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nings with Horowitz: A Personal Portrait 21-30

“从孩提时代开始，每个钢琴家都要经历真正的悲哀，”我说，他们被抛到大庭广众之下，人们喜欢看的是手指动作一类的雕虫小技，喜欢听的则是悦耳的曲调；他们不知道音乐究竟好在何处。美国钢琴演奏家利贝拉切演奏技巧精湛，风格华丽；观众们有他就足够了。”

“讲得太妙了！”霍罗维茨喊道，“我为什么宁可为一屋子好钢琴家演奏呢？这就是答案了。他们至少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你知道，”他继续说，“在你的愿望和你已尽力所达到的现实之间，总是有差距的，有时这个差距还很大。这个差距使你非常痛苦。那些对音乐会指手画脚的评论家哪里知道，你为了一个渐强音而废寝忘食，但最后你却没能成功地将它表现出来，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我理解，大师，”我说，“这是非常重要的观念。”

“我也是这么看的，”霍罗维茨继续说，“你看，世界充满了偏见和仇恨。从某种程度说，我是致力于把距离或者说鸿沟拉近一点。我感到，如果我能创造美丽和感情，有时其至能创造一点点完美，我就很欣慰了，因为在弥合无知充斥的可怕鸿沟方面，我已经尽了绵薄之力。”
霍罗维茨离开了钢琴，看来对自已很满意。“你知道，钢琴家弹巴伯的时候，可以是一个好美国人；弹肖邦的时候，可以是一个好波兰人；弹柴科夫斯基的时候，可以是一个好俄罗斯人；弹德彪西的时候，可以是一个好法国人；弹贝多芬的时候，可以是一个好德国人。钢琴家是世界公民，而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务必应当做到的。”
许多钢琴家到了晚年倾向于莫扎特。有的人甚至只弹莫扎特，如英国钢琴家克利福德·柯曾爵士。也许对他们而言，莫扎特的纯洁是永久青春的化身。
波戈雷里奇在采访中说，他肯定霍罗维茨有能力弹好几首斯卡拉蒂奏鸣曲，但别的就不很多了。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说霍罗维茨不是严肃的钢琴家。霍罗维茨并不是他惟一的靶子，对其他的人他也吹毛求疵,如称阿图尔·鲁宾斯坦是“业余爱好者”。
“你知道，万达的钢琴弹得不大好，无法同我合作。如果钢琴家结婚，最好娶钢琴弹得好，能够弹二重奏的女人。这比打扑克有意思得多。我经常一个人弹两架钢琴。”
“我很想看那本书（伊格纳茨·莫舍莱斯Ignaz Moscheles的《回忆录》）！”霍罗维茨喊道，“我上次见到那本书，是看到阿图尔·鲁宾斯坦正捧在手里阅读，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他好像没有把书放下来，我肯定是他偷走了，因为从此以后书就消失了。是的，我可以和你打赌，是鲁宾斯坦偷走了。”
霍罗维茨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生活之河，陡然惊叫水太冷了；而鲁宾斯坦则仿佛如鱼得水，精力充沛地、洋洋得意地活着。鲁宾斯坦是个无畏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无条件地”活着。“我在监狱里都能快活。”相比之下，霍罗维茨的活法就显得很累、而且了无生气了。

鲁宾斯坦性格外向，健康乐观，喜欢社交，一如他的演奏。他在世界上很舒坦，那么霍罗维茨呢？他把世界看成危险的、充满敌意的。鲁宾斯坦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在生活中跃马扬鞭，纵横驰骋，慷慨地给予，同时也得到丰盛的回报，鲜花和掌声铺天盖地而来。霍罗维茨则蛰伏家中，情绪变化无常，时时自己折磨自己。
霍罗维茨具有超群的强大技术威力，这引起了鲁宾斯坦的深深妒忌。虽然他自己也以技巧见长，是不同凡响的钢琴家，但他不能承受下列事实：霍罗维茨有能力在钢琴上做出的东西，或许整个音乐史上任何别的钢琴家都无法完成。
霍罗维茨有能力给观众以触电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是永远难忘的。鲁宾斯坦也能使观众高度激动，但他常常依赖他“致命的灵巧”来掩盖技巧的瑕疵，而且依赖的时间往往过长。鲁宾斯坦充满了生活的乐趣，直到他听到霍罗维茨弹琴，他才开始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技巧训练。霍罗维茨比鲁宾斯坦小17岁，他初次听到霍罗维茨演奏都40多岁了。
“你知道，”霍罗维茨说，“他的西班牙音乐弹得非常好，像阿尔贝尼斯的西班牙小夜曲《纳瓦拉》之类。不过弹西班牙音乐谁也比不上阿莉西娅·德·拉罗查。”

霍罗维茨总是称赞德·拉罗查是最伟大的西班牙钢琴家，也是所有时期西班牙音乐才华横溢的诠释者。
对于霍罗维茨来说，生活永远不那么简单。这大概也是霍罗维茨和鲁宾斯坦的主要区别。什么东西对霍罗维茨都是困难的，而什么东西对鲁宾斯坦都是容易的。一个人把生活看成悲剧，另一个人则看成喜剧。霍罗维茨凭感觉去思考，这使他的生活阴沉而忧郁，鲁宾斯坦凭头脑去思考，这使他的生活光明而幸福。
我解释说，19世纪用进化和发展的眼光看待一切。在强大的贝多芬面前，莫扎特只不过是华丽风格洛可可的先行者。而巴赫以前的音乐实际上是不为人所知的。19世纪对音乐而言是伟大的世纪，肖邦、李斯特、舒曼、柏辽兹、威尔第、瓦格纳、格里格、勃拉姆斯等等挤占了往昔时代音乐露面的机会。而到了20世纪后期，对新音乐有兴趣的人很少，所以过去时代的音乐就恢复青春活力，返老还童了。
“所有的钢琴家有一点是相同的，”他曾说，“他们都不安全。”

我面前坐着世界上最著名的钢琴家，他的唱片是最畅销的，但他仍然感到受了伤害，因为伦敦或柏林的评论家认为他的慢乐章弹得太快了，或者太过浪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