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回车驾言迈
【外传】
还是那句话,死是一种生活教育。伟大的宗教、哲学,都从“死”这件唯一确定无疑的事出发,引出自己的教诲。因为死让人意识到虚无,意识到虚无,才能开始思索意义。而宗教与哲学的教诲,通常是要人在虚无的威胁中活出意义。
诗人不负责颁布宗教、哲学式的真理。诗人的责任,是为那些忽然走到“虚无”面前的人生瞬间作传。人生,正是由这样一些瞬间串联起来的。而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政客,往往对这样的瞬间不屑一顾。粗鄙的数据匠人和政客们,根本不知道人生还有这样的瞬间。
《青青陵上柏》从那样的瞬间开始。《回车驾言迈》也从那样的瞬间开始。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跋涉于人生长路,诗人忽然发现自己来到“虚无”面前。人一旦意识到死这个无边的虚无,就会立刻发现,生命是一座孤岛。孤岛上辛苦生长建造的一切,迟早要被虚无吞没。这一瞬间之前,他无须操心为何活、如何活。因为活着只是一个不假思索的习惯。这个瞬间到来了。从此,他必须把生活当成一个问题。他不能破解这个问题,但必须给自己一个答案,哪怕只是暂时够用的答案。不如此,他没法重回生活。无论何其幼稚、浅薄,那些答案都是他亲自从虚无的漫天阴影里辨认出来的微光。而此前,他仅仅知道一点儿有关生活的闲言闲语。
这真是严峻的瞬间,唯有诗人能够把握的瞬间。《神曲》开篇,但丁说:
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田德望译文)
整部《神曲》,就始于这个严峻的瞬间。接下去,但丁顺着导师维吉尔的引导,历览人生万象,又在贝阿特丽采面前领受天音。而这一切,当然为了重返生活。
汉语诗史上,同样有很多伟大的段落揭示这个瞬间。《庄子·齐物论》里有段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从出生那刻起,人生的主要情节就是走向死亡。人活在世界上,就与世界相互折磨、相互耗损,就只折磨着耗损着奔向死,没人能够阻拦。《马可波罗游记》里说:印度有一种蛇。猎人要捕杀它,只要在它的必经之路埋一把刀,刀尖朝上。那蛇经过,身体前段被刀刃划破。蛇不会后退,反而一直逆着刀刃向前,直至全身都被剖开。人,可能也像那条蛇,太崇拜自己埋在土里的刀子。庄子说,那些看不到生之虚妄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根本抓不住的东西,拼命崇拜终要归于虚无的东西,真是可悲,可哀。人死可哀,人不能认识死,乃是大哀。这是《齐物论》开篇不久的一段话。我觉得,整部《庄子》都从这里展开。正是从这段悲伤到残忍的话出发,庄子尽情奚落人间种种虚妄的偶像崇拜。
这是《庄子》书中最伟大的诗性段落之一。它揭示了那个迎面撞上“虚无”的人生瞬间。“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这是世界早已备好并且不断强加给人的惯常道路。行至半途,或接近终点,人猛然意识到这条路的荒唐虚妄,何等惊惶,近乎恐怖。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瞬间,那又何等悲哀,近乎残酷。“回车驾言迈”的那个“回”字,或许就指向这个毛骨悚然的瞬间。
《红楼梦》里也有这样的瞬间。二十七回,宝玉听黛玉念《葬花词》:
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人,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
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假若没有这样的瞬间,宝玉大概也会在熙熙攘攘的惯常道路上“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很快坍塌成薛蟠、贾琏吧。
诗,便是要抓住这个瞬间,为这个瞬间立传。
但是,从同一个瞬间出发,心灵可能走出不同的方向。但丁从人生中途的幽暗之林出发,向地狱探望,向天堂攀升。庄子从“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的恐怖领悟出发,无情检讨人间知识,戳穿其虚妄。宝玉的终点或曰起点,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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