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李光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李兰的表情如此骄傲。李光头的生父给她的是恨和耻辱,宋凡平给她的是爱和尊严。李兰昂首走着,像电影里的红色娘子军。那个老地主弯腰拉着板车,像是正在被批斗似的,他拉着板车向前走去时,不断抬手抹着脸上的眼泪。他们和两支游行的队伍迎面相遇,革命群众的口号停止呼喊了,革命群众手里的小红旗也倒着拿了,革命群众议论纷纷地看着这四个人和一辆板车一具棺材。一个戴红袖章的人走上来问李兰: “谁在棺材里?” 李兰平静和骄傲地说:“我丈夫。” “你丈夫是谁?” “宋凡平,刘镇中学的老师。” “他怎么死的?” “被人活活打死的。” “为什么?” “他是地主。” 李兰说到宋凡平是地主时,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前面的老地主吓得不敢抹眼泪了,她却是响亮地说了出来。游行队伍里的革命群众站住了脚,他们惊诧这个瘦小的女人竟然敢这样说话,那个戴红袖章的男人对李兰说: “你丈夫是地主,你就是地主婆?” 李兰坚定地点点头:“是。” 那个男人回头对游行的革命群众说:“看到了吗?如此嚣张……” 他说完转回身来,挥手给了李兰一巴掌,李兰的头甩了一下,她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可她骄傲地笑了,继续昂首看着他。那个戴红袖章的人又给了她一巴掌,她的头又甩了一下,她仍然骄傲地笑着,仍然昂首看着他,她说: “打够了吗?” 李兰的话让他怔了一下,他看看李兰,又看看游行的人群,满脸的奇怪表情。李兰对他说: “你要是打够了,我就要走了。” “他妈的……”戴红袖章的男人破口骂道,他挥手给了李兰两个耳光,让李兰的头左右甩了两下,然后他说:“滚吧……” 李兰嘴角流着鲜血,微笑地拉起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大街上的革命群众惊讶地看着她,她微笑地走着,微笑地告诉他们: “今天是我丈夫下葬的日子。”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候李光头和宋钢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前面的老地主也在哭,他的身体抖个不停。李兰训斥李光头和宋钢: “不要哭。” 她响亮地说:“不要在别人面前哭。” 两个孩子用手捂住了嘴巴,他们止住了哭声,可是止不住眼泪。李兰禁止他们哭,她自己仍然泪流满面,她微笑地流着眼泪向前走去。 引自第160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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