五
君迟找到阿秋说自己与将夜上神相识，当时小姑娘正在晾晒新洗的衣服。
“相比于将夜上神，你对阿木上神一定有很深刻的感情吧？”
小姑娘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她看了君迟一小会儿，才笑着说：“正相反，我更喜欢将夜上神。”
书鬼糊涂了，问道：“那你为什么总打听阿木的去向呢？”
“啊，因为我这人没什么信仰，但又喜欢寺庙的氛围。”阿秋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擦了擦手，“所以随便选定了个诉求罢了。”
君迟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让将夜困扰不已的事情，居然这样的轻描淡写。
“真想见见将夜上神，他一定是个很善良的神灵。我自知没有料理天赋，可每次送去的糕点他都尝过。”
君迟看阿秋自顾自地说着，她想吐槽一句：“因为将夜那家伙被你驯化了。”
此时，庭院树梢的蝴蝶正在羽化，它看起来十分费力。君迟一度想去帮忙，但最终也没有上前。
六
君迟再次回到神庙，看见将夜一副郁结于心的样子。
“你和她说了？她什么反应？”
“我没有说。”
将夜听到书鬼的回答，明显舒了口气。
“你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君迟索性直说，“所以你害怕见到她失望的表情，怕她的眼睛变得冷冰冰，对吧。”
将夜抿着嘴一声不吭，君迟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你怕被她背弃，所以情愿先一步赶走她，对吧。”
“上神不能被凡人背弃，这关乎于尊严。”将夜说。
“尊严会让人感到寒冷。”君迟一把推开神庙的窗，于是阳光充满了整个大厅。
“明知她会背弃，为什么还说呢？”
“将夜上神，您能否被接受，不应当由你，而应当由那个想要接受你的人决定。”
将夜没有说话，君迟也安静下来。
过了蛮久，这位上神缓步走出寺庙，他听到了阿秋上山的脚步声。君迟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了，于是鞠躬告别，从另一条路下山去。
七
这是阿秋这个月第十次往神庙送贡品，从村口走到神庙要花去不少的时间，她常会在这段时间里想象将夜上神的容貌。
“他一定高大魁梧，如同神像上一般吧。”阿秋有些走神，以致没有看路，撞进了红衣少年的怀里，糕点散落一地。
“阿秋，没事吧？”少年担心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少女惊讶地问，她确定自己与眼前的人从未谋面过。
少年被这个问题弄蒙了，支支吾吾编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转了转眼珠子，赶忙转了个话题：“你不是要给将夜送糕点吗？别在这耽误了。”
“糕点沾了灰，我怎么好意思再送去呢，况且你应该称他为将夜上神，要用敬语的。”
“沾灰也没事，那家伙爱吃的，你可以不用敬语，叫我……啊不，叫他将夜就成。”少年差点说漏了嘴，心脏嘭嘭直跳，在上百年的岁月中，他第一次有这样新奇的体验。
“看起来你和那位山神很熟识？”阿秋迷惑了。
“一般熟吧。”少年打着哈哈，虽然他一直想找机会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话到嘴边总又被咽下去。
阿秋听到这话，突然显得十分低落，她仅仅只“哦”了一声，便准备收拾东西下山去了。
将夜暗暗挠头，他不知道自己上一句话怎么惹得小姑娘不开心了。但显然，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他只得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八
山路绵延，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你跟着我做什么？”阿秋打破了安静的气氛。
“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将夜乖巧道。
“我只是感到低落而已。”阿秋叹了口气，“我经常会去神庙，却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位上神，本来以为他性情高冷，但没想到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将夜目瞪口呆，没想到因为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小姑娘会脑补出这么多东西来。
“那位上神并非讨厌你，而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一直躲着的呀。”他喃喃自语。
“什么？”
将夜讲出了关于领土之争的往事，他苦笑：“因为他杀死了阿木，所以害怕你露出失望的眼神而已。”
阿秋沉默了，她自幼在和平安逸的环境里成长，一时难以理解杀戮和争夺。
将夜惴惴不安地打量她，袖口被抓得皱巴巴，继续道：“如果知道了这一切你还想见他，那么下一次，他会在神庙等你。”
九
自上次分别，将夜就一直没有安稳地休息过。
他时而在神庙里打滚，嘴里嘟囔着：“完蛋完蛋，再也没有糕点吃了，君迟那个狗头军师。”
时而把头在蒲团上狂撞，碎碎念叨：“她再也不会来了，将夜你就是个孤独的傻瓜。”
所以，当阿秋再一次进入神庙的时候，撞入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阿秋后退了半步：“你……你在干什么？”
“咳咳，没什么，你回去思考得怎么样了？”将夜立刻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装作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神情威严的样子。
“我来了，我还想见他。”阿秋眼神很坚定道。
“即使他恶贯满盈，是个坏家伙？”将夜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回去想了蛮久，我只是个普通人，评判不了他的神格。”阿秋顿了顿继续说，“我只看见了他的好，所以对我而言，他是善良的，仅此而已。”
听到这番话，将夜感到很意外，他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同时，他又感到十分骄傲，就像是自己喜欢对了人。
“所以，可以让我见将夜上神了吧？”阿秋一脸期待。
“唔……你有没有觉得，我和那个雕塑长得比较像？”将夜拧拧巴巴地说。
阿秋瞅瞅神像又瞅瞅眼前的少年，她蒙了片刻，脸红得就像个苹果，千万般话语都藏在了这红晕中。
将夜看见她这样，突然想感谢君迟。
与此同时，向下一个目的地前行的小书鬼似乎有所感应，她在田埂上吹起了一首快活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