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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你一觉醒来,也许会看见一只老虎站在你的枕边天的颜色是宝石蓝,地的颜色是琥珀黄,二者相争,语言被吞进这个气流,在里面跌一百个跤,擦破一千处地方,鸟、兽.人全不知寒暑喜忧之别。老虎也许会向你说话。虽然老虎的语言无法学习,可这一天,如果你仔细听老虎说什么,也许就能理解。如果你燃起烟雾,想让老虎消失,老虎是消失了,可你全身的皮肤上会长出无数冰凉的鞘町草的嫩芽,这个世界的声音也会消失吧。如果你不燃起烟雾,老虎每天都会来。 引自 飞魂 八月的暑气与大群牛蚊虫混杂在一道,卷起阵阵旋涡,把脸扎到里面向前走,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我走路时会弯着腰,尽量不呼吸。 引自 飞魂 因此,对穷究虎之道之类的事,我也从来没考虑过。一般情况下,毕业之后,经过几次大人们压低声音所说的“幽密”,也就是生殖器的结合,怀上身孕,接受亲戚们镶有绿、红、金色边饰的祝贺信,早上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喝着甜粥,我恐怕会这样生活下去吧。 引自 飞魂 被还没见过的人选上了,这时我第一次体会到全身的皮肤像被刚蒸好的糖馒头皮完全包裹起来的感觉。我为什么会被选上,一直到很久之后,我也没能向龟镜询问这事。现在想来我既不会积累知识,思维经常乱七八糟,行动目标又总是自相矛盾,像我这样的人也会被录取,是因为古代人称为“飞魂”的心灵功能,在我的体内碰巧很强的缘故吧。我从书本上知道有飞魂这种现象,但这个词的具体意思,我要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心里觉得没有依靠,内脏像被紧紧勒住,树影的寒气让我几乎冻僵,就这样往前走的时候,只要想起收到龟镜的来信时笼罩在我周围的光线的触感,就能解除忐忑不安的魔咒,如此的心理作用说不定也和“飞”有关。因为我能让魂魄飞向记忆中的一个情景,一如此刻置身其中。 引自 飞魂 森林能成为暴力的土地,不是因为野兽,而是因为我们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从我们自己的妄想那里借来身体,显露出踪影的缘故,新古代的书籍上这样写着。 引自 飞魂 与话不投机的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落日会沉重地压在你肩膀上,日暮后的黑夜也感觉比实际上更加深重吧。 引自 飞魂 只剩下我一个人后,风声强劲起来。现在想来,那时在高空和低空呼呼大作、分好几个层次的风声,与龟镜的声音不可谓不像。说起她的声音,好比你若只追逐一条干流,就会迷失方向,若是想捕捉清澈的流质,淤塞的东西就会溢出。有的男人误以为这是龟镜压抑的情欲从声音里泄漏出来,所以一边听她的声音,一边阴茎变得坚挺。......实际上,她的嗓音只是在声音内部发生摩擦,自我放大,使音响的空间无限膨胀,与压抑的情欲没有半点关系。至少起初我是这么想的。龟镜的那种声音,酷似这一天黑夜迫近时我听到的风声。 引自 飞魂 对于烟花来说,虎纹和虎之道都还只不过是在混沌的野兽意象中朦胧闪耀的一团希望的别名吧。学问靠不住,只有靠占卜和巫术才能得救。烟花持有这样的论点,是在隐藏于她体内的疾病表现出来之后的事情。无论怎么堵塞它的出口她的疾病还是一再找到新的出口。初次相逢时,我根本想不到烟花是有病之身。实际上,疾病的概念,当时在我的脑子里没有一个明确的位置,差不多认为那只是休养的间接称呼吧。 引自 飞魂 你们也是去龟镜学舍吧?这女孩的问话中含有竞争心的尖刺。这个女孩名叫红石,她严厉的目光像是把自已都要裂似的,她对龟镜却又像小猫般驯服,对于烟花受到袭扰时恐慌发作的心情比谁都要了解,这些事情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引自 飞魂 人的身体这样的东西,容易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所以提起从前之事的时候,我们必须牢牢记住,当时的自已或别人,其实是生活在其他的肉体里。 引自 飞魂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对傲自满感到害臊。有生以来第一次,洞察力像花花草草一样在我的额头盛开,自己照照镜子,有时候也觉得像原的一那样美丽。可怕的是那些想不出特别的理由而这种洞察力就名然完全消失的日子。 引自 飞魂 我发声说话的能力很差。我小时候曾因为这个,被人取笑长了蛇的舌头也因此遭人欺负。然而,慢慢地,我拙劣的朗读开始拥有了念咒般的魔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发觉,随着我声音的摇曳,听众的身体也左右摇动。使听众摇动的,不是从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本身,而是某种灵一般的东西,它们像透明的袋子,浮在半空,一边互相嬉戏,一边将人卷入其中。我并非像使用催眠术的骗子那样,为了骗人而操纵灵。我只是为了不妨碍灵的显现,小心谨慎、心怀敬意地朗读。结果,它们把我的声音理解为邀请函,擅自到来。听你一读,意思便全然不同意义不详的意思就这么意义不详地升起来,有些人开始如此议论。 引自 飞魂 烟花说,人身体里有很多的褶皱,褶皱的数量因人而异。如果褶皱的数量多,而且一片片很薄的话,那么对声音这样微妙的东西就会产生激烈的反应。我试着想象龟镜的身体变成被成千上万细小的褶包裹起来的圆球。一有声音,褶皱就震动。根据声音的高低,流动和停滞,击打似的音调、舔似的音调,一会儿这里的褶皱发生震动,一会儿那里的褶皱发生震动。 引自 飞魂 我朗诵书籍时,是以不识字的人的心情来朗读的。我把写在书上的形状,首先当成风把落叶刮在一起所偶然形成的形状,仔细凝视,然后让声音振动,把这振动像捕鱼的网一样展开。此时,从记忆的彼方飞来什么东西。一方面压制快感,以免烂醉,另一方面又要避免生硬,在脸颊的周围保持些许的微笑。结果,不知不觉地,我的声音不再是柔软的渔网,它变成了“刚鹰”,伸展着带有褐色斑点的长翼,向讲堂的顶棚旋舞而上,绕着圆圈在我们头上飞行。刚鹰飞降,听众的脖子便向下弯,刚鹰画着大大的弧线,向东边远去,听众的脖子便向往地伸向那边。我并非想操纵听众的脖子。我自身也被在那里显现的力量操纵着。起初,我或许多少也陶醉于那景象。为了不醉成一摊烂泥,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然而,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卷起旋涡,把我裹挟进去,要把我辗碎。不感觉疼痛。不感觉疼痛地被辗碎后消失,说不定是快乐的事。如果没有龟镜,我可能已化为粉末。 引自 飞魂 话的意思滑落,变成了别的东西。 引自 飞魂 我记不住自已读过的故事的情节。记住的总是仿佛从绽线的衣服垂下的一根线那样小小的一段。就这么些的话我还是记得住的,甚至能一字一句丝毫不差地引用。我把从书的整体情节中露出来、几平要破碎的废弃丝线一根根收集起来,搓成一股绳,那时候,我就这样每天一本地读着书。 引自 飞魂 一开始思考事情,谜团就不断增加。恰恰是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才难以启齿向人询问。 引自 飞魂 另外,我讲话时,朗读时,只要一打结巴,听众的神经就集中在我的声音上。我不是故意结巴的,而是因为仿佛勉为其难地要把不清楚的东西理出个形状,抓住它后脖颈一般,这种视线的迅速感和坚韧性丧失了。正要抓它后脖颈的时候,却没有劲儿了。它拒绝被我抓住。然而,我也没有放它走的打算。模棱两可之中,踉踉跄跄地走着,几乎要跌倒。 引自 飞魂 并非我朗读的方式滑稽。而是文章的力量打破了逻辑,将人肆意地操纵和控制。我似乎承担了被肆意操纵和控制的、纯朴者的角色,大伙儿看到这点才笑的。大伙儿也想被操纵和控制,可是有自尊心的妨碍,她们做不到。倒不如说,很多人碰上这样的文章会青筋毕露,火冒三丈。即便这样的人,听到我跟跟跄跄、费力地读着相同的段落,也忍不住笑起来。而且,她们还享受着矛盾和未知的况味。这说不定意味着,我获得了比学弱者还要极端得多的蠢人的地位。 引自 飞魂 如果龟镜的生活里有露在外面的部分,以及因为其余部分已经泄出来而不得不隐藏的部分,那么这隐藏的部分就是与我分享的时间,我一直这么臭美着。当然,那不是能称之为时间的四四方方的东西,而是在时间和时间的间隙闪烁的幻灯那样的东西。 引自 飞魂 “鬼”这个字似乎在龟镜的神经网中找到了自己的形状,潜入进来。因为“鬼”这个字进来了,原先紧张的力量缓和松弛下来,从缝隙里又有新的东西流入。困惑的嘴唇松懈瓦解,变成了笑容像回转的车轮一样,龟镜开怀大笑,在这笑声中,我看到了老虎。 引自 飞魂 我听说,被人追赶的时候,向追兵投掷这些东西就行了,可我既没拿着桃子,也没拿着梳子,只有把词语扔出去试试看了。结果,追来的男人们被那些词语绊着了其中还有摔倒的。我一边逃,一边想,明天要给远方的好友写信了。 引自 盗读 本文中有大量基于日语发音和构词法的文字游戏,对于中文读者来说颇为隔阂。编、译者遇到这类问题时,尽可能采用加注和着重号的方式予以处理,仍有理解不尽之处。多和田氏素来的创作实践似也表明,这种不可化约性本是语言的题中之意。——编者注 引自 盗读 “ききちがえる”这个词语,发出声音来一念,感觉像是一种青蛙(かえる)。如果有“ききちがえる”,那么也有“見ちがえる”“読みちがえる”吧。未知蛙、夜道蛙,这样名字的青蛙,在青蛙大街上排成了一行。 引自 盗读 这样的话,Kinoko说不定就会不再固执于那个词,张开耳朵听我的意见了。如此一来,我因为神经老是同一个地方摩擦而顿起的杀机,说不定也会稀释掉,向四面八方流散消失。 引自 盗读 脑子里思考的事情变得断断续续,时不时地突然变成语言说出口时,觉得喉咙稍稍有些湿润,那里的黏膜变透明了,光线能穿过去。可是,同样的话再重复一遍,那里就不再湿润,反而变成沉重的阴影我又得搜寻另外的话语,否则无法前行。向前迈出的一步一步,好像印刷机的节奏,可是没有纸这种东西,所以称不上印刷。换句话说,不是印出来就丢掉的纸片式影像,而是合着走路的节奏,各种各样的话语互相交替,湿润了就让光线通过。每一次感觉听到的都是相同的话语,只是换了完全不同的形式。你问我都是些什么话,我也无法概括地告诉你每走一步,内容都有变化,所以也不能印刷出来吧。只有当我在边境地带行走时才会存在的故事,为了把这样的故事商品化,无论如何都需要那种印刷机,我深信这一点,所以才特意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可是这样下去,在到达莱比锡之前,我自已说不定就要变成印刷机了。 引自 光与明胶的莱比锡 我不学中文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害怕汉字与我的关系发生改变。虽说汉字是表意文字,可在汉语里,汉字与明确的音韵体系结合在一起。不会中文的我,可以把那样的事忘了,像看画一样凝望着汉字,在图像的世界里遨游。 引自 汉字文化圈和文化的汉字圈 不管你采用什么读法,汉字都作为一幅图画不为所动地待在那里。与字母文字不同,汉字即使没有语音化,也会持续散发出强烈的意象。汉字是鲜花,读法就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各种各样的蝴蝶飞来,停落在汉字的花上又悄然飞去。我虽然喜欢那种轻盈娜、无欲无求和随心而动,可也感到一种不安。 引自 汉字文化圈和文化的汉字圈 如果以日语为母语的人适合干汉字加工业这一行那我也想在这条路上试着磨炼一下技艺。说不定,我在写《飞魂》时,已经在进行那样的工作了一把两个汉字组合起来创造出某种意象,这种有一半像绘画的文字工作。不读出声享受那在静默中显现的图像。比如,把“梨”和“水”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所产生的鲜嫩欲滴的嚼劲,含有光亮、无限接近雪白的绿色又微微泛红的感觉,秋天凉爽的空气,趋于成熟、一丝丝的甜味等等。 引自 汉字文化圈和文化的汉字圈 (“语言派”)尽管不能说是汇集了众多作家的流派,可作为对文学创造显示了某种与众不同的态度,可谓自成一派,难道不是吗?也就是说,有这样一些作家,对于语言有着强烈的意识,不是将语言作为表达什么东西 时便利的工具来使用,而是将语言本身作为目的,并且亲身实践着与这样的语言打交道的方法。 引自 魂飞,虎憑,鬼云沼野充义 不过,在突然进入上述面向之前,出现在该小说前方、可以说像小说主角本身那样生动地诉诸读者的眼睛和耳朵的是语言本身。许许多多的新词和奇特的比喻装点着小说全体,使作品的文体密度得到异乎寻常的提高的同时,又使小说整体成为实验性语言的织物。 引自 魂飞,虎憑,鬼云沼野充义 也就是说,在多和田叶子的世界里,凭借着创造新词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仿佛实体化了。 引自 魂飞,虎憑,鬼云沼野充义 通常情况下,名称(指示物) 是以现实中“被指示物”的实际存在为前提,从而具有指示该物的功能,但在这里情况完全相反。也就是说,语言的存在在先然后,这名称唤起的某些东西,在这虚构的世界里,在读者的心中诞生了。 引自 魂飞,虎憑,鬼云沼野充义 更进一步来说,我们切不可忽视的是,在《飞魂》中语言的身体性或者文字与声音的相互作用等等语言哲学式的主题大体上已全部就位,在此之后还成了贯穿多和田叶子创作全体的通奏低音。 引自 魂飞,虎憑,鬼云沼野充义 像汉字这样的表意文字和象形文字,不光指示声音,也作为形状本身独立存在,携带着意义兀立在那儿。 引自 魂飞,虎憑,鬼云沼野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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