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寺
在幼小时的幽暗里,有一个场面我到现在也不能忘怀。一个女人的黑影,让手上的一把什么刀,在像是蜡烛般的微白光线里闪亮着,扑向一个男人的影子。那男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拼命地逃,女人的影子奋起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缠住他。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重叠在一起,然后恍若夜阑里的怒浪般膨胀起来,扑向岩块,末了崩塌了,激起了四溅的水花。虽然是融化在记忆幽暗里的模糊画面,然而那两个黑影所酝酿出来的恐怖紧张,在爆裂时四溅的血雾,那猩红的颜色,我依然能够鲜明地记起来。杀人的是我的母亲。我想知道母亲的手溅出来的鲜血的意义。母亲为何非杀那个男人不可?那男人又是谁呢?
母亲带我离开那个小村子是我五岁的时候。时当大正十二年,也不是直接搬到这个小镇,而是先上京投靠一个亲戚。在东京住了将近两年之后,再搬回距故乡不远的小镇,这才开始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时,我已是小学二年级学生,因此当时的记忆比以前深刻多了。田野上,有一处林子活像一块黑云向天空涌起,而被那林木的树梢擎起般地,几幢屋瓦在那里蜿蜒着,这些倒是清楚地烙印在脑膜上。那屋顶好像聚集了日头刚刚落下时的微光般,让石瓦发着亮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战盔,就在它下面,一张莫名的生锈的面孔隐藏在林木的阴影下。那是这一带人们的纳骨堂——一所真宗小寺庙清莲寺的本堂屋顶。我就是这清莲寺的住持键野智周的嫡长子。
关于父亲智周,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幼小时一个在身边晃来晃去的男子,不过根据母亲给我看过的照片,他是个下巴尖细、双颊下陷、肩膀奇薄的贫相男子。这张照片是我出生后不久拍的,母亲穿着有纹章的礼服,抱着小小的我坐着,旁边站着的是一身白色绢衣的父亲,好像要掩饰疲劳般地耸着肩膀。那时,父亲三十二岁,母亲二十二岁。母亲像个新婚太太般顶着圆髻,和一本正经地瞪着前面的父亲不同,微低着眼,像是茫然地看着榻榻米上的自己的影子。从这张照片也可以看出来,母亲的肌肤白得几乎不像农村出身,而那种“能剧”里的“近江女”面具般的死白,更令人感到似有一抹阴郁漾在脸上。
能剧:日本传统戏剧的一种。
母亲名叫阿末,是邻村一家富农的三小姐,二十岁那年嫁给父亲。她是德川时代以来的地主家幺女,容貌也出众,这样的人之所以会嫁到贫穷小村的小寺庙里,且从相片里看来是个其貌不扬,无一可取的父亲,是有原因的。那是由于——当今之世,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了——那是因为在邻村,人们相信她命带凶相。根据母亲告诉我的说法,从小她身边就相继发生奇异的死亡事件。
首先是母亲出生的晚上,她的祖母过世。这位老祖母卧病多时,因此还可以说是巧合,可是从这一晚算起,一连三个晚上,村子里都有人死亡。其中之一还是强壮的年轻男子,没来没由地,忽然病倒了,人们都还没来得及惊醒就静悄悄地断了气。这人首先病倒是在地主家,而且正和三天前降生的婴儿同一个时辰。这一来传言满天飞,并且还像要证实传言不虚似的,母亲生后刚一年,祖父过世,第三年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祖母阿缘——也死了。这还不止呢。据说母亲四岁时,就在她面前发生了一桩怎么也没法解释的人命案。
那时,幼小的母亲正在春光下的田间小径走着。正当耕田时节,田里有几个村子里的农人,让双脚埋没在田泥里做活。其中一个像男人般体格硕健的女人,转过了晒黑的面孔,看到从小径上走过的母亲,突然伸直了下弯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里站住了。接着,手里的锄头掉落,她硬挺着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径上小小的人影,然后迈起了大步。女人就那样走到田尽头的一棵巨大的樱木下,把脚踏进那儿的一口水塘里。人都泡在水里,还是没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处。当众人目瞪口呆地赶到水塘边时,一切都结束了。迟开的樱花正在春日里绽放着,漾着花影的水面上留下几道静静的波纹,女人再也没回来。
就在那以前,女人干活干得那么有劲。没有任何自杀的动机,也没有人能提出任何说明。于是村民们只好认为那是某种恶煞附了身,才会被诱进死亡里。那么恶煞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认为祸首正是我母亲那个小小的身体。因了这缘故,所以母亲虽然贵为地主千金,仍然受到村民们的白眼,家人也对她没好声气。结果她二十岁那年,外祖父就说:“如果这孩子真有魔性,那就给庙里吧。当作是把一生奉献给神佛,说不定可以赎赎前世的罪孽。”就这样,母亲下嫁给当时三十岁还未婚的父亲。
虽然庙里的实权都被这些信徒们握着,父亲平时在他们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欢母亲出众的容貌吧,居然顽强地坚持了自己的意愿,把母亲娶进清莲寺。两年后我出生,其后又五年,这总共七年间,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无法想象。母亲确实告诉过我种种有关父亲的事。好比父亲是静穆的人啦;嗓音虽然有点浊,但念起经来倒很清亮啦;喜欢俳画,所以常常一个人待在廊子上画水墨画啦;常常炫耀地说,屋里张挂的一幅亲鸾上人画像是非常值钱的画啦;还有洁癖,好比轮灯、烛台等,母亲擦过后,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虽然那么温和,但酒品不太好,偶尔喝了几杯,便红着脸大发脾气等。可是父亲对母亲如何,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绝口不肯提。究竟是因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说呢,还是母亲知道我和她必须离开故乡,因而不愿意再想起过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母亲殷勤地在这样的信徒家里走动,有时还不惜下到田里去帮忙,到头来还是没有能拂拭从小就缠着她不放的那些传闻。我五岁的时候,清莲寺的正殿失火,父亲智周也陷在火窟里烧死。那个晚上,他喝醉了酒回来,身上的袈裟都没有脱下就在正殿里睡着,把一个烛架踢翻——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确实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死于非命,但是村民们却把肇事的罪过归在母亲身上。“那女人身上还是有恶煞,就是这恶煞把庙也烧掉了。不只庙呢,下次连村子也会被烧光的。”有人这样起哄,这么一来,连对母亲有好感的人们也开始白眼相加。母亲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带着还幼小的我,逃一般地离开故乡到东京去了。在这镇上的火车站近旁的一条巷子里,我和母亲送走了十几年岁月。就在火车头的烟尘下,还有汽笛声的喧噪里,我们住在小巷里的小房子,靠母亲教附近小孩些插花、习字、裁缝等,把我抚养起来。
“她杀了我的老公。跟我老公干了好事,末了把人给杀死了。记得不?不是说,你从头到尾都看到的吗?村子里的人都说,你身上溅了好多血。那是我老公的血。”“我为什么躲?我才没有必要躲。那不是我的过错。警察早已调查清楚,证实过了。那种场合,只好那个样子。”女人吼叫般地述说着,可是母亲没让对方说完,恍若从水里无声地浮上来般地,静静地起身。那手里已经握着一把剪刀。“请你回去。”就像回应母亲静静的嗓音般,剪刀闪露出一道冷光,切过了夕暗。“请回去,也请不要再来。”女人似乎没有料到母亲这一招,给震慑住了,立刻收敛了方才的气势,不过也还在嘴里唠叨了一阵,这才冷笑几声,用力地关上玻璃门急步离去。
以后女人没有再出现,不过第二天却又发生了一件事。傍晚时分,玄关那边有了什么声响,我便出去看。那里早已没有人影,可是廊檐下却搁着一束花。夏天的残阳红红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阴影下,白色的花朵好像是微微变弱的火焰,被裹在薄暗里。是睡莲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层层的火,互相簇拥在一起。似乎是刚刚出水的,有露珠在闪亮着。直到十二岁时,我都从未想起过我幼小时有着有关花的一个奇异的记忆。原本完全忘怀的场面,因为母亲的这番样子,鲜明地复苏过来了。
好像是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还是傍晚,红彤彤的阳光织成格子纹,给坐在里面的母亲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面是泥地,母亲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绺发丝垂落在地上晃荡着,那是因为母亲在挖土的缘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亲的手在动。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许多泥污,而当手指停下来,便在袖口里隐去,取出白白的东西,扔进挖开的洞里。起初,我还以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惊,不过马上明白过来是花。不晓得母亲是不是在袖子里藏着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复着同样的动作,终于把那个坑洞填满,花瓣都出来了,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让手上的泥巴从指缝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有生之物般地弹着,渐渐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看到母亲把花扔进水沟,我觉得记忆里母亲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莲。那牢房样的地方,我想说不定就是庙里正殿的下面。我明白母亲是在埋葬花,并且还是不愿意让人家知道的,然而母亲为什么有这种举动呢?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母亲自从搬到这小镇来,直到四十一岁那年过世,从未回去过邻县的娘家,外婆须美倒是平均每月大约有一次到这边来看我们。起初,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位约五十岁,有一头白发的美丽女人和母亲是同一血缘的母女,后来才知道,母亲出生后第三年生母就死了,这位须美则是母亲五岁时嫁进吉野家的,是母亲的继母。“史朗,血亲真是奇怪的事呢,同胞的亲兄弟从来都不肯对我说一句话,可是无缘无故的别人,倒成了血亲了。阿春姑妈和外婆对妈妈这种等于被赶出家门的人,可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啦。”
“外婆,村子里也有睡莲吗?就是比这种莲花小些的。”“你妈妈和我一样,最喜欢睡莲了,你爸爸还在的时候,从家里的水塘搬到庙里的水塘里来,差不多整个池子都给搬光了。”“记得好像是东京发生大地震不久以后吧,隔了好久,阿末回娘家来了,说因为庙里的睡莲都枯死,所以对家里还有那么多的睡莲表示羡慕,结果移了不少过去,是庙失火前不久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猜想母亲埋花该是那前后的事。但是,老远地从娘家移过来的,母亲怎么又要埋掉呢?
外祖母开始到我家走动,是我进了中学那一年;其后又过了两三年的样子,该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这是位五十开外的男人,一身朴素的衣着,身材算得上魁梧吧,只是神色好像有一点怯怯的,我还没有喊叫,母亲就出来了,还是有点惊讶的样子。“你就是史朗少爷吗?哇,长这么大啦,都认不出来啦。”是有一点乡土的口吻。“是须美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连忙赶过来的。为什么不肯早些告诉我呢?庙烧掉了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管,差不多成了一所废庙了,早知道会这个样子,不该……”
“一定是清莲寺的信徒代表,叫宗田的人吧,前些时候他向我问过这里的详细地址。”我告诉外祖母,那人一直在向母亲道歉,她便又说:“那是因为清莲寺闹火灾的时候,宗田领头对你母亲很不客气的缘故,你妈妈只好带着你,逃一般地离开了村子。后来,庙里就没有继任的住持了。所以我想,一定是来请你们回去的,不过你妈妈绝对不会答应的。”
昭和十二年我进京都大学那年夏天,母亲死于肺疾,好像在等我回去似的,放了暑假我一回到家母亲就病倒了,并且暑假结束前一天,仿佛怕成了我返校的阻碍般,结束了短短四十一年的一生。“史朗。”我挨到她旁边,在这一个月间,母亲消瘦得厉害,把那白得像即将消失的霞雾般的脸转向我说:“史朗,你还记得妈妈的罪过是不是?”声音细弱,说得好吃力的样子,连雨声都好像濡湿着,在这样的房间里听到那种叹息般的声音,使人觉得格外凄寂。
“那一次流的血,的确是妈妈的罪过,妈妈明明知道那是罪行,还是握起了刀子,妈妈本来就决定杀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妈妈非杀人不可的原因,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样就好,妈妈不想让人家知道。也不想让你——不,应该说尤其不想让你知道,妈妈就是为了这才杀的人。”
那话语就像是呓语,越说越熟起来,嘴唇随之发白,眼神也变得空虚了,母亲从棉被里向我伸出开始变成透明的手,朦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用手指头在我脸上茫然地抚摩了几下,最后碰到我的眉毛,而她好像也知道了,微微地浮现出笑意。那笑,简直像是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着什么。我的眉毛形状,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指头来记住的。这一刻,在漆暗里,她那么清楚地凝视着它。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那种微笑都没有消失,一直用手指头抚摩着,然后那只手突然掉落在榻榻米上——就这么平静地死了。
葬礼完后,我护着骨灰来到京都,我向春天进大学后结识的一个同学藤田说明了一切,请他帮我查查十四五年前在村子里发生的事件经过,认识了藤田不久我就知道他是跟我同一个村出身的人,当下我没有说出我的身世,不过心里却想到有一天我要向他打听打听。“原来你就是那个人,键野这个姓很罕见,所以我也一直记挂着,不料……那件事,没啥好调查的,因为我从小就听我母亲讲过不少。”
——当时,清莲寺除了我们一家人之外,还住着另一对夫妇。男的叫乃田满吉,年纪大约与当住持的父亲智周相仿,妻子结美年轻五岁左右,满吉是明治时期流落到村子里的外地人,在庙园里被丢下来的弃儿,上一代的住持把他捡起来,和儿子智周一起抚养。满吉长大后,娶了村子里的女孩,成了一名庙里的杂役,住在庙里的一幢房子里。后来,智周袭庙职,满吉便从幕后支持、帮助他。由于上一代住持有意让他也和智周一样,将来能入僧籍,所以从小授经文,因此有时代替智周跑跑信徒家,做一些佛事。他肤白端庄,一表人才,虽然是在村子里长大,却颇有不符本地水土的风貌,因此特别受村人注目,尤其在村子里的闺女们间,比智周更受欢迎,婚事还是由结美那边主动的。
他为人寡默,四时都挺着背脊,给人一本正经的印象,但是白净的身子披上墨色僧衣,似乎又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据村子里传闻说,他每过些日子就上街,为的是嫖妓。这个传闻在娶了结美之后还是不断,而每次他上街,结美就会一脸懊恼地回娘家。这结美做事动作快,却因不修边幅,加上一身黧黑,头发蓬乱,虽比满吉年轻五岁,看起来却老多了,两人之间一直膝下无子。后来,智周的妹妹阿春嫁到东京去了,智周也迎娶了阿末,约有六年间,平静无波。结美成了阿末的好帮手,在我诞生时,甚至也一手承担了“谢恩法会”一类工作。智周有了孩子以后,分量忽然增加,满吉则依然在幕后默默地苦守自己的职分过日子。
六年后,也就是我四岁那年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事情发生了。那一晚下着雪雨,智周走访信徒代表宗田家,迟迟未归,满吉的妻子正好回娘家,事件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母亲正在哄我睡的时候,满吉从街上回来了,淋得一身湿,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房,却蹑足走过廊子,打开了我们这边的纸门。母亲连呼叫的时间都没有,满吉已经一身水渍地扑向母亲。母亲这晚一直都在刻木头观音像,咄嗟间握起了搁在一旁的凿子,朝压住她下身的满吉胸口捅了过去。立刻血花四溅,不光是母亲而已,连睡在一旁的我也溅上一身的血红,这纠缠的当中,我被吵醒,才四岁的一双惺忪的睡眼里,看到了一切经过。
证人不止我一个,刚好有个村民为了商量第二天的法会来到庙里。这个姓山内的村人从纸门上小灯所映出的影子察觉到异变。影子的动静加上物具碰撞声与人声,使得山内晓得了屋里所发生的事,连上前制止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一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因为山内的证言,母亲的供词得到肯定,免去了刑责。结美返回娘家去了,父母和村人们表面上只当一场噩梦,好像把事情给忘了,有关母亲的魔性的无聊传言,在事件发生时也飞短流长过一番,被人们说得煞有介事,可是好像是父亲为母亲辩护吧,后来还是不了了之。
母亲在我出生次年,离开村子大约半年,听说是寄居在东京的姑妈家。那一阵子,满吉的妻子动不动发脾气,常常回娘家,也有不少村民听到结美和满吉在庙后的住居里争吵的声音。半年后母亲回来,平静地过起日常生活,传闻便也很快地就消失了,可是事件发生后又被传开了。传闻里说,母亲与满吉以前就有暧昧,我出生后不久,父亲知道了,这才把母亲遣到东京去。
从东京回来后,两人的关系是断绝了,可是相安无事了三年之后,一个下雨的晚上,满吉再也忍受不了,袭击母亲,而母亲不愿再陷入泥淖才会把他杀死——这就是传闻里的说法。如果这项传闻可靠,那么我倒是认为母亲从东京回来以后,还是和满吉有不正常的关系,母亲是为了做一个了断,把满吉叫到屋里,握起了凿子——这么一来,那个姓山内的男子为母亲所做的证言便不可解了。山内说,母亲确实是反抗了的,他说他听到母亲逃来逃去的声音。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你爸爸死亡前的半年起,害上神经衰弱的病,也听说庙里失火前大约一个礼拜,他忽然失踪了。刚好东京发生了大地震,也可能只是去东京看看罹难的姑妈,回来的晚上,庙烧掉了——也有像你说的,他是自杀的传闻。”藤田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被火灼留下的疤,几乎看不出来了,我还记得,那一阵子你脸上缠满绷带。”“我脸上缠满绷带吗?白白的绷带……”我明知故问了。记忆里,在土堤上,那个少女惊悸的脸,还有看着河里的水,那张白脸使我自己都吓坏了,这些,会不会是因为满脸缠着绷带的缘故?
宗田低垂着那微浊的老眼,然后下了决心似的,倏然抬起了脸说:“阿末小姐曾经严禁我向少爷透露,可是我总觉得应该向少爷说才对。阿末小姐既然没有亲口向您说,那么由我这边来撕破诺言,实在是痛苦的事……我就老实告诉您吧。杀死乃田满吉的,不是阿末小姐,是清莲寺的住持键野智周,就是令尊大人。”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自从东京回来以后,满吉与母亲仍然继续着原先的关系,胆小的父亲装聋作哑了三年。到了那个下雪雨的晚上,终于忍无可忍,整个爆发了。父亲因为下雨,提前从信徒家回家,看到了母亲与满吉让我睡在一旁,两人同睡一床棉被的现场,便顺手抓起了身边的凿子。父亲杀死了满吉,在报警之前叫来了宗田,在短短的时间内,母亲、父亲与宗田三人商量妥当。宗田收买了佃户山内,做了伪证,母亲也依计行事,向警方撒了谎。
“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庙。如果照通奸罪来判,智周先生应该不会被问罪,可是我希望能守护键野的骨肉。老住持死时含泪托孤,要我一定好好照顾智周,所以阿末小姐同意了,因为我相信她也知道自己是祸首。阿末小姐背叛了智周先生,却也没有别的路好走,她必定也为了自己的罪孽而痛苦吧。可是一年后,庙烧掉了,智周先生也死了,不管我怎么去找,都找不着肯继承住持的人,庙也几乎废了。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弄出来的小小计谋,带来了怎样可怕的后果,我好害怕,我央求阿末小姐一定要想办法复兴庙宇,将来让少爷继承住持的职位,可是阿末小姐就是不答应。她说上次依我,这次一定要依她的,不久就离开村子走了。村子里都说是我逼走了她,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让阿末小姐来顶罪,靠这方法来守住庙的信誉,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想到这里,我实在太对不起阿末小姐了……”
看着宗田让脓一般的泪水在满布皱纹的脸上猛滚,我却在内心里喊着:“不对呀!”不对。杀满吉——也就是记忆里的那男人影子的,绝对不是父亲,是母亲。母亲的手握住凿子,并让血来染红了那只手——母亲曾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母亲对宗田,是不是也没有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我有一种感觉,正如村子里人们所相信的,可能是宗田所造出来的谎言;同样地,宗田所相信的,也可能是母亲所假造出来的。在我记忆里的凶杀现场里,并没有父亲的影子。我脑子里的行凶现场里存在的,是母亲与那个男子的影子,外加一个小小的,和两个影子交缠在一起的我自己的影子。
如果母亲所杀害的是父亲——那么我所目击的凶杀现场,就是我五岁时,清莲寺焚毁稍前发生的。不,也可能不是稍前,父亲既然是死前大约一个礼拜前离开了村子,那么母亲杀父亲,便也可能是一个礼拜前的晚上。母亲把尸首暂时隐匿起来,然后在纵火烧庙时,把它放在正殿里。“宗田先生,父亲真的在死前一个礼拜到东京去的吗?”不是只有母亲这么说的吗?”“是。那一阵子,智周先生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大家都担心他跑到哪儿去了。阿末小姐说,一定是到东京看阿春小姐去了,于是大家便觉得错不了——那时候,少爷也真不容易。”宗田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感觉到有异,却一连地又问下去。“庙失火那个晚上,有人看到父亲从东京回来吗?”“有个村民说他看到智周先生确实从土堤上向庙里走去。”“没错吗?确实是家父吗?”“这个嘛……想必是远远看到的。披着僧衣,戴着帽子,应该错不了,是智周先生。那个村民那时是这么说的。”
“宗田先生,听说庙后有一口水塘是吗?”我想起了母亲站在水边,双手合十,把念珠的珠子撒在水面的样子,便又问:“我模糊记得,在水塘边听到好像是火药一类的爆炸声。”“少爷,我相信那是睡莲的声音。”“睡莲有声音吗?”“是的。睡莲是早上开花,中午又合上。天明时分,花会绽开,那时会发出好大的声音。就是您说的,好像爆开般的声音。我也在天明时分听到过一次,有点像铁琴,很清脆。清莲寺的池里,开满一池的睡莲花。”
跟花没关系,问题在于叶子。如果池里开满花,那么整个水面不是被睡莲的叶子盖住了吗?因为看不到池底,于是母亲把尸首沉在池里。九月中旬——该是最后一季睡莲花开的当儿,为了怕花吸引人们的眼光,母亲便把花都摘下来,埋在泥土里。对,母亲是把父亲杀死,然后把尸首沉在池底达一个礼拜之久。但是,为什么非藏那么久不可呢?这一点完全没有眉目。
“听说,我出生次年,母亲上东京待了半年那么久是吗?”“我还是把所有一切告诉您吧。说出来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这样的,阿末小姐是到东京生孩子去了。嗯,是少爷的弟弟。不过父亲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满吉。知道这个的人,没有几个。您的姑妈,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带来这里玩的小孩,大家都以为是阿春小姐亲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会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当作自己生的抚养。”“就是贞二吧,那位在东京大地震的时候死的。”“是的。可是死了,也许反倒是幸运的。”“为什么呢?”“是阿末小姐离开村子的时候说的。她说,贞二这孩子,有满吉的病血。”
“是身子渐渐腐烂的病……不过满吉的这种病是不会显露出来的,只有神经在腐烂。被杀害前大约半年——就发现他用火烧自己的手,用针来刺,都不会痛。在这以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他被丢弃在庙里,好像也是因为这种病。”如今,这种病已经明确和遗传无关,可是当时人们都相信,这种病会一代代传承下去。“满吉发现到这种病的时候,贞二已长得好大了。这孩子一直瞒着大家,说是阿春生的。将来长大,病发了以后就再也瞒不下去了。不管为了谁,这孩子的死,都是件好事。”我想起了乃田满吉肤色白,贞二也正是如此。这使我联想到映在河水上自己死白的脸。
“宗田先生,听说我小时候,有一次脸上都缠着绷带。您还记得庙烧掉时,我受到灼伤的情形吗?”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宗田却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说:“灼伤?不可能,少爷不可能在庙烧掉的时候被烧伤。因为那个晚上——少爷根本不在庙里。那个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么会来我家住,可是还记得庙正在熊熊燃烧的时侯,您睡得好甜。少爷受到灼伤,不是庙里失火的时候,而是东京大地震的时候。”“是的,少爷和阿末小姐正在东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带着小孩回娘家来了,回返东京的时候,阿末小姐和少爷也一块去了。没几天就传来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担心得不得了。还好,过了三四天你们就狼狈地回来了。难道少爷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庙里失火的事。”是真的吗?我记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庙的山门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震灾的时候,据说东京有一部分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庙,可能过去避一避。也许我和母亲逃进一座庙。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门,从内侧往外看着市街在燃烧吧。而且大火烧过的,躺在一片灰烬里的尸体,好像不止一具。说不定可以看作是大火烧死了更多更多的人才来得更真实。如果是这样,那么母亲为什么把我的灼伤说成是在庙失火时受的——母亲是在隐瞒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刚好在东京。这又为什么呢?
“从东京回来的时候,我的脸上缠着绷带吗?”宗田又点头。这倒不出意料之外。被记忆的漆暗包围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亲、父亲,还有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总算明白过来了。好不容易地——不错,过了十几年岁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过来了。“最后还有一件要请问您。父亲杀死的那位乃田满吉,是不是眉毛很稀的人?”“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由于他那种病,因为眉毛薄得异常,所以面孔看来更白。”我仿佛懂得了母亲为什么在我的眉毛上涂了墨,又为什么用指头上的血来抚摩它。
四岁的时候,我置身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现场,而它在我记忆里,却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个。我不是键野史朗。我猜想,当东京大地震发生时,我那个五岁的哥哥键野史朗死了,于是母亲想到了一个计策:让我来替换已死的史朗。我在东京,由姑妈阿春抚育到四岁,其间屡次被姑妈带着,回到故乡庙里,和哥哥史朗也见过几次面。我想站在桥上栏杆边的男孩,应该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庙的回栏,或者通往住房的柱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桥的地点,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脸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不晓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岁的我与五岁的史朗,体形上应该不会差得太远。只要把面孔遮起来,李代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为了这,母亲才把我的脸灼伤,用绷带来缠住。从某种意义来看,一切都是由偶然凑合而成的。
回到村子里,把父亲杀害,还烧毁了庙,应该是为了充作离开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脸上缠着绷带,何况这又不是能向父亲透露的秘密。母亲必须在没有人认识史朗的地方,把我当成史朗来抚养。这种意义下的计划,在母亲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母亲靠绷带来瞒过了村子里的人们,然后到东京,把我当作史朗来养育。由于这缘故,把我改变成史朗,在外表上算是轻易成功了,问题在于能不能在我的内心里另创一个史朗。人的记忆,随着成长而多数埋没进漆暗里,幼小时尤其如此。只是人到了四岁左右,开始略略懂事,如果有特别的见闻,便形成为相当明晰的影像,一直留存下来。
母亲害怕将来我知道了那件事,觉得自己对那可怕的场面一无记忆,太不可思议了,然后去探查真相。如果是普通的人,也许就不会害怕了。可是母亲本身,在一般年纪的时候目击了一个死亡,那种活生生的恐怖,一直留存在她的梦境当中。于是她认定,为了使我成为史朗,必须记住那个场面。让我目击一年前发生的那个凶杀场面——母亲这么想到。不用说,让父亲再来一次同样的杀人凶行是不可能的。幸运的是人们都相信父亲的凶行乃是母亲所为的。四岁的小孩所看见的,是母亲刺杀一个男人的场面——就照这个世上人们所相信的事件再来重演一次,这是母亲所能办到的。
母亲纵火烧正殿的一个礼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亲引到住房里,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场面。记忆里看不到那男子的脸,乃因母亲用自己的身子来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的缘故。一切告终后,母亲回过头来看我。母亲的面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诉说着什么,如今我能了解那个意思了——看到了吧,贞二,妈妈不惜用血来染红自己的手,希望让你看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上。从这一刻,这一瞬间,你真正成了键野史朗了。妈妈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只有这些。
我相信为了重现行凶现场,母亲最困扰的,是季节的问题。父亲刺杀满吉是在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而母亲却必须在九月份里头行事。母亲尤其担心花的问题。在她自己记忆的泥沼里,其所以记住了一个女人死亡的季节,是因为一瓣樱花之故;而清莲寺的水塘里,这个时候开满着睡莲,分明诉说着与一年前事件发生是在不同的季节。母亲把悲惨的死,用美丽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记忆里,她因而不由得担心在我的记忆里,也会留下存在于事件前后夏日的花。摘下睡莲埋入土中即是因为如此。母亲在泥土里埋葬了花,同时也埋葬了一个季节。
为了怕我的记忆连贯下去,母亲等了一个礼拜,这才从池里拖出父亲的遗骸,放在正殿里,然后放了一把火。接着,让我的脸包在绷带里,离开村子,前往没有人认识我们的东京,而我也从这一天起成了五岁的键野史朗。渐渐地,我长大了,直到宗田老人来访那天,我都是活在母亲所创造出来的别人的记忆里。母亲的失败,在于未能看透她所郑严要求守密的宗田终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仅把凶杀现场,连那一阵子的母亲的奇异行动,也都留在记忆里,还有就是由于母亲想对我隐瞒,结果反倒触发了我对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这个人的良心,反把母亲不惜染污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关我血缘的秘密暴露出来了。如果没有宗田的话,说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诉我的话,丝毫不怀疑自己不是键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这一生。然而,我对宗田,一点也不怨恨。母亲在我的生身父亲乃田满吉死后,依然深爱流在我体内的他的血。她吸吮从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伤痕,抱住我睡觉,用血来抚摩我的稀眉毛,母亲是这么地爱他。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体内,纵使那血是污秽的,我觉得我仍然能以它为荣。
莲花是真宗里所说的“极乐净土”上,以各种颜色绽开的花。母亲在下决心杀死父亲的日子里,凭自己的意志丢弃了那些花。母亲是在这一片漆暗的土里,不只埋葬了季节,连死后的美丽世界,也是恶人所不被允许住的世界,也一并埋葬了。为的是在其后的生命里,只看守着罪,只当一个恶人;还有为了守护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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