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山熊

一
距京都不远处有个百香村，虽山清水秀，但密林腹地却鲜有人迹。
在君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听说此地每年初春都有花节，乡人们集聚起来，采鲜果和花卉点缀房间，和动物一起迎接黎明。
百香村南面的高山上住着一只熊精，每年都会来参加花节的活动，但近几年却不再出现。
“会不会我们惹山守大人厌烦了？”
“一定是的，以前那位大人还会送药材来，现在都不出现了。”村里开始有了猜测的声音。此时没人注意到，一只瘦小的守宫躲在街角，她眼睛里倒映着每个人的表情。
除了花节的变故之外，这些年又出现了些关于熊精的烦心事。
山守住在南山顶，那里有丰富的药材，是村民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在闹过花节之后，他的洞穴开始散发出奇怪的味道，严重影响到了村民采药。
“闻起来像是没洗过澡的臭味。”
“它以前明明很爱干净的，要不我们提醒他一下？”人们交头接耳。
在一阵你推我，我推你的商讨之后，终于一个青年从人群里被推了出来。他表情上有一万个不乐意，但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角，用方巾掩住口鼻，慢吞吞地磨蹭到熊精洞口。
“山守大人，请您洗个澡啦。”青年拖着长音喊道。
“不洗。”洞穴里传出短促坚定的回应。
青年只好回到人群中，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摊开手，摇摇头，于是所有人齐声发出叹息。
二
白泽作为能带来吉祥的神兽，他每天都会收到上万封书信，上面写满了来自各地的祈愿。不过现在有君迟帮着读信，他肩上的任务减轻了不少。
“诶，这封信来自百香村啊。”君迟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你知道这个地方？”
“小时候听说过，据说是个以香气出名的村庄。”书鬼一边回答着，一边低头阅读起来，“信上说他们遭到了一只熊妖的侵害，想要你去帮忙。”
“我可不是除妖师。”白泽显然没什么兴趣，他推拒道。
“不是除妖，要求有点特别，想让我们帮那只山熊洗个澡。”
白泽听着感到新奇，他放下自己这边的祈愿信，决定带着小书鬼去看看怎么回事。
君迟看白泽化为原形，立刻很自觉地揪着他的白毛，“蹬蹬蹬”几下爬到背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稳了。
百香村离京都实在很近，没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就到达南山山顶。
“妖气有点奇怪。”白泽抽了抽鼻子。
君迟没理他的分析，“扑腾”从白泽身上跳下去，还没落地就和臭气撞了个满怀。
“嚯，刺激。”小书鬼捏着鼻子哼哼唧唧，走到熊精洞口见一木牌，上面写着：“本熊不接受任何洗澡请求，不许进来。”
君迟有点没面子，转头眼巴巴地看着白泽，发现他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三
“山守大人是从几天前才开始反常的。”村民告诉白泽，“以前他很爱干净，有时候还会在节日当天送南山深处的花来。”
“这山上还有其他的妖怪吗？”
“唔，山守大人收养了一只守宫，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很久没见到了。”
白泽听完这句话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要求去百香村的史料馆看一看。
“喂，你是不是知道了点啥？”
“对啊，我是有个想法，你呢？”
君迟很茫然地摇了摇头，就连被白泽牵手带走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
掌管史料的是个年迈老头，他听说两人是来查史料的，摇头说馆里缺失了很大一部分书册。因为前几年气候干燥，起了山火，只救下少量的文献。
“是来自南山的火吗？”白泽连忙问，“是不是自那之后，熊精性情大变，守宫也不见了？”
老人讶异他猜出了事情的全貌，点了点头。
君迟这下来了头绪，她揣测：“我明白了，是守宫在山火中死去，熊精失去好友就一蹶不振。”
白泽弹了弹小书鬼的脑门，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史料馆的老头活了有近百年，显然已经成了个人精，他能察觉到眼前二者中，谁才是更加聪慧的那个。于是走上前问白泽：“难道那个小姑娘猜得不对吗？”
白泽怕伤到小家伙的自尊心，笑道：“也许有其他的可能性，我们得和熊精见上一见”
四
白泽往自己的枕头里放了些香料，让君迟抱着阻挡臭气。
二人再次来到熊精洞口，看见那牌子，白泽就随手将它翻面扣住，然后走了进去。
“喂喂喂，你们出出出出去！”洞穴里的庞然大物看到他们俩进来大惊失色，高声尖叫着。
“声音一点也不像头熊。”君迟哼了一声。
二人又退出来，没一会儿大家伙也走了出来，相距很远，戒备地望着他俩。
“澡是不可能洗的，你们别想了，回去吧。”
“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们。”君迟细声细语地劝道。
“我没有难处。”大家伙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影响了那些村民的正常生活？”
“我知道。”大家伙有一丝犹豫，但很快就又把嘴抿成了一条线，“但我也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君迟有点生气了，她叉着腰问，“洗个澡怎么就这么难？”
那大家伙一声不吭，整个身体都背了过去，只留了个大屁股对着二人。
“既然你不配合，那我只好动粗了。”白泽笑眯眯地将书鬼往身后拉了拉，然后左手掐个法诀固定住大家伙，右手捏起个水团。
起初，大家伙面无惧色，但在挣扎了好几下之后，发现自己并不能摆脱束缚，神情一变。眼瞅着那水团越来越近，终于露出了着急的样子。
他开始大声地尖叫试图威慑二人，很快发现没有用处，便转为苦苦哀求，看得小书鬼有些不忍。
“不能洗澡，我不能洗澡的，求求你们了。”
白泽住了手，但并没有解开束缚，问道：“为什么？你以前很爱干净的。”
大家伙又一声不吭了，于是白泽作势再次将水团逼近。
“因为我不是山守，我叫目子！”大家伙终于喊了出来。
君迟被弄得一脸茫然，转头瞅白泽，却见他一副猜中了的表情。
五
目子是一只守宫，自襁褓被遗弃后就被熊精抚养，到现在已经有近百年了。
“山守大人是个很好的妖兽，甚至说是妖神也不为过。”目子回忆道，“他的毛皮柔软温暖，捧着我的时候会收起爪子。”
白泽收回法术之后，君迟眼瞅着那只巨熊慢慢泄了气，从内部钻出一只小壁虎，仅有一只熊掌的大小。它变成小女孩的人形，好像觉得阳光很刺眼似的，用手挡了挡眼睛。
“为什么要伪装成他的样子呢？”白泽问。
“因为我不希望大家知道山守大人的去世，这样村民还会像以前一样叫他的名字。”
女孩子慢慢红了鼻子说道：“本来想都过了这么久应该不会哭了，但也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真正提及这件事，我有点控制不住，抱歉。”
“没关系请您继续讲。”白泽说。君迟瞪他一眼，然后拉着小女孩的手坐在草地上。目子在坐下的一瞬间有些走神，她用手将草叶抚摸几遍。
“我从懂事开始就和山守大人一起居住了，因为性格内向，所以我是通过他来接触这个世界的。”目子形容道，“他对我来说就像是太阳，像是水，像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的东西，我没有想象过他有一天会消失。”
君迟仔细倾听着，试图理解这种感情，她抬头想象太阳消失的感觉，但她失败了。
“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山守先生人那么好，连山火都会放过他，可被浓烟弄坏了身体，他离开了我。”
“你想代替他活着？”白泽问。
“这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躲在他的身体里，身边都会是山守先生的气味，就好像他还在一样。”
听到这里，君迟有些感伤，白泽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我可能会慢慢忘掉他的声音，也可能会记不住他笑的样子，但只要他身体还在，就能留住他的气味，这是我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了。”女孩子这样说道。
“我能理解。”白泽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他突然觉得这次的祈愿是个两难的困境。
“所以不能洗澡的呀，洗澡之后，山守大人就真正地死去了。”目子最后这样说。
六
告别了目子之后，两人沉默地沿山路行走，远处的洞穴显得非常孤独。
待白泽和君迟回到村庄后，向村民告知了这一切，向来对熊精有意见的人，也沉默下来。
“目子和我们说，以后她每周都会把草药送到村口，带来的麻烦还请见谅。”
村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发地准备了些甜酒和香瓜，放在熊精的洞口。他们每个人来的时候，都会深深鞠躬，以感谢山守大人曾经的照顾。
目子躲在洞穴里看着，她想山守大人如果能看到，一定会感到开心。
“你说以后我们会不会也记住彼此的味道？”白泽离开村庄的时候突然问道。
君迟看着他，突然想到了有阳光味道的白枕头，却嘴硬说：“谁知道呢，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