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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
我想说说黑夜和清晨交接时分那条闪烁着淡蓝色光泽的高速路。那时的高速路可真爽啊!视野范围内没有一辆车……泛着淡蓝光芒的高速路,像河流那样延伸开去。速度表的指针一旦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眼前宛如倾吐出来的长长的纽带般的道路就会神奇地、悄悄地平静下来。这种感觉与看着极速旋转的陀螺生出的静谧之感相仿。摩托车一路狂飙,车轮急速旋转,这一切却格外安静。静极了,真惬意啊…… 引自 热爱 在没有岔道的路线上,先行者还没有到达,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说明什么。我放眼四顾,对这个近在眼前的可怕事实毫无察觉。 引自 热爱 是事故吗?眼前闪现出刚才经过的几个危险的拐角。在这几个拐角发生了什么?这疑虑就像浓烈的气味般飘散在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敢再想下去,只知道正处于令人恐惧的事态当中。所谓“令人恐惧的事态”,就是橡皮绳拉扯到极限后的中心点、那个紧绷得没有一丝富余的中心点,我就处在这样的位置。刚站起身想去查看,又打住了,因为可能落入更为恐怖的境地。我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起身出发。 引自 热爱 我站在弯道这侧的路边等着他。引擎声切切实实轰响在耳边,越来越大,一点一点将之前晦暗的猜测击得粉碎。从周围的大海和岩壁上折返的回声,像无数个太鼓被乱击后发出的巨响。这样的声响激荡着耳膜,我仿佛看到了与昨天相同的世界和美好的现实正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奔来。由于连续急转弯,引擎声驶近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当车冲到弯角的最顶端时,声音尤其大。终于,在前方那个突出的大拐角对面,摩托的前轮噌的一下冒出来,紧接着飞出车把和人。不是新田!火红的上衣跳入我的眼帘,不对,不是新田。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慢镜头中的影像,那辆摩托车梦幻般滑了过去。 引自 热爱 飞驰而去的摩托车卷起的狂风击打着我的脸颊。摩托驶远了,但余音袅袅不绝,一直到驶出了声音能传导的范围,才犹如丝带嘣地断开一般,听不见了。呆立在丝带这一头的我,就像被弹了个大跟头。我紧咬嘴唇,第一次对把我拽入这种绝境的新田爆发了怒火。 引自 热爱 我推着摩托车慢慢走在被巨大的涛声覆盖的夜路上。除了摩托车的前大灯,周围没有一丝光亮,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盏行走在黑夜里的灯。迎着海风前行的每一步,都像踏入一个某种缺损越来越明显的场所。现在天已经黑了,看不见傍晚时分那种强光泛滥的情景,但我能感到它的存在。越往前迈进,这种感觉越发清晰。不久,我身旁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形状,就像往容器中注水一样,一点微弱的灯光慢慢出现了。那和我的“灯”不同,是在另一个人形的东西上燃起的灯光。周围成了一片真空,我与这盏灯如影随形。远处传来了警官乘坐的摩托车的声响。 引自 热爱 锅中
老婆婆们都干劲十足,脸涨得通红,念经的声音高亢激昂,带有一种奇怪的韵律。 引自 锅中 我不停地用手擦着鼻子上的汗,从这些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的旋涡中,分辨出了奶奶的声音;从那些不像是人类的满是皱纹的脑袋中,找到了奶奶的脑袋。 引自 锅中 对往事的记忆,在头脑中到底是以怎样的结构累积起来的?这个结构中最早的、像雾霭般沉积在底层的关于六十年前的世界的记忆,又是怎样一种形式? 引自 锅中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奶奶的记忆不是平衡分布的。她对某些特定的细节有惊人的记忆力,但这只是记忆中极小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奶奶的记忆力只在没什么大用的部分发挥着强大的威力。 引自 锅中 大酱汁变得像雾霭般混浊起来,是其中沉淀的麦麸制造的混浊。每当用勺子搅拌“雾霭”的底部,就泛起阵阵沉淀物,茄子、炸豆腐块和菜叶沉浮于这片浊流中。 忽然间,我想到一件事,把眼前的大锅想象成池塘那么大的面积,然后凝神细看。在大酱汁的洪流中,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不停划动的东西。眼前好像是溶化了土块的土黄色水面上,冒出了人的脑袋和手臂,那一定是轴郎的脑袋和手臂。 我还看见铁郎铛铛地做鞋时用的铁锤手柄在水面沉浮不定。 麦子的头发随水漂动。 两棵杉树在昏睡。 大山沉入水底。稻田沉入水底。 屋子、牛马、鸡漂浮在水面,看上去就像废弃的垃圾。 我关上火,盖上了锅盖。 奶奶的锅真恐怖。 引自 锅中 我曾想某一天将奶奶脑子里的情形一探究竟,看看这几十年的记忆是以怎样的形式重叠起来的。那时候,可能会看到雾气之类的笼罩在这些记忆上。 但是,我可以推想,古老的记忆现在就像这些相片一样,已经是丢失了专有名词、失去了前后关联、犹如零散胶卷的东西了。 引自 锅中 一百个厕所
人的内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我边走边想。虽然是自己体内的一个容器,却触摸不到里面的东西。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口袋悬挂在胸口的情景,就像一张X光照片。 引自 一百个厕所 白色山峦
可是,奶奶不停地说着快要死了,却一点没有要死的迹象,连生病都没有。 引自 一百个厕所 说着说着,奶奶的头发渐渐变白了。但那是身体健康的人的白发,粗粗油油的,闪着银亮亮的光泽。 引自 一百个厕所 又过了几年,奶奶终于去世了。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她已经不说“快要死喽”了。一直像遥远的给人慰藉的星星般的死亡,一点点走近奶奶,等待死亡的奶奶和逐渐走近的星星间那段遥远的距离越缩越短,最后残存的几毫米很快也燃成了灰烬。那一年奶奶九十岁。 引自 一百个厕所 买完东西回来路过这里,我不觉在这块白色的菜地前站住了。几根树木的枯枝上热热闹闹地挂满了红色和黄色交杂的东西。那既不是开出的花朵也不是结出的果实,而是在枯枝的尖梢上戳满了橘子皮和苹果皮。 这些果皮看来是刚戳上去的,还水灵灵的呢。 真是一棵花枝招展的冬树。橘子皮像一个个薄皮的小房子,削得细长的苹果皮则被掐成了几段。这棵在积雪的庭院里盛开着奇妙繁花的大树,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引自 一百个厕所 朋友开了灯,说:“我们母女两个现在进入了一种奇怪的‘下沉气流’。” 引自 一百个厕所 午夜自行车
可是,尽管在听抱怨的时候一声不吭,我还是连续好多天不停地求他,贤一大概也嫌烦了,终于点头说了“下不为例”。 引自 午夜自行车 我觉得贤一说得对。如果这次美智琉又放弃学车,贤一肯定对我们这无可救药的母女感到失望。他一定会越想越气愤。依他那不依不饶的性格,会喋喋不休地埋怨。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训斥,三个人就像一阵狂风吹过那样缩缩脑袋就没事了,贤一却会一直郁闷下去,太可怜了。 引自 午夜自行车 我向店里招呼了一声后,体格魁梧的店老板穿过悬挂和摆放着无数辆车的昏暗的自行车森林,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右手握着贤一害怕的梦幻般的扳手。 引自 午夜自行车 蟹女
十月十六日 星期一 晴
我觉得说到人的身体,女性的身体更自然不做作,是人体的基本形状,或者说是人类最根本的体型。” 引自 蟹女 十月十七日 星期二 晴
“我把那本《小公主》借给教堂里的百合子读了,她居然一点也不感动,说萨拉的幸福是建立在殖民地时期英国殖民者的繁荣之上,说完这些令人费解的话就把书还给我了。据她说,那些有钱人都是靠强迫黑人在矿山上劳动赚钱,无论是萨拉的父亲还是印度绅士,都是靠钻石矿山发家致富的。 引自 蟹女 “嗯,”安西医生抬起头,嘴里嚼着满满一大口米饭,说道,“成百只鸟,成千头野兽,这比你昨天说的人偶的漂亮衣服和碟子更有震撼力,这都是活生生的东西啊。”“是啊,都是些活生生的能动会跑的家伙。我仿佛闻到了画里蒸腾出的动物的骚臭味,还有麦秆、饲料和粪便的臭味。我一直盯着图画看,觉得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那个在昏暗的方舟通道里运送饲料和麦秆的人。仔细一看,那个运送麦秆的人也变成了我,避开粪桶走过的人仔细一看也是我,画里的我忙得不可开交。那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有不计其数的动物在吃、在排泄、在睡。 引自 蟹女 十月十八日 星期三 晴
除夕那一天总是过得慌慌张张的。因为晚上的登山活动,一天的计划都集中到白天了。本来就忙得焦头烂额的除夕和元旦,再加上夜里要出门登山,母亲们尤其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就要开始准备年饭,还要打扫屋子里外。“傍晚母亲们要迅速准备好晚餐,大家早早吃完。孩子们一填饱肚子就在被炉里睡着了。母亲们趁着这段时间去做做头发,或者把要穿的衣服拿出来准备一下。男人们这时候就开始喝上了,说是为了活跃登山前的气氛。 引自 蟹女 “这么多人,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真是奇怪的景象。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里涌出来的。这些人的脸庞都似曾相识。亲戚们当然不用说,陌生人看上去也像亲戚一样。恍惚间,一个个灯笼映照着的脸庞都变成了令人怀念的熟悉面容。 引自 蟹女 医生接着自言自语地说诺亚方舟是个闭塞的环境,这次算是方舟故事的野外版。 引自 蟹女 十月十九日 星期四 晴
“根据外祖母生前的回忆,曾外祖母第一次生孩子大概是在十八岁。从那时开始直到停经为止,中间有二十七年左右,这是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生存的时间。在这期间她生了十六个孩子,平均算起来,她大约一点七到一点八年就生一个小孩。“刚才我说过,一个孩子要占据母体一年半的时间,曾外祖母每次都是在快要解放的时候,又怀上下一个孩子。我想曾外祖母也不是有计划地给上一个孩子断奶后才怀孕的,而且断奶后的第二个月,月经也很少立刻就来。总之,曾外祖母就那样不停歇地在二十七年间连续生了十六个孩子。其中没有双胞胎,是一个接一个不知疲倦地生下来的。 引自 蟹女 “听外祖母说,姐妹中排在良前面的一个姐姐叫安,也是个多产的女子,她一共生了十八个孩子。如果用我刚才说的方法算一下,基本上是一年半生一个。她的肚子比良更加繁忙。更厉害的是安上面的姐姐富,你猜她生了多少个孩子?“医生啊,富生了二十个孩子。二十个孩子意味着每隔一年零四个月就要分娩一次。究竟为什么能生这么多的孩子呢?因为有生下来不久就死掉的。孩子死了,就不用哺乳,母体有了缓冲的时间,月经就开始了。月经一来就有了怀胎的可能,于是立刻又怀上了。” 引自 蟹女 “那么生了良、安、富这三个女儿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的名字叫素,也生了不少,共十五个孩子。其中有五个是女儿,两个在婴儿时期就夭折了,剩下的三个可是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血脉,分别生了十六个、十八个和二十个孩子,加起来一共生了五十四个孩子。 引自 蟹女 十月二十日 星期五 晴
生孩子无论是对女人的身体,还是对生活来说,都是很沉重很艰难的事,但又是那么的闪闪发光。我就是想跟安西医生聊聊自己曾有过的闪闪发光的时刻。 引自 蟹女 “于是在我居住的区域定下这么个规矩,只要家里兄弟姐妹的人数达到七十人,就停止人口的扩充。具体地说,就是未婚的孩子也不许结婚了。你可能觉得这样太残酷,可是有那么多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这些兄弟姐妹还要不断地生孩子,家族满七十人时还不停下来可不得了。当时我家里就有十四位父母、七十位兄弟姐妹,以及两百多个他们的孩子。 引自 蟹女 “我们具有特别敏锐的嗅觉,能察觉出危险的气息。山野里生活着各种野兽,到了交配期,它们总是发出各种恼人的嚎叫。如果把兄弟姐妹结成的假夫妻比作野兽,发情期就是他们最危险的时期,因为他们必须要逆自然规律而行。 引自 蟹女 “可是有一天,丈夫带着三十个儿子出门狩猎,他和其中十一个儿子都被巨兽嘎嘣嘎嘣地吃掉了。我去野地里捡回了他们散落的骨头,埋在山丘的一角。丈夫对自己的工作尽心尽力,安心地回到大地中去了。“可是我感觉还有没做完的事,又从家族里挑了一个族弟再婚了。你问我要做什么?我还想再生一些孩子。我心里有这种想法,最主要的是身体充满了这样的欲望。” 引自 蟹女 “后来我又不断地怀孕,生出了山羊、猪、鸡等动物。再婚的丈夫是个胆小鬼,非常害怕我生的这些家伙,我倒是不太介意。成员众多的大家族平日里就渴望饲养家畜。我生出来的绵羊呀、山羊呀、猪呀,还有鸡呀,都长得肥美健壮。所以和生下人类的孩子一样,我把这些长了毛的家伙从腿间取出来时,都有一种神圣庄严之感。“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柔软的袋子,从这个袋子里可以取出任何东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这是个可以依照我贪婪的欲望毫无止境地增加东西的热乎乎的袋子。我感觉每分娩一次,自己就膨胀一点。 引自 蟹女 望潮
“过了四五百米,同样的人影又出现在路边,还是推着小推车晃晃悠悠地走向马路中央,我们的出租车离得越来越近,老婆婆依然在马路中央一动不动。司机见状不停地摁响喇叭,她终于慢悠悠地退回了路边。正当我惊讶于这些老年人是何方神圣时,司机无奈地说道:‘就跟岸边的螃蟹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来。’ 引自 望潮 “这些老年人活着的时候不能给子孙带来利益,而被车撞死了就能给子女们留下一笔财产,她们真是一群拼了命的碰瓷者啊。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这样做的,这种做法很快在整个岛上的老婆婆中间蔓延开了。老婆婆们都是单独行动,却也经常聚集在一些有利于碰瓷的地段,沿海的道路就是绝好的突击地点。现在的司机都比较小心,这种事情少了一些,但听说几年前每个月都有两三个人被车撞死。 引自 望潮 “那 引自 望潮 “老师,您在岛上创作了什么诗句啊?”吉开问道。古海老师凝神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被遗忘的潮汐,老婆婆们,在昼长夜短的春日里消逝远去。”其中的“昼长夜短”一词是指代春天的季语。 引自 望潮 “来往的车辆为了不撞到她们,像排着队的老牛一样缓慢前行,推着手推车的老婆婆们如幽灵般蹒跚地穿行于车辆间,着实是一种异样的光景。老婆婆们干瘪的身体倚着手推车,就这样踉跄地走着。 引自 望潮 同时拥有裙带菜和老婆婆的风景,我不知该怎么形容为好,海草旺盛的生命力和老人们枯残的晚年反差实在太大,有种悲惨得令人不忍直视的感觉。那些裙带菜仿佛是老婆婆们年轻时的黑发,老婆婆们就像行走在她们往昔的记忆中。更准确地说,老婆婆们行走的背景中,一束束记忆中的黑发组成了一幅无限延展的神奇画作。 引自 望潮 “我们在海边边走边议论,怜子和我各执己见。她认为岛民觉得碰瓷的老婆婆是岛上的耻辱,故意隐瞒了事实;而我认为问过的人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可岛上的人表情都很单一,态度生硬,光看脸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好比厚厚的岩石内部有声音也传不到表面来,让人干着急。” 引自 望潮 “就这样,老婆婆离开后,为了最后照一张洒满阳光的海滩照片,我又拿出了相机,从刚才坐着的岩石向海边走去。忽然,我发觉沙滩上有一大片银光闪闪的东西在缓缓爬行。我看了看脚下,的确有东西在爬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望潮蟹。“从脚边的这只开始,我慢慢地放眼望去,啊,看见了,看见了!沙滩上到处都是望潮蟹。这些背壳发青的茶褐色小螃蟹齐齐地挥动着亮闪闪的螯钳,向大海爬去。“老师,沙滩上成千上万只望潮蟹挥舞着螯钳向大海爬行,那场面太壮观了!简直就是一场眷恋大海、眷恋潮水的仪式。此情此景让我心潮澎湃,啊,老婆婆们就在它们中间……整个海滩像受到热浪侵袭般沸腾了。” 引自 望潮 电话这头的我陷入了沉思,眼前仿佛看见了那片开阔的海边风景。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望潮蟹”这个词,一首俳句涌上心头:“千只望潮蟹,挥舞双螯钳,入海经风浪。”“望潮蟹”是寓示春天的季语。 引自 望潮 山菇
和野菜、香菇一起寄来的,还有康江用圆珠笔草草写下的信,说是可以用面粉裹住香菇和野菜后炸来吃,也可以稍微烤一下蘸芥末酱或蛋黄酱吃,剩下的香菇和野菜放进冰箱冷冻,什么时候拿出来都能保持新鲜爽脆的口感。香菇这类东西没有特别的气味,也没什么热量,就和蔬菜一样清淡,吃进肚里也不会有负担。当作火锅食料大吃一顿,也只像喝了一大杯水一样没什么妨碍。我喜欢油炸着吃,老公和女儿则喜欢蘸着蛋黄酱吃。 引自 山菇 这时,我忽然想起康江以前写的信中的一句话。“真想让美枝看看一万棵榾木[插图]上面一下子涌出香菇的景象啊!”“谢谢你给我寄来这么多香菇。我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那种景象。” 引自 山菇 我坐了五个小时的JR特快列车,然后又换乘公共汽车,去往被称为“九州屋脊”的母亲的故乡。汽车穿过种着高原蔬菜的开阔高地,进入大山深处。这一带杉树林和杂树林相互交错,到处都是烧荒后用来放牧的焦黑山头,紧接着又出现了麻栎林。麻栎树是养殖香菇的原木,这座山正是康江娘家的所在地。现如今麻栎树很难弄到,大多数香菇种植户都只能购买伐好的原木。凭借这些生意,康江娘家人的家业很是兴旺。 引自 山菇 正要往外搬水泥地上堆着的货箱时,我看到墙角挂着四五把镰刀,木把手都已破旧不堪,刀刃却磨得非常锋利,放出荧荧的青光。我眼前浮现出康江被石膏包裹的脚趾,那就是被这闪光的刀刃一下子割伤的呀。虽说镰刀只是农具,可不知怎的,刀刃却给人一种不快之感。弯成月牙形的刀刃像蝮蛇一样,看着很不吉利。这些吓人的凶器平静地悬挂在稻束旁边。 引自 山菇 香菇正在不停地“扑哧、扑哧”撑开小伞,大小差不多正好能托在手掌上。一根榾木上上下下都嵌满了软果糖一样柔软蓬松的半开的“伞”,仿佛是为了在这幽暗的林间收集微弱的光芒而播撒下的工具。仲道提醒我不要用手摸蘑菇的伞状部位,自己则观察起“伞”的里侧来。里侧有刚刚长成的皮肤颜色的锯齿状纹路,香菇茎部和锯齿状的伞部边缘之间张着羽毛般的薄膜。仲道解释说,这层膜刚撑破的时候便是采摘香菇的最好时机,可以做成特等冬菇。膜刚破的时候,伞还没有完全打开,香菇还是小巧圆滚的模样,如果你不甘心,想等到撑大些再摘,那层膜很快就会一下子全部撑开,香菇也就成了伞片薄薄大大的二等货了。因此,当你产生想等它再撑大些才摘下的想法的时候,摘下香菇最合适。 引自 山菇 香菇的茎有一种类似橡胶的弹力,只要横向一拉,很容易完整地摘下来。我指间还残留着香菇悄然落入手中的触感。淡淡的阳光下,白色的香菇犹如一根白蜡烛,我战战兢兢地抓着它,生怕弄脏了这个洁白的小东西,伞下的薄膜扯碎后像羽毛般缠绕在指尖上。 引自 山菇 据说榾木场的质量排序为一竹、二桧、三松,康江家的榾木场在桧木林里。培植香菇所需的条件,如通风情况、湿度还有日照程度,竹林是最好的,其次是桧木林。林木之间渗漏的缕缕阳光对蘑菇的生长非常有利,完全照不到阳光或是阳光直射都不行。虽然不能没有湿度,但过度的湿气会滋生培植香菇的大敌—霉菌。从满足上述条件来讲,康江家的榾木场可谓无可挑剔:白天光线微明,微风和煦,就像待在一间神奇的屋子里,我觉得可以把这里叫作“香菇大厅”。 引自 山菇 春天栽培的香菇叫“春子”,秋天栽培的叫“秋子”,香菇的学名与女孩的名字相仿。冬天采摘的叫“寒子”,天气好的时候采摘的叫“晴子”,雨天采摘的叫“雨子”。来到乡下两天后,上午时分下起蒙蒙细雨,然后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变暖,采香菇的工作也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 引自 山菇 我都是一边观察香菇的开伞程度,一边来到榾木中间。被雨水滋润的木头表面,参差不齐地探出一排排细弱的“小白伞”。走在榾木丛间,眼前是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伞阵。即便一天采摘三千棵榾木上的香菇,第二天榾木上还会长出新伞来。大伞、小伞、胖伞、瘦伞、白伞、褐伞。伞、伞……这是一片没有尽头的伞的王国。 引自 山菇 “这份工作的好处就是,和普通的农活不同,我们不用农药,是份干净的工作。”仲道一边大口吃饭团,一边骄傲地说。榾木的树皮上偶尔粘附着青绿色的霉斑,还有些自然生长的滑溜溜的蘑菇,有时还有天牛的窝,这类东西仲道都是用手剥下来扔掉,不使用杀菌药和杀虫剂,这些药剂也会把香菇菌杀灭的。“死了的榾木可是很多细菌和虫子的温床。”“这榾木死了吗?”“是啊,蘑菇只能在死掉的原木上生长。”可是那些死掉的原木好美,剥掉被害虫侵蚀的树皮后,便呈现出如栗子果实般明亮的金色纹理,简直是金色的,是香菇菌的蔓延催熟了枯树的内部。 引自 山菇 米制烧酒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它像上等日本酒一样口感清洌,含在嘴里有一种清冷的感觉,让人觉不出它是烧酒,但带来的不是一般酒平稳的醉意,而是一股出其不意席卷而来的醉意,就像忽然间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有点遭到镰刀刀刃袭击的感觉。 引自 山菇 蔬菜是水,豆腐也是水,再加上蘑菇,这些清淡至极的东西入胃后,又都变成了水分。烧酒喝下去后,就像清水渗透了沙子一样,很快就被胃壁吸收,不一会儿我就醉醺醺的了。 引自 山菇 啊,我知道自己又被抓住了。米制烧酒的醉意牢牢地扣住了我的肩膀。 引自 山菇 有时候,正因为喜欢一个人才想要杀掉她……两个人在榾木场一干就是几十年,忽然间心生恶念也不是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总是浮现那个男人挥舞着镰刀的样子,也许是从在仓库里看到镰刀那一刻起逐渐生成的感觉。 引自 山菇 “那个人去拿菜刀时,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待着。虽然害怕得不行,却有一种神魂颠倒的奇怪感觉。等我回过神来,仲道已经回来了,他用像冰一样寒冷的东西,碰了碰我伸出去的右脚大脚趾,还问,是这么割吗?话音未落,那个冰冷的东西顿时变成了一把火热的利刃,向脚趾割去……” 雾腾腾的火锅热气中,康江缓缓闭上了嘴。 康江那刚刚揭开真相的双唇仿佛还留有余热。可能是坐累了,她轻轻挪动一下打着石膏的脚,换了个坐姿。 我眼前浮现出刚刚听到的那一瞬间的情景,又环顾了一下屋里。现在充斥屋内的只有被缓慢流逝的光阴包围的、大山深处夫妻二人平静的生活气息。在康江的身后,我仿佛看到了今天晚上在某个地方工作的仲道的背影。 引自 山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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