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摘录
在她之前,乔治·桑以革命者的毅力,冲出不合理的婚姻的轭制。妇女开始觉醒。然而不是每一个妇女都能这样远走高飞的。正相反,大多数妇女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摆脱封建之网,而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关系,又像胶一样,把她们粘在上头。还不提修道院教育所给的毒害!这些错综复杂的落后的社会因素,在她盲目要求满足的时候,让她不折不扣,变成一个“正人君子”耻与为伍的“淫妇”。所以爱玛希望自己生一个男孩子,“她过去毫无作为,这种生一个男孩子的想法,就像预先弥补了似的。男人少说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尝遍热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难,享受天涯海角的欢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断受到阻挠。她没有生气,没有主见,身体脆弱不说,还要处处受到法律拘束。她的意志就像面网一样,一条细绳拴在帽子上头,随风飘荡。总有欲望引诱,却总有礼法限制。”这样我们就知道,她丈夫只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却那样沉重!)落在她的头上罢了。和他一道落在她的头上的,还有那些远不是她本人所能理解的社会因素。 引自第15页 过惯一个人的日子,他越来越不思念她。他有了自由自在这种新到手的快乐,不久反而觉得寂寞好受了。现在他可以改改用餐时间,出入不必举理由,人累狠了,就四肢一挺,躺到床上。他于是贪舒服,心疼自己,接受外人的慰唁。再说太太一死,他的营业反而好转,因为一个月以来,大家总在说:“这可怜的年轻人!多不幸!”他有了名气,主顾多了;而且他去拜尔托,无拘无束。他起了一种漫无目标的希望、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他理他的络腮胡须,照照镜子,觉得脸好看多了。 引自第20页 在这以前,他生活哪一点称心如意?难道是中学时期?关在那些高墙中间,孤零零一个人,班上同学全比他有钱,有气力,他的口音逗他们发笑,他们奚落他的服装,他们的母亲来到会客室,皮手筒里带着点心。难道是后来学医的时期?钱口袋永远瘪瘪的,一个做工的女孩子明明可以当他的姘头,因为她陪他跳双人舞的钱,他付不出,也告吹了。此后他和寡妇一道过了十四个月,她那双脚在床上就像冰块一样凉。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标致女子,他能一辈子占有。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他责备自己爱她爱得不够,想再回去看看她;他迅速回家,走上楼梯,心直扑腾。爱玛正在房间梳洗;他潜着脚步,走到跟前,吻她的背,她猛吃一惊,叫了起来。 引自第33页 她看惯了安静的风物,反过来喜好刺激。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必须从事物得到某种好处;凡不能直接有助于她的感情发泄的,她就看成无用之物,弃置不顾一正因为天性多感,远在艺术爱好之上,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 引自第35页 查理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他说,他在鲁昂居住的时候,从未动过上剧场看看巴黎演员的念头。他不会游泳,不会比剑,不会放手枪,有一天,她拿传奇小说里遇到的一个骑马术语问他,他瞠目不知所对。 正相反,一个男子难道不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启发你领会热情的力量、生命的奥妙和一切秘密吗?可是这位先生,一无所教,一无所知,一无所期。他相信她快乐;然而她恨的正是他这种稳如磐石的安定,这种心平气和的迟钝,甚至她带给他的幸福。 引自第41页 然而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期待意外发生。她睁大一双绝望的眼睛,观看她的生活的寂寞,好像沉了船的水手,在雾蒙蒙的天边,遥遥寻找白帆的踪影。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机会,哪一阵好风把机会吹到跟前,把她带到什么岸边,是小船还是三层甲板大船,满载忧虑还是满载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醒过来,希望当天就会实现,细听种种响声,一骨碌跳下床,纳闷怎么还不见来,于是夕阳西下,永远愁上加愁,她又把希望寄托在明天。 引自第63页 这可厌的生活,真就永远这样下去?她有没有跳出去的日?其实,生活快乐的妇女,她哪一个比不上!她在渥毕萨尔,也曾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举止比她伧俗;她恨上帝不公道,头顶住墙哭;她歆羡动乱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娱、一切她没有经历然而应当经历的疯狂爱情她脸色苍白,心跳也不正常。 引自第67页 “……这些事本身就荒唐,还不说根本违反全部物理学原理;这顺便也就为我们证明:教士一向愚昧无知,厚颜无耻,还硬要世人和他们一样。” 引自第79页 爱玛道: “可是读久了也起腻;如今我就爱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就恨人物庸俗、感情平缓,和日常见到的一样。” 文书发表意见道: “的确也是。这些作品既然不感动人,依我看来,就离开了艺术的真正目的。人生每多失望,能把思想寄托在高贵的性格、纯洁的感情和幸福的境界上,也就大可自慰了。就我来说,住在这偏僻地方,远离社会,读书成了我唯一的消遣;因为永镇是什么也拿不出来的!” 引自第86页 ……药剂师说: “她是一个天资卓绝的女子,做县长夫人也不过分。” 太太们称赞她节省,病人们称赞她有礼貌,穷人们称赞她仁慈。 但是她内心却充满欲念、愤怒和怨恨。衣褶平平正正,里头包藏着一颗骚乱的心;嘴唇娴静,并不讲出内心的苦恼。她爱赖昂,追寻寂寞,为了能更自由自在地玩味他的形象。真人当面,反而扰乱沉思的快感。听见他的脚步,她就心跳;但是待在一起,心就沉下去了,她有的只是莫大的惊奇,临了又陷入忧郁。 引自第112页 顶气人的是,她受折磨,查理似乎没有察觉。他自以为使她幸福的信念,在她看来,就是一种岂有此理的侮辱;他那方面心安理得,就是忘恩负义。请问,她为谁贤惠?难道不正是他成为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灾难的缘由,就像身上皮带的尖插头一样,把她扣得牢牢的,气也出不来一口? 所以种种怨恨,不管是不是从自己的烦闷来的,统统算在他的账上;她未尝不想减轻怨恨,可是回回努力,回回扑空,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深了。她这样白白辛苦一场,已经于心不快,加上使她痛苦的其他原因,彼此之间的隔膜,也就越发大了。她对自己的柔顺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庸使她向往奢华;夫妇之间的恩爱使她缅想奸淫。她巴不得查理打她一顿,她好抓住理由恨他、报复他。 引自第113页 她于是想起她读过的书中的女主人公,这些淫妇多感善歌,开始成群结队,在她的记忆之中咏唱,意气相投,使她陶醉,就像自己变成这些幻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样,实现了少女时期的长梦,从前神往的多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为其中的个。再说,爱玛还感觉到报复的满足。难道她没有受够折磨!可是现在,她胜利了。久经压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欢跃沸腾她领略到了爱情,不后悔,不担忧,不心乱。 引自第176页 可是她长得也真标致!他玩过的女人,像她这样爽快的也少有过!就他来说,这种不放荡的恋爱,不但新鲜,而且逼他走出老一套习惯,让他又骄傲又动兴。爱玛的兴奋,根据他的资产阶级见识,他看不上眼,可这是冲他来的,所以心下又觉得滋味不错。于是他拿稳了她爱他,疏忽大意之下,不知不觉,变了态度。他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甜言蜜语,感动得她直哭,也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热吻紧抱,使她发疯。他们的伟大爱情,从前仿佛长江大河,她在里面优游自得,现在一天涸似一天,河床少水,她看见了污泥。她不肯相信,加倍温存。罗道耳弗却越来越不掩饰他的冷淡。 引自第183页 这是个愉快的夜晚,他们谈天说地,闲话共同的梦想、未来的财富、家中应有的改良。他看见自己名扬四海,生活稳定,太太永远爱他;她也发觉自己心旷神怡,通过更健康、更美好的感情,取得新生,对这爱她的可怜的孩子,终于有了若干恩情。她偶尔想到罗道耳弗,并不留恋,望着查理,甚至发现他的牙齿并不难看,未免一惊。 引自第190页 她怎么会(她这样聪明的人!)再说,她怎么会天差地错,痴心妄想,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白白牺牲她的一生的?她想起她爱好奢华的种种本能、她心灵上享受不到的种种东西、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微贱、她那像受伤的燕子跌进泥淖般的绮梦、她向往的一切、她放弃的一切、她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么她得不到,为什么? 引自第197页 她后悔早先不该守身如玉,像后悔不该犯罪一样。残留的一点妇德,禁不住她的骄傲狂抽乱打,终于倒塌了。她欣赏胜利的奸淫的种种恶意揶揄。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头,光采奕奕。销魂动魄,一股新的热情卷带着她,不由她不献出她的灵魂。她觉得查理离开她的生命,永远走出,不再回来,杳无形迹,就像她眼睁睁看着他确实在死、在咽气一样。 引自第198页 这话他听了干百遍,丝毫不觉新奇。爱玛类似所有的情妇;这像脱衣服一样,新鲜劲儿过去了,赤裸裸露出了热情,永远干篇一律,形象和语言老是那么一套。别看这位先生是风月老手,他辨别不出同一表现的不同感情。因为他听见放荡或者卖淫女子,唧唧哝哝,对他说过相同的话,他也就不大相信她那些话出自本心了。在他看来,言词浮夸,感情贫乏,就该非议,倒像灵魂涨满,有时候就不免涌出最空洞的隐喻来。因为人对自己的需要、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痛苦,永远缺乏准确的尺寸,何况人类语言就像一只破锅,我们敲敲打打,希望喜响邮照成动层宿,实际只有狗熊闻声起舞而已。 引自第205页 爱玛一向好胜,如今终于领会基督的谦逊精神,心平气和,体味凡事退让的愉快,欣赏意志在内心摧毁,腾出一片空地,迎接上天怜悯。原来幸福之外,还有更大的福祉,还有一种爱,凌驾世俗之爱,不间断,不结束,永远增长!希望给她带来幻境,她隐约看见她憧憬的极乐世界,浮游半空,和天成为一体。她愿意变成一位圣者。她买念珠,她戴符咒;她希望床头挂一个镶翡翠的圣骨匣,每天夜晚吻着。 引自第229页 包法利夫人的智力没有完全恢复,还不能认真读书;再说,她看这些书,也未免过于急促。她嫌教条苛细;她厌恶论战文字高高在上,攻击她不认识的那些人,毫不容情;宗教气息浓厚的世俗故事,在她看来,根本就不了解人生,她原来希望看到真理的具体事实,但是这样一来,她反而不知不觉离开了真理。可是她照样坚持下去,甚至于书离开手,一个纯洁的灵魂可能感到的最优美的正当忧郁,她也以为自己有了。 引自第230页 爱玛想起她的大喜日子,恍惚又看见自己在麦田当中,沿着小径,走向教堂。为什么她当时不像吕西,又是拒绝,又是哀求?正相反,她当时兴高采烈,根本不领会她在投入深渊……啊!在她如花似玉的年龄,尚未跌入婚姻的泥淖、陷进通奸的幻灭之前,她要是能把终身许给一位心地坚定的伟大灵魂,而贞操、恩情、欢愉和责任也集于一人之身,她绝不至于从那样高的幸福之巅摔了下来。毫无疑问,这种幸福只是一种谎言,编排出来抚慰人心的。艺术夸大的热情,她如今知道何等渺小了。于是爱玛努力不朝这方面想:她自身痛苦的这种再现,她一意看成游戏之作,仅供耳目之娱,她甚至怀着鄙夷和怜悯的心理笑了起来。 引自第241页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和爱情无关。爱玛给他写信,离不开花、诗、月亮、星星——热情衰退之后的这些稚拙手段,无非是借重外援来使热情复苏。她总在期许下次幽会无限幸福,事后却承认毫无惊人之处。爱玛觉得扫兴,可是一种新的希望又很快起而代之,回到他的身旁,分外炽热,分外情急。她脱衣服,说脱就脱,揪开束腰的细带,细带兜着她的屁股,塞窸室容,像一条蛇,溜来溜去。她光着脚,踮起脚尖,走到门边,再看一回关好了没有;一看关好了,她一下子把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情严肃,贴住他的胸脯浑身打颤,久久不已。 引自第305页 她为了弄钱,卖掉她的旧手套、旧帽子、废铜烂铁,无所不卖,讲起价来,锱铢必较——她的农民的血使她连蝇头小利也在所必争。城里遇见便宜货,心想别人不收,勒乐先生一定会收,她就买下来。她还买鸵鸟羽毛、中国瓷器和木箱。她向全福、红十字女掌柜、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钱,不管张三李四,见人就借。最后,她收到巴恩镇的钱,付清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法郎又到期了。她再续下去,永远续下去! 引自第310页 可是怎么才能把他甩掉?这种幸福她虽然觉得鄙不足道,不过习惯成自然,或者积恶成癖,她不唯安之若素,而且一天比一天迷恋,也正因为竭泽而渔,幸福反倒成为无水之池了。希望落空,她怪罪赖昂,好像他欺骗了她一样;她甚至于希望祸起萧墙,造成他们的分离,因为她没有勇气做出分离的决定。 引自第3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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