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只是回来找到自己。”
《此时众生》蒋勋 随笔部分书摘 序 画布上的文笔 许多的寻常往事,在记忆的角落里安藏不露,好似已经不见了,或者被遗忘了。然而并没有。有一天重读,那些文字所代表的虫声、潮响、花叶,以及光影种种,又都回来了。文字使各种各样的景象重现,使当初体验那些景象的感动也重现;同时还让阅读那些文字的别人也感动。文字的力量如此。 愿(部分摘录) 蒋勋 我愿是满山的杜鹃 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 我愿是繁星 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愿是千万条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愿是那月 为你,再一次圆满 卷一 夏天 1.也许花朵落下或留在树上,是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我们所知有限,常常徒自惊恐哀伤。 2.天上的星辰,或是人间的灯光,都曾经是人类在旷古悠长黑暗里希望的记忆,即使微弱如萤火,也似乎暂时解脱了我们“无明”的恐惧。 3.下一个秋天,我们约定向深山走去吧。让自己在满山红艳前发呆,让自己词穷,让自己画不出一笔,让自己沮丧颓唐,但是,也让自己领悟:我们看到的,其实不是色彩与光的变化,我们是在一弹指顷,看到了千千万万生死变灭,刹那间我们听到了洪荒以来自己每一次重来与离去的哭声。 旋子,当千千万万枯叶从万山中飞起,当所有媲美繁花、媲美霞彩的颜色全都一一褪去,瑟瑟飒飒,漫天飞舞如春日蝴蝶的枯叶,在已经寒凉空寂的山里静静回旋。山路上仍然有最后一个走向秋山的人,不想写诗,不想画画,他对着万山长啸,听到山鸣谷应,都是回声,不禁喜极而泣。 4.没想到出发时天色忽然变暗,原来艳蓝明亮的天空飞来乌黑的云团。远方滚动炸开低沉的雷声,好像长久被积郁压抑的愤怒委屈,满溢到了要翻腾激荡,在大气间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爆发的出口。夏日午后热带岛屿雷阵雨前郁闷潮湿、饱含水分的空气,像一块沉甸甸、湿答答、黏腻的布,紧紧贴在皮肤上。 车子在山路上行驶。乌云大片遮蔽了天空,光线迅速暗下来。山壁上倒悬垂挂的蕨类植物的茎叶在风中惊慌地颤抖旋转。窒闷的沉静里听见大点雨滴嗒嗒打在车篷上。开始是点滴响脆疏疏落落的单音,逐渐由疏而密、由缓而急、像点点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嗒嗒嗒嗒,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片,大雨倾注而下,瀑布一样银白色的重重雨幕遮蔽了视线,雨刷疾速左右摇动,雨珠在车窗玻璃上飞溅四散,长久积抑的郁闷似乎终于可以尽情放声号啕大哭。 雨势太大,山边坡坎混凝土护墙里装置的排水管水流喷射而出,像千万支水枪。山谷洼地顷刻都变成急湍,排水沟的水涨满溢出,路面也都成了水道,车行水上,耳中都是大水重重拍打撞击车顶的声音。“这种雨不会下太久。”B一面开车一面说。他或者在安慰我,或者在安慰自己吧。 5.但是下雨或许没有什么不好。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前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并不知道。预期只是主观的假设而已,假设如果一一实现,我们得意忘形,假设也就变成了执着。有了执着,预期一旦落空,就要失望痛苦。其实,一条路走下去,因为处处可能都不尽如预期,也就处处充满了继续走下去的无限好奇与探险的快乐吧。到了峰峦的高处,雨恰好也停了。 许多人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下了车,抬头看雨敛云收之后一碧如洗的晴空,眺望重重山路下面连绵不断的平原,眺望雨后新绿闪亮的稻田连接着沐浴在明晃晃阳光里的湛蓝大海,下车的人伸展腰骨四肢,转动脖颈,有人微笑,有人跳跃欢呼。 旋子,我没有预期什么,或者,我只是预期一次单纯的出走吧。我预期阳光,结果听到了大雨滂沱。我预期晴日开朗,却看到了最低郁苦闷的号啕。我预期走在平坦顺畅的康庄大道上吗?却为何偏偏走来这曲折迂回、盘旋险阻、随时要警惕落石与绝壁的山路。 车子在斜缓的山路上蜿蜒而下,远远长长的风从车窗吹进来。整座山满是流水的声音,哗哗啦啦,淅淅沥沥,铮铮淙淙,点点滴滴……从来没有想到,大雨过后,山里瀑飞泉流,滩湍潺湲,水声如歌,一路同行,是如此富裕喜悦。 6.户外山高水长,沿溪走去,一路水声盈耳。完全没有灯的山谷,却有意想不到的天光。 乳白色的云,一团一团在高高的山巅上方缓缓运动。云团让出空隙,暗黑的天幕上就闪烁起点点明亮的星辰。溪涧里水声哗哗,间杂着天光、水光花花地晃漾流动。听觉过后,暗夜里视觉其实也非常清楚,可以辨认极幽微的光;撞击在岩块上迸溅起来的每一滴水珠莹润、闪亮、瞬间消失的光,浅滩浮沫上游移、徘徊、缓慢回旋的光,石隙间一绺一绺、像指间发丝一样、不断逝去的光,深涧里澎湃、汹涌、仿佛热泪盈眶激荡洋溢的光…… 这条溪涧摇摇荡荡,穿过市镇,一路奔向大海。旋子,我隐约看到溪涧在远远的出海口仍然反映出一片清冷静定、浩大而又饱满的光。旋子,这一夜我在水声与水光相伴里入睡。 7.学习美术,从一丝不苟的基本训练,到有一天要走向摆脱一切规则,有一天要走向无法无天,有一天,也许经过多少艰难之后,才会领悟:“美”,只是回来找到自己。 8.石头铺的台阶越走越窄,从平缓逐渐陡峻升高。一旁的溪涧也随地势变化,在陡急的溪谷里蹿流奔腾。有时从垂直的峭壁上一泻而下,碎散成千千万万水花,如珠如玉,一粒粒停在空中回旋,像漫天的飞雪;有时急湍流入巨石包围的深洼谷地,大水流动回旋缓和,形成深潭,潭水澄静深邃,我们凭栏观看,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涟漪天光里晃漾。 沿着台阶攀升,越到高处,越是水声轰轰。手抓着栏杆,觉得地动山摇,满面扑来都是细如雾的飞沫。抬头看去,一条瀑布从数十米高的悬崖垂挂下来,好像可以听到水的欢呼踊跃。 “不是昨天一场那样大的雨,今天瀑布不会这么壮观。”旁边接管收集矿泉水的工人告诉我。 攀爬到最高一层瀑布,气喘吁吁,停在阶梯上,抬头仰望,近百米高度,一片大水,珠玉飞溅,山风吹动飞沫,像轻纱薄雾飞扬,在空中游移漫漶。清晨日光一线一线穿透水间,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迷离,我心里想:这是昨天的雨,却在此地相见了。 9.背靠绝壁,面向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汪洋大海,眼前没有任何阻挡,海阔天空,长风几万里吹来。生命可以这样飞扬跋扈,生命可以这样孤独,又这样自负。伫立在山高水长的险峰之上,任何人都忍不住要向着大山大海大叫几声吧。 从人群中出走,走向山,走向海,走向久违了的自己。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长达一千年的美术史,所有画里的读书人都在走向山水。 他们衣袖飘飘,披发佯狂,敝屣跣足,走向一座一座人迹不到的高山险峰。他们走向深山大泽,走向溪涧湍流,走到水的穷绝之处,盘坐在巨石上,看云冉冉升起,看水势奔腾回旋蜿蜒而去,都在脚下。 他们抬头仰观山间飞瀑,听轰轰水声,看云岚风烟变灭。他们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绝之处,长啸高歌,听自己的哭声笑声在空山里回响。他们静坐松下,闭目凝神,聆听树隙间飒飒远去的秋风。 旋子,我们或许已不容易懂得那样的孤独了。 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负,那种举杯邀明月的孤独,那种在最孤独与自负时可以只与自己影子对话的坚持。 10.在一处叫石梯坪的海边扎营,青年学生们点燃起营火。用过晚餐,营火渐渐熄灭,天空星辰渐渐繁密。一片天河是千千万万颗星子密聚的光,有人轻声说:“从来不知道天上的星这么多,这么明亮。” 许多人攀爬到海边孤立陡峭的岩礁上,看大浪袭来,激溅迸射,散碎成珠玉般的惊涛浪花。 不知歌声几时从激昂高亢转为消歇,正听浪潮回旋,一轮明月从海面静静升起,已是子夜,海面一道月光,由远而近,像一条路,像一条孤独者的路,仿佛可以踏月而去,一直走到天上。 卷二 秋时 1.艺术里的美,常常并不是现象的真实,却是真实过后的回忆。回忆,需要时间的渲染。知道有一天,所有的现象都只是回忆,繁华也就耐得起一次一次的渲染了。 “渲染”或许不只是绘画的一种方法吧,一个时代,有了“渲染”的审美,是开始懂得在时间里修行了。 偶然翻开儿时的书页,还会不经意发现一两张昔时制作的叶片。茎脉迷离婉转,书页上一圈泛黄的拓印。初看起来,误以为是叶片的影子,我拿开了叶片,痕迹还在,才知道不是影子,是叶片在岁月里把自己永远拓印在书页上了。 2.空中有一些东西在飞,旋转、飘扬,随风起起落落。 抬头看去,是从大树的顶梢,一点一点,向下坠落。坠落的速度很慢,有时候会停在空中回旋,好像在思索飘动的方向;有时候会静止在原地,停留一会儿,浮浮荡荡,等一阵风来,又随风飘去远方。 有一些飘落到我的头顶上方,我用手去抓,抓在手里,细看是青绿色的种子。绿豆大小,圆圆的一粒,带着两个像螺旋桨般的翅膀,静静躺在我的掌心,像沉睡中的婴儿。 整个夏日,城市上空到处都是种子在飞。有的像细细的棉絮,扑头扑脸飞来,细小又轻,在风里翻转,沾惹在头发上、眼睫毛上。觉得扰乱人,用手去拂开,却又什么都没有。轻轻扬扬的飞絮,在风中一转瞬就无影无踪,早已不知又飘荡去了哪里。 好像总是有感伤的行人,停在春天的大树下发呆,看漫天扑来的飞絮,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夏天也有飞絮,也有种子漫无边际静静洒落。 果然有行人停住,抬头仰望,举起手掌去承接。 种子也仿佛听人召唤,温驯如鸟,带着螺旋桨翼的翅膀,静静旋转,降落在行人手掌上。种子依靠风来传布,像空中的飞絮,细小到不容易觉察,甚至也意识不到这样飘浮的游丝竟然是种子。小时候玩过蒲公英,拿到口边一吹,细细的种子就一片飞去。我知道也有一些植物,像枫香,有翅翼帮助种子飞离母体,叫翅果。 生命用各种形式完成繁殖蔓延,有的用鲜艳的色彩、充满诱惑的香气来引诱昆虫传播花粉;有的靠风的飞扬四处散布,有的靠水漂流;有的隐藏在甜美的果实里,等待人们吃食完毕之后,把种子丢弃在土中生长。 一个朋友告诉我:鸟类啄食种子,种子在鸟腹中没有被消化,随粪便排出,种子借鸟的飞翔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而且同时得到鸟粪这样珍贵的有机肥料帮助成长。生命在大自然中冥冥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因果,仿佛小到一粒种子,都能够有清楚的生存意志,会努力演化出最恰当的方式来完成自己。 3.火车进入隧道,阳光隐藏在山洞外。车轮和轨道摩擦的声音被逼得很窄,山洞里都是回声。在一个悠长阒暗的黑洞里,我睡梦中所有可以睁开的眼睛都打开了。我看见了很细微的光,在山洞的石壁上闪动。视觉里并没有绝对的黑,心灵的视觉里也没有绝对的黑暗。 4.潮声在窗台边看河,原来只是偶然。看书眼睛累了,或工作疲倦了,泡一壶茶,椅靠在窗台上,喝茶,看河水,也休息。 慢慢地,日复一日,我坐到窗台边的时间好像有了一定的秩序。后来才发现,秩序最初形成,似乎是随潮水上涨而来。 我埋首读书或工作,专注在画画或写作,忽然听到原来安静的窗外起了一阵骚动。仔细听,好像霎时间风起云涌,好像千军万马蜂拥而来,一种低沉浑厚的声音,夹带着巨大澎湃的力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像从大地河谷里激起了不安的骚动,好像无处宣泄的热情,好像要满溢出来的郁闷,冲突激撞,四处寻找出口。 那种蕴蓄着巨大力量的声音,使我无法安心平静。我丢下手边的工作,走到窗口。我看到墨蓝色的海水,一波一波汹涌进来。争先恐后,接连不断,向两岸推进。原来裸露的黑色河滩,一段一段被潮水淹没。河滩上本来有一条条低洼的小沟,此刻潮水就从这些沟道涌入。充满了沟道之后,再继续向四面蔓延。很快地,宽达十几米的河滩,即刻就被潮水弥满。潮水继续上涨,一波一波打在堤岸上,卷起浪花,声音更是澎轰壮大,好像要掀天动地。我坐在窗台上,看波澜壮阔,看海与河激情热烈地摇荡撞激迸溅,像宿世缠绵不去的爱,像累劫报复不尽的恨,爱恨纠缠,无休无止,我在窗台上静坐冥想,听潮声声声入耳,声声都像是在说世间因果。 时间久了,很容易知道每一天涨潮退潮时间的推移,好像我身体里也有了一个潮水涨退的时刻表,我坐在桌案前书写读书,或走到窗前休息看河,形成生活里两种不同的节奏。 潮水涨满之后,汹涌澎湃的声音就静止了。岸边原来搁浅在河滩上的船,随水浮涨起来,在水面上摇荡。河滩上生长的一片红树林,有一尺高,被潮水淹没了枝干,只剩下绿色的树梢露出水面。入秋以后,风从东北方向,顺着河口,长长地吹进来。几只白鹭鸶在长风里展翅飞翔,从空中静静降下来,好像没有一点重量,轻轻落在绿色的树梢上。 5.鸭子无事在窗前坐,看窗外山静云闲,一片山水,天辽地阔,好像时间都已静止不动。觉得是洪荒以前的风景,一切都在等待开始。 好像画家未曾动笔时面对的那一片空白;好像演奏者手指停在琴键上空,屏气凝神,一点声音没有,但一切就要开始。 好像舞台上空无一物,任凭锣鼓喧天,人还没有出现,时间与空间都在等待,等待生命初始,等待洪荒里第一声婴啼,叫醒天地。 一只白鹭鸶静静飞来,原来静止的画面,忽然动了起来。照片变成了电影,刹那间,有了声音,有了动作。 鹭鸶从空中降落,姿态非常轻盈。雪白张开的双翅,浮在空气里,飘飘摇摇,好像微风里无心落下的一片白色花瓣,在空中犹疑摇摆,不知道要到哪里降落。 通常,潮退以前,鹭鸶多落在红树林梢,或落在支出水面的木桩顶端。它们可以栖止不动很久,细细长长的腿,曲线优美的颈脖,通体雪白,在风景里特别醒目,像一尊高贵的雕塑。 鹭鸶伸长颈脖,栖止不动,等待潮退,等待河滩浅水处浮现出游鱼虾蟹,鹭鸶眼尖,居高临下,一展翅,俯身掠过水面,长长尖尖的喙里已叼起一只猎物。 鹭鸶的静止不动,其实是一种专注吧。和画家面前的空白一样,和演奏前的无声一样,鹭鸶专注的是它的生存。旋子,全力以赴的专注,使生命凝塑成一种美,一种像雕塑的美。 潮水退尽以后,鹭鸶多转移降落在黑色的河滩上。 河滩遍布招潮蟹,四处奔逃。鹭鸶一一啄食,动作敏捷准确。我在窗台上看,步步杀机,觉得风景里多了生死因果。山水却仍然只是山水,没有什么爱憎好恶。 朋友来了,熟悉了我的作息,我也不用招呼,他们自在窗前看风景,看山看水,看潮来潮去,看鹭鸶飞起或落下,各自有各自的领悟吧。 卷三 冬季 这么多年之后,我才开始领悟,我梦想的自由,其实是审美上的自由。政治的自由,使人从牢狱迫害里走出来。经济的自由,使人从贫穷饥饿里走出来。社会的自由,使人从阶级里走出来。伦理的自由,使人从宗教家族的禁忌里走出来。然而,我还是不自由的。我的心灵可以是自己的牢狱。 ✨ 蒋勋的文字甚美,尤其是景物描写,画面感极强。时间甚晚,便不再写什么。偏爱卷一和卷二。 个人评分:四星 20231014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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