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

    他想到冬天即将来临，接着一年过去，又一年接踵而来，时光流逝得越来越快。人生完全不如他年轻时所预期的，当时他还抱有幻想，以为世事都在掌控中。结果他什么也掌控不了，只能忍受。
耳朵里有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思绪跑得飞快。
这是夜里的孤寂时分，他再熟悉不过一一个人在深夜清醒的时候，人生中的一切恨事便会在脑海中汹涌澎湃，狂烈到令人难以承受。
    天亮以后一切看起来会更好。
    重新出现亮光后，希望也会再现。
    绝望只是一种错觉，是黑暗玩的把戏。
    于是他闭上眼睛，回想云泪湖的露营之旅来安慰自己，回想那个完美时刻。
    当时，星光闪耀。
    如果可以，他想永远待在那一刻
最近他甚至暗自心想，或许人生也就这么回事，是我们与所爱之人一次长长的道别。
他不禁想起前一个人生中，不时出现的似曾相识之感，当时老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或在看的东西，以前都已经历过。
    于是他也怀疑：似曾相识之感会不会其实就是那些从未发生但又确实发生过的伪时间轴线幽灵，为现实蒙上了阴影？
海伦娜暗想，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自虐、分裂的记忆旅行，将病患抛进漫漫的人生过程，诱使他们自以为活在过去，使他们茫然迷失在时空中。
    桃乐丝看着她，眼神一度变得清明、透彻而犀利，好像海伦娜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战胜了混沌的思绪，打开了新的神经通路，只为在稍纵即逝的瞬间看女儿一眼。
    “我一直都以你为傲。”母亲说。“真的吗？”
    “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就。”
    海伦娜张开双臂环抱住母亲，泪流不止。
    “妈，对不起，我救不了你。”然而当她将身子移开，清明的一刻已然逝去。
    她望着的是一双陌生的眼睛。
这是纽约的一大优点，只要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人会理睬你的感受。大白天在人行道上哭，和三更半夜在自家卧室里哭没什么区别。或许因为没有人在乎，或许因为这是座残酷的城市，每个人多少都有过相同经历。
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冰冷冰冷的。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都走了，再也见不到面。意识到这点之后，孤独无依的感觉让她痛彻心扉。
她已经四十九岁，不知道老了是否就是这么回事，不只是肉体衰败，人际关系也在消亡。你最爱的人，定义你世界的人，一个个变得沉寂无声，而你还要继续走向未知的将来。
没有出口，看不见终点，她所爱的每个人都不在了，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再撑多久。
    她顿时发觉，小孩子总是年纪太轻，只顾着自己，无法真正看见父母青春正茂的模样。但此刻她看见了她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是那么年轻英俊。
    四十岁都不到。
她浮在水中，他低头看着她说：“1990年10月，我会在波特兰的酒吧等你。
“你根本不会认得我。”
“我的灵魂认得你的灵魂，不论何时何地。”
    同样的争执。
    同样的恐惧。
    同样的动力。
    同样的……一切。
    毫无惊喜可言。只有到了现在这短暂的一刻，他们才是对等的。以前海伦娜曾试着解释，但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而这番领悟让他想起史菜德在旅馆实验室里临死前说的话：当你活过数不尽的人生之后，你的观点也会改变。
    巴瑞沿着通道，走向将严寒隔绝在外的大门。
    他想起一段关于朱莉亚的陈年记忆。在那时候，她很年轻，他也是。梅根也在，他们正在阿第伦达克山上的云泪湖露营。
    那个时刻仿佛触手可及。常绿树的气息，女儿的声音，但回忆的痛有如乌云飘浮在他胸中。
    最近他都在读一些伟大哲学家与物理学家的著作。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从牛顿的绝对时间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从这些纷杂的理论与哲学当中，似乎浮现出一个事实：谁都毫无头绪。4世纪时，圣奥古斯丁说得极好：“那么时间是什么呢？如果没人问我，我知道。如果想向提问者解释，我就不知道了。”
    有些日子感觉像流水从旁经过，有的日子却像是他从斜坡滑落。有时候，好像所有事情都发生过了，他只是在体验每时每刻增加的细碎片段，他的意识犹如唱针绕着一张既有的唱片沟纹跑
    开头、中间、结尾。
    但是在这样的夜晚，思绪纷扰、梦魂幽幽之际，时间好像成了其次，记忆才是主角。也许记忆是最基本的，时间也是由此而生。
回忆的痛消失了，但他并不埋怨它的到访。
    他已经活得够久，知道回忆之所以令人心痛，是因为多年前在一条失效的时间轴里，他曾经历过完美的一刻。
    夜空被他的墓穴框起。
    从南极望向太空就好像从太空望向太空。今天这样的夜晚，无风、无雪、无月，晕染开来的银河看起来更像天火，七彩绚烂，在地球上其他地方绝对无法得见。
    太空是让他能理解时间的极少数地点之一。在理智层面上，他知道当他看着一样东西，其实是在回顾。拿自己的手为例，光需要花一纳秒（也就是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将影像传达到眼睛。当他看着八百米外的研究站，看到的其实是二千六百四十纳秒前的形体。
    看起来好像是实时影像，而实际上也是。
    可是望向夜空时，看见的星光却是花了一年、一百年甚至一百万年才传到他这里。观察遥远太空的望远镜看见的则是百亿年前，宇宙形成之初凝聚而成的星体所发出的光老。
他在回顾，不只是透过空间，也透过时间，
    靠作弊过关的人生不算是人生。生命不该是制造或优化让你逃避痛苦的东西。
    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一美好与痛苦，缺一不可。
    “真的。很抱歉我一直怀有怒气，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想通。我们有过许多美好时刻，而且十分长久，我却不懂得珍惜，只是沉浸在对过去的悔恨中。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不会做任何改变。我很庆幸你在那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很庆幸我们共度了一段人生，很庆幸有了梅根，也庆幸她是我们俩爱的结晶，而不是任何其他两个人的。过去的每分每秒我都不愿收回。”
    她抹去一滴泪。“这么多年来，我都以为你宁可从来没遇见我。我以为你怪我毁了你的一生。”
    “我只是心痛罢了。”
    她紧握他的手。“很遗憾我们彼此不适合，巴瑞。这点你说对了，对其他的一切我也都很遗憾。”
    巴瑞啜了一口啤酒，放下酒杯。空气仿佛带着电，就像暴风雨来临前。他心中的问题纷至沓来…
    你会认得我吗？
    你会相信我吗？
    你会爱我吗？
    他既害怕又兴奋，感官变得敏锐，心跳怦然，最后终于转向海伦娜。她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转过头，一双碧绿眼眸看着他。
然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