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历史方面的冲动
早上,雪人化了,就像爸爸一样,消失不见了。
雪人是什么?是孩子们堆出的一个胖胖的、父亲般的存在,守护着这个家。他很有分量,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但同时也是不真实的,虚幻的,如同幽灵一般。从我们用姜味饼干给他做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已经成为一个雪的幽灵。
在我看来,她显然知道我父亲是政治犯,可接下来她却用激动的声音说:“对了,你是犹太人。”好像她刚刚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比如看到一枚古罗马硬币卡在小猫的爪子里,或是看到一只蜻蜓藏在一块面包里。
突然,我感觉到辛克莱先生的手放在了我的腿上。这太意外了,我吓了一跳。校长正用两只手拍我腿的后侧。
七岁的我已经略懂人事。比如有些人按理说应该是安全的,你却觉得他们并不安全。拿辛克莱先生来说,虽然他是白人、大人,办公室门上还有他烫金的名字,但跟刚才我在操场上暗中观察的那几个黑人孩子相比,我觉得他肯定没有后者安全。还有,白人小孩在心里其实怕黑人小孩,因为他们朝黑人小孩扔石头,还做过其他坏事。白人害怕黑人,也因为他们对黑人做过坏事。如果你对别人做过坏事,你就觉得对方不安全。不安全,你就觉得不正常。在南非的白人就不正常。我听说过沙佩维尔大屠杀的各种传闻。那是在我出生一年后,白人警察朝黑人开枪,男人、女人和孩子纷纷倒在血泊中,后来下雨才把血水冲走。辛克莱先生对我说“回教室去吧”的时候,他出汗了,还喘着粗气,我知道他感觉不正常了。
我很喜欢玛丽亚说的“多丽教母”,这是固定说法吗?我决定到德班以后不说多丽,而说多丽教母。但我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实际上我每次大声说出“多丽教母”,这几个词都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仿佛走路穿的体操鞋里有三颗小石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也并不想把石子取出来。
我都忘了教母是多么高大了。她拥抱我的时候,我几乎消失在她肚子上的褶皱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能听到的只有她身体内管道里的滴水声,轰隆作响,像八公里外的海。那是印度洋,海里有很多鲨鱼。那段海滩叫“金海岸”,救生员们每天早上都要检查拦鲨网,如果当天游泳不安全,就会用扩音器通知大家。曾有一回,在他们捉住鲨鱼之前,我不得不跑上岸,在沙滩上等待。他们捕鲨的时候,我看到海滩上竖着很多标牌,上面写着:
德班城
此游泳区域专供
白种人使用
这么说来,绦虫似乎能吞下鲨鱼。但恐惧的强弱与对象的大小不成比例,而且恐惧还雌雄同体。教母告诉我,绦虫长长的身体里既有雄性器官,也有雌性器官。“它们的卵巢和睾丸是长在一起的”,也就是“雌雄同体”。更吓人的是,“那些喜欢吃生肉的人们都该知道,绦虫也想吃掉他们呢”。
塑料人是最有趣的人——我第一次冒出这个想法,是看到芭比娃娃化了妆的蓝眼睛时。后来让我想到这一点的,是我每次问起坦蒂韦时,玛丽亚那上了妆的棕色眼睛。最后,在十几岁的梅丽莎的实验室里,我再次想到了塑料人。梅丽莎真的是在“化”出一个全新的自己。人们管口红、睫毛膏和眼影叫“化”妆品,这让我感到很兴奋。世界上各个地方都有“化”出来的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女人。
在梅丽莎的帮助下,我那单调、土气的马尾辫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盘在头顶的金色发辫,用发卡固定着,有种异域风情。梅丽莎说我看起来像电影明星,只需要在耳朵、脖子和手腕处再加点儿钻石和红宝石就成了。我的眼睛是绿色的,所以祖母绿最适合我。等以后有了女儿,我就把宝石传给她们,因为这些东西在我这里已经“完成使命”了。什么使命呢?
我开始留意听爱德华·查尔斯·威廉是怎么讲英语的,尽管大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他想要袜子的时候就会喊一个仆人去拿。晚上洗澡的时候想要毛巾,就会再喊。他不说“袜子”或“毛巾”,而只是大喊出那个仆人的名字,好像那个名字的意思就是“给我拿袜子来”或“给我拿毛巾来”。
他需要擦鞋的时候,照料花园的那个人就帮他擦。尽管那个人已经有四个孩子、九个孙辈,头发也白了,爱德华·查尔斯·威廉却还是喊他“小伙子”。那个人叫约瑟夫,他称爱德华·查尔斯·威廉为“主人”。爱德华·查尔斯·威廉对约瑟夫说的是英语,但语调却像另一种语言。首先(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首先该从哪里说起),从他的语调中能听出来,他心里其实极为得意,所以需要佯装出不那么高兴的样子。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而且越笑越开心。与我最近认识到的“开心也不总是好事,但我却对此无能为力”相比,这似乎有点儿矛盾。
梅丽莎带着我来到一张桌子旁,说:“坐。”她这么说让我很生气,好像我是一只不听话的小狗。她的语调听着有些像她的父亲,我确定。梅丽莎说话染上了“主人”的语调,她需要吃一片阿司匹林,让那种语调随着汗液流出来。
我知道,微笑就像有些女孩手链上的小挂件,比如银质小精灵或心形,在她们晒黑了的手腕上晃动着,用魔力为她们祈福辟邪。微笑可以阻止别人进入你的头脑,尽管只要一张嘴就等于又打开了一个入口。多丽教母说要送我去当地的女修道院学校时,我脸上挂着的就是这样的微笑。
那个叫琼的修女告诉我,她的念珠是十个一组串起来的,十个念珠等于一个年代,一个年代包含十年。如果父亲十年都不回来,那怎么办?如果我在白种人专用游泳区游了好几个十年,却一直见不到父亲,那怎么办?跟不正常的白种人在一起,我会很孤独。生活在他们中间,我会感到无可依凭,任人摆布,就像在亚热带海洋里,冲浪的人正面对冲破防护刺网的大白鲨一样。
“你还想变成玩具娃娃吗,就像你那讨厌的小芭比一样?”
“想。”
“你怎么能既当娃娃,又当圣人?你知道有个叫露西的圣人,她把自己的两只眼睛都挖出来了吗?但她仍然能看见,因为只要活着,你就无法停止看见。如果再也不能看见阿贾伊了,我宁愿死。”
如果我照自己所写文字的“言外之意”行事,也就是放走小比利,那么爱德华·查尔斯·威廉可能也会按“武力回击”的“言外之意”招呼我。人们说的话只是唬人的,还是当真的?棍棒和石头真的比语言更危险吗?仅仅把想法写在纸上有什么用呢?在纸上写下“再买些‘小粉’”又不真买,因为写下来就抵消了买的欲望,这有什么意义呢?
“你得理解她,妈妈。”梅丽莎在找她的便笺本,所有速记下来的笔记都写在那上面。
“理解什么?”
“她觉得这只鹦鹉是她爸爸。”
“小比利就是一只鹦鹉,怎么可能是别的什么?”
很久以前,人类就用有颜色的矿物在洞穴墙壁上画出各种动物。如果说从那时起人们就在试图解决这个问题,那梅丽莎的母亲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我的眼泪滴在琼神圣的面纱上,我想到她剃掉头发的场景,她称头发为“无知的杂草”。她叫我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却把它们写了下来。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她看,她总会找个时间读完。她说,我应该告诉她我会读写,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我说不知道。她说,我不该害怕像读书写字这样有“超越性”的事情。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有些畏惧写作的力量。“超越”意味着“超过”,如果我可以用写作“超过”什么,不管那是什么,我就一定能逃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我对琼怀着深深的眷恋。她对我说,信仰也并非坚如磐石。上帝有些日子在,隔日可能就不在了。如果这是真的,我打心底里为她失去上帝的那些日子感到难过。
在我的生命中,梅丽莎是第一个鼓励我大声说话的人。她化着蓝色的眼妆,金色的蜂窝头梳得几乎跟我的人一样高。她坚定、勇敢,面对逆境也总能尽力前行。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叫我大声说话,大方承认自己的愿望,坦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要被它打败。
我只想记住一幕,那就是玛丽亚——也就是扎玛——晚上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小口啜饮炼乳的模样。非洲的夜晚温暖宜人,天上群星璀璨。我爱玛丽亚,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也爱我。出于政治和贫穷的原因,她不得不和自己的孩子分开,来替白人照顾孩子。这些白人孩子,以及她照料的所有人、所有事,都让她精疲力竭。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她终于离开那些窃取她精力的人们,找到一处地方,可以休息片刻,暂时不用理会别人对她的性格和人生意义所抱有的种种荒唐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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