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210
我相信,良知是每个人内心的卫士,维护着社会群体为保护自身利益而制定的规则。良知是我们大家心中的警察,驻守在那里监视着我们,不让我们破坏它的准则。良知是驻守在“自我”这个中心堡垒里的暗探。常人希望得到同伴的赞同,又害怕受到同伴的指责,这种希望和恐惧是那么强烈,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了家门;良知一直监视着他,警觉地维护主人的利益,随时准备摧毁尚未成熟的逃离人群的企图。良知会强迫他把社会利益摆在个人利益之前。良知是把个人拴到群体上的牢固链条。常人说服自己相信社会利益重于个人利益并服从社会利益,使自己沦为良知这个监工的奴隶。他把良知置于荣誉的宝座之上。最后,他就像一个宫廷侍臣赞颂国王按在他双肩上的权杖那样,为自己良知的敏感而自豪。这样一来,他多么严厉地遣责那些否认良知力量的人都不为过;因为现在他已成为社会的 一员,清楚地认识到那种人是没有力量对抗自己的。当我看到斯特里克兰毫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受到遣责时,我只能恐怖地退缩,就像躲避一个不具有人形的怪物一样。 引自第68页 麦克安德鲁太太跟一般女性有共同的看法:一个男人离开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他就是个野蛮人,可是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个女人也该受责备。感情总有理智所不了解的理由。 引自第72页 斯特里克兰太太不耐烦地耸了耸肩。现在想来,我当时对她是有些失望的。那时我的看法跟现在不一样,我以为人们的性格大抵相同;当我发现这样一个妩媚的女人竟有如此强烈的报复心时,感到非常忧虑。那时我还没有认识到人是由多么复杂的品质构成的。现在我明白了,卑微与伟大、恶毒与慈善、仇恨与爱恋可以在一个人的心中并存。 引自第74页 “你真是太好了。”我说。 可是我知道,她愿意给钱不是出于慈善心肠。人们常说,痛苦使人品格高尚,这话不对;有时幸福确实使人高尚,但大体来讲,痛苦只能使人卑鄙并有报复心。 引自第80页 可怜的老傻瓜,他不是个能让女人很快爱上的人,可是他妻子眼睛里的笑意是充满爱怜的,她的拘谨态度有可能掩盖了很深的感情。她虽然不是渴求爱情的施特罗韦所想象的那种令人惊艳的美女,但是她很端庄,很标致。她个子较高,裁剪合体的朴素灰色衣裙遮盖不住她姣美的身材。她的身材对雕塑家比对戏装制作者更有吸引力。她的棕色浓密秀发梳理得很朴素,她面色苍白,五官虽端正但没有突出的特点。她有一双安静的灰色眼睛。她离美丽还差一点点,因此也说不上漂亮。可是施特罗韦刚才提到夏尔丹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很奇怪,施特罗韦太太让我想起了那位伟大的画家所创作的一个不朽的形象:一个戴着头巾式女帽、穿着围裙的可爱的家庭主妇。'我可以想象施特罗韦太太在锅碗瓢盆中间泰然自若地忙碌着,履行家务职责犹如履行仪式,于是那些家务职责便有了道德意义;我不认为她很聪明,也不认为她会有风趣,可是她有一种严肃专注的神情,这激起了我的兴趣。 引自第87页 “如果他说我的画很糟糕,我倒不会在乎,可是他不说话一什么都没说。” “而你还把这事拿出来讲,迪尔克。”他的妻子说。 引自第89页 “你为什么会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像石头一样躺在沙滩上,听任漫不经心的路人随意捡拾呢?美是美妙而奇异的东西,是艺术家经过灵魂的痛苦折磨之后从世界的混沌之中创造出来的。他创造出美,不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你要认识美,必须重复艺术家的冒险历程。美是他唱给你的旋律,你要在自己的心里再听到它,就必须有知识,有感知力和想象力。” 引自第91页 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他的生活就是一场应对各种困难的艰苦斗争;可是我认识到,多数人认为难以忍受的事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他。斯特里克兰不同于大多数英国人的特点是:他对舒适的生活全然没有兴趣;他并没有因为常年住在一间破屋子里而烦恼;他不需要四周有漂亮的陈设。我猜想他大概从来没注意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房间糊的墙纸有多么脏。他不需要坐沙发;他觉得坐在厨房椅子上更悠然自得。他胃口很好,吃得很多,但从来不在意吃的是什么;在他看来,他狼吞虎咽吃下去的只不过是能解除饥饿痛苦的食物。得不到食物时,他似乎也能凑合着过。我听说他有六个月每天只靠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生存。他是个极富性感的人,然而对与性感有关的事却很冷漠。他不把拮据的生活看作艰苦。他过着纯粹的精神生活,这种生活方式令人肃然起敬。 引自第98页 “你难道不想成名吗?那可是多数艺术家绝不会忽视的事。” “一帮小孩子。如果你丝毫不在意个人的意见,怎么会在意一群人的意见呢?” “我们不都是有理性的人。”我笑着说。 “谁能成名?评论家、作家、证券经纪人、女人。” 引自第100页 “我曾想你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我指的不是七八年前,而是更远的过去,也就是你初次遇见你的妻子,爱上她并娶了她的时候。你难道不记得你第一次把她楼进怀里时有多快乐吗?” “我不想‘过去’。唯一重要的是永远延续的‘现在’。” 引自第101页 他苦笑了,但没说话。我真希望我能描写出他的微笑。我不知道这种笑是不是好看,但是笑容使他的脸泛出了光彩,改变了通常阴沉的表情,显出一种不含恶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的微笑是慢慢出现的,从眼睛开始,有时又止于眼睛;这种笑很性感,既不冷酷又非仁慈,但可以说让人想起小林神萨梯的那种非人的喜悦。正是他的笑促使我问: 引自第102页 我笑了笑。 “我告诉你吧。我想象,有几个月你根本没想这种事,你劝自己相信,你跟这种事永远绝缘了。你为自己获得了自由而高兴,你感觉你的灵魂终于可以称为自己的灵魂了。你仿佛昂着头行走,头都碰到了星星。随后,你突然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你注意到你的脚一直在污泥里跋涉。你想在污泥里打滚。你找到了一个粗鲁、低级、庸俗的女人,一个明显表现出性恐惧的野性女人。你像野兽一样扑到她身上。你喝酒喝到烂醉。” 他一动不动地瞪着我。我直视他的眼睛。我慢慢地说: “我告诉你一个看来一定很奇怪的现象:完事以后,你觉得自己格外纯洁。你感觉像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失去了形体;你似乎能触摸到美了,仿佛美是易于察觉的东西;你感觉自己与轻拂的微风、绽露新芽的树木、流光溢彩的河流亲密地融为一体。你感觉自己像上帝一样。你能给我解释这种现象吗?”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说完,然后他往别处看。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我想一个人历经折磨后死去的时候可能会有这种表情。他沉默不语。我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引自第103页 尽管如此,我回顾在巴黎度过的那个冬天时,最感快乐的还是对迪尔克·施特罗韦的回忆。他的小家庭颇有吸引人的地方。他和妻子构成了一幅画面,持续地引发你的想象;他对妻子的纯真的爱有一种刻意的优雅。他的言行仍然荒谬,但是他真诚的爱情常激发起你的同情心。我能理解他的妻子对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很高兴她的爱是那么温柔。施特罗韦把妻子置于基座之上,当作偶像真心崇拜,如果她有幽默感的话,一定会觉得好笑。但就在她笑的时候,她一定会觉得很高兴很感动。施特罗韦是个坚贞不渝的爱人,虽然妻子年龄逐渐增长,渐渐失去圆润的线条和美丽的身材,但在他看来,她肯定从未改变。对他来说,她永远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他们有条不紊的生活中有一种令人快乐的优雅。他们只拥有这间画室、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厨房。施特罗韦太太承担了全部家务;在迪尔克画他的蹩脚油画时,她去市场采购,做午饭,缝衣服,像一只忙碌的蚂蚁那样终日操劳;到了晚上,她坐在画室里,又做起了针线活儿,迪尔克则弹奏乐曲,我相信那种乐曲是她听不懂的。他的弹奏颇有情趣,但投入了过多的感情,他把自己诚实、多情、激动的灵魂全部倾注在他的音乐之中。 引自第110页 他们的生活从其独特意义上讲是一支田园曲,成功地获得了一种特殊的美。每一件跟迪尔克·施特罗韦有关的事都带有挥之不去的荒谬成分,而这种荒谬成分给这支乐曲增添了一种奇特的音调,就像一个尚未转换的不和谐音,但是不知怎的,反倒使这支乐曲更具有现代性,更富于人性;就像在严肃的场合突然听到一个粗俗的笑话,它强化了一切美所具有的犀利的性质。 引自第111页 “你肯定不像我认识的那些男人那么傲慢自负。”我说。 “我是那么爱她,胜过爱我自己。在我看来,如果傲慢自负介入了爱情,只能是因为你其实最爱自己。不管怎么说,一个已婚男人爱上别的女人的事经常发生;事过之后,他总是回到他的妻子那里,妻子则重新接纳他,大家都认为这很自然。那么如果换作女人,为什么就应该不一样呢?” “我承认你的话很符合逻辑,”我笑着说,“可是多数男人天生跟女人不一样,所以他们不能那样做。” 引自第139页 对于布兰琦·施特罗韦的行为,我倒不觉得很费解,因为我明白那不过是肉体的魅力造成的结果。我猜想,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她的丈夫,我先前以为她爱他,其实那不过是女人对爱抚和安慰的一种反应而已,多数女人把它当成了爱情。这种反应是一种被动的情感,能被任何对象唤起,正如藤蔓攀附任何树木都能生长一样。它会促使一个姑娘嫁给一个想要她的男人,并确信爱情会随之到来,这时俗世的智慧便承认了它的力量。这种情感由对安全的满足感、对财产的自豪感、被人需要的快乐感和享有家庭的满意感组成;女人们仅仅出于一种善意的虚荣心,便认为它具有精神价值。这是一种对冲动的激情毫无防卫能力的情感。我怀疑,布兰琦·施特罗韦对斯特里克兰的强烈厌恶从一开始就包含一种朦胧的性吸引的因素。性爱是神秘而错综复杂的,我是谁呀,我有什么资格妄图揭开性爱的本质呢?也许施特罗韦的激情激发了布兰琦的这部分天性,但未能满足它。布兰琦恨斯特里克兰,因为她感觉他身上有一种力量,能满足她的需求。 引自第142页 我想,由于斯特里克兰用那么奇怪的方式困扰她,她对自己产生了恐惧,而这种恐惧又以奇怪的方式转换成了对他的恐惧。斯特里克兰外表狂野、粗鲁,眼神冷漠,嘴巴性感,身材高大健壮,给人以狂放不羁、激情四射的印象。也许布兰琦同我一样,感到他身上有某种邪恶的成分,这种成分让我联想起世界之初历史上的那些具有野性的生灵;那时物质与大地保持着原始的联系,因此似乎仍独具精神性。如果说斯特里克兰确实对布兰琦有所影响,那么布兰琦必然会爱他或恨他。她是恨他的。 引自第143页 我不相信斯特里克兰真的爱上了布兰琦·施特罗韦。我不相信他能够爱谁。爱情是一种以温柔为基本成分的情感,可是斯特里克兰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缺乏温柔;爱情里有一种柔弱感、一种提供保护的愿望,以及做好事和给人快乐的热情——即便不是无私,起码是一种掩盖得很高明的自私;爱情里面还有某种羞怯感。我无法想象斯特里克兰具有这些性格特点。爱情会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让恋爱的人忘却自我;头脑最清醒的人也意识不到这种爱情会终止,尽管他知道这个道理;爱情使他所知道的幻象变得真实,他虽然知道爱情的虚幻,但仍然爱它,胜过爱现实。爱情让一个人变得更强些,同时又变得更弱些。他已经不是自己了。他不再是单个的人,而是一个物、一个实现某种他的“自我”所不了解的企图的工具。爱情总是离不开感伤情绪,而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斯特里克兰是最没有这种病态倾向的人。我不能相信他会容许爱情占据他的身心,他一向无法忍受外界强加的桎梏。他有一种不为人理解的热望,不断促使他做出自己难以预料的事;我相信,如果有什么阻碍他实现热望,他会把它从心中铲除,尽管那会很痛苦,会让他受伤流血。如果我已经把斯特里克兰给我留下的复杂印象讲清楚了,那么我说他太伟大又太渺小,无法爱上任何人,这话似乎并不令人震惊。 可是我猜想,每个人对激情的概念是在他自己独特的想法的基础上形成的,所以因人而异。一个像斯特里克兰这样的人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恋爱。要想分析他的情感是徒劳的。 引自第145页 一个人的外表有时竟然跟他的灵魂那么不匹配,实在难以理解。迪尔克·施特罗韦有托比·培尔契爵士的形体,却怀着罗密欧的激情。他生性愉快,为人慷慨,却常犯愚蠢的错误;对于审美他有真心的感受,却只能创作出平庸的画作;他的感情特别细腻,举止却很粗俗;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手腕,但在处理自己的事务时却束手无策。大自然女神把那么多矛盾的成分一股脑地抛到这个人身上,让他独自面对令人困惑的冷酷宇宙,这是多么残忍的恶作剧啊。 引自第148页 我有几个星期没见到斯特里克兰了。我很讨厌他,若有机会我会高兴地告诉他我的看法,可是我觉得没必要为这点事到处去找他。我不大愿意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那样总有沾沾自喜之嫌,会让任何有幽默感的人觉得拙劣。只有在大动肝火的情况下,我才变得强硬,不惜承受别人的讥笑。斯特里克兰态度轻慢,出言率直,因此我很忌讳任何可能被视为装腔作势的言行。 引自第150页 她的脸像一副假面具,透露不出什么。她的两手放在膝头,一只手轻握着另一只手,一动不动。根据我听到的情况,我知道她是个感情强烈的女人;她对真诚爱她的迪尔克打的那一记耳光很伤人,揭示出她的火暴脾气和骇人的残酷。她抛弃了有丈夫保护的安全避风港,抛弃了富足、舒适、安逸的家庭生活,去追求一种她自己也明白风险极大的生活。这表现出一种急于冒风险的愿望,一种甘于过勉强糊口的生活的愿望。考虑到她曾精心操持以前的家,并喜爱做称职的家庭主妇,现在能有这样的愿望实在了不起。她一定是个性格复杂的女人,而且她的复杂性格与娴静外表形成了对比,其中不乏戏剧性的成分。 引自第151页 虽然施特罗韦一向容易激动,可是现在他情绪完全失常了;我无法跟他讲道理。我认为布兰琦·施特罗韦很可能发现自己跟斯特里克兰生活不下去了,但有一句最虚伪的成语却说:“你既铺了床,就得往上躺。”生活的经验表明,人们常常做一些必定导致灾难的事,然而靠某种机缘却成功地逃避了自己的愚行所造成的后果。布兰琦跟斯特里克兰吵架后只得离开他,而她的丈夫则在低三下四地等着原谅她,愿意忘掉发生的一切。我从心眼里不怎么同情她。 引自第154页 “暂时没有危险,”他这样回答我们,“我不知道她喝了多少草酸。也许她只是受了惊吓,会幸免于难的。女人们总试图为爱情而自杀,可是一般来讲,她们总会很小心,让自己死不成。总的来讲,这是一种姿态,为了让她们爱的人产生怜悯或恐惧。” 引自第159页 “世界是冷酷残忍的。谁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到世上,谁都不知道我们去向何方。我们必须非常谦卑。我们必须看到寂静之美。我们必须低调地走生活之路,让命运女神注意不到我们。让我们向纯朴无知的人寻求爱吧。他们的无知胜过我们所有人的学识。让我们沉静下来,安心地待在我们的小角落里,像他们一样顺服和温柔。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引自第169页 可是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众人常常轻率地谈论美,由于对词汇缺乏感觉,总是漫不经心地使用一个“美”字,结果这个字失去了力量;这个字所代表的事物,与上百个微不足道的物件共享“美”名,因而被剥夺了尊严。众人把一件衣裙、一只狗、一篇布道词都说成是“美”的,可是一旦面对真正的美,却认不出来了。他们虚伪地强调“美”,尽力用它来粉饰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他们的感受力因而变得迟钝。就像佯称有时能通灵的假圣人一样,他们已失去了用得过滥的权力。可是施特罗韦这个不可征服的小丑诚实地、真挚地热爱美,理解美,因为他自己的灵魂那么诚实和真挚。美之于他犹如上帝之于众信徒,因此他见到美便感到畏惧。 引自第177页 作家有一种本能,让他对人性的诸多怪异特点产生兴趣,这种兴趣是那么有吸引力,让他的道德感无能为力;这种本能常让作家感到困窘,直到长期形成的习惯使他的感受力变迟钝。他认识到自己从深思邪恶当中得到了艺术上的满足,对此感到有点惊骇。但他的真诚迫使他承认,他对某些行为虽然反感,但他探究那些行为产生原因的好奇心那么强烈。一个恶棍人物,如果塑造得符合逻辑而且很完整,对于塑造者来说是很有魅惑力的,而这种魅惑力却是对法律和秩序的一种冒犯。我想莎士比亚在塑造伊阿古这个人物时怀着一种热情,这种热情是他在月光和幻想的交互作用下虚构苔丝狄蒙娜②时所没有的。作家创作恶棍人物很可能是为了满足深深植根于自己内心的本能,这些本能已被文明世界的礼仪和习俗逼回“潜意识”的神秘幽深之处。他给自己创造的人物赋予骨和肉,就是给自己心中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那部分赋予了生命。他的满足感是一种得到解放的感觉。 引自第182页 女人可以原谅伤害她的男人,”他说,“但永远不能原谅为她做出牺牲的男人。” 引自第185页 他告诉我这事时,他的姿态里不知是什么特别暗示出他的情欲的强烈。那种情欲令人不安,而且很可怕。他的生活奇怪地偏离了物质的需求,而他的肉体有时似乎对他的精神进行可怕的报复。蛰伏于他心中的半人半兽的萨梯突然控制了他,在汇集了大自然各种原始力量的本能的掌控下,他无能为力。这本能使他完全痴迷,灵魂里没有了谨慎和感恩的余地。 引自第186页 “我不想要爱情。我没时间谈情说爱。这是个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想要女人。当我的激情得到满足后,我就准备做其他事情了。我无法克制我的情欲,但是我恨它;它囚禁了我的精神;我想摆脱一切欲望,毫无牵挂地投入工作,我盼望那个时刻的到来。因为女人不会别的,只会谈恋爱,她们把爱情放到很重要的地位,这很可笑。她们想说服我们,爱情是生命的全部。其实爱情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了解性欲。那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取得快乐的工具;她们要求我做助手、同居者、生活伴侣,我可没有那个耐心。” 引自第187页 “女人爱你时,她不占有你的灵魂是不满足的。她因为处于弱势,所以拼命要控制一切,少一点都不满意。她心胸狭隘,讨厌那些她无法理解的抽象的东西。她想的全是物质的东西,嫉妒理想的东西。男人的灵魂漫游于宇宙最远的地区,而女人则要把男人的灵魂禁锢在她的账本范围里。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看到布兰琦在一点点地使用我妻子所有的伎俩。她有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引进陷阱,把我捆上。她想把我降低到她的水平;她并不关心我,只是想让我归她所有。为了我,她愿意做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除了我想让她做的一件事:别打扰我。” 引自第188页 他平和地咯咯笑了。 “你跟我吵,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在意你对我的看法。” 我突然怒火中烧,感觉自己的面颊涨红了。你不可能让他明白他的无情和自私自利会把你惹火。我渴望戳穿他那副全然冷漠的甲胄。我也知道,他的话归根结底是有道理的。我们也许根据别人重视我们对他们的看法的程度,下意识地珍惜我们对别人的影响力,而憎恨那些我们无法如此影响的人。我猜想,这是人类自尊心的最痛苦的创伤。可是我不愿意让他看出我的恼火。 引自第189页 我不知道斯特里克兰为什么突然主动提出给我看他的画。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一个人的作品通常会揭示他的本质。在社交活动中,他向你展现的是他希望世人接受的表面形象,你只能根据他的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一些瞬间即逝的无意识的面部表情来进行推断,这样才能真正了解他。有的时候,人们把自己的假面发挥到极致,日久天长便真的成了自己假扮的那种人。可是,一个人在他写的书或画的画里却毫无戒备地展现出真实的自己。他若装腔作势,只会暴露出他的空虚。木板条即便涂了油漆,貌似铁板条,也仍然被视为木板条。一个人无论怎样佯装特殊,也掩盖不了他平庸的心智。对敏锐的观察者来说,没有人能创作出最随意的作品而不泄露他灵魂最深处的隐秘。 引自第191页 对我来说,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也许连这都是幻想):他在满怀激情地奋力挣脱某种约束他的力量。但那究竟是什么力量,如何才能挣脱,仍然不清晰。我们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人被分别关在一个铜塔里,只能借助符号跟伙伴们沟通,而这种符号没有共通的价值,因此其意义是模糊不定的。我们可怜地力图向别人传达自己心中宝贵的信息,但他们没有接收这些信息的能力,于是我们孤独地行进,虽然肩并肩,但并不是在一起,我们无法认识伙伴,伙伴也不认识我们。我们很像那些住在异国的人,他们不懂异国的语言,尽管有许多美好的、深刻的思想要表达,但不得不按照会话手册说些平淡乏味的话。尽管脑子里充满想法,却只能对你说:“园丁的姑妈的雨伞在房子里。” 引自第194页 “我想,你的勇气战败了。你躯体的弱点扩散到了你的灵魂里。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无限的渴望控制了你,驱使你独自冒险去追寻某个目的地,你想在那里找到最终摆脱折磨你的精灵的方法。我看你就像那永远跋涉的朝圣客,要去某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圣坛。我不知道你的目标是怎样神秘莫测的涅槃。你了解自己吗?也许你寻求的是‘真理’和‘自由’,一刹那间你以为你能在‘爱情’中找到解脱。我想,你疲惫的灵魂想在女人的怀抱里得到休息,而当你发现不行时,你就恨她。 你丝毫不怜悯她,因为你丝毫不怜悯自己。你出于恐惧而杀害了她,你还在为刚刚逃脱的危险而颤抖呢。” 他苦笑了,并捋了捋胡子。 “你是个可怕的感伤主义者,我可怜的朋友。” 一个星期之后,我偶然听说斯特里克兰去了马赛。我再没有见过他。 引自第195页 他们有本领专心处理当前占据他们身心的事,如果一种活动侵扰了另一种活动,他们会很恼火。作为恋人,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在于,女人可以一天到晚谈恋爱,而男人只能有时谈谈恋爱。 引自第202页 他对同伴没有什么要求,除了别打扰他。他一心一意地追求自己的目标,为此他不仅愿意牺牲自己一很多人都能这样做一还愿意牺牲别人。他有一个梦幻。 斯特里克兰虽然是可恶之人,但我仍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人。 引自第203页 他的幽默就是冷嘲热讽,如果我已多少成功地再现了他谈话的方式,读者是会看出来的。他的机智应答是粗鲁的。他有时直言不讳,引得你大笑,但这是一种因不常用才有效的幽默形式;如果经常这样说,就不引人发笑了。 引自第204页 斯特里克兰似乎用怪异的眼光看待同行画家,他很生他们的气,因为他们很怪异;生活是无数可笑的、污秽的事件的大杂烩,是一个引人发笑的合适话题,然而这让他笑起来很伤心。布鲁盖尔给我这样的印象:他力图用一种媒介来表达更适合用另一种媒介表达的感受,也许正是这种朦胧的意识激发了斯特里克兰的同情心。也许他们两人都力图用油画来表达更适合用文学表达的意念。 引自第2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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